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欲斷北軍之糧,明知其斷不成,智也;孔明欲造江東之箭,明知其造不成,亦智也。乃周瑜不斷糧,不能使北軍無糧;而孔明不造箭,卻能使江東有箭:則孔明之智爲奇矣。周瑜欲借曹操之刀以殺孔明,早被孔明識破;而孔明借曹操之箭以與周瑜,卻使周瑜不知,則孔明之智爲尤奇矣。十日之限已可畏,偏要縮至三日;三日之限已甚危,偏又放過兩日。令讀者閱至第三日之夜,爲孔明十分著急,十分擔憂,幾於水盡山窮,徑斷路絕;而火意奏功俄頃,報命一朝。真乃妙事妙文。
借箭之計,其利有三:使東吳得十萬箭之用,一利也。既得十萬箭之用,而又省造十萬箭之費,是以二十萬箭之利與江東也。我有所得,則利在我;我縱無所得,而能使敵有所失,則利亦在我。今我得十萬箭之用,省造十萬箭之費,而又令曹軍有十餘萬箭之失,是以三十餘萬箭之利與江東也,三利也。在孔明不過施一小耳,而其利至於如此,真不愧軍師之稱哉!
孔明用計之妙,善於用借。破北軍者,既借江東之兵;而助江東者,即借北軍之箭:是借於東又借於北也。取箭者,既借魯肅之舟;而疑操者,復借一江之霧:是借於人又借於天也。兵可借,箭可借,於是乎東風亦可借,荊州亦無不可借矣。
周瑜以蔡瑁、張允之假書賺曹操,而曹操即以蔡中、蔡和之假降賺周瑜,此相報之巧也;曹操以二蔡之詐降賺周瑜,而周瑜即假二蔡之詐降以賺曹操,又相報之巧也。乃蔡瑁、張允實實未嘗叛曹操,而操誤信其事;蔡中、蔡和明明是來降周瑜,而瑜已知其非,則操之巧不如瑜。操使遊說之客於敵國,適以殺吾軍得力之人;瑜納詐降之將於彼軍,遂藉以通我將詐降之信:則瑜之巧過於操。兩智相欺,兩詐相敵,寫來真足動心悅目。
孔明掌中之字,與周瑜掌中之字,不約而同,此合掌文字也;又參之以黃蓋之言,是三人之文,皆爲合掌矣。孔明新野之火,與博望之火,大同小異,此重複文字也;又將繼之以赤壁之火,是一人之文而三番重複矣。然必文如公瑾,方許其合掌;文如孔明,方不厭其重複。每怪今人作文,動手便合,落筆便重,彼此只是一般,前後更無添換,即何不取周瑜、孔明之文而讀之耶?
黃蓋苦肉之計,苟非黃蓋之所自願,此豈周瑜之所能使哉!周瑜深欲用此計,而恨未得黃蓋之一人;唯黃蓋真能舍此身,而後可行苦肉之一計耳。作者於此,不是寫周瑜之智,正是寫黃蓋之忠;亦只是寫黃蓋之忠,不是寫黃蓋之智。
周瑜反間之謀,只好黑夜裏騙蔣幹;黃蓋苦肉之計,偏要竹日裏瞞眾人;蓋不瞞眾人,恐瞞不得曹操也。曹操之殺蔡瑁是真,周瑜偏識二蔡之降爲假;黃蓋之忤周瑜是假,二蔡已信周瑜之怒爲真:蓋欲瞞曹操,又必須先瞞二蔡也。乃眾人可瞞,二蔡可瞞,曹操可瞞,而孔明必不可瞞;不但公瑾不能瞞孔明,而孔明反囑子敬以瞞公瑾:則孔明之智又高公瑾數頭。
吾嘗觀黃蓋苦肉之計,而歎其計之行,亦有天意焉。蓋此計之可慮者有三:使黃蓋受棒太毒而至於死,雖捐軀而無尚於國事,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一可慮也;使眾將不知,有憤激而生變者,則弄假成真,未圖彼軍,而先致我軍之叛,二可慮也;又使曹操懲於蔣幹之被欺,拒蓋之降而不納,則黃蓋徒然受刑,周瑜枉自妝喬,適爲曹操所笑,三可慮也。乃黃蓋不死,諸將不叛,曹操不疑,而周郎竟以此成功,豈非天哉!
卻說魯肅領了周瑜言語,徑來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對坐。肅曰:「連日措辦軍務,有失聽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奇妙。肅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來探亮知也不知,便是這件事可賀喜耳。」妙在不等他開口,竟自說出,不想黑夜之事,孔明早已知之矣。諕得魯肅失色問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這條計只好弄蔣幹。曹操、雖被一時瞞過,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認錯耳。隔江之事,孔明又已知之矣。今蔡、張兩人既死,江東無患矣,如何不賀喜!吾聞曹操換毛玠、于禁爲水軍都督,則這兩個手裏,好歹送了水軍性命。」爲後文赤壁伏線。魯肅聽了,開口不得,蔣幹見周瑜開口不得,魯肅見孔明亦開口不得。把些言語支吾了半晌,別孔明而回。孔明囑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公瑾要瞞孔明,孔明又要瞞公墐,妙甚。恐公瑾心懷妒忌,又要尋事害亮。」爲下文造箭伏筆。魯肅應諾而去,回見周瑜,把上項事只得實說了。寫魯肅老實。瑜大驚曰:「此人決不可留!吾決意斬之!」肅勸曰:「若殺孔明,卻被曹操笑也。」寫魯肅忠厚。瑜曰:「吾自有公道斬之,教他死而無怨。」前欲使曹操殺之,此直欲自殺之。肅曰:「何以公道斬之?」瑜曰:「子敬休問,來日便見。」妙在不即說出。
次日,聚眾將於帳下,教請孔明議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問孔明曰:「即日將與曹軍交戰,水路交兵,當以何兵器爲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爲先。」此語反是孔明說出,妙。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軍中正缺箭用,敢煩先生監造十萬枝箭,以爲應敵之具。此係公事,先生幸勿推卻。」前使斷糧,今使造箭。前要斷糧,是周瑜自說;今要用箭,卻待孔明先說。妙甚。孔明曰:「都督見委,自當效勞。敢問十萬枝箭,何時要用?」瑜曰:「十日之內,可完辦否?」限期已促矣。孔明曰:「操軍即日將至,若候十日,必誤大事。」不以爲促,反以爲緩。奇妙。瑜曰:「先生料幾日可完辦?」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納十萬枝箭。」不唯不請寬期,反欲自己立限。真奇絕,妙絕。瑜曰:「軍中無戲言。」孔明曰:「怎敢戲都督?願納軍令狀,三日不辦,甘當重罰。」受罰不待周瑜說,偏是孔明自說。妙,妙。瑜大喜,喚軍政司當面取了文書,置酒相待,曰:「待軍事畢後,自有酬勞。」孔明曰:「今日已不及,來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軍到江邊搬箭。」已算定江邊。飲了數杯,辭去。魯肅曰:「此人莫非詐乎?」是驚怪語。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對眾要了文書,他便兩脅生翅,也飛不去。誰知乃是「萬古淩霄一羽毛」耶!我只分付軍匠人等,教他故意遲延,凡應用物件,都不與齊備。如此,必然誤了日期。那時定罪,有何理說?惡極。讀者至此當爲孔明著急。公今可去探他虛實,卻來回報。」
肅領命來見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對公瑾說,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爲我隱諱,今日果然又弄出事來。三日內如何造得十萬箭?子敬只得救我!」不知者讀至此,又爲孔明急矣。肅曰:「公自取其禍,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隻船,每船要軍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爲帳,各束草千餘個,分佈兩邊。吾別有妙用。箭料甚奇,不知如何造法。第三日包管有十萬枝箭。奇妙。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計敗矣。」此卻是切囑。肅允諾,卻不解其意,回報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前不瞞周瑜,是老實處;今不忍不瞞周瑜,是忠厚處。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膠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後如何回覆我?」
卻說魯肅私自撥輕快船二十隻,各船三十餘人,并布幔、束草等物,盡皆齊備,候孔明調用。第一日卻不見孔明動靜,放過第一日。第二日亦只不動。又放過第二日。至第三日四更時分,放過兩日,至第三日,又到四更時分,險到沒去處矣。孔明密請魯肅到船中。肅問曰:「公召我來何意?」孔明曰:「特請子敬同往取箭。」正不知箭在何處。奇甚。肅曰:「何處去取?」孔明曰:「子敬休問,前去便見。」與周瑜對子敬語同。遂命將二十隻船,用長索相連,徑望北岸進發。是夜大霧漫天,長江之中,霧氣更甚,對面不相見。此是預先算定。孔明促舟前進,果然是好大霧!前人有篇大霧垂江賦曰:
大哉長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吳,北帶九河。匯百川而入海,歷萬古以揚波。至若龍伯、海若,江妃、水母,長鯨千丈,天蜈九首,鬼怪異類,鹹集而有。蓋夫鬼神之所憑依,英雄之所戰守也。
時也陰陽既亂,昧爽不分。訝長空之一色,忽大霧之四屯。雖輿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聞。初若溟蒙,纔隱南山之豹;漸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鯤。然後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蒼茫,浩乎無際。鯨鯢出水而騰波,蛟龍潛淵而吐氣。又如梅霖收溽,春陰釀寒,溟溟漠漠,浩浩漫漫。東失柴桑之岸,南無夏口之山。戰船千艘,俱沉淪於岩壑;漁舟一葉,驚出沒於波瀾。甚則穹昊無光,朝陽失色,返白晝爲昏黃,變丹山爲水碧。雖大禹之智,不能測其淺深;離婁之明,焉能辨乎咫尺?
於是馮夷息浪,屏翳收功,魚鱉遁跡,鳥獸潛蹤。隔斷蓬萊之島,暗圍閶闔之宮。恍惚奔騰,如驟雨之將至;紛紜雜遝,若寒雲之欲同。乃能中隱毒蛇,因之而爲瘴癘;內藏妖魅,憑之而爲禍害。降疾厄於人間,起風塵於塞外。小民遇之夭傷,大人觀之感慨。蓋將返元氣於洪荒,混天地爲大塊。
當夜五更時候,三日之限已滿。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隻頭西尾東,一帶擺開,就船上擂鼓吶喊。取箭之法甚奇。魯肅驚曰:「倘曹兵齊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於重霧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顧酌酒取樂,待霧散便回。」酌酒是賀箭,亦是賞霧。
卻說曹寨中聽得擂鼓吶喊,毛玠、于禁二人慌忙飛報曹操。操傳令曰:「重霧迷江,彼軍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輕動。可撥水軍弓弩手亂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內喚張遼、徐晃各帶弓弩軍三千,火速到江邊助射。勝東吳工匠多矣。比及號令到來,毛玠、于禁怕南軍搶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先是一起送箭的。少頃,旱寨內弓弩手亦到,又是一起送箭的。約一萬餘人,盡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發。孔明教把船吊回,頭東尾西,逼近水寨受箭,彼送來,我受之。一面擂鼓吶喊。待至日高霧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隻船兩邊束草上,排滿箭枝。不消膠漆、翎毛,箭已完辦。孔明令各船上軍士齊聲叫曰:「謝丞相箭!」曹操謹具奉申,孔明則寫領謝帖矣。比及曹軍寨內報知曹操時,這裏船輕水急,已放回二十餘里,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
卻說孔明回船謂魯肅曰:「每船上箭約五六千矣。不費江東半分之力,已得十萬餘箭。明日即將來射曹軍,卻不甚便?」此時權領,後即送還。肅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孔明曰:「爲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天文」一句是主,下幾句陪說。亮於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霧,因此敢任三日之限。曹操正墮在孔明雲霧中。公瑾教我十日完辦,工匠料物,都不應手,將這一件風流罪過,明白要殺我。我命繫於天,公瑾焉能害我哉!」此時方纔說破。魯肅拜服。船到岸時,周瑜已差五百軍在江邊等候搬箭。孔明教於船上取之,可得十餘萬枝,都搬入中軍帳交納。魯肅入見周瑜,備說孔明取箭之事。瑜大驚,慨然歎曰:「孔明神機妙算,吾不如也!」後人有詩贊曰:
一天濃霧滿長江,遠近難分水渺茫。
驟雨飛蝗來戰艦,孔明今日伏周郎。
少頃,孔明入寨見周瑜。瑜下帳迎之,稱羨曰:「先生神算,使人敬服。」孔明曰:「詭譎小計,何足爲奇?」自謙處正是自負。瑜邀孔明入帳共飲。瑜曰:「昨吾主遣使來催督進軍,瑜未有奇計,願先生教我。」前問用何兵器是假問,今問用何奇策是真問。孔明曰:「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計?」瑜曰:「某昨觀曹操水寨,極是嚴整有法,非等閒可攻。思得一計,不知可否,先生幸爲我一決之。」孔明曰:「都督且休言,各自寫於手內,看同也不同。」瑜大喜,教取筆硯來,先自暗寫了,卻送與孔明,孔明亦暗寫了。兩個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觀看,皆大笑。八十三萬大軍已盡於兩人掌中矣。原來周瑜掌中字,乃一「火」字,孔明掌中,亦一「火」字。以箭射船,是金克木;以火燒兵,是火克金。○二火相合,明成離卦。離者,麗也。周郎正當與孔明相附麗而成功。瑜曰:「既我兩人所見相同,更無疑矣。幸勿漏泄。」孔明曰:「兩家公事,豈有漏泄之理?吾料曹操雖兩番經我這條計,又將博望、新野事一提。然必不爲備。今都督盡行之可也。」操能料之於陸,不能料之於水。飲罷分散,諸將皆不知其事。
卻說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萬箭,江東得箭十餘萬,曹操失箭十五六萬,蓋大半射在船上,小半射落水中矣。若曹操亦整整只失得十萬箭,不唯無此等文,亦無此等事也。心中氣悶。荀攸進計曰:「江東有周瑜、諸葛亮二人用計,急切難破。可差人去東吳詐降,爲奸細內應,以通消息,方可圖也。」操曰:「此言正合吾意。汝料軍中誰可行此計?」攸曰:「蔡瑁被誅,蔡氏宗族,皆在軍中。瑁之族弟蔡中、蔡和現爲副將。丞相可以恩結之,差往詐降東吳,必不見疑。」二蔡詐降,以殺兄爲名,易使人信。操從之,當夜密喚二人入帳,囑咐曰:「汝二人可引些少軍士,去東吳詐降。但有動靜,使人密報,事成之後,重加封賞。休懷二心!」二人曰:「吾等妻子俱在荊州,安敢懷二心?丞相勿疑。曹操之不疑者在此,周瑜之不信者亦在此。某二人必取周瑜、諸葛亮之首,獻於麾下。」正與前文「取操賊之首」相應。操厚賞之。次日,二人帶五百軍士,蔣幹作說客,只帶一小童;二蔡爲細作,乃有五百軍士。駕船數隻,順風望著南岸來。
且說周瑜正理會進兵之事,忽報江北有船來到江口,稱是蔡瑁之弟蔡和、蔡中,特來投降。瑜喚入。二人哭拜曰:「吾兄無罪,被操賊所殺。吾二人欲報兄仇,特來投降。殺蔡瑁者周瑜也;欲報兄仇,則不當投降矣。望賜收錄,願爲前部。」瑜大喜,大喜者,非喜其真降,正喜其詐降也。重賞二人,即命與甘寧引軍爲前部。二人拜謝,以爲中計。瑜密喚甘寧吩咐曰:「此二人不帶家小,非真投降,正與二蔡對曹操語相應。乃曹操使來爲奸細者。吾今欲將計就計,教他通報消息。爲黃蓋伏線。汝可殷勤相待,就裏提防。至出兵之日,先要殺他兩個祭旗。後文事先伏於此。汝切須小心,不可有誤。」甘寧領命而去。魯肅入見周瑜曰:「蔡中、蔡和之降,多應是詐,不可收用。」此非寫魯肅乖覺,正是寫魯肅老實。瑜叱曰:「彼因曹操殺其兄,欲報仇而來降,何詐之有!你若如此多疑,安能容天下之士乎?」二蔡詐,周瑜更詐。肅默然而退,乃往告孔明。孔明笑而不言。周郎乖,孔明更乖。肅曰:「孔明何故哂笑?」孔明曰:「吾笑子敬不識公瑾用計耳。大江隔遠,細作極難往來。操使蔡中、蔡和詐降,刺探我軍中事,公瑾將計就計,正要他通報消息。一一都被看破,妙。兵不厭詐,公瑾之謀是也。」并瞞著魯肅,所謂兵不厭詐。肅方纔省悟。
卻說周瑜夜坐帳中,忽見黃蓋潛入中軍來見周瑜。來得突兀。瑜問曰:「公覆夜至,必有良謀見教。」蓋曰:「彼眾我寡,不宜久持,何不用火攻之?」孔明、公瑾掌中之字,已在黃蓋意中。瑜曰:「誰教公獻此計?」前戒孔明勿漏泄,今問此一句,正疑掌中「火」字漏泄也。蓋曰:「某出自己意,非他人之所教也。」雖非學古,卻已合掌。瑜曰:「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詐降之人,以通消息;但恨無一人爲我行詐降計耳。」自欲使人詐降,故深喜敵人來詐降;及有敵人來詐降,卻恨無自家人去詐降。蓋曰:「某願行此計。」瑜曰:「不受些苦,彼如何肯信?」炎上作苦,欲用火攻,安得不苦?蓋曰:「某受孫氏厚恩,雖肝腦塗地,亦無怨悔。」瑜拜而謝之曰:「君若肯行此苦肉計,則江東之萬幸也。」周瑜苦心,黃蓋苦肉。苦心不易,苦肉更難。蓋曰:「某死亦無怨。」遂謝而出。
次日,周瑜鳴鼓大會諸將於帳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萬之眾,連絡三百餘里,非一日可破。今令諸將各領三個月糧草,準備禦敵。」下文破敵只在一月之內,詐言三月,反襯下文。言未訖,黃蓋進曰:「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糧草,也不濟事。若是這個月破的,便破;若是這個月破不的,只可依張子布之言,棄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先說要降,爲詐降張本。○又將前文張昭語一提。周瑜勃然變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斬。將前文砍案事一提。今兩軍相敵之際,汝敢出此言慢我軍心,不斬汝首,難以服眾!」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明知眾將必勸,故意妝此花面。黃蓋亦怒曰:「吾自隨破虜將軍,縱橫東南,已歷三世,那有你來?」前說要降,與張昭相應;此以年少輕周郎,又與程普相應。瑜大怒,喝令速斬。越妝越像。甘寧進前告曰:「公覆乃東吳舊臣,望寬恕之。」瑜喝曰:「汝何敢多言,亂吾法度!」先叱左右將甘寧亂棒打出。前收二蔡是假喜,今打黃蓋定是假怒,想甘寧早已心照矣。眾官皆跪告曰:「黃蓋罪固當誅,但於軍不利。望都督寬恕,權且記罪。破曹之後,斬亦未遲。」瑜怒未息。越妝越像。眾官苦苦告求。瑜曰:「若不看眾官面皮,決須斬首!今且免死!」命左右拖翻,打一百脊杖,以正其罪。隔夜商量,主意正在於此。眾官又告免。瑜推翻案桌,叱退眾官,喝教行杖。越妝越像。將黃蓋剝了衣服,拖翻在地,打了五十脊杖。眾官又復苦苦求免。瑜躍起指蓋曰:「汝敢小覷我耶!正對」那有你來「一語。真乃越妝越像。且寄下五十棍。再有怠慢,二罪俱罰!」恨聲不絕而入帳中。此時苦肉計已畢,若不有此餘怒,恐露出破綻來。真越妝越像。
眾官扶起黃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扶歸本寨,昏絕幾次。動問之人,無不下淚。魯肅也往看問了,來至孔明船中,謂孔明曰:「今日公瑾怒責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顏苦諫;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觀,不發一語?」在魯肅口中補寫孔明適間光景。孔明笑曰:「子敬欺我。」不以老實待子敬,卻以乖覺待子敬,早疑是周郎使來相試也。肅曰:「肅與先生渡江以來,未嘗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豈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黃公覆,乃其計耶?如何要我勸他?」甘寧知之而勸,勸亦是詐;孔明知之而不勸,不勸是真。肅方悟。孔明曰:「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卻教蔡中、蔡和報知其事矣。如見。子敬見公瑾時,切勿言亮先知其事,只說亮也埋怨都督便了。」公瑾瞞不得孔明,孔明又要瞞公瑾,妙。肅辭去,入帳見周瑜。瑜邀入帳後。肅曰:「今日何故痛責黃公覆?」瑜曰:「諸將怨否?」肅曰:「多有心中不安者。」瑜曰:「孔明之意若何?」肅曰:「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瑜笑曰:「今番須瞞過他也。」誰知反被他所瞞。肅曰:「何謂也?」瑜曰:「今日痛打黃蓋,乃計也。吾欲令他詐降,先須用苦肉計,瞞過曹操,就中用火攻之,可以取勝。」前言二蔡之降非詐,是欺子敬;今言黃蓋之打非真打,卻不瞞子敬。肅乃暗思孔明之高見,卻不敢明言。周郎不瞞子敬,那知子敬反瞞周郎。
且說黃蓋臥於帳中,諸將皆來動問,蓋不言語,但長籲而已。忽報參謀闞澤來問,蓋令請入臥內,叱退左右。闞澤曰:「將軍莫非與都督有仇?」蓋曰:「非也。」澤曰:「然則公之受責,莫非苦肉計乎?」不用黃蓋說明,先是闞澤猜破。妙。蓋曰:「何以知之?」澤曰:「某觀公瑾舉動,已料著八九分。」唯孔明便識得十分。蓋曰:「某受吳侯三世厚恩,無以爲報,故獻此計以破曹操。吾雖受苦,亦無所恨。吾遍觀軍中,無一人可爲心腹者。惟公素有忠義之心,敢以心腹相告。」澤曰:「公之告我,無非要我獻詐降書耳。」又不用黃蓋說明,先是闞澤猜破。妙甚。蓋曰:「實有此意。未知肯否?」闞澤欣然領諾。正是:
勇將輕身思報主,謀臣爲國有同心。
未知闞澤所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