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疑武侯有靈異之術,如八陣圖、木牛流馬之類,幾於神矣,仙矣,而終不免於一死者,何也?曰:武侯非左慈、李意之比也。長生不死,爲出世之神仙;有生有死,爲入世之聖賢。學聖賢則不失爲真實,學神仙則多至於妖妄。武侯不以神仙之不可知者,示天下以可疑;正以聖賢之無不可知者,示天下以可法耳。
曹操、司馬懿之爲相,與諸葛武侯之爲相,其總攬朝政相似也,其獨握兵權相似也,其神機妙算爲眾推服,又相似也。而或則篡,而或則忠者,一則有私,一則無私;一則爲子孫計,一則不爲子孫計故也。操之臨終,必囑曹丕;懿之臨終,必囑師、昭。而武侯不然。其行丞相事,則託之蔣琬、費禕矣;其行大將軍事,則付之姜維矣。而諸葛瞻、諸葛尚,曾不與焉。自桑八百株、田十五頃而外,更無一事以增家慮,則出將入相之孔明,依然一彈琴把膝之孔明耳。原其初心,本欲俟功成之後,爲泛湖之范蠡,辟穀之張良,而無如事之未終,乃卒於五丈原之役。嗚呼!有人如此,尚得於功名富貴中求之哉!
五丈原之役,所以踐「死而後己」之一語也。而有死而不已者:後事有所託,則九伐中原將自此而始;前事有所承,則六出祁山不自此而止也。又有死而不死者:蜀人之思孔明,皆有一未死之孔明在其心;魏人之畏孔明,如有一未死之孔明在其目也。豈獨當日之刻像於車中者爲然哉!後世之慕義者,讀出師二表,無不欷歔慷慨,想見其爲人。則雖謂武侯至今未嘗死,至今未嘗已焉可也。
死爲定數,而武侯有不欲死之心,何也?曰:念託孤之任重,則不可以死;念嗣君之才劣,則不可以死;外顧敵之未滅,而內顧諸臣更無一人堪與我匹者,則又不可以死。不可以死而死,此武侯所以不欲死也。雖然,人事已盡,則亦可以無憾於死。無憾於死,則不可死者其心,而可以死者其事也。老泉以不可死者責管仲,而獨不能以此責武侯。則武侯之死,殆賢於管仲多矣。
管仲尊周,有撥亂之風;樂毅存燕,有繼絕之力。武侯自比管、樂,特以撥亂繼絕之意自寓耳。而武侯之才與品,有非管、樂之所能及者。其用兵,則年小之子牙也;其輔主,則異姓之公旦也;至其出處大綱,又與伊尹最相仿佛。如先識三分,非先覺乎?躬耕南陽,非樂道乎?三顧而出,非三聘之幡然乎?鞠躬盡瘁,非自任以天下之重乎?兄弟各事一國,而天下不以爲疑,非猶五就湯五就桀之跡乎?專國十二年,而後主不以爲偏,非猶遷桐宮癈太甲之事乎?始之不求聞達,依然千駟弗視之心;繼之誓願討賊,無異一夫不獲之恥:三代以後,一人而已。
卻說姜維見魏延踏滅了燈,心中忿怒,拔劍欲殺之。孔明止之曰:「此吾命當絕,非文長之過也。」維乃收劍。孔明吐血數口,臥倒床上,謂魏延曰:「此是司馬懿料吾有病,故令人來試探虛實。汝可急出迎敵。」抱病若此,料事到底如神。魏延領命,出帳上馬,引兵殺出寨來。夏侯霸見了魏延,慌忙引軍退走。延追趕二十餘裏方回。孔明令魏延自回本寨把守。
姜維入帳,直至孔明榻前問安。孔明曰:「吾本欲竭忠盡力,恢復中原,重興漢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死。吾平生所學,已著書二十四篇,計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內有八務、七戒、六恐、五懼之法。務居其一,戒、恐、懼居其三,可見用兵之道貴在小心。吾遍觀諸將,無人可授,獨汝可傳我書。切勿輕忽!」維哭拜而受。孔明又曰:「吾有『連弩』之法,不曾用得。其法矢長八寸,一弩可發十矢,皆畫成圖本。汝可依法造用。」爲後文射魏兵伏線。維亦拜受。孔明又曰:「蜀中諸道皆不必多憂;惟陰平之地切須仔細。此地雖險峻,久必有失。」爲後文鄧艾入川伏線。又喚馬岱入帳,附耳低言,授以密計;囑曰:「我死之後,汝可依計行之。」爲後文斬魏延伏線。岱領計而出。少頃,楊儀入。孔明喚至榻前,授與一錦囊,密囑曰:「我死,魏延必反,待其反時,汝與臨陣方開此囊。那時自有斬魏延之人也。」爲後文臨陣見馬岱伏線。孔明一一調度已畢,便昏然而倒,至晚方蘇,便連夜表奏後主。後主聞奏大驚,急命尚書李福星夜至軍中問安,兼詢後事。李福領命,趲程赴五丈原,入見孔明,傳後主之命。問安畢,孔明流涕曰:「吾不幸中道喪亡,虛費國家大事,得罪於天下。我死後,公等宜竭忠輔主。國家舊制,不可改易。吾所用之人,亦不可輕廢。周公曰:『厥若彝及撫事如子。』伊尹曰:『無以辨言亂舊政。』同此意也。吾兵法皆授與姜維,他自能繼吾之志,爲國家出力。爲後九伐中原伏線。吾命已在旦夕,當即有遺表上奏天子也。」李福領了言語,匆匆辭去。
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寫盡病軀,妙在「自覺」二字。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千古以下,同此悲憤。○宗澤臨終大呼「過河」者三,又高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之句,蓋亦以諸葛武侯自況也。嘆息良久。回到帳中,病轉沉重,乃喚楊儀吩咐曰:「王平、廖化、張嶷、張翼、吳懿等,皆忠義之士,久經戰陣,多負勤勞,堪可委用。前對李福止言姜維,此對楊儀并及數人。我死之後,凡事俱依舊法而行。前與李福言者,是國法;此與楊儀言者,是軍法。緩緩退兵,不可急驟。汝深通謀略,不必多囑。姜伯約智勇足備,可以斷後。」囑楊儀,亦重托姜維。楊儀泣拜受命。孔明令取文房四寶,於榻上手書遺表,以達後主。表略曰:
伏聞生死常有,難逃定數;死之將至,願盡愚忠:臣亮賦性愚拙,遭時艱難,分符擁節,專掌鈞衡,興師北伐,未獲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終事陛下,飲恨無窮!伏願陛下清心寡欲,約己愛民,達孝道於先皇,布仁恩於宇下。提拔幽隱,以進賢良;屏斥奸邪,以厚風俗。即親賢臣、遠小人之意。臣家有桑八百株,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餘饒。至於臣有外任,隨身所需,悉仰於官,不別治生產。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餘財,以負陛下也。
孔明寫畢,又囑楊儀曰:「吾死之後,不可發喪。可作一大龕,將吾屍坐於龕中;以米七粒,放吾口內;腳下用明燈一盞;軍中安靜如常,切勿舉哀,則將星不墜。吾陰魂更自起鎮之。神奇之極。司馬懿見將星不墜,必然驚疑。吾軍可令後寨先行,然後一營一營緩緩而退。若司馬懿來追,汝可布成陣勢,回旗反鼓。等他來到,卻將我先時所雕木像,安於車上,推出軍前,令大小將士,分列左右。懿見之必驚走矣。」前用木牛、木馬,今又用木人,何先生之善能驅使草木也?楊儀一一領諾。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觀北斗,遙指一星曰:「此吾之將星也。」奇絕。眾視之,見其色昏暗,搖搖欲墜。孔明以劍指之,口中念咒。更是神奇之極。咒畢,急回帳時,不省人事。眾將正慌亂間,忽尚書李福又至,見孔明昏絕,口不能言,乃大哭曰:「我誤國家之大事也!」須臾,孔明復醒,又奇。開目遍視,見李福立於榻前。孔明曰:「吾已知公復來之意。」奇絕。福謝曰:「福奉天子命,問丞相百年之後,誰可任大事者。適因匆遽,失於諮請,故復來耳。」孔明曰:「吾死之後,可任大事者:蔣公琰其宜也。」福曰:「公琰之後,誰可繼之?」孔明曰:「費文偉可繼之。」福又問:「文偉之後,誰當繼者?」孔明不答。費禕之後,漢祚亦終矣。先生所以不答。眾將近前視之,已薨矣。時建興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壽五十四歲。後杜工部有詩歎曰:
長星昨夜墜前營,訃報先生此日傾。
虎帳不聞施號令,麟臺唯顯著勳名。
空餘門下三千客,辜負胸中十萬兵。
好看綠陰清晝裏,於今無復雅歌聲!
白樂天亦有詩曰:
先生晦跡臥山林,三顧那逢聖主尋。
魚到南陽方得水,龍飛天漢便爲霖。
託孤既盡殷勤禮,報國還傾忠義心。
前後出師遺表在,令人一覽淚沾襟。
初,蜀長水校尉廖立,自謂才名宜爲孔明之副,嘗以職位閒散,怏怏不平,怨謗無已。於是孔明廢之爲庶人,徙之汶山。及聞孔明亡,乃垂泣曰:「吾終爲左衽矣!」李嚴聞之,亦大哭病死。蓋嚴嘗望孔明復收己,得自補前過;度孔明死後,人不能用之故也。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沒齒無怨言。夫無怨已難矣!今廢之,黜之,而又爲之泣,爲之死;孔明之得此於廖、李兩人者,更不易也。○忙中忽夾敘此二事,絕有筆力。後元微之有贊孔明詩曰:
撥亂扶危主,殷勤受託孤。
英才過管樂,妙策勝孫吳。
凜凜出師表,堂堂八陣圖。
如公全盛德,應歎古今無!
是夜,天愁地慘,月色無光,孔明奄然歸天。姜維、楊儀遵孔明遺命,不敢舉哀,依法成殮,安置龕中,令心腹將卒三百人守護;隨傳密令,使魏延斷後,各處營寨一一退去。以下按過蜀將一邊,再敘魏將一邊。
卻說司馬懿夜觀天文,見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星有角,大奇。自東北方流於西南方,墜於蜀營內,三投再起,此是孔明神通。隱隱有聲。星有聲,大奇。懿驚喜曰:「孔明死矣!」既驚又喜,寫仲達忌孔明之甚。即傳令起大兵追之。方出寨門,忽又疑慮曰:「孔明善會六丁六甲之法,今見我久不出戰,故以此術詐死,誘我出耳。今若追之,必中其計。」既喜又疑,寫仲達畏孔明之甚。遂復勒馬回寨不出,只令夏侯霸暗引數十騎,往五丈原山僻哨探消息。以下按過魏將,再敘蜀兵。
卻說魏延在本寨中,夜作一夢,夢見頭上忽生二角,武侯既死,而其星有角;魏延未死,而其頭夢角。亦閑閑相對。醒來甚是疑異。次日,行軍司馬趙直至,延請入問曰:「久知足下深明易理。吾夜夢頭生二角,不知主何凶吉?煩足下爲我決之。」趙直想了半晌,答曰:「此大吉之兆:麒麟頭上有角,蒼龍頭上有角,乃變化飛騰之象也。」總之要反,則是頭上生出角耳。延大喜曰:「如應公言,當有重謝。」直辭去,行不數里,正遇尚書費禕。禕問何來。直曰:「適至魏文長營中,文長夢頭生角,令我決其吉凶。此本非吉兆,但恐直言見怪,因以麒麟蒼龍解之。」禕曰:「足下何以知非吉兆?」直曰:「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頭上用刀,其凶甚矣!」預爲後文之兆。依曰:「君且勿洩漏。」直別去。費禕至魏延寨中,摒退左右,告曰:「昨夜三更,丞相已辭世矣。臨終再三囑付,令將軍斷後,以當司馬懿,緩緩而退,不可發喪。今兵符在此,便可起兵。」延曰:「何人代理丞相之大事?」此句便有不肯相下之意。禕曰:「丞相一應大事,盡託與楊儀;用兵密法皆授與姜伯約。此兵符乃楊儀之令也。」聞此數語,宜其不服。延曰:「丞相雖亡,吾今現在。楊儀不過一長史,安能當此大任?他只宜扶柩入川安葬。我自率大兵攻司馬懿,務要成功。豈可因丞相一人,而廢國家大事耶?」不說投魏,只說伐魏;不說不肯聽令,只說不宜回兵,以漸而來。禕曰:「丞相遺令教且暫退,不可有違。」延怒曰:「丞相當時若依我計,取長安久矣!此是不服武侯。○遙應初出祁山時事。吾今官任前將軍、征西大將軍、南鄭侯,好貨。安肯與長史斷後!」此是不服楊儀。禕曰「將軍之言雖是,然不可輕動,令敵人恥笑。待吾往見楊儀,以利害說之,令彼將兵權讓與將軍,何如?」費禕詭詞以對,極爲得體。延依其言。禕辭延出寨,急到大寨見楊儀,具述魏延之語。儀曰:「丞相臨終,曾密囑我曰:『魏延必有異志。』今我以兵符往,實欲探其心耳。今果應丞相之言。吾自令伯約斷後可也。」於是楊儀領兵扶柩先行,令姜維斷後;依孔明遺令,徐徐而退。此處楊儀、魏延,又分做兩邊寫。魏延在寨中,不見費禕來回覆,心中疑惑,乃令馬岱引十數騎往探消息。回報曰:「後軍乃姜維總督,前軍大半退入谷中去了。」延大怒曰:「豎儒安敢欺我!我必殺之!」因顧謂岱曰:「公肯相助否?」岱曰:「某亦素恨楊儀,今願助將軍攻之。」此是孔明所教,卻不敘明,令讀者自知。延大喜,即拔寨引本部兵望南而行。以下按過蜀將一邊,再敘魏營一邊。
卻說夏侯霸引軍至五丈原看時,不見一人,急回報司馬懿曰:「蜀兵已盡退矣。」懿跌足曰:「孔明真死矣!可速追之!」夏侯霸曰:「都督不可輕追。當令偏將先往。」又是一個怕的。懿曰:「此番須吾自行。」遂引兵同二子一齊殺奔五丈原來;吶喊搖旗,殺入蜀寨時,果無一人。只好在無人處耀武揚威,想因孔明死後,特到營中來嚇鬼淨宅耳。懿顧二子曰:「汝急催兵趕來,吾先引軍前進。」於是司馬師、司馬昭在後催軍;懿自引軍當先,追到山腳下,望見蜀兵不遠,乃奮力追趕。忽然山后一聲炮響,喊聲大震,只見蜀兵俱回旗返鼓,樹影中飄出中軍大旗,上書一行大字曰「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此是銘旌耳。猶認作帥旗,可發一笑。懿大驚失色。定睛看時,只見中軍數十員上將,擁出一輛四輪車來,車上端坐孔明,綸巾羽扇,鶴氅皂絛。寫司馬懿先見旗,後見像,吃驚不小。懿大驚曰:「孔明尚在!吾輕入重地,墮其計矣!」急勒回馬便走。背後姜維大叫:「賊將休走!你中了我丞相之計也。」魏兵魂飛魄散,棄甲丟盔,拋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踐踏,死者無數。畏蜀如虎。見死虎亦認作生虎,可發一笑。司馬懿奔走了五十餘里,背後兩員魏將趕上,扯住馬嚼環叫曰:「都督勿驚。」懿用手摸頭曰:「我有頭否?」驚極逼出趣語。○如無頭尚然會走,則隕星安得便死!二將曰:「都督休怕,蜀兵去遠了。」懿喘息半晌,神色方定;睜目視之,乃夏侯霸、夏侯惠也;被死人嚇怕,連活人也幾乎不認得。乃徐徐按轡,與二將尋小路奔歸本寨,使眾將引兵四散哨探。過了兩日,鄉民奔告曰:「蜀兵退入谷中之時,哀聲震地,軍中揚起白旗:孔明果然死了,止留姜維引一千兵斷後。前日車上之孔明,乃木人也。」人如孔明,雖木人可當活人;不似今人,活人卻像木人也。懿歎曰:「吾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也!」解嘲語,然而顏汗矣。因此蜀中人諺曰:「死諸葛能走生仲達。」武侯原是如生,仲達幾乎嚇死,直可謂之生諸葛走死仲達耳。後人有詩歎曰:
長星半夜落天樞,奔走還疑亮未殂。
關外至今人冷笑,頭顱猶問有和無!
司馬懿知孔明死信已確,乃復引兵追趕。無恥。行到赤岸坡,見蜀兵已去遠,乃引還,顧謂眾將曰:「孔明已死,我等皆高枕無憂矣!」可知以前卻是夜眠不貼席也。遂班師回。一路上見孔明安營下寨之處,前後左右,整整有法,懿歎曰:「此天下奇才也!」又在武侯死後補寫武侯。於是引兵回長安,分調眾將,各守隘口。懿自回洛陽面君去了。以下按過魏兵,再敘蜀事。
卻說楊儀、姜維排成陣勢,緩緩退入棧閣道口,然後更衣發喪,揚幡舉哀。蜀軍皆撞跌而哭,至有哭死者。使人畏威易,使人懷德難。孔明何以得此於蜀軍哉!蜀兵前隊正回到棧閣道口,忽見前面火光沖天,喊聲震地,一彪軍攔路。故作驚人之筆。眾將大驚,急報楊儀。正是:
已見魏營諸將去,不知蜀地甚兵來。
未知來者是何處軍馬,且看下文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