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下·萬章章句下

《孟子註疏》——作者:戰國孟軻及其弟子,漢趙岐註、舊題宋孫奭疏

萬章曰:“敢問交際何心也?”際,接也。問交接道當執何心為可也。孟子曰:“恭也。”當執恭敬為心。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萬章問卻不受尊者禮,謂之不恭,何然也?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後受之,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孟子曰,今尊者賜己,己問其所取此物寧以義乎?得無不義,乃後受之,以是為不恭。故不當問尊者不義而卻之也。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萬章曰:請無正以不義之辭卻也,心知其不義,以他辭讓,無受之,不可邪?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孟子言其來交求己以道理,其接待己有禮者,若斯,孔子受之矣。蓋言其可受之也。萬章曰:“今有御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斯可受御與?”御人,以兵御人而奪之貨,如是而以禮道來交接己,斯可受乎?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憝。’是不待教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孟子曰不可受也。《康誥》、《尚書》篇名,周公戒成王,康叔封。越,于,皆於也。殺於人,取於貨,閔然不知畏死者,憝,殺也,凡民無不得殺之者也。若此之惡,不待君之教命,遭人得討之,三代相傳以此法,不須辭問也,於今為烈,烈,明法。如之何受其饋也。曰:“今之諸侯取之於民也,猶御也。茍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萬章曰:今之諸侯賦稅於民,不由其道,履畝強求,猶御人也。欲善其禮以接君子,君子欲受之何說也?君子謂孟子也。曰:“子以為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孔子之仕於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孟子謂萬章曰:子以為後如有圣人興作,將比地盡誅今之諸侯乎?將教之,其不改者乃誅之乎?言必教之,誅其不改者也。殷之衰,亦猶周之末。武王不盡誅殷之諸侯,滅國五十而已。知後王者亦不盡誅也。謂非其有而竊取之者為盜。充,滿。至,甚也。滿其類大過至者,但義盡耳,未為盜也。諸侯本當稅民之類者,今大盡耳,亦不可比於御。孔子隨魯人之獵較。獵較者,田獵相較,奪禽獸得之以祭,時俗所尚,以為吉祥。孔子不違而從之,所以小同於世也。獵較尚猶可為,況受其賜而不可也!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萬章問孔子之仕,非欲事行其道與?曰:“事道也。”孟子曰:孔子所仕者,欲事行其道。“事道奚獵較也?”萬章曰:孔子欲事道,如何可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孟子曰:孔子仕於衰世,不可卒暴改戾,故以漸正之,先為簿書以正其宗廟祭祀之器,即其舊禮,取備於國中,不以四方珍食供其所簿正之器,度珍食難常有,乏絕則為不敬,故獵較以祭也。曰:“奚不去也。”萬章曰:孔子不得行道,何為不去也?曰:“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兆,始也。孔子每仕,常為之正本造始,欲以次治之,而不見用,占其事始而退。足以行之矣而君不行也,然後則孔子去矣。終者,竟也。孔子未嘗得竟事一國也三年淹留而不去者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衛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衛孝公,公養之仕也。”行可,冀可行道也。魯卿季桓子秉國之政,孔子仕之,冀可得因之行道也。際,接也。衛靈公接遇孔子以禮,故見之也。衛孝公以國君養賢者之禮養孔子,孔子故留宿以答之也。

[疏]“萬章問曰”至“公養之仕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圣人憂民,樂行其道,茍善辭命,不忍逆距,不合則去,亦不淹久。蓋仲尼行止之節者也。“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萬章問孟子,凡交接之際,當執何心而交接也。“孟子曰恭也”,孟子答之曰:但當執恭敬之心也。“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萬章又問孟子,言卻去之、卻去之而不受,是為不恭敬。然也何哉者?是何然也。“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至“故弗卻也”,孟子又答之,言尊長賜己,己乃問之曰:其所取此物寧以義取之乎?不以義取之乎?乃方受之,以此是為不恭敬也。但當受之,不當問尊長所取不義,則卻去之也。謂宜受之,故不可卻去也。“曰請無以辭卻之”至“不可乎”,萬章又問曰:如尊長賜己之物,其所取之不義,但請無以直言不義之辭卻之,但以己心卻去而不受,為取民之不義也,然後飾以他辭而不受,不可乎?故以此問。“孟子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孟子又答之,曰:其以物來交己以道理,其接待於己亦以禮度,此孔子受之矣。言其如此交接,則可受之也。“萬章曰:今有御人於國門之外”至“斯可以受御與”,萬章又問曰:假使今有人以兵御人於國門之外者,而奪得其貨物,其來交己也以道理交之,其饋賜己也亦以禮度,如此誠可以受御奪之物與?“曰不可”至“如之何其受之”,孟子又答之,以為不可受也。且《尚書·康誥》之篇有云,殺於人而取于貨,暋然強暴,為不畏死者,雖凡之眾民,無有不憝惡之也。如此者,是可不待教而後誅殺之者也。言即殺之,更不必待其教命之後也。如若殷受夏之天下,周受殷之天下,所不辭也,無他,以其夏桀、殷紂無道義,當伐之而受其天下也。於今乃竊比圣王之跡,而遂以殺人而受物於人,為之暴烈,如之何可受之?言不可受此之饋也。“曰今之諸侯”至“敢問何也”,萬章又曰:今之諸侯賦稅於民,不以其道,亦如御人而奪貨者也,茍善其禮以交接之,斯君子且受之,敢問何謂也?“曰子以為有王者作”至“而況受其賜乎”,孟子又謂萬章曰:子今以為後如有王者興作,將比今之諸侯無道而盡誅之乎?其待教之,其不改者乃誅之乎?言必待教之不改者也,夫所謂非其所有而取之者,是為盜也。如充取民賦稅之類至大過者,但義之盡耳,亦未為盜者也。故曰:夫所謂非其有而取之者,是為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然孟子必以此言者,其意蓋謂今之諸侯雖取於民不以義,然而受教之,猶庶幾能省刑罰,薄稅斂,為善政也,此固在所教而不誅,今萬章乃曰今之諸侯猶御也,殊不知與御人之元惡、不待教而誅者異矣。然則萬章之所問,乃云此者,是其繆也,宜孟子答之此耳。孔子之仕於魯國,魯國之人田獵較奪禽獸,孔子亦田獵較奪其禽獸。然而獵較而孔子猶尚可為,而況受其賜而乃為不可也。言此者,但有道理以交接,則可受而不可辭卻也。“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萬章又問孟子,言如此則是孔子之為仕也,非欲事其道與?“曰事道也”,孟子答之,以為孔子之事是欲行其道也。“事道奚獵較也”,萬章又問曰:孔子既以欲行其道,何以田獵較奪禽獸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孟子又答之曰:孔子所以獵較者,以其孔子仕於衰世,不可以卒暴更變,故先且即簿書而正宗廟之祭器,既欲正其祭器,又不以四方之珍食供簿正祭器,所以獵較而供簿正耳。然而孔子必以獵較禽獸而供簿正祭器,且不以四方之珍食者,但為四方珍食,難常有之,恐後人無珍食以供之,故又絕其祭之禮,所以如此也。“曰奚不去也”,萬章又問曰:言孔子既仕於衰世,不可卒暴更變以行其道,何為而不去而莫仕也?“曰為之兆也”至“淹也”者,孟子又答之曰:孔子所以不去而且獵較者,以其假為行道之始也。兆,始也。然假獵較為兆,既足以行之矣,而君乃不行之者,孔子然後去之也。如此,是以孔子歷聘,未嘗有於一國得終三年淹留而不去也。是其時君不行孔子之兆故也。如得行其兆,孔子遂大行其道,以輔佐其君,雖留而弗去可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至“公養之仕也”,孟子又因而言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如於魯卿季桓子再三時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女樂,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于魯之南屯地,桓子喟然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凡此是孔子有見行可之仕也,以其見既行之後,乃且嘆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孰謂非於季桓子有見行可之仕乎?於衛靈公,是際可之仕也。今按《世家》又云:“衛靈公聞孔子來,喜郊迎,問伐蒲之事。後又問陳於孔子,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凡此是孔子有際可之仕也,以其接遇孔子,而孔子因言之此,又孰謂非於衛靈公有際可之仕乎?於衛孝公為公養之仕者,《史記》諸家於衛國并無孝公,所謂公養之仕,但言以養賢之禮養孔子也。今按《史記》紀孔子,則亦衛靈公也,據《春秋年表》云:“衛靈公即位三十八年,孔子來,祿之。”又案《孔子世家》云:“孔子適衛,衛靈公問孔子:‘居魯得祿幾何?’對曰:‘奉粟六萬。’衛人亦致粟六萬。居頃之,或譖孔子,孔子遂去衛。”是則孔子於衛靈公有公養之仕也。如衛孝公,則吾亦未能信,以其無以按據故也。以時推之,則孔子於季桓子受女樂之時,則靈公即位之三十七年也,魯定公十二年也。定公十三年,是衛靈公即位之三十八年也。問陳之時,則即位之四十三年,衛靈公是年卒。後之學者,宜精究之。

○注“《康誥》、《尚書》篇名。周公戒成王,封康叔”。

○正義曰:案《尚書》云: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馀民封康叔,作《康誥》。孔安國傳云:命康叔之誥。康,圻內國名。叔,封字也。云“殺越人于貨,暋不畏死,凡民罔弗憝”,注云:殺人顛越人,於是以取貨利。暋,強也。自強為惡,而不畏死,人無不惡之者。言當消絕之。釋云:越,于也,於也。

○注“諸侯滅國五十”。

○正義曰:此蓋據經之文也,已在《滕文公》之篇說焉。

○注“魯卿季桓子秉國之政”至“答之”。

○正義曰:《左傳》定公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杜預云:“季孫斯也。”云“衛孝公養賢者之禮養孔子”,不知何據。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仕本為行道濟民也,而有以居貧親老而仕者。娶妻本為繼嗣也,而有以親執釜灶,不擇妻而娶者。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為貧之仕,當讓高顯之位,無求重祿。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辭尊富者,安所宜乎?宜居抱關擊柝監門之職也。柝,門關之木也。擊,椎之也。或曰柝,行夜所擊木也。《傳》曰:“魯擊柝,聞於邾。”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孔子嘗以貧而祿仕,委吏,主委積倉庾之吏也,不失會計當直其多少而已。乘田,苑囿之吏也,主六畜之芻牧者也,牛羊茁壯肥好長大而已。茁,生長貌也,《詩》云:“彼茁者葭。”位卑不得高言豫朝事,故但稱職而已。立本朝,大道當行,不行為己之恥。是以君子祿仕者,不處大位。

[疏]“孟子曰”至“恥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國有道則能者處卿相,國無道則圣人居乘田。量時安卑,不受言責,獨善其身者也。“孟子曰:仕非為貧”至“道不行,恥也”,孟子言為仕者,志在欲行其道,以濟生民,非為家貧乏財,故為仕也。然而家貧親老而仕者,亦有時而為貧也。娶妻志在為繼嗣以傳業,非為其欲奉養其己,故娶妻也。然而有以親執釜爨,不擇妻而娶者,是娶妻亦有時乎為養也。然以孟子於此乃言娶妻之謂者,蓋妻亦臣之喻,故因言為仕,而帶言之也。所以於下文不復敘之,而獨繼之以為貧而言也。言為貧者不茍貪,但免朝不食、夕不食、饑餓不能出門戶足矣,高爵非所慕也,故辭其尊而處卑;重祿非所慕也,故辭其富而處貧。凡此者,以其爵有尊、卑,祿有多、寡故然也,以其祿之少者,則又以貧言之,非所謂家貧之貧也。此又知孟子立言之法也。言辭尊而處卑,辭富而居貧,是安所而宜之乎?言抱關擊柝者是也。抱關擊柝之職,乃監門守御之吏也,擊柝者,所以擊關門之木以警寇也。以其是爵之卑、祿之貧者也,故曰惡乎宜乎,抱關擊柝。又引孔子而證之,言孔子嘗以貧而祿仕,但為委吏,以掌倉庾。又嘗為乘田之吏,以掌苑囿,主芻牧也。為委吏,則曰會計當料量多少斯已矣,未嘗侵官犯分也;為乘田之助吏,則曰牛羊茁壯肥長斯已矣,又未嘗侵官犯分也:是皆但為稱職耳。孟子於此,遂因言之曰:如位處卑,而言在高位者,是罪之極也;如立乎人之朝,而道不得行者,君子之所恥辱也。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又曰“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皆此之謂也。

○注“親老而仕”至“娶者”。

○正義曰:傳云“任重而道遠者,不擇地而息,家貧親老者,不擇官而仕”,是其意歟。

○注“傳曰魯擊柝聞於邾”。

○正義曰:已說在敘篇。

○注“孔子”至“道也”。

○正義曰:案《孔子世家》云:“孔子貧且賤,嘗為委氏吏而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息蕃田,是為司空,已而去魯。”是其事也。云“《詩》云:彼茁者葭”,注云:“茁,出也。葭,蘆也。”箋云:“言蘆之始出者。”

萬章曰:“士之不托諸侯,何也?”托,寄也。謂若寄公食祿於所托之國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托於諸侯,禮也。士之托於諸侯,非禮也。謂士位輕,本非諸侯敵體,故不敢比失國諸侯得為寄公也。萬章曰:“君饋之粟,則受之乎?”士窮而無祿,君饋之粟,則可受之乎?曰:“受之。”孟子曰受之也。“受之何義也?”萬章曰:受粟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氓,民也。孟子曰:君之于民,固當周其窮乏,況於士乎?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萬章言士窮居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周者,謂周急?貧民之常料也。賜者,謂禮賜橫加也。曰:“不敢也。”孟子曰士不敢受賜。曰:“敢問其不敢何也?”萬章問何為不敢。曰:“抱關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於上,無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為不恭也。”孟子曰:有職事者,可食於上祿。士不仕,自以不任職事而空受賜,為不恭,故不受也。曰:“君饋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萬章曰:君禮饋賢臣,賢臣受之,不知可繼續而常來致之乎?將當輒更以君命將之也。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饋也。孟子曰:魯繆公時尊禮子思。數問。數饋鼎肉.子思以君命煩,故不悅也。於卒者,末後復來時也。摽,麾也。麾使者出大門之外,再拜叩頭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以犬馬畜伋。伋,子思名也。責君之不優以不煩,而但數與之食物,若養犬馬。臺,賤官,主使令者。《傳》曰仆臣臺從是之。後臺不持饋來,繆公慍也。慍,恨也。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悅賢乎?”孟子譏繆公之雖欲有悅賢之意,而不能舉用使行其道,又不能優養終竟之,豈可謂悅賢也。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萬章問國君養賢之法也。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後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將者,行也。孟子曰:始以君命行,禮拜受之。其後倉廩之吏繼其粟,將盡復送,廚宰之人日送其肉,不復以君命者,欲使賢者不答以敬,所以優之也。子思所以非繆公者,以為鼎肉使己數拜故也。仆仆,煩猥貌,謂其不得養君子之道也。堯之於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於畎畝之中,後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堯之於舜如是,是王公尊賢之道也。九男以下,已說於上篇。上位,尊帝位也。

[疏]“萬章曰”至“尊賢者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知賢之道,舉之為上,養之為次。不舉不養,賢惡肯歸?是以孟子上陳堯、舜之大法,下剌繆公之不弘者也。“萬章曰:士之不托諸侯何也”,萬章問孟子,言士之不寄公食祿於諸侯,是如之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至“非禮也”者,孟子答之,以為士之所以不托於諸侯者,以其不敢也,如諸侯失去其國,然後托於諸侯,是禮也;士之托於諸侯,非是禮也。以其諸侯失國,不得繼世,而托食祿於諸侯,則所托之諸侯不敢臣之也,以賓禮之而已,蓋為諸侯,於諸侯有賓道焉。士之於諸侯,則臣道也,有臣之道,故不敢托也,如托於諸侯,則非禮也。“萬章曰:君饋之粟,則受之乎”,萬章又問孟子,士既窮而無祿,如國君饋賜之以粟,則可受之乎?“曰受之”,孟子以為可受之也。“受之何義也”,萬章又問受之是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孟子又答云:君之於民,固當周其窮乏,況為士乎。“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萬章又問,謂國君周之則受之也,君所賜則不受,是如之何?“曰不敢也”,孟子又答之,以為是不敢也。“曰敢問其不敢何也”,萬章又以此問之。“曰抱關擊柝者”至“恭也”,孟子又答之曰:抱關擊柝為監門之吏者,是皆有常職事,可以食於君也;如士者,是無常職事,若空見賜於君者,是以為不恭,故不敢受也。以其受與不受,特在義之而已。“曰君饋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萬章又問,以謂國君饋之以粟,則可以受之,不知可以常繼續而饋之與。“曰繆公之於子思”至“可謂悅賢者乎”,孟子又答之,言魯繆公尊於子思,數數問之,而又數數饋賜其鼎肉。子思以君命如是之煩,故憤而不喜悅。於卒末後復來饋之時,子思乃麾使者出諸大門之外,鄉北稽首,再拜辭之而不受,曰:至今而後乃知魯君以犬馬畜養其伋也。伋,曾子自稱其名也。蓋自子思如是辭之之後,仆臣臺從此不持饋來也。孟子於此,又因而譏繆公既能悅其子思之賢,而不能舉而用之,又不能以祿養之,可謂為能悅賢者乎?言不可為悅賢之君也。“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萬章又問國君今欲養賢,如之何可以謂之養也。“曰以君命將之”至“王公之尊賢者也”,孟子答之,以為始以君命賜行,禮拜而受之,其後倉庾之吏繼其粟,將盡又送饋之,廚宰之人繼送其肉而不絕,又不以君命,欲使賢者不答以敬,以是為優其養。所以非繆公以為鼎肉,使己數數拜而仆仆然也。仆仆即煩猥貌也。如此,是非所以養賢之道也。且堯帝於舜也,乃使九男事之,二女女焉,女者以女嫁人謂之女也。又以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於畎畝側微之中,後能舉用而加諸帝位。如此,則為王公大人所以尊賢者也。孟子引此,適所以譏繆公不能舉用子思,徒使鼎肉有迫子思之煩猥也。抑又所以救時之弊者焉。

○注“托,寄也,謂若寄公”。

○正義曰:案《禮記·大喪服》云“君之喪未斂為寄公者”是也。○注“九男二女”。更不復說。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問諸侯聘請而夫子不見之,於義何取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為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在國謂都邑也,民會於市,故曰市井之臣。在野居之,曰草莽之臣。莽亦草也。庶,眾也。庶眾之人,未得為臣。傳,執也。見君之質,執雉之屬也。未為臣,則不敢見之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庶人召使給役事,則往供役事,君召之見,不月往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孟子曰:庶人法當給役,故往役,義也;庶人非臣也,不當見君,故往見,不義也。且君何為欲見而召之?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萬章曰:君以是欲見之也。曰:“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孟子曰:安有召師、召賢之禮,而可往見。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魯繆公欲友子思,子思不悅,而稱曰:古人曰見賢人當事之,豈云友之邪?孟子云:子思所以不悅者,豈不謂臣不可友君,弟子不可友師也。若子思之意,亦不可友,況乎可召之。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已說於上篇。曰:“敢問招虞人何以?”萬章問招虞人當何用也。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孟子曰:招禮若是。皮冠,弁也。旃,通帛也,因章曰旃。旂,旌有鈴者。旌,注旄首者者。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以貴者之招招賤人,賤人尚不敢往,況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不賢之招,是不以禮者也。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欲人之入而閉其門,何得而入乎?閉門如閉禮也。《詩》云:‘周道如厎,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詩·小雅·大東》之篇。厎,平。矢,直。視,比也。周道平直,君子履直道,小人比而則之。以喻虞人能效君子守死善道也。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俟,待也。孔子不待駕而應君命也,孔子為之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孟子言孔子所以不待駕者,孔子當仕位,有官職之事,君以其官名召之,豈得不顛倒。《詩》云:“顛之倒之,自公召之。”不謂賢者無位而君欲召見也。

[疏]“萬章曰”至“召之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君子之志,志於行道,不得其禮,亦不茍往。于禮之可,伊尹三聘而后就湯。道之未洽,沮溺耦耕,接輿佯狂,豈可見也?“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萬章問孟子所以不見諸侯,其義謂何?“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至“禮也”孟子答之,以謂凡在都邑謂之市井之臣,在郊野謂之草莽之臣,然總而言之,皆謂之眾庶之人。如眾庶之人未得傳質為臣者,故不敢就見於君也,以其無禮也。傳質者,所執其物以見君也。如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穀璧,男執蒲璧。又諸侯世子執纁,孤執玄,附庸之君執黃,卿執羔,大夫執雁,士執雉,是所以為贄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萬章又問孟子曰:庶人於君,召之給役,則庶人往就其役事,今君欲見,召之乃不往者,是如之何也?萬章見齊王召孟子,孟子不往,所以有是問之。“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孟子答之曰:庶人往應其役,是其義當往也。以其庶人於君,其法當為之役故也。往而見君者,是不義也,以其庶人非臣也,義不當往見君故也。“且君之欲見之也者,何為也哉”,孟子又以此問萬章,言且國君所欲見之者,何為也哉?“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萬章答之曰:君之所以欲見之者,是為多聞,又為其賢有德也。“曰為其多聞也”至“而召之也”,孟子又曰:如是為其多聞也者,則雖天子,亦且不召其師,而況諸侯可召而見之乎?如是賢為有其德也,則我未曾聞知有欲見賢者而以召之也。“繆公亟見子思”至“不往也”,孟子又引繆公而證之,言魯繆公數數見於子思,乃曰古者千乘之國君以友其士,何如?子思遂慍而不喜,曰:古之人有言曰:見賢人則當事矣,豈嘗云友之乎?然而子思所以不悅者,其意豈不謂以位推之,則子是為君,尊矣,而我則臣下也,何敢與君為之交友也?以有德論之,則子事我,為子之師也,奚可以與我為友?是則千乘之國君求賢者與之為友,而尚且不可得也,而況諸侯於今可召賢者而見之乎?“齊景公”至“不往也”,說於上篇矣,此更不云。“曰敢問招虞人何以”,萬章見孟子言齊景公招虞人之事,遂因問之,曰:招虞人當用何物而招之。“曰以皮冠,庶人以旃”至“賢人乎”,孟子以答之,曰招虞人當以皮弁而招之也,庶人則以通帛招之,士以旂,大夫以旌,如以大夫之旌招虞人,虞人雖死亦且不敢往應其招也,以其士之旂而招庶人,庶人豈敢往而應之哉?而況以不賢之招而招賢人乎。不賢之招,即不以禮之謂也。“欲見賢人而不以道”至“小人所視”,孟子又言今之諸侯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是若欲人入其門而反閉其門也,如此,尚何可得而見之乎?夫義是若路也,禮若門也,惟君子之人能由行此義之路,出入此禮之門。上今乃反塞其義路,而閉其禮門,使君子何由而出入哉!此孟子亦即此謂今之諸侯欲見賢人,而乃欲召之,則賢尚可得而見邪?而《小雅·大東》之詩,有云周道平直如砥之平箭之直也,君子亦所常履行此平直之道,而為小人所常視而則法之矣。然以此證之者,蓋謂賢人所以不往見於諸侯者,是所守以義,而為眾人所矜式耳。“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萬章又問孟子,以謂孔子常於君命召,則不敢坐待駕而後行。如此,則孔子誠為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孟子又答之曰:孔子所以不俟駕而行者,以其當於為仕有官職,而國君以其官而召之也,豈得為非耶。

○注“質,執雉之屬”。

○正義曰:己說於前矣。

○注“孟子曰”至“首者”。

○正義曰:案《士冠禮》注云:“皮弁以白鹿為之象,舊《禮圖》云:以鹿皮淺毛黃白者為之,高尺二寸。今虞人以皮弁者,皮弁以田故也。”又案《周禮·司常職》云:“交龍為旂,通帛為旃,析羽為旌。”鄭注云“通帛謂大赤,從周,正色,無飾,析羽,皆五采系之於旂旌之上,所謂注旄於首”是也。

○注“《詩·小雅》”至“善道也”。

○正義曰:此《詩》蓋剌亂之詩也。譚國在東,其大夫作是詩,故云《大東》。注云:“如砥貢財,予均也;如矢賞罰,不偏也。”言君子皆法效,履而行之,其如砥矢之平直,小人又皆視之,共之無怨也。

○注“孟子言孔子所以不待駕”至“豈可見也”。

○正義曰:《語》云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是時孔子為中都宰,以其有官職也。《詩》云“顛之倒之,自公召之”,此乃《國風·東方未明》之章文也。箋云:“群臣顛倒衣裳而朝,人又從君所來而召之也。”云“伊尹三聘而後就湯”,孟子云湯三使往聘之,是其文也。云“沮溺耦耕,接輿佯狂”,按《論語》云:“長沮、桀溺耦而耕。”鄭注云:“長沮、桀溺,隱者也。耜廣五寸,二耜為耦。”又云:“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蓋楚狂接輿,是楚人,姓陸,名通,字接輿也。昭王時政令無常,乃被發佯狂,不仕,時人謂之楚狂也。趙注引而證其解。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鄉,鄉人之善者。國,一國之善者。天下四海之內,各以大小來相友,自為疇匹也。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好善者以天下之善士為未足極其善道也。尚,上也。乃復上論古之人,頌其詩。詩歌國近故曰頌。讀其書者,猶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論其世以別之也。在三皇之世為上,在五帝之世為次,在三王之世為下,是為好上友之人也。

[疏]“孟子”至“尚友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好高慕遠,君子之道,雖各有倫,樂其崇茂,是以仲尼曰“毋友不如己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孟子謂萬章曰”至“是尚友也”,孟子謂萬章,言一鄉之中有其善者,所友斯亦一鄉之善士者也。一國之中有善士,所友者亦一國之善士者也。天下於四海之內,有其善士者,所友亦以天下之善士者也。如友天下之善士者為未足以極其善道,則又上論古之人,而頌歌其詩,看讀其書,如此,不知其如是之人可以友也乎?然猶未知其人之可友也,抑又當論其人所居之世如何耳?能以此,乃是尚友之道也。孟子所以謂之以此者,蓋欲教當時之人尚友也。孔子云“無友不如己者”,與其《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亦其意與。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問何卿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孟子曰:“卿不同,貴戚之卿謂內外親族也,異姓之卿謂有德命為王卿也。王曰:“請問貴戚之卿!”問貴戚之卿如何。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孟子曰:貴戚之卿,反覆諫君,君不聽,則欲易君之位,更立親戚之貴者。王勃然變乎色。王聞此言,慍怒而驚懼,故勃然變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孟子曰:王勿怪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其正義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王意解,顏色定,復問異姓之卿如之何也。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言異姓之卿諫君不從三而待放,遂不聽之,則去而之他國也。

[疏]“齊宣”至“則去”。

○正義曰:此章指言國須賢臣,必擇忠良,親近貴戚,或遭殃禍。伊發有莘,為殷興道,故云成湯立賢無方也。“齊宣王問卿”,是齊王問孟子為卿者如之何也。“孟子曰:王何卿之問”,孟子答之,以謂王問何卿也。“王曰:卿不同乎”,宣王見孟子以為問何卿,故問之曰:然是卿有不同而異之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孟子又答之,曰卿不同也,以其有貴戚內外親族之卿,有異姓有貴之卿也。“王曰:請問貴戚之卿”,宣王又問貴戚之卿是如之何也。曰:君有過謬則諫諍,以至反覆數諫,君不聽從,則欲更易君位,更立其君者也。“王勃然變乎色”,宣王聞此言,遂憤而驚恐,乃勃然變乎顏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孟子又曰:王勿怪異我之言也,王之所以問臣,臣不敢不以正義對王也。“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宣王見孟子此言,顏色遂解,而心且安定,故無驚恐,然後又問其異姓之卿是如之何。“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又答之曰:國君有過謬則諫諍之,以至反覆數諫,而不聽從,則去而之他國者是也。如紂之無道,微子、比干諫之而不聽,一則雖為之見剖,一則抱祭器而從周。伊尹發於有莘之野,而為殷湯興治天下,蓋亦本湯立賢無方故也,宜孟子以是而告齊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