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之母與王陵之母,皆賢母也。陵母之死,恐其子之歸楚;庶母之死,怒其子之歸曹。然庶母不死於曹操召見之初,而死於徐庶既歸之日,或恨其死之晚矣。予曰:不然。曹操非項羽比也,羽直而操詐。庶母即欲先死以絕庶之望,而奸詭如操,何難秘之而不使庶知,又何難於母死後假作母書以招庶乎?此不得爲庶母咎也。
水鏡之薦孔明,與元直之薦孔明又自不同:元直則相告相囑,唯恐玄德之無人,唯恐孔明之不出,是極忙極熱者也;水鏡則自言自語,反以元之薦爲多事,反以孔明之出爲可惜,是極閑極冷者也。一則特爲薦孔明而返,一則偶因訪元直而來;一有心,一無意。寫來更無一筆相似,而各各入妙。
玄德望孔明之急,聞水鏡而以爲孔明,見崔州平而以爲孔明,見石廣元、孟公威而以爲孔明,見諸葛均、黃承彥而又以爲孔明。正如永夜望曙者,見燈光而以爲曙也,見月光而以爲曙也,見星光而又以爲曙也;又如旱夜望雨者,聽風聲而以爲雨也,聽泉聲而以爲雨也,聽漏聲而又以爲雨也。〈西廂〉曲云:「風動竹聲,只道金佩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玄德求賢如渴之情,有類此者。孔明即欲不出,安得而不出乎?
順天者逸,逆天者勞。無論徐庶有始無終,不如不出;即如孔明盡瘁至死,畢竟魏未滅,吳未吞,濟得甚事!然使春秋賢士盡學長沮、桀溺、接輿、丈人,而無知其不可而爲之仲尼,則誰著尊周之義於萬年?使三國名流盡學水鏡、州平、廣元、公威,而無志決身殲、不計利鈍之孔明,則誰傳扶漢之心於千古?玄德之言曰:「何敢委之數與命?」孔明其同此心歟!
淡泊寧靜之語,是孔明一生本領。淡泊則其人之冷可知,寧靜則其人之閑可知。天下非極閑極冷之人,做不得極忙極熱之事。後來自博望燒屯以至六出祁山,無數極忙極熱文字,皆從極閑極冷中積蓄得來。
此回極寫孔明,而篇中卻無孔明。蓋善寫妙人者,不於有處寫,正於無處寫。寫其人如閒雲野鶴之不可定,而其人始遠;寫其人如威鳳祥麟之不易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雖未得一遇,而見孔明之居則極其幽秀,見孔明之童則極其古淡,見孔明之友則極其高超,見孔明之弟則極其曠逸,見孔明之丈人則極其清韻,見孔明之題詠則極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歡,而孔明之爲孔明,於此領略過半矣。玄德一訪再訪,已不覺入其玄中,又安能已於三顧耶!
每到玄德訪孔明處,必夾寫張翼德幾句性急語以襯之。或謂孔明妝腔,玄德做勢,一對空頭,不若張翼德十分老實。予笑曰:爲此言者,以論今人則可,以論玄德、孔明則不可。孔明真正養重,非比今人之本欲求售,只因索價,假意留難;玄德真正慕賢,非比今人之本不愛客,只因好名,虛修禮貌也。
觀水鏡「未得其時」之言及州平「徒費心力」之語,令讀者眼光直射注五丈原一篇。蓋在孔明未起手時,早爲他結尾伏下一筆矣。今有作稗官者,往往前不顧後,後不顧前;更有閱稗官者,亦往往前忘其後,後忘其前。或曰:此等人當令其讀三國。予曰:此等人正未許其讀三國。
卻說徐庶趲程赴許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彧、程昱等一班謀士往迎之。庶入相府拜見曹操。爲親屈,非爲操屈也。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劉備乎?」庶曰:「某幼逃難,流落江湖,偶至新野,遂與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勝愧感。」人欲殺其母,而反謝其慈念,真萬不得已之言。操曰:「公今至此,正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聽清誨矣。」孰知此後晨昏永不得侍奉,而清誨亦誓不賜教乎!庶拜謝而出。急往見其母,泣拜於堂下。母大驚曰:「汝何故至此?」庶曰:「近於新野事劉豫州,因得母書,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拍案罵曰:「辱子!飄蕩江湖數年,吾以爲汝學業有進,何其反不如初也!元直始不過爲俠客,繼則居然作名士,本是後勝於初,乃責其反不如初。妙甚。汝既讀書,須知忠孝不能兩全。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劉玄德仁義布於四海,況又漢室之冑,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憑一紙僞書,更不詳察,遂棄明投暗,自取惡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與汝相見?汝玷辱祖宗,空生於天地間耳!」前罵曹操可敬,今罵徐庶更可敬。罵庶深於罵操矣。罵得徐庶拜伏於地,不敢仰視,母自轉入屏風後去了。少頃,家人出報曰:「老夫人自縊於梁間。」徐庶慌入救時,母氣已絕。本欲全母之生以歸,乃歸而反速母之死,元直其抱恨終天乎!後人有〈徐母贊〉曰:
賢哉徐母,流芳千古。
守節無虧,於家有補。
教子多方,處身自苦。
氣若丘山,義出肺腑。
讚美豫州,毀觸魏武。
不畏鼎鑊,不懼刀斧。
唯恐後嗣,玷辱先祖。
伏劍同流,斷機堪伍。
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賢哉徐母,流芳千古!
徐庶見母已死,哭絕於地,良久方蘇。曹操使人齎禮吊問,又親往祭奠。母而有靈,母其吐之!徐庶葬母柩於許昌之南原,居喪守墓。凡曹操所賜,庶俱不受。以上了卻徐庶,以下專敘孔明。
時操欲商議南征。荀彧諫曰:「天寒未可用兵,天寒二字,照後風雪。姑待春暖,方可長驅大進。」操從之,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於內教練水軍,準備南征。漢武習水戰於昆明池,是天子窮兵外國;曹操習水戰於玄武池,是權臣黷武中華。○以上按下曹操,以下再敘玄德。
卻說玄德正安排禮物,欲往隆中謁諸葛亮,忽人報:「門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帶,道貌非常,特來相探。」伊何人乎?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不獨玄德疑是孔明,即讀者至此亦疑是孔明矣。然孔明決不如此容易見也。遂整衣出迎。視之,乃司馬徽也。突如其來,幻絕。玄德大喜,請入後堂高坐,拜問曰:「備自別仙顏,因軍務倥傯,有失拜訪。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聞徐元直在此,特來一會。」不是來薦孔明,卻是來會徐庶。妙在極閑。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徐母遣人馳書喚回許昌去矣。」只答還他尋徐庶,尚不提起薦孔明。妙在極閑。徽曰:「此中曹操之計矣!吾素聞徐母最賢,雖爲操所囚,必不肯馳書召其子,此書必詐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水鏡之明於知人,與徐母之勇於死義,可稱雙絕。玄德驚問其故,徽曰:「徐母高義,必羞見其子也。」其子不知而其友知之,所謂關心者亂,旁觀者清。玄德曰:「元直臨行,薦南陽諸葛亮,其人若何?」此處方是正文,以上只算閒話。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來嘔心血也?」不薦之薦,不贊之贊。妙在極閑極冷。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與博陵崔州平、潁川石廣元、汝南孟公威與徐元直四人爲密友。本因徐庶知孔明,卻又於徐庶之外,閑閑敘出三人。○前者一人姓名不肯道,今則連片說出。奇妙。此四人務於精純,惟孔明獨觀其大略。藏精純於大略之中。嘗抱膝長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進可至刺史、郡守。』眾問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既述其言,又述其所不言;其言可知,其所不言不可量。○此補徐庶語中所未及。每常自比管仲、樂毅,其才不可量也。」此申徐庶語中所已及。玄德曰:「何潁川之多賢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觀天文,嘗謂群星聚於潁分,其地必多賢士。」玄德所求,水鏡所薦,止一賢耳。乃捨一賢而美多賢,一稱地靈,一稱天文。妙在極忙中夾此閒語。時雲長在側曰:「某聞管仲、樂毅乃春秋、戰國名人,功蓋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過?」雲長高抬管、樂,將孔明一抑。徽笑曰:「以吾觀之,不當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比之。」極似順雲長語氣。雲長問:「那二人?」徽曰:「可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雲長意中必謂於管、樂之下更求其次矣,不想水鏡卻於管、樂之上請出太公、留侯來,索性抹倒管、樂,將孔明極力一揚。妙極,妙極。眾皆愕然。徽下階相辭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門,仰天大笑曰:「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預爲後文伏筆。言罷,飄然而去。寫水鏡如閒雲野鶴,忽然飛來,忽然飛去,揚灑之極。玄德歎曰:「真隱居賢士也!」次日,玄德同關、張并從人等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於田間,而作歌曰:
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
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
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的是好歌。
玄德聞歌,勒馬喚農夫問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臥龍先生所作也。」未見其人,先聞其歌。玄德曰:「臥龍先生住何處?」農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岡,乃臥龍岡也。岡前疏林內茅廬中,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玄德謝之,策馬前行。不數里,遙望臥龍岡,果然清景異常。未見其人,先觀其地。後人有古風一篇,單道臥龍居處。詩曰:
襄陽城西二十里,一帶高岡枕流水。
高岡屈曲壓雲根,流水潺潺飛石髓。
勢若困龍石上蟠,形如單鳳松陰裏。
柴門半掩閉茅廬,中有高人臥不起。
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時籬落野花馨。
床頭堆積皆黃卷,座上往來無白丁。
叩戶蒼猿時獻果,守門老鶴夜聽經。
囊裏名琴藏古錦,壁間寶劍映松文。
廬中先生獨幽雅,閑來親自勤耕稼。
專待春雷驚夢回,一聲長嘯安天下。詩亦不俗。
玄德來到莊前,下馬親叩柴門,一童出問。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直是一個腳色手本。童子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每見人家閽奴接著一大字名帖,輒便吃嚇。今童子聽得如許官銜,竟似不聞也者,真不愧爲臥龍先生之童也。玄德曰:「你只說劉備來訪。」稱名而去其官,則得之矣。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第一番不遇。玄德曰:「何處去了?」童子曰:「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玄德曰:「幾時歸?」童子曰:「歸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數日。」寫童子閑冷之甚。玄德惆悵不已。張飛曰:「既不見,自歸去罷了。」玄德曰:「且待片時。」雲長曰:「不如且歸,再使人來探聽。」玄德從其言,囑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劉備拜訪。」臨行再囑,極寫殷勤。遂上馬。
行數里,勒馬回觀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觀之不已。再將臥龍所居之處賞鑒一番,妙在勒馬回觀。蓋玩山色者,宜於遙看;遊勝地者,不忍遽別也。忽見一人,容貌軒昂,丰姿俊爽,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伊何人乎?玄德曰:「此必臥龍先生也!」我亦疑是臥龍先生。急下馬向前施禮,問曰:「先生非臥龍否?」其人曰:「將軍是誰?」妙在不即答名,先問玄德。玄德曰:「劉備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妙在此人不是孔明,使玄德望個空。玄德曰:「久聞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權坐,請教一言。」二人對坐於林間石上,關、張侍立於側。忙中偏有此閒筆。州平曰:「將軍何故欲見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亂,四方雲擾,欲見孔明,求安邦定國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亂爲主,雖是仁心,但自古以來,治亂無常:自高祖斬蛇起義,誅無道秦,是由亂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亂;光武中興,重整基業,復由亂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復四起,此正由治入亂之時,未可猝定也。將軍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補綴乾坤,恐不易爲,徒費心力耳。豈不聞『順天者逸,逆天者勞』,『數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強之』乎?」妙在極忙極熱之時,偏聽此極閑極冷之語。○說孔明徒費心力,是於孔明未出山時,早爲他臨終結局伏下一筆。妙。玄德曰:「先生所言,誠爲高見。但備身爲漢冑,合當匡扶漢室,何敢委之數與命?」與孔明「成敗利鈍,非所逆睹」之言一樣意思。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與論天下事,適承明問,故妄言之。」州平更不往復,一作收科。玄德曰:「蒙先生見教。但不知孔明往何處去了?」玄德見話不投機,亦借問孔明作收科。州平曰:「吾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愈問愈冷。玄德曰:「請先生同至敝縣,若何?」如此閑冷之人,安肯到縣?玄德此言,不過了世事語。州平曰:「愚性頗樂閒散,無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見。」既無意功名,安肯他日再見?州平此言,亦是了世事。言訖長揖而去。去得揚灑,與水鏡一般。玄德與關、張上馬而行。張飛曰:「孔明又訪不著,卻遇此腐儒,閒談許久!」偏是腐儒最喜閒談,翼德罵之,誠爲暢快;但州平非其人耳。玄德曰:「此亦隱者之言也。」昔之隱士,翼德見之猶以爲腐儒;若今之腐儒,恐玄德見之必不以爲隱士也。
三人回至新野,過了數日,玄德使人探聽孔明。回報曰:「臥龍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備馬。張飛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喚來便了。」有翼德阻擋,愈襯得玄德殷勤。玄德叱曰:「汝豈不聞孟子云:『欲見賢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孔明當世大賢,豈可召乎!」孔明能比管、樂,玄德能讀孟子。遂上馬再往訪孔明。關、張亦乘馬相隨。時值隆冬,天氣嚴寒,彤雲密佈。行無數里,忽然朔風凜凜,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銀妝。臥龍岡雪景必更可觀。張飛曰:「天寒地凍,尚不用兵,正與前荀彧」大寒不可用兵「一語相反而相應。豈宜遠見無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風雪。」寫翼德愈襯出玄德。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輩怕冷,可先回去。」飛曰:「死且不怕,豈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勞神思。」用兵不怕冷,訪客卻怕冷。一笑。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隨同去。」將近茅廬,忽聞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此何人?玄德立馬聽之。其歌曰:
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
君不見東海老叟辭荊蓁,後車遂與文王親。
八百諸侯不期會,白魚入舟涉孟津。
牧野一戰血流杵,鷹揚偉烈冠武臣。
又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楫芒碭隆准公。
高談王霸驚人耳,輟洗延坐欽英風。
東下齊城七十二,天下無人能繼蹤。
二人非際聖天子,至今誰肯論英雄? 歌中之意,獨有取於呂望與酈生者,隱然合著管仲、樂毅也。管仲相於齊,而呂望封於齊;樂毅下齊七十餘城,而酈生亦下齊七十餘城。孔明自比管、樂,而此作歌之人與孔明相仿佛;故其所歌之人,亦與管、樂相仿佛耳。
歌罷,又有一人擊桌而歌,此又何人?其歌曰:
吾皇提劍清寰海,創業垂基四百載。
桓靈季業火德衰,奸臣賊子調鼎鼐。
青蛇飛下御座傍,又見妖虹降玉堂。首回中事,忽於此處一提。
群盜四方如蟻聚,奸雄百輩皆鷹揚。
吾儕長嘯空拍手,悶來村店飲村酒。
獨善其身盡日安,何須千古名不朽!前歌是吊古,此歌是感今;前歌是嗟遇,此歌是自慰。一唱一和,如相贈答。
二人歌罷,撫掌大笑。玄德曰:「臥龍其在此間乎?」我亦疑二人中必有一臥龍。遂下馬入店。見二人憑桌對飲,上首者白麵長須,下首者清奇古貌。先聞其歌,後見其貌。玄德揖而問曰:「二公誰是臥龍先生?」長須者曰:「公何人?欲尋臥龍何干?」亦妙在不即通名,先問玄德。玄德曰:「某乃劉備也。欲訪先生,求濟世安民之術。」長須者曰:「我等非臥龍,皆臥龍之友也。又妙在兩人都不是孔明,使玄德又望一個空。吾乃潁川石廣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水鏡說孔明之友,自徐庶而外,更有崔、石、孟三人,今玄德俱不期而會。一則遇於初訪孔明之後,一則遇於再訪孔明之前;或一人獨遇,或兩人并遇:參差錯落,妙事妙文。玄德喜曰:「備久聞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隨行馬匹在此,敢請二公同往臥龍莊上一談。」廣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懶之徒,不省治國安民之事,不勞下問。明公請自上馬尋訪臥龍。」又妙在極閑極冷。
玄德乃辭二人,上馬投臥龍岡來。到莊前下馬,扣門問童子曰:「先生今日在莊否?」童子曰:「現在堂上讀書。」讀者至此,疑其只有兩顧,不消三顧矣。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門,只見門上大書一聯云:「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觀此二語,想見其爲人。玄德正看間,忽聞吟詠之聲,乃立於門側窺之,不即入見,且窺聽之。寫得紆徐有致。見草堂之上,一少年擁爐抱膝,歌曰:
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疑其人之爲龍,而聽其歌,則又以鳳自況。
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
樂躬耕於隴畝兮,吾愛吾廬;
聊寄傲於琴書兮,以待天時。
玄德待其歌罷,上草堂施禮曰:「備久慕先生,無緣拜會。昨因徐元直稱薦,敬至仙莊,不遇空回。今特冒風雪而來,得瞻道貌,實爲萬幸。」此時玄德意中以爲既遇孔明,即今讀者意中亦以爲既遇孔明矣。那少年慌忙答禮曰:「將軍莫非劉豫州,欲見家兄否?」妙在又不是孔明,又使玄德望個空。玄德驚訝曰:「先生又非臥龍耶?」少年曰:「某乃臥龍之弟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長兄諸葛瑾,現在江東孫仲謀處爲幕賓;孔明乃二家兄。」前徐庶止敘孔明之弟而未及其兄,今卻在諸葛均口中補敘出諸葛瑾。玄德曰:「臥龍今在家否?」均曰:「昨爲崔州平相約,出外閒遊去矣。」第二番又不遇。○方欲邀石、孟同來,誰知反爲州平約去。玄德曰:「何處閒遊?」均曰:「或駕小舟游於江湖之中,或訪僧道於山嶺之上,或尋朋友於村落之間,或樂琴棋於洞府之內:往來莫測,不知去所。」說出高人韻事,又妙在極閑極冷。玄德曰:「劉備直如此緣分淺薄,兩番不遇大賢!」均曰:「少坐獻茶。」張飛曰:「那先生既不在,請哥哥上馬。」我知翼德此時決耐不得矣。玄德曰:「我既到此間,如何無一語而回?」因問諸葛均曰:「聞令兄臥龍先生熟諳韜略,日看兵書,可得聞乎?」均曰:「不知。」又答得極閑極冷。張飛曰:「問他則甚!風雪甚緊,不如早歸。」又借翼德焦燥,襯出玄德謙恭。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車騎,容日卻來回禮。」玄德曰:「豈敢望先生枉駕。數日之後,備當再至。願借紙筆作一書,留達令兄,以表劉備殷勤之意。」第一次通名,第二次致書,以次而來,漸漸相近。均遂進文房四寶。玄德呵開凍筆,拂展雲箋,寫書曰:
備久慕高名,兩次晉謁,不遇空回,惆悵何似!竊念備漢朝苗裔,濫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綱紀崩摧,群雄亂國,惡黨欺君,備心膽俱裂。雖有匡濟之誠,實乏經綸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義,慨然展呂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鴻略,稱呂望、子房,正與司馬徽、徐元直所言相應。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達,再容齋戒熏沐,特拜尊顏,面傾鄙悃。統希鑒原。
玄德寫罷,遞與諸葛均收了,拜辭出門。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別。第一次囑其童,第二次囑其弟,以次而來,又漸漸相近。方上馬欲行,忽見童子招手籬外,叫曰:「老先生來也!」此必孔明無疑矣。玄德視之,見小橋之西,一人暖帽遮頭,狐裘蔽體,騎著一驢,隨後一青衣小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絕妙一幅畫圖。轉過小橋,口吟詩一首。又寫得極閑極冷。詩曰:
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雪厚。
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
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鬥。
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堂上之歌有鳳,雪中之歌有龍:鳳與龍又閑閑相對。
騎驢過小橋,獨歎梅花瘦!
玄德聞歌曰:「此真臥龍矣!」我亦以爲此番定然不誤。滾鞍下馬,向前施禮曰:「先生冒寒不易!劉備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驢答禮。諸葛均在後曰:「此非臥龍家兄,乃家兄岳父黃承彥也。」妙在又不是孔明,又使玄德望個空。○不用黃承彥通名,卻用諸葛均代說,又變一樣文法。玄德曰:「適間所吟之句,極其高妙。」承彥曰:「老夫在小婿家觀梁父吟,記得這一篇。適過小橋,偶見籬落間梅花,故感而誦之。不期爲尊客所聞。」宋太祖雪中訪趙普,見了論語半部;劉玄德雪中訪孔明,聽了詩歌幾篇。然半部致太平,是趙普欺人之語,不若詩歌之足以動聽也。玄德曰:「曾見令婿否?」承彥曰:「便是老夫也來看他。」又妙在答得極閑極冷。玄德聞言,辭別承彥,上馬而歸。正值風雪又大,回望臥龍岡,悒怏不已。前番玩景,此番無心玩景,惟有悒怏。寫得有情致。後人有詩,單道玄德風雪訪孔明。詩曰:
一天風雪訪賢良,不遇空回意感傷。
凍合溪橋山石滑,寒侵鞍馬路途長。
當頭片片梨花落,撲面紛紛柳絮狂。
回首停鞭遙望處,爛銀堆滿臥龍岡。
玄德回新野之後,光陰荏苒,又早新春。冬雪則龍蟄,春雪則龍起。訪臥龍者,固當於春時訪之。乃令卜者揲蓍,選擇吉期,齋戒三日,熏沐更衣,再往臥龍岡謁孔明。明禋休享,成王以敬神之道敬周公;齋戒熏沐,昭烈亦以敬神之道敬孔明。關、張聞之不悅,遂一齊入諫玄德。正是:
高賢未服英雄志,屈節偏生傑士疑。
未知其言若何,下文便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