葉老師所給我們的一場又一場的心靈饗宴,原來就是久已失傳的「詩教」——
※她就是講解中的「美」本身
二○○九年2月21日晚間,葉嘉瑩先生應洪建全文教基金會的邀請,在台北的「敏隆講堂」演講,講題是「王國維《人間詞話》問世百年的詞學反思」。
從七點正準時開始到九點過後還欲罷不能,那天晚上,葉老師足足講了兩個多小時。以《人間詞話》為主軸,談詞的由來、特質、境界,以及雅鄭之間的微妙差異等等;上下縱橫,中西並用,再加上興會淋漓之處葉老師不時地讓思路跑一下野馬,把我們帶到一片陌生曠野,那種遼闊無邊,那種全然不受約束的自由,好像極為混沌無端難以言說,卻在同時又井然有序地一一心領神會……
何以致此?何能致此?
當時的我,只覺得葉老師在台上像個發光體,她所散發的美感,令我如醉如癡,在無限欣喜的同時卻還一直有著一種莫名的悵惘,一直到演講結束,離開了會場、離開了葉老師之後,卻還離不開這整整兩個多鐘頭的演講所給我的氛圍和影響。
之後的幾天,我不斷回想,究竟是什麼感動了我?
對葉老師的愛慕是當然的,對葉老師的敬佩也是當然的,可是,除此之外,好像還有一些什麼很重要的因素是我必須去尋找去捕捉才有可能得到解答。
那天晚上,葉老師在對我們講解關於詞的審美層次之時,她用了〈九歌〉裡的「要眇宜修」這四個字。
她說:「要眇」二字,是在呈現一種深隱而又精微的美,而這種深微,又必須是從內心深處自然散發出來的才可能成其為美。
至於「宜修」則是指裝飾的必要。但是,葉老師說:這種裝飾並非只是表面的修飾,卻也是深含於心的一種精微與美好的講究。一如〈離騷〉中所言的「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是所謂的一種品格上的「高潔好修」。(註:「集」原字為(3個隹下+木ˊㄐㄧ)群鳥在木上。)
那天晚上的葉老師,身著一襲灰藍色的連身長衣裙,裙邊微微散開。肩上披著薄而長的絲巾,半透明的絲巾上還暗嵌著一些淺藍和淺灰色的隱約光影,和她略顯灰白但依然茂密的短髮在燈光下互相輝映。
當時的我,只覺得台上的葉老師是一個發光體,好像她的人和她的話語都已經合而為一。不過,我也知道,葉老師在台上的光輝,並不是講堂裡的燈光可以營造出來的,而是她顧盼之間那種自在與從容,彷彿整個生命都在詩詞之中涵泳。
之後,在不斷的回想中,我忽然開始明白了。
原來,葉老師當晚在講壇上的「人和話語合而為一」,其實是因為,她就是她正在講解中的那個「美」的本身。
葉老師在講壇上逐字講解中的「要眇宜修」,就是她本身的氣質才情所自然展現的那深隱而又精微、高潔而又高貴的絕美。
是的,她就是「美要眇兮宜修」的那位湘水上的女神。
然而,或是因為「世溷濁而不分兮」,或是因為一種必然的孤獨,使得所有這世間的絕美,在欣然呈現的同時,卻又都不得不帶著一些莫名的悵惘甚至憂傷——
那晚之後,我在日記裡記下自己的觸動,我何其有幸,參與了一次極為豐足的心靈饗宴。
想不到,十個月之後,我又有幸參與了一次。
※站在離辛棄疾很近很近的地方
二○○九年12月17日上午,葉老師應余紀忠文教基金會的邀請,在中壢的中央大學作了一場演講,講題是「百煉鋼中繞指柔——辛棄疾詞的欣賞」。
禮堂很大,聽眾很多,儀式很隆重。可惜的是,演講的時間反而受了限制。葉老師這次只講了一個半小時左右,她所準備的十首辛棄疾的詞,也只能講了兩首而已。
這兩首的詞牌都是〈水龍吟〉,一首是〈登建康賞心亭〉,一首是〈過南劍雙溪樓〉。葉老師說,辛棄疾一向是她所極為賞愛的一位詞人。
他正是能以全部的心力來投注於自己的作品,更是能以全部的生活來實踐自己的作品。他的生命與生活都以極為真誠而又深摯的態度進入文學創作。
因此,在講解這兩首〈水龍吟〉之時,葉老師就要我們特別注意創作時間的差異對作品的影響。她說,基本上,生命的本體(感情與志意)是不變的,可是,辛棄疾一生傳世的詞,內容與風格卻是千變萬化,並且數量也有六百首以上之多。
她為我們選出的這第一首〈水龍吟〉,辛棄疾三十四歲,正在南京,在孝宗的朝廷。寫〈登建康賞心亭〉的時候,離他當年率領義兵投奔南朝,那熱血沸騰壯志昂揚的英雄時刻,已經過了十個年頭了。
後面的一首〈過南劍雙溪樓〉,辛棄疾已經有五十多歲了,而在這之前,被朝廷放廢了十年之久。
辛棄疾的一生,六十八載歲月(一一四○—一二○七年),有四十多年羈留在南宋,中間又還有二十年的時光是一次次被放廢在家中。
這樣的蹉跎,置放於文學之中,會產生出什麼樣的作品?
我們在台下靜靜地等待著葉老師的指引。
這天,站在講台上,葉老師仍是一襲素淨的衣裙,只在襟前別上了一朵胸花,是中央大學校方特別為貴賓準備的,深綠的葉片間綴著一小朵紅紫色的蝴蝶蘭。
她的衣著,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一切,本來都一如往常,是一種出塵的秀雅的女性之美。可是,非常奇特的,當她開始逐字逐句為我們講解或吟誦這兩首〈水龍吟〉之時,卻是隱隱間風雷再起,那種雄渾的氣勢逼人而來,就彷彿八百多年前的場景重現,是詞人辛棄疾親身來到我們眼前,親口向我們一字一句訴說著他的孤危而又蹉跎的一生了。
在「楚天千里清秋」微微帶著涼意的寂寞裡,我們跟著辛棄疾去「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心裡湧起了真正的同情。非常奇妙的轉變,在我的少年時,那些曾經是國文課本裡生澀而又蒼白的典故,為什麼如今卻都化為真實而又貼近的熱血人生?原來,辛棄疾親身前來之時,他的恨,他的愧,他的英雄淚都是有憑有據,清晰無比的啊!
我們跟隨著他掠過了二十年,來到南劍雙溪的危樓之前,但覺「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到底要不要「燃犀下看」呢?那黑夜的肅殺與詞人的忐忑,到此已是一幅結構完整層次分明的畫面了。
等到「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這幾句一出來,我一方面覺得自己幾乎已經站在離辛棄疾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得好像可以聽見他的心跳,感覺得到他的時不我予的悲傷。可是,一方面,我又好像只看見這十二個字所延伸出來的人生境界,這就是「文學」嗎?用十二個字把時空的深邃與浩瀚,把國族與個人的命運坎坷,把當下與無窮的對比與反覆都總括於其中,這就是「文學」嗎?
因此,當葉老師念到最後的「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的時候,在台上的我不得不輕聲驚呼起來。
驚呼的原因之一是,這「繫斜陽纜」更是厲害!僅僅四個字而已,卻是多麼溫暖又多麼悲涼的矛盾組合,然而又非如此不可以終篇,僅僅四個字,卻是一個也不能更動的啊!
驚呼的另一個原因是,終篇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剛才,在葉老師的引導之下,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之間進入了南宋大詞人辛棄疾的悲笑一生。他的蹉跎他的無奈不僅感同身受,甚至直逼胸懷,使我整個人都沉浸在那種蒼茫和蒼涼的氛圍裡,既感嘆又留戀,久久都不捨得離開。
是何等豐足的心靈饗宴!
※您把辛棄疾收到什麼地方去了?
等我稍稍靜定,抬頭再往講台上望去,葉老師已經把講稿收妥,向台下聽眾微笑致意,然後就轉身往講台後方的貴賓席位走去,準備就座了,那亭亭的背影依然是她獨有的端麗和秀雅——
可是,且慢,那剛才的辛棄疾呢?
那剛剛才充滿在講堂之內的蒼涼與蒼茫,那鬱鬱風雷的回響,那曾經如此真切又如此親切的英雄和詞人辛棄疾呢?
請問,葉老師,您把他收到什麼地方去了?
何以致此?何能致此?
這不是我一個人在思索的問題,那天會後,許多聽眾也在彼此輕聲討論。
我聽見有人說「是因為聲音,聲調」。
有人說「是因為先生學養深厚,又見多識廣」。
有人說:「是因為她自幼承受的古典詩文教育,已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還有人說:「恐怕是因為她自身的坎坷流離,所以才更能將心比心,精準詮釋的吧。」
我在旁邊靜靜聆聽,大家說得都沒有錯,這些也應該都是葉老師所具有的特質。但是,我總覺得,是不是還有別的更為重要的質素,才可能讓葉老師如此的與眾不同呢?
這是我一直想去尋求的解答。不過,我也知道,那極為重要的質素,想必也是極為獨特與罕見的,又如何能讓我就這樣輕易尋得?
※詩詞的研讀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力量
直到最近,讀到《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一書的初稿,發現書中有兩段話語,似乎就是給我的解答,在此恭謹摘抄如下:
……詩詞的研讀並不是我追求的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
……我之所以有不懈的工作的動力,其實就正是因為我並沒有要成為學者的動機的緣故,因為如果有了明確的動機,一旦達到目的,就會失去動力而懈怠。我對詩詞的愛好與體悟,可以說全是出於自己生命中的一種本能。因此無論是寫作也好,講授也好,我所要傳達的,可以說都是我所體悟到的詩歌中一種生命,一種生生不已的感發的力量。中國傳統一直有「詩教」之說,認為詩可以「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當然在傳達的過程中,我也需要憑藉一些知識與學問來作為一種說明的手段和工具。我在講課時,常常對同學們說,真正偉大的詩人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自己的詩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來實踐自己的詩篇的,在他們的詩篇中,蓄積了古代偉大詩人的所有的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而我們講詩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透過詩人的作品,使這些詩人的生命心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機會。而且在這個再生的活動中,將會帶著一種強大的感發作用,使我們這些講者與聽者或作者與讀者,都得到一種生生不已的力量。在這種以生命相融會相感發的活動中,自有一種極大的樂趣。而這種樂趣與是否成為一個學者,是否獲得什麼學術成就,可以說沒有任何關係。這其實就是孔子說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旨哉斯言,謎題揭曉!
原來,答案就在這裡。
葉老師所給我們的一場又一場的心靈饗宴,原來就是久已失傳的「詩教」。
這是一種以生命相融合相感發的活動,而能帶引我們激發我們去探索這種融合與感發的葉老師,她所具備的能量是何等的強大與飽滿,而她自己的生命的質地,又是何等的強韌與深微啊!
歷經憂患的葉老師,由於擁有這樣充沛的能量,以及這樣美好的生命質地,才終於成就了這罕有的與詩詞共生一世的豐美心魂。
在此,我謹以這篇粗淺的文字,向葉老師獻上我深深的謝意。
西夏王陵出土的紅陶迦陵頻伽像。(二○○五年攝於銀川)席幕蓉/攝影
附記:
葉老師別號為納蘭迦陵。「納蘭」是族姓「葉赫納蘭」的簡稱,「迦陵」是葉老師年輕時自取的筆名,她說與佛經上的妙音鳥「迦陵頻伽」相同只是一種巧合。然而,佛經上說這種神鳥鳴聲清妙,使人聞之而心神歡躍,那麼,在葉老師談詩論詞的時候,我們所聆聽的,不就是天籟,不就是妙音嗎?
附錄:辛棄疾〈水龍吟〉二首
●之一.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
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游子。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鱠ㄎㄨㄞˋ!儘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這首詞作於乾道四至六年(一一六八—一一七○)間建康通判任上。這時作者南歸已八、九年了,卻投閒置散,作一個建康通判,不得一遂報國之願。偶有登臨周覽之際,一抒鬱結心頭的悲憤之情。建康(今江蘇南京)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都城。
賞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一座亭子。據《景定建康志》記載:「賞心亭在(城西)下水門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賞之勝。」
這首詞起句突兀,立意遼遠。雖然說氣勢上稍遜東坡名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境界的闊大、胸襟的磊落卻是一樣的。它彷彿令你拔地凌空、極目游騁。仰則天高,俯則水遠。天高水遠,無邊無垠。像這樣的壯觀景象,一般的凡夫俗子難得有心領略,而鷦鷯偃鼠之輩則消受不起。范開曾在《稼軒詞序》中論道:「器大者聲必閎,志高者意必遠。」他的見解是比較本質地點出了辛詞的藝術特色。
南宋時代,民族的矛盾衝突貫穿始終,是激烈而緊張的。儘管辛棄疾出生在金朝統治之下的北方,但他自小受到祖父影響,心繫南宋,懷有愛國之情,立志推翻異族壓迫,實現祖國統一。為此,他很早就投身到抗金鬥爭中去。年二十一歲時,便聚義民二千餘眾參加耿京隊伍,矛頭指向金政權。後來事變,他又能獨帶五十餘騎,於五萬敵軍之中,孤膽擒縛叛徒張安國。辛棄疾平生自詡有濟世報國之才,而他的過人膽識,雄偉的志向又使他不甘平庸一生。因此反映到藝術創作中,他的詞寫來便豪邁奔放。不過,同是做為豪放派的詞人,蘇東坡似乎參透了人生、生死成敗無計於心,所以他的詞達觀瀟灑、不乏恢諧。而辛棄疾則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執著於人生理想的追求,所以他的詞中時時流露出壯志未酬的沉鬱、悲憤和愁苦。於是我們看到,當辛棄疾的筆從第一句的水天一色的遼遠之處稍微近縮了一下的時候,那如簪似髻的山影便牽動了他久蓄的閒愁。
閒愁萬種,萬種閒愁都映襯在落日餘暉的夕照裡,應合著離群孤雁的哀鳴,使得飄無定所的辛棄疾,此刻感到了從未有的淒清和冷寂,自從他南歸宋朝,就一腔熱血,伺機報效國家,建立功業。然而在政治上,他並沒有得到施展才華的機遇。非但沒有人來與他共論北伐大計,相反卻橫遭朝中權貴們的猜忌,始終難酬壯志。顧此,他摘下佩刀,默視良久,拍欄長歎。意謂此刀不正如我,本來它是用來殺敵建功的,而今置閒,何時是了?孤獨的他,找不到理解的知音。
在上篇,辛棄疾登高望遠,觸景生情,情隨景遷,由遠及近,層層推進,將自己的遠大抱負和壯志難酬的苦恨委曲地抒發出來。到了下篇,作者進一步闡明自己的人生信念是堅定不可動搖的,儘管一時不算得志,但是決不消沉退縮。
他說,不要提什麼鱸魚切得細才味美,你看,秋風已盡,張翰還鄉了嗎?據《晉書》講,張翰在任齊王冏大司馬東曹掾時,因懼怕成為上層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同時又生性自適,便藉著秋風起,聲言自己思念家鄉的菰菜、蓴羹、鱸魚膾而辭歸故里。這裡,辛棄疾是借張翰來自比的,不過卻是反用其意。他表明自己很難忘懷時事、棄官還鄉。
辛棄疾一方面反對逃避現實鬥爭的歸隱生活,同時也更鄙視置國家危亡於腦後,只知貪戀爵祿的享樂行為。他十分讚賞劉備對於許氾的譏諷。《三國誌》裡講,當許氾向劉備述說陳登對於自己的拜見不但不置一言,還讓他睡在床下時,劉備說道:你是有國士之名的,而今天下大亂,帝王失所,陳登希望你能憂國忘家,有救世的主張。可你卻向他求田問捨、言無可采。這正是陳登最忌諱的,所以他與你也就沒有什麼話好說。如果是換上了我,那就不僅僅是讓你睡床下,我睡床上,而是要讓你睡地下,我睡百尺高樓上了。劉備天下為懷,斥責許氾,辭氣激揚,辛棄疾稱之為「劉郎才氣」,亦以自比。他認為,在他的英雄氣概面前,那些求田問舍、謀取私利的朝士權臣們是無地自容的。
然而,心志的表白並不能解脫心靈的寂寞,相反,倒增加了一份的淒苦。辛棄疾此時感到自己好像當年東晉北伐的桓溫,看到了十年前琅邪栽種的柳樹已經十圍,不禁流淚慨歎:「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光陰無情,年復一年,時間就在風雨憂愁,國勢飄搖中流逝,而自己的濟民救國之志尚難遂願,好不痛惜。他太希望有人來幫助他解除心頭的鬱結,然而又有誰能來給與他慰藉:這後篇的最後一句與前篇的最後一句正緊相呼應。在感情上,它更深一層地抒發出辛棄疾功業未就、有志難酬的苦悶與悲恨。
這首詞,上篇大段寫景:由水寫到山,由無情之景寫到有情之景,很有層次。
開頭兩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是作者在賞心亭上所見的景色。楚天千里,遼遠空闊,秋色無邊無際。大江流向天邊,也不知何處是它的盡頭。遙遠天際,天水交溶氣象闊大,筆力遒勁。
「楚天」的「楚」地,泛指長江中下游一帶,這裡戰國時曾屬楚國。
「水隨天去」的「水」,指浩浩蕩蕩奔流不息的長江。
「千里清秋」和「秋無際」,顯出闊達氣勢同時寫出江南秋季的特點。南方常年多雨多霧,只有秋季,天高氣爽,才可能極目遠望,看見大江向無窮無盡的天邊流去。的壯觀景色。
下面「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寫山。「遙岑」即遠山。舉目遠眺,那一層層、一疊疊的遠山,有的很像美人頭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像美人頭上螺旋形的髮髻。
(註)賞心、白鷺二亭相連,南北對偶,以扼淮口,憑望煙渚,杳無邊際。白鷺、蔡州皆在其下,亦金陵設險之地也。丁晉公登賞心亭,以家藏袁安《臥雪圖》張掛之於屏風。
吳鉤:古吳地所出之彎刀,後泛指利刀。
鱸鱠:細切之魚肉也。借喻歸隱之念。
求田問捨:引「三國」陳登斥許汜徒有國士之名,而無救世之志事。
流年:流逝之歲月、年華。
搵:ㄨㄣˋ,擦,拭。
■葉嘉瑩:
辛棄疾本身是要進的,是忠義奮發的。可是他所處的環境,有一個相對的力量壓下來。所以辛詞的特色,常是這兩種力量的激盪盤旋。講別的作者,他們的生平不大重要。講辛棄疾就要對他的生平有所了解。
辛棄疾出生時,他的家鄉山東歷城就已經淪陷十年了。祖父辛贊在他童年時常帶著一群兒童去遊覽,指點山河,培育他們的國家民族思想。當他二十二歲時,召集了二千多忠義之士。此時,山東有位農民叫耿京,也組織了義勇軍,手下有數十萬人之多。辛棄疾就帶領他的人歸附了耿京。他為耿京出謀劃策,說在淪陷區起義,一時興起來的熱情很容易就消退了,真正要光復國土,就要與朝廷取得聯繫。耿京認為他說的話是對的,於是就命辛棄疾帶一批人南渡,到了建康,即今日的南京。那時在建康巡幸的宋高宗召見了他,授予他們這些北方起義的人以官職,希望兩邊能夠聯合。而當辛棄疾從南方北歸,聽耿京被害的消息,就帶領了一批人馬衝入金營,活捉奸細張安國,連夜押到建康斬首。他相信,到南方之後,我一定可以打回北方去,我的故鄉一定會光復。
辛棄疾在南宋四十多年,有二十幾年是被免官的,放廢家居。可是只要一旦被起用,他總是要有所作為的。他到南宋之初,曾經知滁州,此地十分荒涼貧瘠。辛到後減免賦稅,號召商賈,修養生息,不過一年的工夫,滁州就整個改觀了。他又做過江西提點刑獄,安撫使,湖南安撫使。他的志意是收復失地,無論到哪裡,想的都是備戰,反攻。來到湖南後,組織了「飛虎軍」,並花了不少錢蓋軍營。有人密告他用錢太浪費了,皇帝就下金牌詔令他停止訓練。辛棄疾把金牌藏起來,此時軍營即將完工,只是缺瓦,於是他下令所轄居民都要從自己的家裡揭下兩片瓦交來。他對皇帝匯報說你的金牌收到了,我的飛虎營已蓋好了。
還有一次江西大饑荒,辛棄疾把公家的錢拿出來到各地購買糧食,救濟災民。而且他說如果有人囤積糧食,搞投機倒把,我就斬。當他分配買回來的糧食時,信州太守說:我們也有饑荒,你們是否能分一部分給我們。很多人都反對,辛棄疾卻說:他們也是百姓,我們吃飽了能眼看他們餓死嗎?於是就分了十分之三的糧食給信州人民。可是不久後有人彈劾辛棄疾「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於是他被罷免了。
十年以後,他第一次被起用,曾做過福建安撫使。辛棄疾來到福建一看,說福建是前枕大海,沒有海防是危險的。於是馬上籌備海防,修建了「備安庫」,還要造鎧甲一萬副。他這麼一幹,人家彈劾上去說他「殘酷貪饕」。他第三次被起用之時,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曾知鎮江府。鎮江是長江南北與敵人交界的前線,他來到前線,馬上搜集了許多錢財,為軍士置備盔甲軍裝。而且他有很好的謀略,花重金派間諜到北方金人那裡探聽虛實。這樣,他又被彈劾「奸贓狼藉」而免職。等再被起用時,已經年老多病,給他官職都推辭了,六七十歲時「壯志未酬」而死去了。
這是他當年在建康做通判時寫的一首詞。他的一片收復故國的志意,在落日的高樓上,在失去同伴孤獨的鴻雁的叫聲裡,得不到共鳴和重視。辛棄疾是山東人,只要一日不能回到故鄉,便只能是「江南遊子」。千軍萬馬中曾把奸細張安國捉來,他是真的有本領。吳鉤是指他的寶刀寶劍。有這樣的本領而不能去殺敵,壓抑在胸中的滿腔憤慨,把「欄杆拍遍」,「無人會」,無人懂得我的心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裡有一個典故。西晉人張翰字季鷹,他本是南方人,在洛陽為官,他懷念江南蓴羹鱸魚,就辭官回故鄉了。現在我也懷念家鄉,可是多少個秋天過去了,我的故鄉淪陷在敵人手裡,我在官場上不得意,也想辭官不做,可是我回到哪個老家去?
他又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這又是另外一個典故。劉郎指的是劉備。
一天劉備與許汜談論天下英雄豪傑,論及陳登。許汜就批評陳登沒有禮法。劉備問:何以見得呢?許汜說:有一次我去拜訪陳登,坐了半天,他不跟我講話,我留在他家住宿,陳登是自上大床臥,令客臥下床。劉備就說了:方今天下大亂,有理想的人都是關心國家大事的,而你這人只為自己打算,「求田問舍」。如果是我劉備做主人,我就上百尺樓頭去臥,而臥君於地。這表示劉備看不起像許汜這種自私自利的人。辛棄疾用這個典故,是說我不能像張季鷹那樣回故鄉,只好留在南方「求田問舍」,真是自覺可恥。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歲月不待人,一個英雄豪傑二十幾歲就出入敵營,活捉漢奸,可惜流年似水,我的豪情壯志和英勇有為的青壯年時代,轉眼就過去了。我所遭到的都是讒毀,打擊,志意一直無法實現。樹在風雨中也會凋零,不用說我們有感情的人更經不起這樣的挫折。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中國有一個傳統,許多英雄在事功上不能完成理想,就希望有一個紅顏知己。可是辛棄疾卻說,我從哪裡找到一位紅顏知己,拿著紅色手巾,為我擦乾英雄的眼淚?
●之二.過南劍雙溪樓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註:憑原字為「任下面+几」)
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
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
葉嘉瑩:詞的特質是以委婉曲折、含蓄蘊藏為好的。豪傑的詞人,不要只看他的激昂慷慨,他的詞之所以有藝術性,是好的詞,就是因為它也有委婉曲折、含蓄蘊藏的一面。辛棄疾的這首《水龍吟》表面上是寫南劍雙溪樓,但其中卻有深刻含義。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兩種力量的激盪盤旋,一個是向上掙扎的忠義奮發,一個是向下壓來的外界的壓抑擯斥。兩種力量他都用含蓄蘊藏的筆法寫了出來。
詞的形象來源一般是兩個方面,一是自然界景物,一是人事界事象。辛棄疾寫詞好用人事界的事象來表現自己的志意。但是,不管是自然界的景物,還是古典典故的事象都跟他的整個思想感情完全融會貫通在一起,從而表達他的理想和志意。
南劍,宋時稱南劍州,今之福建南平縣附近。南劍雙溪樓,樓前有劍潭,劍溪。
《晉書.張華傳》記載:西晉人張華晚上常常看天上的星象,看斗宿和牛宿之間有一道光芒,可為什麼會有這道光芒呢?當時還有一個叫雷煥的人,對星象很有研究,於是張華問他這光芒是什麼意思,雷煥說是寶劍之氣上衝於天。他認為這劍氣是從豐城監獄裡發出來的,於是「掘獄屋基」,果然挖出一對寶劍,並將其中一把給了張華,自己留下一把。後來西晉發生「八王之亂」,張華死於戰亂,他的寶劍不知去向。雷煥的劍死後傳給他兒子。一天他兒子佩帶這把寶劍經過劍溪,寶劍自動躍入溪水中。他讓會水的人下水去找,下水的人上岸報告說:「我們看不到寶劍,只見兩條龍在游泳,須臾之間,風浪大作,劍和龍都不見了。」從此這兩把寶劍都沒有了。
辛棄疾的詞喜歡用典故,是因為他讀書多,而且對所讀的書都有真切的感受。詞的一開頭:「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這真是寫得好。他不是直白地說我要收復失地,而是十分妙地用了大自然的景象為喻托。他想的是西北淪陷的國土,我們不應該收復嗎?不應該掃除敵人嗎?
「倚天萬里須長劍」,要有萬里長的寶劍,把西北浮雲掃除,把北方的國土收復。
「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這裡是龍泉,太阿兩把寶劍落水的地方,人們傳說到晚間還有寶劍的光芒上衝於天。辛棄疾這一句是把一句話斷開來說的。「人言此地」,這個句子沒有完成,「夜深長見」,也沒有完成,到「斗牛光焰」才完成。這就使他的詞增加了一份力量,讀者沒辦法停下來。他的文氣,他的語氣是連貫下來的。內心的沉重和鬱結都借這種氣勢表現出來了。
寶劍難消的劍氣正是辛棄疾難消的收復失地的壯志。可是寶劍出現了嗎?西北的浮雲掃除了嗎?沒有!這天晚上他見到的是什麼?
「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底下的潭水這麼寒冷,沒有回答;天上的星辰這麼寒冷,也沒有回答,我就是處在這樣阻隔,冷漠的景色中。但辛棄疾是一位英雄豪傑,那寶劍不是沒了嗎?我要找一找,非要找到不可,「待燃犀下看」。
《晉書.溫嶠傳》中記載:有一次溫嶠經過牛渚磯,聽人說水下有精怪。他叫人燃犀下看,因為普通的燈火蠟燭一遇水就滅,傳說用犀牛角燃著在水中就不熄滅,火光一照,見水中有稀奇古怪的東西在游泳。他表面說是去找寶劍,實則是寫不肯放棄他收復失地的雄心壯志。
「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我剛靠近欄杆往水中一看,就怕,怕什麼?怕我真的把犀角點燃,進入水中,會引起水族的震怒,會刮起狂風,響起大雷,魚龍慘變。我要收復失地,可是滿朝那些偏安的人,不願意放棄他們富貴享樂的生活,所以,只要辛棄疾一有作為,他們馬上彈劾,立即罷免。
上半闋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兩種力量的激盪盤旋。「倚天長劍」是他的奮發,「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是外界的壓抑,「待燃犀下看」是他不肯罷休,「風雷怒,魚龍慘」是外在的迫害。
「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寫的是現實景物。匯合的水,從雙溪樓下流過,波濤洶湧,遇到高峽的約束,只好又馬上收回來。
「過危樓、欲飛還斂」,他要奮飛,但總是遭到壓抑,這裡有多少掙扎和痛苦,是借用自然景物來表達的。
「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三國時陳登,號元龍。現在辛棄疾反用典故,說縱然是青壯年時期有扶世濟民之志的陳元龍,如今老了,也不妨過幾天高臥的生活,夏日有一壺冷飲,一領涼席。
「高臥」本是陳看不起求田問捨的許汜,辛棄疾是說我現在已經這把年紀了,是不是也應該不再管天下事,過兩天舒服日子就是了。
「千古興亡」,三國過去了,晉朝過去了,許多朝代都過去了,南宋將來的命運如何?北宋的國土是否能收復?這麼多的感慨在他的心中思念。「百年悲笑」,人生一世不過百年,我辛棄疾有多少悲哀和歡笑。
「壯歲旌旗擁萬夫」,而如今落到什麼下場?「千古興亡」的感慨,我個人「百年悲笑」的感慨,就在我登上雙溪樓的時候,一時都湧現在我的胸中。
這首詞,他經過的壓抑和挫折,一切都沒有直接說出來。我的話都不用說了,古人的興亡不用說了,個人的悲笑也不用說了。眼前的景物是什麼?他說我從樓上向外一望,「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繫斜陽纜」。什麼人在沙岸邊卸下了帆,在日暮的斜陽之中,把船纜繫在柱子上了。南宋初年還有一些人提出「主戰」,「反攻」,現在連這樣的人都沒有了,把前進的船帆卸了下來,在斜陽中把船繫上,再也不走了。「斜陽」,代表一個國家的衰敗和沒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