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丑怪孟子不肯每輒應諸侯之聘,不見之,於義謂何也。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古者不為臣不肯見,不義而富且貴者也。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內,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孟子言魏文侯、魯繆公有好善之心,而此二人距之太甚。迫窄,則可以見之。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魯大夫也。孔子,士也。陽貨瞰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瞰,視也。陽貨視孔子亡而饋之者,欲使孔子來答,恐其便答拜使人也。孔子瞰其亡者,心不欲見陽貨也。《論語》曰“饋孔子豚”,孟子曰“蒸豚”,豚非大牲,故用熟饋也。是時陽貨先加禮,豈得不往拜見之哉。曾子曰:‘脅肩諂笑,病于夏畦。’脅肩,竦體也。諂笑,強笑也。病,極也。言其意苦勞極,甚於仲夏之月治畦灌園之勤也。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未同,志未合也。不可與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也。觀其色赧赧然,面赤,心不正之貌也。由,子路名,子路剛直,故曰非由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已矣。”孟子言:由是觀曾子、子路之言,以觀君子之所養志可知矣。謂君子養正氣,不以入邪也。
[疏]“公孫丑問曰”至“可知已矣”。
○正義曰:此章指言道異不謀,迫斯強之段、泄已甚,瞰亡得宜,正己直行,不納於邪,赧然不接,傷若夏畦也。“公孫問曰:不見諸侯,何義”,丑怪孟子不見諸侯,故問之曰:不見諸侯,其義謂何也?“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至“可知已矣”,孟子答之公孫丑,言古之不為臣者不肯見,不義而饕富貴者也。如段干木逾垣墻而避魏文侯於外,泄柳閉門而拒魯繆公於內,然皆不見之者,是皆文侯、繆公而就見已甚,迫切斯可以見矣,然干木、泄柳且不見之耳。陽貨欲愿見於孔子,而畏孔子惡己之無禮而不見之。意已謂己為大夫而有遺賜,孔子但為之士,彼不得受其遺賜於其家,則必往謝己門,故陽貨視孔子不在,遂饋送孔子蒸豚之禮。然而孔子至後亦以視陽貨不在,乃往其門而拜謝之。故當是之時,陽貨豈先不得見孔子?以其不合視孔子不在,乃饋蒸豚,孔子所以不欲見,亦復其亡而往謝之也。蒸豚,熟豚也。曾子又有云脅肩諂笑,竦縮其身,強容而笑者,其勞苦有甚於夏之五六月而灌園也。治畦曰灌園也。子路有云未合其志,而與之言,觀其色赧赧然,面赤而心不正者,非我之所知也。由,子路自稱名也。孟子曰:由此數者觀之,則君子之所養以義,可得而知矣。蓋就此數者論之,孟子必答孫丑以此者,則孟子不見諸侯是亦分也、義也。孫丑乃不知之,奈之何哉?今且以孟子不見諸侯,必以段干、泄柳為言者,蓋謂魏文、魯繆二君欲見此二子如此之迫切,而二子尚不見之,而況己往見諸侯哉?必以陽貨為言者,蓋謂孔子不見陽貨者,乃陽貨自取之爾。今己之不見諸侯者,亦以諸侯不禮於我矣。必以曾子所謂而言者,蓋謂己如往見諸侯,亦是脅肩諂笑者也。必以子路所謂而言者,蓋謂己如就見諸侯,亦是未同而觀其色赧赧然之人也。此孟子所以執此而喻其意於公孫丑也。《說文》云:“畦,菜畦也”,是知即園也。
○注“《論語》曰饋孔子豚”。
○正義曰:案孔安國《傳》云:陽貨欲使孔子往謝,故遺孔子豚。陽貨,陽虎也,名虎,字貨,為季氏家臣,而專魯國之政,欲見孔子,將使之仕也。豚,豕之小者。故《論語》於《陽貨》篇云:“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涂。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寶而迷邦,可謂仁乎?’‘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凡此是其事也。
○注“子路剛直”。
○正義曰:案《孔子弟子列傳》云:“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是為剛直也,後死於衛。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戴盈之,宋大夫。問孟子,欲使君去關市征稅,復古行什一之賦,今年未能盡去,且使輕之,待來年然後復古,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攘,取也,取自來之物也。孟子以此為喻知攘之惡當即止,何可損少,月取一雞,待來年乃止乎?謂盈之之言若此類者也。
[疏]“戴盈之曰”至“何待來年”。
○正義曰:此章指言從善改非,坐而待旦,知而為之,罪重於故,譬猶攘雞,多少同盜,變惡自新,速然後可也。“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戴盈之即戴不勝,字盈之也,為宋國之大夫,問於孟子曰:欲使宋君去關市之征稅,今年未能盡去,且使輕取之,以待來年然後盡去之,如之何?“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至“何待來年”,孟子以此比喻之,以答盈之之言非也。言今有人日口攘取其鄰家之雞者,或有人告之曰:此攘雞乃小人盜賊之道,非君子大公至正之道也。乃曰:請損之,但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止而勿攘。今子如知宋君取關市之稅為非義,若此攘雞之非道,斯可速而止之耳,何可待來年然後已乎?此孟子所以告之是耳。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公都子,孟子弟子。外人,他人論議者也。好辯,言孟子好與楊、墨之徒辯爭。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曰:我不得已耳,欲救正道,懼為邪說所亂,故辯之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天下之生,生民以來也,迭有治亂,非一世。水生蛇龍,水盛則蛇龍居民之地也。民患水,避之,故無定居。埤下者於樹上為巢,猶鳥之巢也。上者,高原之上也。鑿岸而營度之,以為窟穴而處之。《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尚書》逸篇也。水逆行,洚洞無涯,故曰洚水也。洪,大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堯使禹治洪水,通九州,故曰掘地而注之海也。菹,澤生草者也,今青州謂澤有草為菹。水流行於地而去也,民人下、高就平土,故遠險阻也,水去,故鳥獸害人者消盡也。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污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暴,亂也。亂君更興,殘壞民室屋,以其處為污池;棄五谷之田,以為園囿長逸游而棄本業,使民不得衣食,有饑寒并至之厄;其小人則放辟邪侈,故作邪偽之說,為奸寇之行。沛,草木之所生也。澤,水也。至,眾也。田疇不墾,故禽獸眾多。謂羿、桀之時也。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奄,東方無道國。武王伐紂,至于孟津還歸,二年復伐,前後三年也。飛廉,紂諛臣,驅之海隅而戮之,猶舜放四罪也。滅與紂共為亂政者五十國也。奄,大國,故特伐之。《尚書·多方》曰:“王來自奄。”《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咸以正無缺。’《書》,《尚書》逸篇也。丕,大。顯,明。承,纘。烈,光也。言文王大顯明王道,武王大纘承天光烈,佑開後人,謂成康皆行正道無虧缺也,此周公輔相以撥亂之功也。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世衰道微,周衰之時也。孔子懼正道遂滅,故作《春秋》,因魯史記,設素王之法,謂天子之事也。知我者謂我正綱紀也,罪我者謂時人見彈貶者。言孔子以《春秋》撥亂也。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言孔子之後,圣王之道不興,戰國縱橫,布衣處士游說以干諸侯,若楊墨之徒,無尊異君父之義,而以攢議於世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公明儀,魯賢人。言人君但崇庖廚,養犬馬,不恤民,是為率禽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言仁義塞則邪說行,獸食人則人相食,此亂之甚也。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閑,習也。淫,放也。孟子言我懼圣人之道不著,為邪說所乘,故習圣人之道以距之。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圣人復起,不易吾言矣。說與上篇同。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抑,治也。周公兼懷夷狄之人,驅害人之猛獸也。言亂臣賊子懼,《春秋》之貶責也。《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此詩已見上篇說。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是周公所欲伐擊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言我亦欲正人心,距诐行,以奉禹、周公、孔子也。不得已而與人辯耳,豈好之哉?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自謂能距楊、墨也。徒,黨也。可以繼圣人之道,謂名世者也,故曰圣人之徒也。
[疏]“孟子曰:予豈好辯哉”至“圣人之徒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憂世撥亂,勤以濟之,義以匡之,是故禹、稷駢躓,周公仰思,仲尼皇皇,墨突不及污,圣賢若此,豈不得辯也。公都子問孟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與楊、墨之徒爭辯,敢問是何如?“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答之曰:我豈好與彼爭辯之哉,但欲正人心,不得已而用辯之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至“上者為營窟”,孟子言天下之生民以來,至于今以久矣,其間一治一亂甚多。當堯之時,水逆勢而流行,泛濫濁於中國,蛇龍由是居處於其間,民亦無所安其居處,以至居於埤下者,乃於樹上為巢,如鳥之居於巢也;居於高原之上者,乃鑿為穴窟而處之。“《書》曰:洚水警余。洚水,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至“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言《尚書》逸篇之文。云洚水警懼我,此蓋舜言,故稱余。余,我也。孟子引之,故自解之洚水,言洚水則洪大之水也。故舜使禹治其洪水,禹乃掘也,因其勢順而流注之海;又驅遣蛇龍而放之菹。菹,澤生草之所也。於是水從地中流行,故不泛逆,所謂導江導淮導河導入漢之水,是禹之治也。危險艱阻既以遠去,而無泛濫之患,鳥獸之害於人者遂消滅,然後人皆得平坦之地而居之。所謂水逆行,泛濫於中國,蛇龍居之,為巢、營窟之難,於是免矣。“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至“及紂之身”,又至“咸以正無缺”者,孟子言自堯舜既沒之後,圣人所行之道衰微,暴虐之君更興,乃毀壞民之宮室以為之污池,而民皆無所安居休息;又棄五谷之田以為之園囿,而恣游傲,乃使民不得衣食,於是民有饑寒。其小人皆放辟邪侈,作邪偽之說,為奸寇之行。又作園囿污池,於是草木沛澤茂盛,而禽獸至眾。及紂之世,又為大亂,周公乃輔相武王,誅伐其紂,又伐奄國,終始三年,討戮殘賊之君,乃驅逐飛廉諛臣於海隅之地而戮殺之,遂滅與紂共為亂之國者有五十國,然後驅遣其虎豹犀象之野獸而遠去之。天下之人,已皆大悅,而歸武王。《書》所謂“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咸以正無缺”,是斯之謂歟。蓋言大明文王創始之謀謨,大纘集武王之功烈,佑開後人皆以正道行之,故無虧缺也。後人是謂成王、康王在後者也。“世衰道微,邪說暴行”至“其惟《春秋》乎”,孟子又言至周世之道衰於是微滅,邪說暴行之人又有起作,於是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惟孔子於此時乃恐懼正道遂滅,而害人正心,故因魯史記而作《春秋》之經。蓋《春秋》者,乃設素王之道,皆天子之事跡也。孔子云:知我正王綱者,其惟以《春秋》知我矣;罪我以謂迷亂天下者,其亦惟以《春秋》罪我矣。“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至“是禽獸也”,孟子又言自孔子之後,圣王無有興作於其間,諸侯乃放恣為亂,布衣之處士乃橫議而游說於諸侯,於是楊朱、墨翟偏蔽之言盈滿於天下。天下之言者,不歸從楊朱之為己,則歸從墨翟之兼愛。以其為己之言行,是使天下無其君也;兼愛之言行,是使天下無其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之類也,非人也。“公明儀曰”至“率獸而食人也”。孟子又引昔公明儀有云:君之庖廚乃多有其肥肉,棧廄之中多養其肥馬,而下民以有饑餓之顏色,郊野之間以有餓死之莩者,如此是國君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至“吾為此懼”,又至“吾言矣”,孟子又言楊、墨自為、兼愛之道不熄滅,則孔子之正道不著明,是邪說欺誣其民,而充溢掩其仁義之道也。仁義既以邪說充塞而掩之,則不特率獸食人,而人亦將自相食也。孟子故言我為此恐懼,乃欲防閑,衛其先圣之正道,而排斥拒其楊、墨,放逐其淫辭,使邪說者不得興作於其間。所謂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圣人復起,必從吾言矣,此蓋說在上篇,此更不說。“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此皆孟子言至於此,又復自堯至於孔子再詳總說之也。言往者自舜使禹抑治其水,而天下於是乎得平安;至周公相武王,兼征夷狄,驅逐暴獸,而人民於是乎得寧靜;以至孔子作成《春秋》,而褒貶著,而亂臣賊子於是乎恐懼之。“《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說在上篇詳矣。孟子言如是則無父無君者,是周公所欲膺擊而伐之也,我今亦欲正其人心,息滅其邪說,距止其險陂之行,放逐其淫辭,以奉承禹、周公、孔子三圣者,豈我好與楊墨之辯哉?是我不得已,故當與之爭辯也。然而能言距止楊墨之道者,是亦為圣人之徒黨也,故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堯使禹治洪水,通九州”至“消盡也”。
○正義曰:“禹通九州”者,蓋始自堯所都冀州而起,遂從東南通于兗州;兗州既達,又東南通於青州;青州既達,又從南通於徐州;徐州既達,又南通於楊州;楊州既達,又西通於荊州;荊州既達,又從荊而北通於豫州;豫州既達,又從豫而西通於梁州;梁州既達,又從梁而北通於雍州;雍州既達,於是又通乎冀州;冀州乃帝都也。凡此是皆禹通之耳。
○注“奄,東方無道國”至“王來自奄”。
○正義曰:案鄭玄云:“奄國在淮夷之北。”裴駰亦引而證《史記》。云伐奄者,孔安國云:周公歸政之明年,淮夷奄國又叛,成王東伐淮夷,遂滅奄而徙其君。五月,自奄還至縞京,是王自奄也。云“飛廉,紂諛臣”,案《史記》云“飛廉乃顓頊之苗裔也,飛廉善走,其子惡來,惡來有力,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周武王伐紂,并殺之”是矣。“舜放四罪”,所謂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凡此是也。
○注“禹稷胼胝,周公仰思,仲尼皇皇”。
○正義曰:經云禹稷手足胼胝,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揚雄云“仲尼皇皇”,是也,凡此蓋言皆能勤於為生民耳。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匡章齊人也。陳仲子,齊一介之士,窮不茍求者,是以絕糧而餒也。螬,蟲也。李實有蟲,食之過半,言仲子目不能擇也。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巨擘,大指也。比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指中大者耳,非大器也。蚓,蚯蚓之蟲也。充滿其操行,似蚓而可行者也。蚓食土飲泉,極廉矣,然無心無識,仲子不知仁義,茍守一介,亦猶蚓也。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與?抑亦盜跖之所筑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孟子問匡章:仲子豈能必使伯夷之徒筑室、樹粟,乃居、食之邪?抑亦得盜跖之徒使作也,是殆未可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匡章曰:惡人作之何傷哉?彼仲子身自織屨,妻緝纑,以易食、宅耳。緝績其麻曰辟,練其麻曰纑,故云辟纑。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避兄離母,處於於陵。孟子言仲子,齊之世卿大夫之家,兄名戴,為齊卿,食采於蓋,祿萬鍾。仲子以為事非其君、行非其道以居富貴,故不義之,竄於於陵也。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己頻顣曰:‘惡用是鶃鶃者為哉?’他日,異日也。歸省其母,見兄受人之鵝而非之。己,仲子也。頻顣不悅,曰:“安用是鶃鶃者為乎?鶃鶃,鵝鳴聲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異日母食以鵝,不知是前所頻顣者也。兄疾之告曰:“是鶃鶃之肉也。”仲子出門而哇吐之。孟子非其不食於母,而食妻所作屨纑易食也;不居兄室,而居於於陵人所筑室也:是尚能充人類乎?如蚓之性,然後可以充其操也。是以孟子喻以蚯蚓而比諸巨擘而已。
[疏]“匡章曰”至“而後充其操者也”。
○正義曰:此章指言圣人之道,親親尚和,志士之操,耿介特立,可以激濁,不可常法。是以孟子喻以丘蚓比諸巨擘也。“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至“目有見”者,匡章齊國之人也。仲子,齊國一介之士也。匡章謂孟子曰:陳仲子之為人,豈不誠為廉士者哉?言仲子居處於於陵之地,三日無食,故不求食,以至饑餓,使耳聾而無聞,目盲而無見。井里之上有李果為螬蟲所食者,其實已過半矣,但匍匐往而取食之,食至三吞然後耳方有所聞而不聾,目方有所見而不盲。言仲子之至如此之甚,尚不肯茍求於人,是所謂豈不誠廉潔之士哉。“孟子曰:於齊國之士”至“下飲黃泉”,孟子答之,以謂於齊國之眾士中,吾必以陳仲子但如指中之大者耳。雖然,大指又安能為廉潔之士哉?如充滿其仲子之操守,則必似蚯蚓而後可行也。故蚓但上食其槁壤之土,下飲其黃泉之水,是謂極廉矣。今仲子所居處之屋,且以為伯夷之所筑而居之歟?抑亦即盜跖為利者之所筑而居歟?仲子所食之粟米,且以伯夷之所種而食歟?抑亦即為盜跖者之所種而食歟?故孟子以此問之匡章乃曰: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歟,抑亦盜跖之所筑歟?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歟,抑亦盜跖之所樹歟?然孟子必以伯夷言之,又必以盜跖言之者,蓋謂伯夷之清最為潔者,盜跖最為貪利者,而仲子必不能使伯夷之徒筑室、樹粟乃居、食之也,但亦盜跖所筑、樹而居、食之也,豈足謂之廉士哉?故曰“是未可知也”。以其但亦盜跖所筑、樹也,殆未可得而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匡章又言於孟子曰:此何傷於仲子為廉哉?言雖盜跖之徒而筑、樹之,而仲子所居、食之,亦不足傷害仲子為廉潔之士矣。以其彼仲子親織其草屨,妻緝績其麻,以更易室粟而居、食之也。“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至“蚓而後可充其操者也”,孟子又言仲子者,乃齊國世卿大夫之家也,其仲子之兄名戴者,食采於蓋之邑,祿受萬鍾之秩,仲子乃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以兄所居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遂逃避其兄,離去其母,而自處於於陵。於陵,齊之別邑也。異日,歸省其母,見有饋遺其兄之生鵝者,乃頻顣不悅,而言曰:“安用是鶃鶃者為饋哉?又至異日,其仲子之母乃殺此鵝與仲子而食之,其仲子之兄自外而歸至,見仲子食此鵝肉,乃疾告之曰:此是前日所饋我鶃鶃者之肉也。仲子覺為鵝肉,出門外哇而吐之。以其母所殺之食而且不食,乃食於妻子所辟纑而易所食而食之;以兄所居之屋而且不居,乃以於陵之人所居之屋而居之:如此,尚何能充為人之類乎?若仲子者,但如蚓之性然後可充其所操也。孟子意謂仲子之廉以此,是不足為廉者矣,人安可得而法之邪?匡章子所以言仲子為廉士者,以其欲則法之,宜孟子以是言而比喻巨擘、蚯蚓之類而排拒之也。巨擘,大指也。
○注“緝績其麻曰辟,練麻曰纑”。
○正義曰:《釋名》云:“辟,分辟也。纑,布纑也。”是知為緝績練麻也。
○注“食采於蓋”。
○正義曰:蓋,齊之下邑也。《公孫丑》之篇亦有說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