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小霸王怒斬于吉 碧眼兒坐領江東

《三國演義》——羅貫中 原著;毛綸、毛宗崗 評改

前孫堅以三十騎輕出,而至於死;今孫策以單騎輕出,而至於傷。輕而無備,此吳子壽夢之所以卒於巢也。萬乘之重,壯者慮輕,堅與策之不得爲帝王者在此。

智伯之客只一,許貢之客有三。未知許貢之待此三人,亦能如智伯之待豫讓否也?又未知此三人之事許貢,其先亦如豫讓之曾事他人否也?乃豫讓伏橋入廁,吞炭漆身,未嘗損趙襄子分毫,但能斬其衣袍而已。若三人之箭射槍搠,孫策皆以身親受之,其事比豫讓爲尤快,其人亦比豫讓爲更烈。雖其姓名不傳,固當表而出之,以愧後世之爲臣而忘君者。

孫策不信於神仙,是孫策英雄處。英明如漢武,猶且惑神仙、好方士,而孫策不然,此其識見誠有大過人者。其死也,亦運數當絕、適逢其會耳,非于吉之能殺之也。世人不察,以爲孫策死於于吉,然則張角所雲「南華老仙授以太平要術」,亦將謂其有是事否?若于吉能殺孫策,何以南華老仙不能救張角乎?

孫策之怒,非怒于吉,怒士大夫之群然拜之也。至今吳下風俗,最好延僧禮道,并信諸巫祝鬼神之事,蓋自昔日而已然矣。席間耳語,紛紛下樓,此等光景實不可耐。孫策見之,安得不怒乎?若于吉果係神仙,殺亦不死,何索命之有?其索命者,或孫策將亡,別有妖孽託言,必非于吉。正史但曰:「孫策爲許貢之客所刺,傷重而殞。」并不載于吉一事,所以破世人之惑也。予今存而辨之,亦以破世人之惑雲。

有父創業以遺其子者矣,未有兄創業以遺其弟者也。策無年而權有年,策無嗣而權有嗣;策也竭蹶而取之,權也安坐而享之。所以然者,何也?良由策之爲策,衝鋒陷陣,克敵之勇有餘;雅俗坐鎮,君人之度未足耳。孫策死而以帝業讓之孫權,亦猶劉演死而以帝業讓之劉秀。策於舉事之初,便夢光武,此其應已在孫權矣。

魯肅之濟周瑜,是篤友,不是市恩。周瑜之舉魯肅,是薦賢,不是酬惠。試觀魯肅初見孫權數語,與孔明隆中所見略同。人但知其爲謹厚,而不知其慷慨;但知其爲誠實,而不知其英敏。豈得爲知子敬者耶!

人謂管仲不如鮑叔,以鮑叔能薦賢,而管仲不能薦賢也。今周瑜薦魯肅,魯肅又薦諸葛瑾,張紘亦薦顧雍,其轉相汲引如此。彼管仲於臨終時,力短賓須無、寧越等諸人,而未嘗薦一賢士以自代。然則如瑜、如肅、如紘者,賢於管仲遠矣。

使劉表截孫堅者,袁紹也。使曹仁婚孫匡者,曹操也。孫策欲結袁紹以拒曹操,則合者忽離,離者忽合;孫權又卻袁紹而順曹操,則合者將離而終合,離者將合而終離。事之變幻,何其不可捉摸乃爾乎!前回正敘劉備脫離袁紹之事,後回將敘袁紹再攻曹操之事,而此回忽然夾敘東吳,如天外奇峰橫插入來。事既變,敘事之文亦變。三國一書,誠非他書所能及。

卻說孫策自霸江東,兵精糧足。建安四年,襲取廬江,敗劉勳。廬江太守。使虞翻馳檄豫章,豫章太守華歆投降。後孫權使華歆至許昌,先於此處伏筆。○王朗不降孫策而歸曹操,華歆則既降孫策而又歸曹操。華歆人品,又在王朗之下。自此聲勢大振,乃遣張紘往許昌上表獻捷。曹操知孫策強盛,歎曰:「獅兒難與爭鋒也!」劉景升之兒如豚犬,孫文臺之兒如獅子。遂以曹仁之女許配孫策幼弟孫匡,兩家結婚。曹操結婚孫策,與袁術求婚呂布一樣主意。留張紘在許昌。伏筆。孫策求爲大司馬,曹操不許。策恨之,常有襲許都之心。呂與袁以絕婚而不睦,孫與曹以結婚而亦不睦,兩樣局面。於是吳郡太守許貢,乃暗遣使赴許都,上書於曹操。其略曰:

孫策驍勇,與項籍相似。小霸王。朝廷宜外示榮寵,召在京師,不可使居外鎮,以爲後患。

使者齎書渡江,被防江將士所獲,解赴孫策處。呂布獲著劉備書是答書,孫策獲著許貢書是送書。答書猶可原,送書不可耐。策觀書大怒,斬其使,遣人假意請許貢議事。貢至,策出書示之,叱曰:「汝欲送我於死地耶!」命武士絞殺之。孫曹之交至此愈離。貢家屬皆逃散。借家屬襯出家客,妙。有家客三人,欲爲許貢報仇,恨無其便。此三客惜不傳其姓名。一日,孫策引軍會獵於丹徒之西山,趕起一大鹿,策縱馬上山逐之。曹操許田射鹿,何其嚴整;孫策丹徒逐鹿,何其輕率。正趕之間,只見樹林之內,有三個人持槍帶弓面立。比豫讓伏橋更覺閃忽。策勒馬問曰:「汝等何人?」答曰:「乃韓當軍士也。在此射鹿。」策方舉轡欲行,一人拈槍望策左腿便刺。寫得突兀。策大驚,急取佩劍從馬上砍去,劍刃忽墜,止存劍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來,正中孫策面頰。不是射鹿,卻是射獅。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應弦面倒。獅兒甚能。那二人舉槍向孫策亂搠,大叫曰:「我等是許貢家客,特來爲主人報仇!」即在家客口中說明,省筆。○三人來所,卻在兩人口中說出,更妙。策別無器械,只以弓拒之,前太史慈以一盔抵一戟,今孫策以一弓抵二槍,前後映射。且拒且走。二人死戰不退。策身被數槍,馬亦帶傷。前周泰以保護孫權而被槍,今孫策以無人保護而被傷,又前後映射。正危急之時,程普引數人至。孫策大叫:「殺賊!」程普引眾齊上,將許貢家客砍爲肉泥。義哉三客,勝徐晃、張遼輩多矣!看孫策時,血流滿面,被傷至重,乃以刀割抱,裹其傷處,救回吳會養病。後人有詩讚許家三客曰:

孫郎智勇冠江湄,射獵山中受困危。
許客三人能死義,殺身豫讓未爲奇。

卻說孫策受傷而回,使人尋請華陀醫治。不想華陀已往中原去了,華陀前醫周泰,後醫關公,故於此處更爲一提。止有徒弟在吳。命其治療,其徒曰:「箭頭有藥,毒已入骨。須靜養百日,方可無虞;若怒氣衝激,其瘡難治。」先伏一筆。孫策爲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將息到二十餘日,忽聞張紘有使者自許昌回。策喚問之。使者曰:「曹操甚懼主公,其帳下謀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此在使者口中補敘,省甚。策曰:「郭嘉曾有何說?」使者不敢言。策怒,固問之。使者只得從實告曰:「郭嘉曾對曹操言主公不足懼也:『輕而無備,性急少謀,乃匹夫之勇也,他日必死於小人之手。』」正與射獵受傷相照。嘉之料策,不於射獵知之,早於戰太史慈知之矣。策聞言大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許昌!」遂不待瘡愈,便欲商議出兵。張昭諫曰:「醫者戒主公百日休動,今何因一時之忿,自輕萬金之軀?」正話間,忽報袁紹遣使陳震至。接引前卷。○陳震此來,恰中機會。策喚入問之。震具言袁紹欲結東吳爲外應,共攻曹操。正中下懷。策大喜,即日會諸將於城樓上,設宴款待陳震。

飲酒之間,忽見諸將互相耳語,紛紛下樓。此等光景,其實可笑可惡。策怪問何故,左右曰:「有於神仙者,今從樓下過,諸將欲往拜之耳。」此時不即說明於神仙來歷,留俟後文敘出,有情景。策起身憑欄觀之,見一道人,身披鶴氅,手攜藜杖,立於當道,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吳人風俗,往往如此。策怒曰:「是何妖人?快與我擒來!」左右告曰:「此人姓於,名吉,寓居東方,往來吳會,普施符水,救人萬病,無有不驗。當世呼爲神仙,未可輕瀆。」華陀是醫中之仙,于吉又是仙中之醫。然則孫策被傷,諸將何不即薦于吉療之,而必求華陀之徒也。策愈怒,喝令:「速速擒來!違者斬!」左右不得已,只得下樓,擁于吉至樓上。策叱曰:「狂道怎敢煽惑人心!」于吉曰:「貧道乃琅琊宮道士,順帝時曾入山采藥,得神書於曲陽泉水上,號曰「太平青領道」,凡百餘卷,皆治人疾病方術。此與張角得太平要術,俱是自說,無人看見。貧道得之,惟務代天宣化,普救萬人,未曾取人毫釐之物。不取人物,則與今之方士不同。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飲食,從何而得?汝即黃巾張角之流,張角事已隔二十餘回,忽又於此提動。今若不誅,必爲後患!」叱左右斬之。張昭諫曰:「於道人在江東數十年,并無過犯,不可殺害。」策曰:「此等妖人,吾殺之何異屠豬狗!」俗呼之爲神仙,策乃罵之爲豬狗,快絕。眾官皆苦諫,陳震亦勸。策怒未息,命且囚於獄中。眾官俱散。陳震自歸館驛安歇。

孫策歸府,早有內侍傳說此事與策母吳太夫人知道。男子或有不信僧道者,卻又拗婦人不過。夫人喚孫策入後堂,謂曰:「吾聞汝將於神仙下於縲絏。此人多曾醫人疾病,軍民敬仰,不可加害。」策曰:「此乃妖人,能以妖術惑眾,不可不除!」夫人再三勸解。策曰:「母親勿聽外人妄言,兒自有區處。」乃出喚獄吏取于吉來問。原來獄吏皆敬信于吉,吉在獄中時,盡去其枷鎖;及策喚取,方帶枷鎖而出。策訪知大怒,痛責獄吏,仍將于吉械繫下獄。策之殺吉,皆眾人之激也。張昭等數十人,連名作狀,拜求孫策,乞保於神仙。今有寫連名保狀爲病人拜神仙而求保者矣,未有代神仙拜託人而求保者也。可發一笑。策曰:「公等皆讀書人,何不達理?昔交州刺史張津,聽信邪教,鼓瑟焚香,常以紅帕裹頭,自稱可助出軍之威,後竟爲敵軍所殺。百忙中又於張角之前遠引一故事。張角用黃巾,張津用紅帕;張角是黃天當立,張津是赤地當興矣。兩下映射成趣。此等事甚無益,諸君自未悟耳。吾欲殺于吉,正思禁邪覺迷也。」呂範曰:「某素知於道人能祈風禱雨。方今天旱,何不令其祈雨以贖罪?」前言治病,此忽轉出祈雨,幻甚。策曰:「吾且看此妖人若何。」遂命於獄中取出于吉,開其枷鎖,令登壇求雨。吉領命,即沐浴更衣,取繩自縛於烈日之中。前孫策欲拘囚于吉,則獄吏私開其枷鎖;今孫策命開其枷鎖,則于吉反取繩自縛。映射成趣。百姓觀者,填街塞巷。夾寫百姓一句,好。于吉謂眾人曰:「吾求三尺甘霖,以救萬民,然我終不免一死。」神仙不死,死者必非神仙。眾人曰:「若有靈驗,主公必然敬服。」于吉曰:「氣數至此,恐不能逃。」極似郭璞語。既知氣數難逃,便不當懟孫策矣。王敦之死,未聞郭璞作祟,然則孫策之死,安得謂是于吉作祟耶?少頃,孫策親至壇中下令:「若午時無雨,即焚死于吉。」先令人堆積乾柴伺候。亦是一祈雨法。將及午時,狂風驟起。風過處,四下陰雲漸合。不便寫下雨,妙有頓折。○前者「不速之客三人來」,此則「密雲不雨,自我西郊」。策曰:「時已近午,空有陰雲,而無甘雨,正是妖人!」叱左右將于吉扛上柴堆,四下舉火,焰隨風起,偏有此一折,妙甚。忽見黑煙一道,沖上空中,一聲響亮,雷電齊發,大雨如注。頃刻之間,街市成河,溪澗皆滿,足有三尺甘雨。遇雨之吉,群疑亡也。于吉仰臥於柴堆之上,大喝一聲,雲收雨住,復見太陽。看他一時寫出風、雲、煙、火、雷、電、雨、日,令讀者驚心悅目。於是眾官及百姓共將于吉扶下柴堆,解去繩索,再拜稱謝。孫策見官民俱羅拜於水中,不顧衣服,乃勃然大怒,此時眾人不羅拜,孫策或未必殺吉。使策果於殺吉者,皆眾人之過也。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數,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亂!」若果能欲雨而雨,欲晴而晴,則亦可欲死而死,欲生而生矣。今死生既云有定數,則晴雨安得無定數。掣寶劍令左右速斬于吉。眾官力諫,策怒曰:「爾等皆欲從于吉造反耶!」眾官乃不敢復言。策叱武士將于吉一刀斬頭落地。能避火劫,不能避刀兵劫,畢竟不成神仙。只見一道青氣,太平青領道。投東北去了。琅琊山在東北。策命將其屍號令於市,以正妖妄之罪。

是夜風雨交作,及曉,不見了于吉屍首。能於既死之後攝去其屍,何不先於未死之前遁去其身乎?守屍軍士報知孫策。策怒,欲殺守屍軍士。忽見一人,從堂前徐步而來,視之卻是于吉。既往東北,何又來西南?策大怒,正欲拔劍砍之,忽然昏倒於地。左右急救入臥內,半晌方蘇。吳太夫人來視疾,謂策曰:「吾兒屈殺神仙,四字好笑。故招此禍。」策笑曰:「兒自幼隨父出征,殺人如麻,何曾有爲禍之理?今殺妖人,正絕大禍,安得反爲我禍?」孫策明理,畢竟英雄。夫人曰:「因汝不信,以致如此。今可作好事以禳之。」確是婦人聲口。今日吳下,此風尤甚。○若雲作好事,是將迫薦神仙矣。豈有神仙而望人追薦者乎?好笑。策曰:「吾命在天,妖人決不能爲禍。何必禳耶?」夫人料勸不信,乃自令左右暗修善事禳解。婦人信鬼之事,慈母愛子之情。○何不并禳許貢及其家客三人?豈鬼不爲祟,而神仙反爲祟乎?是夜二更,策臥於內宅,忽然陰風驟起,燈滅而復明。燈影之下,見于吉立於床前。人之將死,而鬼物侮之,非真于吉之能爲禍也。策大喝曰:「吾平生誓誅妖妄,以靖天下!汝既爲陰鬼,何敢近我!」取床頭劍擲之,忽然不見。吳太夫人聞之,轉生憂悶。策乃扶病強行,以寬母心。孫策事母至孝,豈有神仙而害孝子者?母謂策曰:「聖人云:『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又云:『禱爾於上下神祇。』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今之信佛信仙者,偏會引孔孟之言爲證,不獨一吳太夫人也。汝屈殺於先生,豈無報應?吾已令人設醮於郡之玉清觀內,設醮玉清,前不敘明,至此借吳太夫人口中說出,好。汝可親往拜禱,自然安妥。」策不敢違母命,只得勉強乘轎至玉清觀。孫策不得已而從母命,與今之信婦言而拜仙佛者不同。道士接入,請策焚香。策焚香而不謝,畢竟是強漢。忽然爐中煙起不散,結成一座華蓋,上面端坐著于吉。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怒,唾罵之,走離殿宇,又見于吉立於殿門首,怒目視策。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顧左右曰:「汝等見妖鬼否?」左右皆云:「未見。」策愈怒,拔佩劍望于吉擲去,一人中劍而倒;眾視之,乃前日動手殺于吉之小卒,被劍斫入腦袋,七竅流血而死。小卒動手殺于吉,非小卒之意;吉若恨而殺之,亦不成神仙矣。策命扛出葬之。比及出觀,又見于吉走入觀門來。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曰:「此觀亦藏妖之所也!」直以玉清觀與琅琊宮一例看。遂坐於觀前,命武士五百人拆毀之。武士方上屋揭瓦,卻見于吉立於屋上,飛瓦擲地。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不能禁其拆毀,只得反助其揭瓦,亦甚著乖。策大怒,傳令逐出本觀道士,放火燒毀殿宇。火起處,又見于吉立於火光之中。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此時何不更求甘雨以滅火耶?策怒歸府,又見于吉立於府門前。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乃不入府,隨點起三軍,出城外下寨,傳喚眾將商議,欲起兵助袁紹夾攻曹操。忙中回顧陳震通好一事,妙甚。眾將俱曰:「主公玉體違和,未可輕動。且待平愈出兵未遲。」是夜,孫策宿於寨內,又見于吉披髮而來。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彼發而來」,一發像鬼,不像神仙。策於帳中叱喝不絕。

次日,吳太夫人傳命召策回府。策乃歸見其母。夫人見策形容憔悴,泣曰:「兒失形矣!」策即引鏡自照,果見形容十分瘦損,不覺失驚,顧左右曰:「吾奈何憔悴至此耶!」言未已,忽見于吉立於鏡中。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聞神仙有照妖鏡,不意凡人又有照神仙之鏡。策拍鏡大叫一聲,金瘡迸裂,昏絕於地。曰「金瘡迸裂」,則孫策仍死於許貢之客,非死於于吉也。夫人令扶入臥內。須臾蘇醒,自歎曰:「吾不能復生矣!」隨召張昭等諸人及弟孫權至臥榻前,囑咐曰:「天下方亂,以吳越之眾,三江之固,大可有爲。子布等幸善相吾弟。」乃取印綬與孫權曰:「若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使各盡力以保江東,我不如卿。孫策深自知,亦深知其弟。卿宜念父兄創業之艱難,善自圖之!」權大哭,拜受印綬。策告母曰:「兒天年已盡,不能奉慈母。今將印綬付弟,望母朝夕訓之。父兄舊人,慎勿輕怠。」孫策可謂孝於父母,友於兄弟。母哭曰:「恐汝弟年幼不能任大事,當復如何?」策曰:「弟才勝兒十倍,足當大任。倘內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瑜。內事、外事分得妙。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囑之也!」此句補得妙。又喚諸弟囑曰:「吾死之後,汝等并輔仲謀。宗族中敢有生異心者,眾共誅之。骨肉爲逆,不得入祖墳安葬。」早爲後文孫峻、孫琳伏線。諸弟泣受命。又喚妻喬夫人謂曰:「吾與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須孝養尊姑。早晚汝妹入見,可囑其轉致周郎,盡心輔佐吾弟,休負我平日相知之雅。」周郎之於孫策,猶樊噲之於漢高,皆兩姨之親也。○此處將二喬點敘一筆,爲後文伏線。言訖,瞑目而逝。年止二十六歲。此是孫策當死,切勿認作于吉有靈。若于吉果能捉殺孫策,則後文左慈何不捉殺曹操耶?後人有詩贊曰:

獨戰東南地,人稱小霸王。
運籌如虎踞,決策似鷹揚。
威鎮三江靖,名聞四海香。
臨終遺大事,專意屬周郎。

孫策既死,孫權哭倒於床前。張昭曰:「此非將軍哭時也。語亦壯。宜一面治喪事,一面理軍國大事。」權乃收淚。張昭令孫靜理會喪事,請孫權出堂,受眾文武謁賀。孫權生得方頤大口,碧眼紫髯。曹操有黃須兒,孫堅有紫鬚兒,紫鬚勝黃須多矣。昔漢使劉琬入吳,見孫家諸昆仲,因語人曰:「吾遍觀孫氏兄弟,雖各才氣秀達,然皆祿祚不終。惟仲謀形貌奇偉,骨格非常,乃大貴之表,又亨高壽,眾皆不及也。」百忙中忽補敘劉琬善相,是閒筆,卻又是緊筆。且說當時孫權承孫策遺命,掌江東之事。經理未定,人報周瑜自巴丘提兵回吳。權曰:「公瑾已回,吾無憂矣。」原來周瑜守禦巴丘。聞知孫策中箭被傷,因此回來問候。將至吳郡,聞策已亡,故星夜來奔喪。看他補敘處何等周致。當下周瑜哭拜於孫策靈柩之前。吳太夫人出,以遺囑之語告瑜。瑜拜伏於地曰:「敢不效犬馬之力,繼之以死!」少頃,孫權入。周瑜拜見畢,權曰:「願公無忘先兄遺命。」孫策不能面囑周瑜,而特自囑其妻,以轉囑其妻之妹;周瑜亦不能面見孫策,而但聞其母與弟述策之言。與白帝城託孤者,又是一樣局面。瑜頓首曰:「願以肝腦塗地,報知己之恩。」權曰:「今承父兄之業,將何策以守之?」瑜曰:「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爲今之計,須求高明遠見之人爲輔,然後江東可定也。」權曰:「先兄遺言:內事託子布,外事全賴公瑾。」瑜曰:「子布賢達之士,足當大任。瑜不才,恐負倚託之重,願薦一人以輔將軍。」才如周郎,而能推賢讓能,是其大過人處。權問何人。瑜曰:「姓魯,名肅,字子敬,臨淮東川人也。周瑜始薦張昭於孫策,今又薦魯肅於孫權,始終以薦人爲主,妙。此人胸懷韜略,腹隱機謀。早年喪父,事母至孝。其家極富,嘗散財以濟貧乏。瑜爲居巢長之時,將數百人過臨淮,因乏糧,聞魯肅家有兩囷米,各三千斛,因往求助。肅即指一囷相贈,其慷慨如此。孝親篤友,輕財好施,此等人豈易於富翁中求之?○能孝親篤友,則必能忠君矣。平生好擊劍騎射,寓居曲阿。祖母亡,還葬東城。其友劉子揚欲約彼往巢湖投鄭寶,肅尚躊躇未往。今主公可速召之。」權大喜,即命周瑜往聘。

瑜奉命親往,見肅敘禮畢,具道孫權相慕之意。肅曰:「近劉子揚約某往巢湖,某將就之。」瑜曰:「昔馬援對光武云:『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馬援捨隗囂而從光武,魯肅亦當捨鄭寶而從孫權。今吾孫將軍親賢禮士,納奇錄異,世所罕有。足下不須他計,只同我往投東吳爲是。」肅從其言,遂同周瑜來見孫權。權甚敬之,與之談論,終日不倦。一日,眾官皆散,權留魯肅共飲,至晚同榻抵足而臥。極似李鄴侯見唐肅宗時。夜半,權問肅曰:「方今漢室傾危,四方紛擾。孤承父兄餘業,思爲桓、文之事,君將何以教我?」肅曰:「昔漢高祖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爲害也。今之曹操可比項羽,許貢以孫策比項羽,是言其驍勇;魯肅以曹操比項羽,是言其跋扈。將軍何由得爲桓、文乎?肅竊料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爲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今乘北方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而據守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祖之業也。」天下大勢已了然胸中,其識見不在孔明以下。權聞言大喜,披衣起謝。次日,厚贈魯肅,并將衣服幃帳等物賜肅之母。君能推其孝以及臣,則臣必將推其孝以及君。肅又薦一人見孫權:此人博學多才,事母至孝,君能孝,則所用之臣亦孝:臣能孝,則所薦之人亦孝。覆姓諸葛,名瑾,字子瑜,琅琊南陽人也。權拜之爲上賓。瑾勸權勿通袁紹,且順曹操,然後乘便圖之。權依言,乃遣陳震回,以書絕袁紹。了前案。○孫策本欲通紹而攻曹,今權乃通曹而絕紹,機謀轉變,倏忽不同。

卻說曹操聞孫策已死,欲起兵下江南。侍御史張紘諫曰:用張紘諫,妙。「乘人之喪而伐之,既非義舉,若其不克,棄好成仇。不如因而善遇之。」操然其說,乃即奏封孫權爲將軍,兼領會稽太守;即令張紘爲會稽都尉,齎印往江東。後文曹操獨留華歆,而此處不留張紘者,以紘之兄弟久事東吳,終不爲操用耳。孫權大喜,又得張紘回吳,即命與張昭同理政事。張紘又薦一人於孫權:此人姓顧,名雍,字元歎,乃中郎蔡邕之徒,又是一孝子之徒。其爲人少言語,不飲酒,嚴厲正大。雍性不飲酒,孫權嘗曰:「顧公在座,使人不樂。」其人之嚴正可知。權以爲丞,行太守事。自是孫權威震江東,深得民心。

且說陳震回見袁紹,具說:「孫策已亡,孫權繼立;曹操封之爲將軍,結爲外應矣。」袁紹大怒,遂起冀、青、幽、并等處人馬七十餘萬,復來攻取許昌。正是:

江南兵革方休息,冀北干戈又復興。

未知勝負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