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神農,三皇之君,炎帝神農氏。許,姓;行,名也。治為神農之道者。踵,至也。廛,居也。自稱遠方之人,愿為氓。氓,野人也。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文公與之居。處,舍之宅也。其徒,學其業者也。衣褐,貧也。捆猶叩椓也,織屨欲使堅,故叩之也。賣屨席以供飲食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為圣人氓。”陳良,儒者也。陳相,良之門徒也。辛,相弟。圣人之政,謂仁政也。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棄陳良之儒道,更學許行神農之道也。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陳相言許行以為滕君未達至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相言許子以為古賢君當與民并耕而各自食其力。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當身自具其食,兼治民事耳。今滕賦稅有倉廩府庫之富,是為厲病其民以自奉養,安得為賢君乎?三皇之時,質樸無事,故道若此者也。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問:許子必自身種粟乃食之邪?曰:“然。”相曰:然,許子自種之。“許子必織布然後衣乎?”孟子曰:許子自織布然後衣之乎?曰:“否。許子衣褐。”相曰:不自織布,許子衣褐。以毳織之,若今馬衣也。或曰:褐,枲衣也。一曰粗布衣也。“許子冠乎?”孟子問相冠乎?曰:“冠。”相曰:冠也。曰:“奚冠?”孟子問:許子何冠也?曰:“冠素。”相曰:許子冠素。曰:“自織之與?”孟子曰:許子自織素與?曰:“否。以粟易之。”相言許子以粟易素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許子自織素乎?曰:“害於耕。”相曰:織紡害於耕,故不自織也。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爨,炊也。孟子曰:許子寧以釜甑炊食,以鐵為犁用之耕否邪?曰:“然。”相曰:用之。“自為之與?”孟子曰:許子自冶鐵陶瓦器邪?曰:“否,以粟易之。”相曰:不自作鐵瓦,以粟易之也。“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械,器之總名也。厲,病也。以粟易器,不病陶冶,陶冶亦何以為病農夫乎?且許子何為不自陶冶。舍者,止也。止不肯皆自取之其宮宅中而用之,何為反與百工交易,紛紛而為之煩也。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相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故交易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孟子言百工各為其事,尚不可得耕且兼之。人君自天子以下,當治天下政事,此反可耕且為邪?欲以窮許行之非滕君不親耕也。孟子謂五帝以來,有禮義上下之事,不得復若三皇之道也,言許子不知禮者也。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孟子言人道自有大人之事,謂人君行教化也。小人之事,謂農工商也。一人而備百工之所作,作之乃得用之者,是率導天下人以羸之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勞心,君也。勞力,民也。君施教以治理之,民竭力治公田以奉養其上,天下通義,所常行者也。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遭洪水,故天下未平。水盛,故草木暢茂。草木盛,故禽獸繁息眾多也。登,升也,五谷不足升用也。猛獸之跡,當在山林,而反交於中國,懼害人。故堯獨憂念之。敷,治也。《書》曰:“禹敷土。”是言治其土也。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掌,主也。主火之官,猶古之火正也。烈,熾。益視山澤草木熾者而焚之,故禽獸逃匿而奔走遠竄也。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疏,通也。瀹,治也。排,壅也。於是水害除,故中國之地,可得耕而食也。禹勤事於外,八年之中,三過其門而不入。《書》曰:“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如此,寧可得耕也?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棄為后稷也。樹,種。藝,殖也。五谷謂稻、黍、稷、麥、菽也。五谷所以養人也,故言民人育也。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司徒主人,教以人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婦婦,兄兄弟弟,朋友貴信,是為契之所教也。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放勛,堯號也。遭水災恐其小民放僻邪侈,故勞來之。匡正直其曲心,使自得其本善性,然後又從而振其羸窮,加德惠也。圣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重喻陳相。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言圣人以不得賢圣之臣為己憂,農夫以百畝不易治為己憂。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為天下求能治天下者難得也,故言以天下傳與人尚為易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天道蕩蕩乎大無私,生萬物而不知其所由來,堯法天,故民無能名堯德者也。舜得人君之道哉,德盛而巍巍乎,有天下之位,雖貴盛,不能與益舜。巍巍之德,言德之大,大於天子位也。堯、舜蕩蕩巍巍如此,但不用心於躬自耕也。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當以諸夏之禮義化變蠻夷之人耳,未聞變化於夷蠻之人,同其道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陳良生於楚,北游中國,學者不能有先之也,所謂豪杰過人之士也。子之兄弟,謂陳相、陳辛也,數十年師事陳良,良死而倍之,更學於許行,非之也。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筑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任,擔也。失聲,悲不能成聲。場,孔子冢上祭祀壇場也。子貢獨於場左右筑室,復三年,慎終追遠也。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有若之貌似孔子,此三子者,思孔子而不可復見,故欲尊有若以作圣人,朝夕奉事之禮,如事孔子,以慰思也。曾子不肯,以為圣人之潔白,如濯之江漢,暴之秋陽。秋陽,周之秋,夏之五、六月盛陽也。皓皓,白甚也。何可尚而乃欲以有若之質於圣人之坐席乎?尊師道,故不肯也。今也南蠻[鳥夬]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今此許行乃南楚蠻夷,其舌之惡如[鳥夬]鳥耳。[鳥夬],博勞鳥也。《詩》云:“七月鳴[鳥夬]。”應陰而殺物者也。許子托於太古,非先圣王堯舜之之道,不務仁義,而欲使君臣并耕,傷害道德,惡如[鳥夬]舌,與曾子之心亦異遠也。人當出深谷,止喬木。今子反下喬木,入於幽谷。《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詩·魯頌·閟宮》之篇也。膺,擊也。懲,艾也。周家時擊戎狄之不善者,懲止荊、舒之人,使不敢侵陵也。周公常欲擊之,言南蠻之人難用,而子反悅是人而學其道,亦為不善變更矣。孟子究陳此者,所以責陳相也。“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陳相復為孟子言此,如使從許子淳樸之道,可使市無二價,不相為詐,不相欺愚小也。長短謂丈尺,輕重謂斤兩,多寡謂斗石,大小謂尺寸,皆言同價,故曰市無二價者也。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孟子曰:夫萬物好丑異賈,精粗異功,其不齊同,乃物之情性也。蓰,五倍也。什,十倍也。至於千萬相倍。譬若和氏之璧,雖與凡玉之璧尺寸厚薄適等,其價豈可同哉簡子欲以大小相比而同之,則使天下有爭亂之道也。巨,粗屨也,小,細屨也。如使同價而賣之,人豈肯作其細哉!時許子教人偽者耳,安能治其國家者也。
[疏]“有為神農之言”至“惡能治國家”。
○正義曰:此章指言神農務本,教以凡民。許子蔽道,同之君臣。陳相倍師,降於幽谷,不理萬情,謂之淳樸。是以孟子博陳堯、舜上下之敘以匡之也。“有為神農者許行”至“愿受一廛而為氓”者,神農,炎帝氏也。許行,南蠻之人也,姓許名行也,自楚蠻之地往滕國,至門而言,告於文公曰:我是遠方楚蠻之人,聞滕君行仁政於此,我今所以來至,心愿受一廛居之,以為之氓也。氓,野人之稱,已說在《孫丑》篇。“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言文公乃與許行之居而處之,其許行之徒弟有數十人,皆衣短褐,叩扌豕織屨席以供其飲食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至“愿為圣人氓”,陳良,儒者也,陳相與其陳辛二人皆陳良徒弟也,言陳良徒弟陳相與其弟辛背負其耒耜,而從宋國往滕國,而向滕君曰:我聞知君行圣人之政事,是為圣人者也,今愿為圣人之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言陳相至滕,乃見許行而大悅樂之,遂盡棄去陳良之儒學,而就學於許行之道。“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至“惡得其賢”,言陳相後見孟子,乃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為賢君者也,雖然,未聞至道也。古之賢君,乃與民同耕而食,饔飧而兼治政事。朝食曰饔,夕曰飧。今也滕君乃取財稅而有倉廩府庫之富,則是厲病其民以自奉養也,安得謂之賢君乎?倉廩,《釋名》曰:“倉,藏也,藏谷物也。”廩,倉有屋曰廩。“孟子問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陳相答之,以為許行是自種而後食也。“許子必織布然後衣乎”,孟子又問許子必自織布然後衣乎。“曰:許子子衣褐”,陳相答之,許子不自紡織其布為衣,以其即著枲布也。“許子冠乎”,孟子問:許子戴冠乎?“曰冠”,陳相答之,許子戴冠也。“曰奚冠”,孟子又問許子戴何冠。“曰冠素”,陳相答之,許子冠以素為之爾。素,烏也。“曰自織之歟”,孟子又問許子以素為冠,其自織之歟?“曰否,以粟易之”,陳相答之,許子不自織為冠,以粟更易之而已。“曰:許子奚為不自織”,孟子又問許子何為而不自織為之乎?“曰害於耕”,陳相答之,以謂許子不自織為之也。以其自織者斯害於耕也。“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孟子又問許子寧以釜甑炊食、以鐵為犁用之耕否乎?“曰然”,陳相答之,以為許子用之也。“自為之歟”,孟子又問許子是自為釜甑炊食、鐵犁耕乎?“曰否,以粟易之”,陳相答,以為許子之不自為也,以粟更易之而已。“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至“何許子之不憚煩”,孟子又復問,以許子將粟更易械器者不以厲病於陶治,陶治亦以器更易之以粟,豈為病厲其農夫哉皋陶,作瓦器之匠也,冶,鑄金之匠也。且許子何不自為之陶冶,止皆取其宮室之中而用之乎?何為更紛紛然交易於百工歟?何許子之不畏其煩。故以此欲排之陳相也。“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陳相又答之,以謂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之也,所以用交易而用之耳。“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之歟”,孟子又排之,如是則為國君治天下,獨可自耕且又為政事以治天下歟?陳相及此以應答,故孟子一向自言而排之,乃曰:有大人之事,大人之事則國君行教化也;有小人之事,即農工商也。且以一人之身而用百工之所作為備具,如必皆用自為然後方行用之也,此則驅率天下之人以羸困之路也。又一說云:如此是驅率天下之人如道路之人,但泛視而不知上下貴賤耳。以其許行、陳相皆欲君民并耕,不知有上不貴賤相待,故以此說,據下文意義相通,堪以此說為尚。所及亡嬴困之路者,但趙注之說耳。詳而推之,嬴困之路,不若此說。“故曰或勞心,或勞力”至“天下之通義也”者,此下文之如此也,言天下之人,有但或勞其力,但或勞其心者。勞其心所以制政教,而治天下之人耳;勞其力所以見治於上人而已。見治於上之人者,竭力治公田以奉養上之人也;治天下之人者,以其爵祿皆出民之賦稅,故食於人而已。言此是天下通義,人所常行者也。上之人君為言也,下之人民為言也,以此推之,則上下貴賤有所相待耳。“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至“舉舜而敷治焉”,孟子又言當古之唐堯盛帝之時,天下猶尚未平,是以其大水橫流,逆其勢,泛泛濫濁,遍於天下,草木由是暢茂敷實,禽獸又由此而繁息而生殖焉。五谷:黍、稷、稻、麥、菽,於是不豐登,禽獸亦逼害於人,猛獸之變交馳於中國之道。堯帝乃獨自憂懼之,以其有傷害於人民,故舉用虞舜而廣治之,廣治其水土也。“舜使益掌火”至“禹疏九河”,“后稷教民稼穡”又至“使契為司徒”,止於“亦不用於耕耳”,言舜因堯帝舉用,乃使伯益為掌火之官,益視山澤草木煩盛,乃烈山澤而焚燒之,禽獸於是懼而逃匿,遠竄而不敢出。又使禹疏通九河,又瀹治濟、漯之水而流注歸海,又開決汝、漢之水而斟壅淮、泗二水,而同流注歸之江。九河在東北,案《爾雅》云“九河一曰徒駭,二曰太史,三曰馬頰,四曰覆釜,五曰湖蘇,六曰簡,七曰潔,八曰鉤盤,九曰鬲津”是也。江,九江也,案《潯陽端地》有云“一曰烏江,二曰蚌江,三曰烏白江,四曰嘉匪江,五曰箘江,六曰提江,七曰廩江,八曰源江,九曰畎江”是也。然後中國之地,人方可耕藝而食也。當此之時,大禹八年在外治水土,經三次過其家門而不得入其家,雖欲於時耕作之,其可得乎?又使后稷棄教天下民稼穡,種樹藝殖五谷。五谷既豐熟,而天下人民於是得養育其生。稼穡者,《說文》云“種曰稼,斂曰穡”也。人之於是有養生之道,飽食而暖衣。逸樂居處而無以教之,則近類於禽獸,以其不知高下也。圣人有憂懼其民如此,舜又使笑為司徒之官,教以人倫。使天下之人知父子有親親慈孝,君臣有尊卑之義,夫婦有交別,長幼有等敘,朋友有忠信。又言“放勛有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民之有勤勞於事者,有以償其勞,故曰勞之;因其民之來歸者,有以償其來,故曰來之;民之既能直其心,故以正其直為之正,故曰匡之;民之或曲其心,故以正其曲為之直,故曰直之;輔之如車輔,使民有所安於業,故曰輔之;翼之如羽翼,使民有所進於道,故曰翼之。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所以欲使其自得悅樂之而已矣。民既自得而悅樂之,於是又從加之恩惠而振德之。振德即恩惠耳。言圣人之憂於天下之民如此,尚何暇以耕為乎?又言堯以不得舜而舉用使敷治焉,則為民之憂;舜既得堯舉而用之,如舜復不得皋陶、禹為輔,則亦為己之憂。今夫以百畝之難耕,恐為己所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謂之仁”,以言其以己之財物市與人者,是謂忠惠也;以己之有善而以教諸人,謂其心之忠也,中心之謂忠;為天下求得其人而治天下者,是謂其仁者也,愛人之謂仁,所以為天下求得其人,不過愛天下之人,故如是也。“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孟子言如此故以天下傳與其人,尚以為易也;為天下得其人而治天下者,猶以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至“亦不用於耕耳”,孟子又引孔子有云:大哉堯帝之為君也,惟上天之為大而不可尚,惟堯帝又能則法上天而行之,故蕩蕩然,其德之大,而民無有能指名之者,亦若上天之蕩蕩,其覆載之德,人亦不能指名而窮極之故也。德於堯如此其大,故孔子所以曰大哉堯之為君。君哉舜也,巍巍乎其功德之大如此,而天下之事未嘗自與及焉。無他,以其急於得人而輔之耳,所以但無為而享之,故不必自與及焉。然則堯帝、舜帝之治天下,豈為無所用其心哉?以其但急用心於得賢,亦且不用於躬耕耳。孟子所以言至於此者,蓋欲排許子於陳相欲以滕君與民并耕而食,故演之以此也,是所以謂之之云耳。“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至“亦為不言變矣”者,此蓋孟子又欲以此而譏陳相學於許行者也。言其聞用中夏之禮義而變化於蠻夷之人,未聞以蠻夷之道而變化於中夏也。且陳良自楚國而生也,悅樂其周公、仲尼之大道,乃自楚之南而往北求學於中國,蓋中國以楚地觀之,則中國在北之地故也。北方之學者,未能有人或先之陳良。彼陳良所謂豪杰過人之士者也,子之兄弟,以師事數十年矣,至師死而遂背去其所學而學於許行,故以此而譏之。言往日孔子喪沒至於三年之外,其門人有治擔任而將歸室者,乃至子貢之所,入揖於子貢,相向面而哭,乃至悲不成聲,然後歸之室,復感發子貢,追思孔子,又反至筑室於孔子冢上之壇,獨居又至三年,然後方辭冢室而歸處。又及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三人以有若之貌狀似孔子圣人,三人遂欲以往日所事孔子之禮旦夕奉事有子,至勉強曾子同以此事之。曾子乃曰不可,言“江漢以濯之”,則至清而不可污;“秋陽以曝之”,則至明而不可掩。其孔子如此江漢、秋陽皓皓然清潔明白,不可得而尚耳。故不可以有若比之,而以事孔子之禮事之也。孟子所以言之以此者,蓋謂孔子之死至三年之久,而門人尚歸與子貢相向而哭,乃至悲而不成聲,又感子貢復筑室於冢上而追思之,以至子張、子游、子夏欲慰其心思,乃強曾子同以往日事孔子之禮而事之有若,曾子尚不忍以有若加於孔子,而今子之兄弟,但自師死之未久,遂便以背去之,而欲以許行為師而就學之,何忍之如是邪?故以此非之。然前又所謂用夏變夷,即陳良北學中國,以周公、仲尼之道為悅,是又孟子明言之也,豈見如許行、陳相兄弟用蠻夷之事而欲變於滕國也。“今也南蠻[鳥夬]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至“為不善變矣”,孟子言今也許行乃南蠻[鳥夬]舌之惡如於鳥者也,所行皆非先王之正道,而子之兄弟皆背去其己之師陳良,而以學許行,是亦有異於曾子不忍以有若加孔子矣。我聞出自幽谷之內而遷登于高大之木者,未聞有下高大之木而遷入于幽谷之內者也。又《魯頌·閟官》之篇有曰:戎狄之人不善,周公於是膺擊之;荊舒之人亦不善,周公於是懲誡之。然則戎狄之人,周公方且膺擊之,今以南蠻之人,反悅其道而以學之,亦為不善變更者矣。蓋戎狄、荊舒皆南蠻之地也,然周公一則膺擊之,一則但懲誡之,是何邪?夫以戎狄之地遠,荊舒之地近,以遠者有所膺擊,則近者自然從而治也。故戎狄是膺,荊舒是懲矣。此孟子所以又執此而非之陳相兄弟學于許行為不善,更變其師者焉。從許子之道,則市價相若者,此乃陳相之言從許行之道為美之之意於孟子也,言今從許行之道而行之,則市中物價貴賤則一而不二也,國中亦無奸偽欺詐,雖使五尺之童子往市中,亦莫有人或敢欺瞞之也,以其布與絹帛長短則同,其價例則相若不異;麻縷絲絮四者輕重又同,而價例亦相若而更無高低;五谷斗量多寡亦則同,而價例亦相若;腳屨大小亦同,而價則相若:凡此是皆市無二價也,故以此言於孟子。“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至“惡能治國家”,此孟子又從而排之也。言夫萬物之不齊等,是物有貴賤好惡之情也。然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其不同之有如此,而子今以為上皆同之而無二價,是使天下交爭而亂之也。大屨與小屨同其價,則人必為之小屨而賣之,而大屨豈為之哉?言此屨之大小,則其他物之貴賤不言而可知矣。今從許行之道者,是相驅率而作詐偽者也,又安能治國家焉。此孟子至終而辟之以此也。
○注“神農,三皇之君,炎帝,神農氏也”。
○正義曰:案皇甫謐曰:《易》稱包羲氏沒,神農氏作,是為炎帝。班固云:教民耕農,故號曰神農。
○注“褐馬衣”至“粗布衣也”。
○正義曰:案《說文》云:“編枲,襪也,一曰短衣也,又曰袍也,馬被衣也。”注“古火正”。
○正義曰:案《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有五行之官,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顓頊氏之子曰犁,為祝融,是為火正故也。
○注“《書》曰:辛壬癸甲,啟呱呱而泣”。
○正義曰:案《孔傳》云:辛日娶妻,至于甲日復往治水。啟,禹之子,禹治水過門不入,聞啟泣聲,不暇子名之,以大治度水土之功故也。
○注“放勛,堯名也”。
○正義曰:案徐廣云:“放勛,號陶唐也。”孔安國云:“堯能放上世之功化也。”
○注“場,孔子冢上祭祀壇場”。
○正義曰:案《史記》云:“孔子葬魯城北泗上。”皇覽曰:孔子冢去城一里,冢營百畝,南北廣十步,東西十三步,高一丈二尺。冢前以缶甓為祠壇,方六尺,與地平之。無祠堂。營中樹以百數,皆異種。魯人世世無能名其樹者,民傳言:孔子弟子異國,人各持其方樹來種之。其樹柞、枌、雒離、女貞、五味、毚檀之樹,塋中不生荊棘及剌人草。
○注“《魯頌·閟宮》之篇”。
○正義曰:此《詩》頌僖公能復周公之宇也。箋云:懲,艾也。僖公與齊桓舉義兵,北當戎狄,南艾荊與群舒,是其解也。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夷之,治墨家之道者。徐辟,孟子弟子也。求見孟子,欲以辯道也。孟子曰:“吾固愿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我常愿見之,今值我病不能見也,病愈,將自往見。以辭卻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是日夷子聞孟子病,故不來,他日復往求見之。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告徐子曰:今我可以見夷之矣,不直言之,則儒家圣道不見,我且欲直攻之也。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我聞夷子為墨道者,墨者治喪,貴薄而賤厚。夷子欲以此道易天下之化使從已,豈肯以薄為非是而不貴之也。如使夷子葬其父母厚也,是以所賤之道事其親也。如其薄也,下言“上世不葬”者,又可鄙足以為戒也。吾欲以此攻之者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之,夷子名也。蓋‘儒家者’曰古之治即‘若愛’赤子,此何謂乎?之以為當同其恩愛,無有差次等級親疏也。但施愛之事,先從己親屬始耳。若此,何為獨非墨道也?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親,愛也。夫夷子以為人愛兄子與愛鄰人之子等耶。彼取赤子將入井,雖他人子亦愛救之,故謂之愛同也。但以赤子無知,故救之耳。夷子必以此況之,未盡達人情者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天生萬物,各由一本而出。今夷子以他人之親與己親等,是為二本,故欲同其愛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上世,未制禮之時。壑,路傍坑壑也。其父母終,舉而委之棄於壑也。他日過之,狐貍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嘬,相共食之也。顙,額也。泚,汗出泚泚然也,見其親為獸蟲所食,形體毀敗,中心慚,故汗ГГ然出於額,非為他人而慚也,自出其心。圣人緣人心而制禮也。虆梩,籠臿之屬,可以取土者也。而掩之實是其道,則孝子仁人掩其親亦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孟子言是,以為墨家薄葬,不合道也。徐子復以告夷子,夷子憮然者,猶悵然也。為間者,有頃之間也。命之猶言受命教矣。
[疏]“墨者夷之”至“命之矣”。
○正義曰:此章指言圣人緣情,制禮奉終,墨子元同,質而違中,以直正枉,憮然改容,蓋其理也。“墨者夷子,因徐辟而見孟子”,夷之,治墨家之道者姓名也。徐辟,孟子弟子也。言治墨家之道者夷之因孟子弟子徐辟而見孟子也。孟子曰:吾固愿見,今吾尚正病,且待病之瘥愈,我以往而見之也。“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夷子聞孟子以為尚病,故不來見至於他日,復往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孟子見夷子復來求見,遂不得已,先言於徐子曰:我今則可以見矣,欲不見,則不得直己之道而正之,儒家先王之正道,則泯而不見。我且見而直己之道而正彼也。“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至“是以所賤事親也”,此孟子,以此告徐子是其直己之道而正夷子也。以其夷子既以厚葬其親,而尚治其墨家之道,故不知以此厚其親是儒家之正道而已。孟子所以反覆直而正之,乃因徐子而告之曰:我聞夷子治墨家之道者也,夫墨者治喪不厚,但以薄之是為其道也,夷子思以墨道以變易天下之化,豈以薄其喪而不貴之者也?然而夷子葬其父母,以厚為之,則是以墨家所賤者而事父母之親喪也。以其墨家賤厚而貴薄也。“徐子以告夷子”,徐子因孟子此言以告之夷子也。“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至“施由親始”,此又夷子以言於徐子,而以墨道為是也。乃曰:儒者之道,有云古之人治民,若保安赤子者,是言何謂之乎?是則以為恩愛之道無有差等之異也,但施行恩愛之道,當自父母之親為始耳,我所以厚葬其親,何為獨非以墨道也?之,夷子自稱己之名也。徐子又以夷子此言告於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至“亦必有道矣”,孟子又言今夷子以為愛無差等,是夷子信以為人親愛其兄之子,為若親愛其鄰家之赤子乎?然彼夷子蓋亦有所取而云耳,故亦不足怪也。彼夷子必謂孺子有將入井,人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故云愛無差等,又以古之人“若保赤子”為言也。蓋其赤子匍匐將入於井,非赤子之罪惡也,但以赤子未有知,人故不忍見焉,故救之耳。今夷子必以此況之,而遂以為愛無差等,如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同是,則親兄之子,必亦得將入井然後救之矣,是夷子未達人情者也。且天之生萬物也,皆使其由一本而出矣。今夷子以他人之親與己之親同,是為有二本也,又安知先王制禮而稱人之情以為之厚薄,施於父子者不以同於兄弟,行於同宗者不以行於鄰族也。蓋上世於太古未制禮之時,常有不葬其親者。其親之死,則抬舉而委棄於路傍坑壑之中,他日,子過之於此,見其狐貍野獸食之,蠅蚋飛蟲且共嘬食,其子之額沘然出汗,故眥睨而不敢詳視。夫子所以有泚泚然之汗於額而出者,非為他人而慚也,故如是而泚泚,泚然而出於額也,以其中心有所不忍其親之如是,故自中心之所痛恨,故發之於面目,所以有泚泚然之汗出於額也。蓋不忍之如是,乃歸取虆梩籠臿取土而遮掩之,誠是其不忍其親之道也。是則孝子仁人之心,而掩其親亦必有道耳,孟子所以言是者,蓋非墨家薄葬為非,而以厚葬為是,故以直其正道矣。夫以謂太古未制禮之時,子有不忍其親為獸蟲所食,尚知掩之之道,況今之世,先王所制定其禮,而可蔽之墨家道而薄葬為是、而以厚葬為非邪?夷子既以能厚其親,而尚不知以墨家之所薄為非,所以執此而直之使正耳。“徐子以告夷子”至“命之矣”者,徐子又因孟子此言而告於夷子,夷子乃憮然而覺悟其己之罪,故頃然為間,曰:我今受孟子之教命,而不敢逆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