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天道第十三①
①【釋文】以義名篇。
天道運而无所積，故萬物成①；帝道運而无所積，故天下歸②；聖道運而无所積，故海內服③。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㊀爲也，昧然无不靜者矣④。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⑤；萬物无足以鐃心者，故靜也⑥。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⑦。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⑧，夫虚靜恬淡寂漠无爲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㊁⑨，故帝王聖人休焉⑩。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㊂矣⑪。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⑫。靜則无爲，无爲也則任事者責矣⑬。无爲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⑭。夫虛靜恬淡寂漠无爲者，萬物之本也⑮。明此以南鄕，堯之爲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爲臣也⑯。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⑰。以此退居而閒游江海，山林之士服⑱；以此進爲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⑲。靜而聖，動而王⑳，无爲也而尊㉑，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㉒。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㉓；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㉔。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㉕。
①【疏】運，動也，轉也。積，滯也，蓄也。言天道運轉，覆育蒼生，照之以日月，潤之以雨露，鼓動陶鑄，曾無滯積，是以四序回轉，萬物生成也。
【釋文】“無所積”積，謂滯積不通。
②【疏】王者法天象地，運御羣品，散而不積，施化無方，所以六合同歸，八方款附。
③【注】此三者，皆恣物之性而無所牽滯也。
【疏】聖道者，玄聖素王之道也。隨應垂迹，制法立敎，舟航有識，拯濟無窮，道合於天，德同於帝，出處不一，故有帝聖二道也。而運智救時，亦無滯蓄，慈造弘博，故海內服也。
④【注】任其自爲，故雖六通四辟而無傷於靜也。
【疏】六通，謂四方上下也。四辟者，謂春秋冬夏也。夫唯照天道之無爲，洞聖情之絕慮，通六合以生化，順四序以施爲，以此而總萬乘，可謂帝王之德也。任物自動，故曰自爲；晦迹韜光，其猶昧闇，動不傷寂，故無不靜也。
【釋文】“六通”謂六氣，陰陽風雨晦明。“四辟”毗赤反，謂四方開也。“昧”音妹。〇盧文弨曰：今本作昧。
⑤【注】善之乃靜，則有時而動也。
【疏】夫聖人（以）〔之〕所以虛靜者，直形同槁木，心若死灰，亦不知靜之故靜也。若以靜爲善美而有情於爲靜者，斯則有時而動矣。
⑥【注】斯乃自得也。
【疏】妙體二儀非有，萬境皆空，是以參變同塵而無喧撓，非由飭勵而得靜也。
【釋文】“鐃心”乃孝反，又女交反，一音而小反。
⑦【疏】夫水，動則波流，止便澄靜，懸鑒洞照，與物無私，故能明燭鬚眉，淸而中正，治諸邪枉，可爲準的，縱使工倕之巧，猶須倣水取平。故老經云，上善若水。此舉喩言之義。
【釋文】“中準”丁仲反。〇盧文弨曰：今本作准㊃。“大匠”或云：天子也。
⑧【注】夫有其具而任其自爲，故所照無不洞明。
【疏】夫聖人德合二儀，智周萬物，豈與夫無情之水同日論邪！水靜猶明燭鬚眉，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是以鑒天地之精微，鏡萬物之玄賾者，固其宜矣。此合譬也。
⑨【注】凡不平不至者，生於有爲。
【疏】虛靜恬淡寂漠無爲，四者異名同實者也。歎無爲之美，故具此四名，而天地以此爲平，道德用茲爲至也。
【釋文】“淡”徒暫反。〇慶藩案至與質同。至，實也。禮 雜記使某實，鄭注：實當爲至。史記 蘇秦傳 趙得講於魏，至公子延，索隱曰：至當爲質。漢書 東方朔傳非至數也，師古曰：至，實也。刻意篇正作道德之質。
⑩【注】未嘗動也。
【疏】息慮，故平至也。
⑪【注】倫，理也。
【疏】旣休慮息心，乃與虛空合德；與虛空合德，則會於眞實之道；眞實之道，則自然之理也。
⑫【注】不失其所以動。
【疏】理虛靜寂，寂而能動，斯得之矣。
⑬【注】夫無爲也，則羣才萬品，各任其事而自當其責矣。故曰巍巍乎舜 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此之謂也。
【疏】任事，臣也，言臣下各有任職之事也。夫帝王任智，安靜無爲，則臣下職任，各司憂責。斯則主上無爲而臣下有事，故冕旒垂目而不與焉。
【釋文】“巍巍”魚歸反。“不與”音預。
⑭【注】俞俞然，從容自得之貌。
【疏】俞俞，從容和樂之貌也。夫有爲滯境，塵累所以攖其心；無爲自得，憂患不能處其慮。俞俞和樂，故年壽長矣。
【釋文】“俞俞”羊朱反：廣雅云：喜也。又音喩。“從容”七容反。
⑮【注】尋其本皆在不爲中來。
【疏】此四句萬物根源，故重舉前言，結成其（美）〔義〕也。
⑯【疏】夫揖讓之美，無出唐 虞；君臣之盛，莫先堯 舜；故舉二君以明四德，雖南面北面，而平至一焉。
【釋文】“南鄕”許亮反。本亦作嚮。
⑰【注】此皆無爲之至也。有其道爲天下所歸而無其爵者，所謂素王自貴也。
【疏】用此無爲而處物上者，天子帝堯之德也；用此虚淡而居臣下者，玄聖素王之道也。夫有其道而無其爵者，所謂玄聖素王，自貴者也，卽老君 尼父是也。
【釋文】“素王”往況反。注同。
⑱【疏】退居，謂晦迹隱處也。用此道而退居，故能游玩山水，從容閒樂，是以天下隱士無不服從，卽巢 許之流是也。
【釋文】“而閒”音閑。
⑲【注】此又其次也。故退則巢 許之流，進則伊 望之倫也。夫無爲之體大矣，天下何所不（無）㊄爲哉！故主上不爲冢宰之任，則伊 呂靜而司尹矣；冢宰不爲百官之所執，則百官靜而御事矣；百官不爲萬民之所務，則萬民靜而安其業矣；萬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則天下之彼我靜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下及昆蟲，孰能有爲而成哉！是故彌無爲而彌尊也。
【疏】進爲，謂顯迹出仕也。夫妙體無爲而同塵降迹者，故能撫蒼生於仁壽，弘至德於聖朝，著莫測之功名，顯阿衡之政績。是以天下大同，車書共軌，盡善盡美，其唯伊 望之倫乎！
⑳【注】時行則行，時止則止。
㉑【注】自然爲物所尊奉。
【疏】其應靜也，玄聖素王之尊；其應動也，九五萬乘之貴；無爲也而尊，出則天子，處則素王。是知道之所在，孰敢不貴也！
㉒【注】夫美配天者，唯樸素也。
【疏】夫淳樸素質，無爲虛靜者，實萬物之根本也。故所尊貴，孰能與之爭美也！
㉓【注】天地以無爲爲德，故明其宗本，則與天地無逆也。
【疏】夫靈府明靜，神照絜白，而德合於二儀者，固可以宗匠蒼生，根本萬有，冥合自然之道，與天和也。
㉔【注】夫順天所以應人也，故天和至而人和盡也。
【疏】均，平也。調，順也。且應感無心，方之影響，均平萬有，大順物情，而混迹同塵，故與人和也。
㉕【注】天樂適則人樂足矣。
【疏】俯同塵俗，且適人世之懽；仰合自然，方欣天道之樂也。
【釋文】“人樂”音洛，下同。
【校】
㊀闕誤引張君房本自下有然字。
㊁闕誤引張君房本至下有也字。
㊂闕誤引張君房本倫作備。
㊃世德堂本作准，本書依釋文改。
㊄無字依世德堂本刪。
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𩐈萬物而不爲戾①，澤及萬世而不爲仁②，長於上古而不爲壽③，覆載天地刻彫衆形而不爲巧④，此之謂天樂⑤。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⑥。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⑦。’故知天樂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責⑧。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⑨，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⑩，一心定而萬物服⑪。’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⑫。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⑬。”
①【注】變而相雜，故曰𩐈。自𩐈耳，非吾師之暴戾。
【疏】𩐈，碎也。戾，暴也。莊子以自然至道爲師，再稱之者，歎美其德。言我所師大道，亭毒生靈，假令𩐈萬物，亦無心暴怒，故素秋搖落而彫零者不怨。此明雖復斷裁而非義也。
【釋文】“𩐈”子兮反。“爲戾”力計反，暴也。
②【注】仁者，兼愛之名耳；無愛，故無所稱仁。
【疏】仁者，偏愛之迹也。言大道開闔天地，造化蒼生，慈澤無窮而不偏愛，故不爲仁。
③【注】壽者，期之遠耳；無期，故無所稱壽。
【疏】豈但長於上古，抑乃象帝之先。旣其不滅不生，復有何夭何壽也！郭注云，壽者，期之遠耳。
【釋文】“長於”丁丈反。章末同。
④【注】巧者，爲之妙耳；皆自爾，故無所稱巧。
【疏】乘二儀以覆載，取萬物以刻彫，而二儀以生化爲巧，萬物以自然爲用。生化旣不假物，彫刻豈假他人！是以物各任能，人皆率性，則工拙之名於斯滅矣。郭注云，巧者，爲之妙耳。
⑤【注】忘樂而樂足。
【疏】所在任適，結成天樂。
【釋文】“天樂”音洛。章內同。
⑥【疏】旣知天樂非哀樂，卽知生死無生死。故其生也同天道之四時，其死也混萬物之變化也。
⑦【疏】妙本虛凝，將至陰均其寂泊；應迹同世，與太陽合其波流。
⑧【疏】德合於天，故無天怨；行順於世，故無人非；我冥於物，故物不累我；我不負幽顯，有何鬼責也！
⑨【注】動靜雖殊，無心一也。
【疏】天地，以結動靜無心之義也。
⑩【注】常無心，故王天下而不疲病。
【疏】境智冥合，謂之爲一。物不能撓，謂之爲定。祇爲定於一心，故能王於萬國。旣無鬼責，有何禍祟！動而常寂，故魂不疲勞。
【釋文】“而王”往況反。注及下王天同。“祟”雖遂反，徐息類反。李云：禍也。
⑪【疏】一心凝寂者類死灰，而靜爲躁君，故萬物歸服。
⑫【注】我心常靜，則萬物之心通矣。通則服，不通則叛。
【疏】所以一心定而萬物服者，祇言用虛靜之智，推尋二儀之理，通達萬物之情，隨物變轉而未嘗不適，故謂之天樂也。
⑬【注】聖人之心所以畜天下者奚爲哉？天樂而已。
【疏】夫聖人之所以降迹同凡，合天地之至樂者，方欲畜養蒼生，亭毒羣品也。
【釋文】“畜天”許六反。注同。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爲宗，以道德爲主，以无爲爲常①。无爲也，則用天下而有餘②；有爲也，則爲天下用而不足③。故古之人貴夫无爲也。上无爲也，下亦无爲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爲也，上亦有爲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④。上必无爲而用天下，下必有爲爲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⑤。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⑥；辯雖彫萬物，不自說也⑦；能雖窮海內，不自爲也⑧。天不產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⑨，帝王无爲而天下功⑩。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帝王⑪。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⑫。此㊀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羣之道也⑬。
①【疏】王者宗本於天地，故覆載無心；君主於道德，故生而不有；雖復千變萬化而常自無爲。盛德如此，堯之爲君也。
②【注】有餘者，閒暇之謂也。
③【注】不足者，汲汲然欲爲物用也。欲爲物用，故可得而臣也，及其爲臣，亦有餘也。
【疏】不足者，汲汲之辭。有餘者，閒暇之謂。言君上無爲，智照寬曠，御用區宇，而閒暇有餘；臣下有爲，情慮狹劣，各有職司，爲君所用，匪懈在公，猶恐不足。是知無爲有事，勞逸殊塗。
④【注】夫工人無爲於刻木而有爲於用斧，主上無爲於親事而有爲於用臣。臣能親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㊁工能用斧；各當其能，則天理自然，非有爲也。若乃主代臣事，則非主矣；臣秉主用，則非臣矣。故各司其任，則上下咸得而無爲之理至矣。
【疏】無爲者，君德也；有爲者，臣道也。若上下無爲，則臣僭君德；上下有爲，則君濫臣道。君濫臣道，則非主矣；臣僭君德，豈曰臣哉！於是上下相混，君臣冒亂，旣乖天然，必招危禍。故無爲之言，不可不察。無爲，君也。古之人貴夫無爲。郭注此文，甚有辭理。
⑤【注】無爲之言，不可不察也。夫用天下者，亦有用之爲耳。然自得此爲，率性而動，故謂之無爲也。今之爲天下用者，亦自得耳。但居下者親事，故雖舜 禹爲臣，猶稱有爲。故對上下，則君靜而臣動；比古今，則堯 舜無爲而湯 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機玄發，則古今上下無爲，誰有爲也！
【疏】夫處上爲君，則必須無爲任物，用天下之才能；居下爲臣，亦當親事有爲，稱所司之職任；則天下化矣。斯乃百王不易之道。
⑥【疏】謂三皇 五帝淳古之君也。知照明達，籠落二儀，而垂拱無爲，委之臣下，知者爲謀，故不自慮也。
【釋文】“知雖”音智。下愚知同。
⑦【疏】弘辯如流，彫飾萬物，而付之司牧，終不自言也。
【釋文】“自說”音悅。
⑧【注】夫在上者，患於不能無爲而代人臣之所司。使咎繇不得行其明斷，后稷不得施其播殖，則羣才失其任而主上困於役矣。故冕旒垂目而付之天下，天下皆得其自爲，斯乃無爲而無不爲者也，故上下皆無爲矣。但上之無爲則用下，下之無爲則自用也。
【疏】藝術才能冠乎海內，任之良佐而不與焉，夫何爲焉哉？玄默而已。故老經云，是謂用人之力。
【釋文】“咎”音羔。“繇”音遙。“明斷”丁亂反。
⑨【注】所謂自爾。
【疏】天無情於生產而萬物化生，地無心於長成而萬物成育，故郭注云，所謂自然也。
⑩【注】功自彼成。
【疏】王者同兩儀之含育，順四序以施生，任萬物之自爲，故天下之功成矣。〇王念孫曰：案如郭解，則功下須加成字而其義始明。不知功卽成也，言無爲而天下成也。（中庸曰，無爲而成。）爾雅曰：功，成也。大戴禮 盛德篇曰，能成德法者爲有功。周官稾人，乃入功於司弓矢及繕人，鄭注曰：功，成也。管子 五輔篇曰，大夫任官辯事，官長任事守職，士脩身功材。功材，謂成材也。荀子 富國篇曰，百姓之力，待之而後功，謂待之而後成也。萬物化，萬物育，天下功，相對爲文，是功爲成也。
⑪【疏】夫日月明晦，雲雷風雨，而蔭覆不測，故莫神於天。囊括川原，包容岳瀆，運載無窮，故莫富於地。位居九五，威跨萬乘，日月照臨，一人總統，功德之大，莫先王者。故老經云，域中四大，王居其一焉。
⑫【注】同乎天地之無爲也。
【疏】配，合也。言聖人之德，合天地之無爲。
⑬【疏】達覆載之無主，是以乘馭兩儀；循變化之往來，故能驅馳萬物；任黔黎之才，用人羣之道也。
【校】
㊀世德堂本無此字。
㊁道藏本無而字。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①；要在於主，詳在於臣②。三軍五兵之運，德之末也③；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敎之末也④；禮法度數，形名比詳，治之末也⑤；鐘鼓之音，羽旄之容，樂之末也⑥；哭泣衰絰，隆殺之服，哀之末也⑦。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後從之者也⑧。
①【疏】本，道德也。末，仁義也。言道德淳樸，治之根本，行於上古；仁義澆薄，治之末葉，行於下代。故云，本在於上，末在於下也。
【釋文】“本在於上末在於下”李云：本，天道；末，人道也。
②【疏】要，簡省也。詳，繁多也。主道逸而簡要，臣道勞而繁冗。繁冗，故有爲而奉上；簡要，故無爲而御下也。
③【疏】五兵者，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也。運，動也。夫聖明之世，則偃武修文；逮德下衰，則偃文修武。偃文修武，則五兵動亂；偃武修文，則四民安業。德之本末，自此可知也。
④【疏】賞者，軒冕榮華，故利也。罰者，誅殘戮辱，故害也。辟，法也。五刑者，一劓，二墨，三刖，四宮，五大辟。夫道喪德衰，浮僞日甚，故設刑辟以被黎元，旣虧理本，適爲教末也。
【釋文】“之辟”毗赤反。
⑤【疏】禮法者，五禮之法也。數者，計算；度〔者〕，丈尺；形者，容儀；名者，字諱；比者，校當；詳者，定審。用此等法以養蒼生，治乖淳古，故爲治末也。
【釋文】“比詳”毗志反。下同。一音如字，云：比較詳審。“治之”直吏反。下治之至、注至治之道同。
⑥【疏】樂者，和也。羽者，鳥羽；旄者，獸毛；言采鳥獸之羽毛以飾其器也。夫帝王之所以作樂者，欲上調陰陽，下和時俗也。古人聞樂卽知國之興亡，治世亂世，其音各異。是知大樂與天地同和，非羽毛鐘鼓者也。自三代以下，澆浪荐興，賞鄭 衛之淫聲，棄雲韶之雅韻，遂使羽毛文采，盛飾容儀，旣非咸池之本，適是濮水之末。
⑦【疏】絰者，實也。衰，摧也。上曰（衰）〔服〕，下曰裳。在首在腰，二俱有絰。隆殺者，言禮有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等，哭泣衣裳，各有差降。此是敎迹外儀，非情發於衷，故哀之末也。
【釋文】“衰”音崔。“絰”田結反。“隆殺”所界反。
⑧【注】夫精神心術者，五末之本也。任自然而運動，則五事之末不振而自舉也。
【疏】術，能也；心之所能，謂之心術也。精神心術者，五末之本也。言此之五末，必須精神心智率性而動，然後從於五事，卽非矜矯者也。
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①。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②。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故聖人取象焉③。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四時之序也④。萬物化作，萌區有狀⑤；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⑥。夫天地至神㊀，而有尊卑先後之序，而況人道乎⑦！宗廟尙親，朝蠏尙尊，鄕黨尙齒，行事尙賢，大道之序也⑧。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⑨；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㊁⑩！
①【注】所以先者本也。
【疏】古之人，謂中古人也。先，本也。五末之學，中古有之，事涉澆僞，終非根本也。
②【疏】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
【釋文】“長先而少”詩照反。
③【注】言㊂此先後雖是人事，然皆在至㊃理中來，非聖人之所作也。
【疏】天地之行者，謂春夏先，秋冬後，四時行也。夫天地雖大，尙有尊卑，況在人倫，而無先後！是以聖人象二儀之造化，觀四序之自然，故能篤君臣之大義，正父子之要道也。
④【疏】天尊，地卑，不刊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次序慤乎。舉此二條，足明萬物。
⑤【疏】夫萬物變化，未始暫停，或起或伏，乍生乍死，千族萬種，色類不同，而萌兆區分，各有形狀。
【釋文】“萌區”曲俱反。
⑥【疏】夫春夏盛長，秋冬衰殺，或變生作死，或化故成新，物理自然，非關措意，故隨流任物而所造皆適。
⑦【注】明夫尊卑先後之序，固有物之所不能無也。
【疏】二儀生育，有不測之功，萬物之中，最爲神化，尙有尊卑先後，況人倫之道乎！
⑧【注】言非但人倫所尙也。
【疏】宗廟事重，必據昭穆，以嫡相承，故尙親也。朝蠏以官爵爲尊卑，鄕黨以年齒爲次第，行事擇賢能用之，此理之必然，故云大道之序。
【釋文】“朝蠏”直遙反。
⑨【疏】議論道理而不知次第者，雖有語言，終非道語；旣失其序，不堪治物也。
【疏】旣不識次第，雖語非道，於何取道而行理之邪！
【校】
㊀闕誤引張君房本神下有也字。
㊁闕誤引文如海本道下有哉字。
㊂趙諫議本無言字。
㊃趙本無至字。
㊄其字也字依宋本及道藏本補。世德堂本作爲有序也，無其字。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①，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②，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③，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④，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⑤，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⑥，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⑦，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⑧。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賤履位⑨；仁賢不肖襲情⑩，必分其能，必由其名⑪。以此事上⑫，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⑬，知謀不用，必歸其天，此之謂大平，治之至也⑭。
①【注】天者，自然也。自然旣明，則物得其道也。
【疏】此重開大道次序之義。言古之明開大道之人，先明自然之理。爲自然是道德之本，故道德次之。
②【注】物得其道而和，理自適也。
【疏】先德後仁，先仁後義，故仁義次之。
③【注】理適而不失其分也。
【疏】旣行兼愛之仁，又明裁非之義，次令各守其分，不相爭奪也。
④【注】得分而物物之名各當其形也。
【疏】形，身也。各守其分，不相傾奪，次勸修身，致其名譽也。
⑤【注】無所復改。
【疏】雖復勸令修身以致名譽，而皆須因其素分，任其天然，不可矯性僞情以要令聞也。
⑥【注】物各自任，則罪責除也。
【疏】原者，恕免；省者，除廢。雖復因任其本性，而不無其僭過，故宜布之愷澤，宥免其辜也。
【釋文】“原省”所景反。原，除；省，廢也。
⑦【注】各以得性爲是，失性爲非。
【疏】雖復赦過宥罪，而人心漸薄，次須示其是非，以爲鑒誡也。
⑧【注】賞罰者，失得之報也。夫至治之道，本在於天而末極於斯。
【疏】是非旣明，臧否斯見，故賞善罰惡，以勗黎元也。
【疏】用此賞罰，以次前序而爲治方者，智之明暗，安處各得其宜，才之高下，貴賤咸履其位也。
⑩【注】各自行其所能之情。
【疏】仁賢，智也；不肖，愚也。襲，用也。主上聖明，化導得所，雖復賢愚各異，而咸用本情，終不舍己効人，矜夸炫物也。
⑪【注】無相易業。
【疏】夫性性不同，物物各異，藝能固別，才用必分，使之如器，無不調適也。
【釋文】“必分”方云反。
⑫【注】名當其實，故由名而實不濫也。
【疏】夫名以召實，而（由）〔當〕實故名。若使實不（當）〔由〕㊁名，則名過其實。今明名實相稱，故云必由其名也。
⑬【疏】以，用也。言用以前九法，可以爲臣事上，爲君畜下，外以治物，內以脩身也。
⑭【疏】至默無爲，委之羣下，塞聰閉智，歸之自然，可謂太平之君，至治之美也。
【釋文】“知謀”音智。“大平”音泰。
【校】
㊀世德堂本官作言。
㊁當由二字依注文互易。
故書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①。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②。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③；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④。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⑤！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⑥；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⑦。禮法數度，形名比詳，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⑧。
①【疏】先，本也。言形名等法，蓋聖人之應迹耳，不得已而用之，非所以迹也。書者，道家之書，旣遭秦世焚燒，今檢亦無的據。
②【注】自先明天以下，至形名而五，至賞罰而九，此自然先後之序也。
【疏】夫爲治之體，必隨世汚隆，世有澆淳，故治亦有寬急。是以五變九變，可舉可言。苟其不失次序，則是太平至治也。
③【疏】驟，數也，速也。季世之人，不知倫序，數語形名，以爲治術，而未體九變，以自然爲宗，但識其末，不知其本也。
④【疏】速論賞罰，以此馭時，唯見枝條，未知根本。始，猶本也，互其名耳。
⑤【注】治人者必順序。
【疏】迕，逆也。不識治方，不知次序，顚倒道理，迕逆物情，適可爲物所治，豈能治物也！
【釋文】“迕道”音悟。司馬云：橫也。“而說”徐音悅，又如字。
⑥【注】治道先明天，不爲棄賞罰也，但當不失其先後之序耳。
【疏】夫形名賞罰，此乃知治之具，度非知治之要道也。
⑦【注】夫用天下者，必大通順序之道。
【疏】若以形名賞罰可施用於天下者，不足以用於天下也。斯乃苟飾華辭浮游之士，一節曲見偏執之人，未可以識通方，悟於大道者也。
⑧【注】寄此事於羣才，斯乃畜下也。
【疏】重疊前語。古人有之，但寄羣才而不親預，故是臣下之術，非主上養民之道。總結一章之意，以明本末之旨歸也。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①？”
①【疏】天王，猶天子也。舜問於堯爲帝王之法，若爲用心以合大道也。
堯曰：“吾不敖无吿①，不廢窮民②，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③。此吾所以用心已④。”
①【注】無告者，所謂頑民也。
【疏】敖，侮慢也。無告，謂頑愚之甚，無堪告示也。堯答舜云：“縱有頑愚之民，不堪告示，我亦殷勤敎誨，不敖慢棄舍也。”故老經云，不善者吾亦善之。敖亦有作敎字者，今不用也。
【釋文】“不敖”五報反。
②【注】恆加恩也。
【疏】百姓之中有貧窮者，每加拯恤，此心不替也。
③【疏】孺子，猶稚子也。哀，憐也。民有死者，輒悲苦而慰之。稚子小兒，婦人孤寡，並皆矜愍善嘉養恤也。
④【疏】已，止也。總結以前，用答舜問。“我之用心，止盡於此。”
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①。”
①【疏】用心爲治，美則美矣，其道狹劣，未足稱大。旣領堯答，因發此譏。
堯曰：“然則何如①？”
①【疏】 堯旣被譏，因茲請益，“治道之大，其術如何？”
舜曰：“天德而出寧①，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②。”
①【注】與天合德，則雖出而靜。
【疏】化育之方，與玄天合德，迹雖顯著，心恆寧靜。
②【注】此皆不爲而自然也。
【疏】經，常也。夫日月盛明，六合俱照，春秋涼暑，四序運行，晝夜昏明，雲行雨施，皆天地之大德，自然之常道者也。旣無心於偏愛，豈有情於養育！帝王之道，其義亦然。
【釋文】“雨施”始豉反。
①【注】自嫌有事。
【疏】膠膠，擾擾，皆擾亂之貌也。領悟此言，自嫌多事，更相發起，聊此撝謙。
【釋文】“膠膠”交卯反。司馬云：和也。“擾擾”而小反。司馬云：柔也。案如注意，膠膠擾擾，動亂之貌。
②【疏】 堯自謙光，推讓於舜，故言子之盛德，遠合上天，我之用心，近符人事。夫堯 舜二君，德無優劣，故寄此兩聖以顯方治耳。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①，而黃帝 堯 舜之所共美也②。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爲哉？天地而已矣③。
①【疏】自此已下，莊生之辭也。夫天覆地載，生育羣品，域中四大，此當二焉。故引古證今，歎美其德。
②【疏】唯天爲大，唯堯則之。故知軒 頊 唐 虞，皆以德合天地爲其美也。
③【疏】言古之懷道帝王，何爲者哉？蓋無心順物，德合二儀而已矣。
【釋文】“之王”往況反。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耼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①。”
①【疏】姓仲，名由，字子路，宣尼弟子也。宣尼覩周德已衰，不可匡輔，故將己所修之書，欲藏於周之府藏，庶爲將來君王治化之術，故與門人謀議，詳其可否。老君，姓李，名耼，爲周徵藏史，猶今之祕書官，職典墳籍。見周室版蕩，所以解免其官，歸休靜處。故子路咨勸孔子，何不暫試過往，因而問焉。
【釋文】“藏書”司馬云，藏其所著書也。“徵藏”才浪反。司馬云：徵藏，藏名也。一云：徵，典也。“史”藏府之史。“老耼”吐甘反。或云：老耼是孔子時老子號也。“免而歸”言老子見周之末不復可匡，所以辭去也。
孔子曰：“善。”
①【疏】 老子知欲藏之書是先聖之已陳芻狗，不可久留，恐亂後人，故云不許。
②【疏】 孔子刪詩 書，定禮 樂，修春秋，贊易道，此六經也；又加六緯，合爲十二經也。委曲敷演，故繙覆說之。
【釋文】“繙”敷袁反。徐又音盤，又音煩。司馬〔云〕：煩寃也。“十二經”說者云：詩 書 禮 樂 易 春秋 六經，又加六緯，合爲十二經也。一說云：易上下經並十翼爲十二。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經也。“以說”如字，又始銳反。絕句。
①【疏】中其說者，許其有理也。大謾者，嫌其繁謾太多，請簡要之術也。
【釋文】“老耼中”丁仲反。“其說”如字。絕句。“曰大”音泰，徐敕佐反。“謾”末旦反，郭武諫反。
【校】
㊀趙諫議本大作太。
孔子曰：“要在仁義①。”
①【疏】經有十二，乃得繁盈，切要而論，莫先仁義也。
老耼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①？”
①【疏】問：“此仁義率性不乎？”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眞人之性也，又將奚爲矣①？”
①【疏】然，猶如此。言仁義是人之天性也。賢人君子，若不仁則名行不成，不義則生道不立。故知仁義是人之眞性，又將何爲是疑之也邪？
老耼曰：“請問，何謂仁義①？”
①【疏】前言仁義是人之眞性，今之重問，請解所由也。
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无私，此仁義之情也①。”
①【注】此常人之所謂仁義者也，故寄孔 老以正之。
【疏】愷，樂也。忠誠之心，願物安樂，慈愛平等，兼濟無私，允合人情，可爲世敎也。
【釋文】“中心物”本亦作勿。“愷”開待反。司馬云：樂也。
老耼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乎①！无私焉，乃私也②。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③？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④，禽獸固有羣矣，樹木固有立矣⑤。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⑥；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⑦？意，夫子亂人之性也⑧！”
①【注】夫至仁者，無愛而直前也。
【疏】意，不平之聲也。幾，近也。迂，曲也。後發之言，近乎浮僞，故興意歎，以（長）〔表〕不平。夫至人推理直前，無心思慮，而汝存情兼愛，不乃私曲乎！
【釋文】“曰意”於其反。司馬云：不平聲也。下同。“幾乎”音機。司馬本作頎，云：頎，長也，後言長也。〇盧文弨曰：舊本後作復㊀，未詳。“迂乎”音于。
②【注】世所謂無私者，釋己而愛人。夫愛人者，欲人之愛己，此乃甚私，非忘公而公也。
【疏】夫兼愛於人，欲人之愛己也，此乃甚私，何公之有邪！
③【疏】牧，養也。欲使天下蒼生咸得本性者，莫若上下各各守分，自全恬養，則大治矣。牧有本作放字者，言君王但放任羣生，則天下太平也。
【釋文】“牧乎”司馬云：牧，養也。
④【疏】夫天地覆載，日月照臨，星辰羅列，此並自然之理也，非關人事。豈唯三種，萬物悉然，但當任之，莫不備足，何勞措意，妄爲矜矯也！
【疏】有識禽獸，無情草木，各得生立，各有羣分，豈資仁義，方獲如此！
⑥【注】不待於兼愛也。
【疏】循，順也。放任己德而逍遙行世，順於天道而趨步人間，人間至極妙行，莫過於此也。
【釋文】“放德”方往反。
⑦【注】無由得之。
【疏】偈偈，勵力貌也。揭，擔負也。亡子，逃人也。言孔丘勉勵身心，擔負仁義，强行於世，以敎蒼生，何異乎打擊大鼓而求覓亡子，是以鼓聲愈大而亡者愈離，仁義彌彰而去道彌遠，故無由得之。
【釋文】“偈偈”居謁反，又巨謁反。或云：用力之貌。“揭仁”其謁反，又音桀。
⑧【注】事至而愛，當義而止，斯忘仁義者也，常念之則亂眞矣。
【疏】亡子不獲，罪在鳴鼓；眞性不明，過由仁義；故發噫歎，總結之也。
【校】
㊀釋文原本及世德堂本均作復。
㊁世德堂本已作以。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趼而不敢息①。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②，而棄妹之者，不仁也③，生熟不盡於前④，而積斂无崖⑤。”
①【疏】姓士，字成綺，不知何許人。舍，逆旅也。趼，腳生泡漿創也。成綺素聞老子有神聖之德，故不辭艱苦，慕義遠來。百經旅舍，一不敢息，塗路旣遙，足生重趼。
【釋文】“士成綺”如字，又魚紙反。士成綺，人姓名也。“願見”賢遍反。下同。“百舍”司馬云：百日止宿也。“重”直龍反。“趼”古顯反。司馬云：胝也。胝，音陟其反。許愼云：足指約中斷傷爲趼。〇慶藩案釋文引許說，本淮南 脩務篇注。淮南引莊子作重跰，跰卽趼字之誤也。高注云：趼，足生胝也。趼，又讀若繭。賈子 勸學篇百舍重繭，宋策 墨子百舍重繭，（高注：重繭，累胝也。）皆叚繭作趼也。
②【注】言其不惜物也。
【疏】昔時藉甚，謂是至人；今日親觀，知無聖德。見其鼠穴土中，有餘殘蔬菜。嫌其穢惡，故發此譏也。
【釋文】“餘蔬”所居反，又音所。司馬云：蔬讀曰糈。糈，粒也。鼠壤內有遺餘之粒，穢惡過甚也。一云：如鼠之堆壤，餘益蔬外也。
③【注】無近恩，故曰棄。
【疏】妹，猶昧也。闇昧之徒，應須誘進，棄而不敎，豈曰仁慈也！
【釋文】“棄妹”一本作妹之老。“不仁”釋名云：妹，末也。謂末學之徒，須慈誘之，乃見棄薄，不仁之甚也。
④【注】至足，故恆有餘。
【疏】生，謂粟帛；熟，謂飮食。充足之外，不復槩懷，所以飮食資財，目前狼藉。且大聖寬弘而不拘小節，士成庸瑣，以此爲非。細碎之間，格量眞聖，可謂以螺酌海，焉測淺深也！
【釋文】“生熟”司馬云：生，膾也。一云：生熟，謂好惡也。
⑤【注】萬物歸懷，來者受之，不小立界畔也。
【疏】旣有聖德，爲物所歸，故供給聚斂，略無涯（峙）〔涘〕，浩然無心，積散任物也。
【釋文】“而積”子亦反，李子賜反。“斂”力檢反，李狸豔反。
老子漠然不應①。
①【注】不以其言槩意。
【疏】塵垢之言，豈曾入耳！漠然虛淡，何足介懷！
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①？”
①【注】自怪刺譏之心，所以壞也。
【疏】卻，空也，息也。昨日初來，妄生譏刺，今時思省，方覺己非，所以引過責躬，深懷慚竦。心之空矣，不識何耶。
【釋文】“復見”扶又反。“有刺”（于）〔千〕㊀賜反。“正卻”去逆反。或云：息也。
【校】
㊀千字依釋文原本改。
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爲脫焉①。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②。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③，再受其殃④。吾服也恆服⑤，吾非以服有服⑥。”
①【注】脫，過去也。
【疏】夫巧智神聖之人者，蓋是迹，非所以迹也。“汝言我欲於聖人乎？我於此久以免脫，汝何爲乃謂我是聖非聖耶？”老君欲抑成綺之譏心，故示以息迹歸本也。郭注云，脫，過去也，謂我於聖已得過免而去也。
【釋文】“夫巧”苦敎反，又如字。“知”音智。“爲脫”徒活反。注同。
②【注】隨物所名。
③【注】有實，故不以毀譽經心也。
【釋文】“毀譽”音餘，下同。
④【注】一毀一譽，若受之於心，則名實俱累，斯所以再受其殃也。
【疏】昨日汝喚我作牛，我卽從汝喚作牛，喚我作馬，我亦從汝喚作馬，我終不拒。且有牛馬之實，是一名也。人與之名，諱而不受，是再殃也。譏刺之言，未甚牛馬，是尙不諱，而況非乎！
⑤【注】服者，容行之謂也。不以毀譽自殃，故能不變其容。
【疏】 郭注云，服者，容行之謂也。老君體道大聖，故能制服身心，行行容受，呼牛呼馬，唯物是從，此乃恆常，非由措意也。
【釋文】“容行”如字。
⑥【注】有爲爲之，則不能恆服。
【疏】言我率性任眞，自然容受，非關有心用意，方得而然。必也用心，便成矯性，旣其有作，豈曰無爲！
士成綺鴈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①？”
①【疏】 成綺自知失言，身心慙愧，於是鴈行斜步，側身避影，隨逐老子之後，不敢履躡其迹，仍徐進問，請修身之道如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①，而目衝然②，而顙頯然③，而口闞然④，而狀義然⑤，似繫馬而止也⑥。動而持⑦，發也機⑧，察而審⑨，知巧而覩於泰⑩，凡以爲不信⑪。邊竟㊀有人焉，其名爲竊⑫。”
①【注】進趨不安之貌。
【疏】而，汝也。言汝莊飾容貌，夸駭於人，自爲崖岸，不能舒適。
②【注】衝出之貌。
【疏】心旣不安，目亦馳動，故左盼右睇，睢盱充詘也。
③【注】高露發美之貌。
【疏】顙額高亢，顯露華飾，持此容儀，矜敖於物。
【釋文】“顙頯”上息黨反，下去軌反。本又作顯，如字。司馬本作䫥。
④【注】虓豁之貌。
【疏】 郭注云，虓豁之貌也。謂志性强梁，言語雄猛，夸張虓豁，使人可畏也。
【釋文】“闞”郭許覽反，又火斬反，又火暫反。“虓”火交反。“豁”火括反。
⑤【注】踶跂自持之貌。
【疏】義，宜也。踶跂驕豪，實乖典禮，而修飾容狀，自然合宜也。
【釋文】“踶”直氏反。“跂”去氏反。〇慶藩案義讀爲峨。義然，峨然也。說詳俞氏 大宗師篇 平議。郭訓成疏兩失之。
⑥【注】志在奔馳。
【疏】形雖矜莊，而心性諠躁，猶如逸馬被繫，意存奔走。
⑦【注】不能自舒放也。
【疏】馳情逐境，觸物而動，不能任適，每事拘持。
⑧【注】趨捨速也。
【疏】機，弩牙也。攀緣之心，遇境而發，其發猛速，有類弩牙。
⑨【注】明是非也。
【疏】不能虛遣，違順兩忘，而明察是非，域心審定。
⑩【注】泰者，多於本性之謂也。巧於見泰，則拙於抱朴。
【疏】泰，多也。不能忘巧忘知，觀無爲之一理，而詐知詐巧，見有爲之多事。
⑪【注】凡此十事，以爲不信性命而蕩夫毀譽，皆非修身之道也。
【疏】信，實也。言此十事，皆是虛詐之行，非眞實之德也。〇家世父曰：郭象云，凡此十事，以爲不信性命而蕩夫毀譽，於文多一轉折。凡以爲不信，言凡所爲皆出於矯揉，與自然之性不相應，故謂之不信。容也，目也，顙也，口也，狀也，一有矜持，若繫馬而制其奔突，不能自信於心也。動而發，一其機應之，而相勝以知巧，不能自信於外也。微分兩義，不得爲十事。
【疏】竊，賊也。邊蕃境域，忽有一人，不憚憲章，但行竊盜。內則損傷風化，外則阻隔蕃情，蠹政害物，莫斯之甚。成綺之行，其猥亦然，舉動睢盱，猶如此賊也。
【釋文】“邊竟”音境。“有人焉其名爲竊”邊垂之人，不聞知禮樂之正，縱有言語，偶會墳典，皆是竊盜所得，其道何足語哉！司馬云：言遠方嘗有是人。
【校】
㊀趙諫議本竟作境。
㊁世德堂本如作知。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①。廣廣乎其无不容也，淵㊀乎其不可測也②。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③！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爲之累④。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⑤，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⑥，極物之眞，能守其本⑦，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⑧。通乎道，合乎德⑨，退仁義⑩，賓禮樂⑪，至人之心有所定矣⑫。”
①【疏】 莊周師老君，故呼爲夫子也。終，窮也。二儀雖大，猶在道中，不能窮道之量；秋毫雖小，待之成體，此則於小不遺。旣其能小能大，故知備在萬物。
②【疏】旣大無不包，細無不入，貫穿萬物，囊括二儀，故廣廣歎其寬博，淵乎美其深遠。〇慶藩案廣廣，猶言曠曠也。曠曠者，虛無人之貌。〔漢書〕五行志，師出過時，茲謂廣，李奇曰：廣，音曠。曠與廣，古字義通。（漢書）武五子傳，橫術（薛瓚曰：術，道路也。）何廣廣兮，蘇林曰：廣，音曠。
③【疏】夫形德仁義者，精神之末迹耳，非所以迹也，救物之弊，不得已而用之。自非至聖神人，誰能定其粗妙耶！
④【注】用世，故不患其大也。
【疏】聖人威跨萬乘，王有世界，位居九五，不亦大乎！而姑射 汾陽，忘物忘己，卽動卽寂，何四海之能累乎！
⑤【注】靜而順之。
【疏】棅，權也。偕，居也。社稷顚覆，宇內崩離，趨世之人，奮動權棅，必靜而自守，不與並逐也。
【釋文】“奮棅”音柄。司馬云：威權也。李丑倫反。一本作棟。〇家世父曰：釋文引司馬云：棅，威權也。說文：柄，柯也。柄，或（從）〔作〕棅。管子 山權數篇此之謂國權，此謂君棅。操國計之盈虚，謂之國權。制人事之重輕，謂之君棅。棅者，所藉以制事者也。大者制大，小者制小，相與奮起以有爲於世，皆有所借者也。説文：叚，借也。無所假則無爲，無爲則因以爲弟靡，因以爲波流，而隨物以遷焉。無假而不與利遷，斯之謂無爲而無不爲。郭象云，任眞而直往，非也。
⑥【注】任眞而直往也。
【疏】志性安靜，委命任眞，榮位旣不關情，財利豈能遷動也！
⑦【疏】夫聖人靈鑒洞徹，窮理盡性，斯極物之眞者也。而應感無方，動不傷寂，能守其本。
⑧【疏】雖復握圖御㝢，總統羣方，而忘外二儀，遺棄萬物，是以爲旣無爲，事旣無事，心閒神王，何困弊之有！
⑨【疏】淡泊之心，通乎至道，虛忘之智，合乎上德，斯乃境智相會，能（斯）〔所〕冥符也。
⑩【注】進道德也。
⑪【注】以情性爲主也。
【疏】退仁義之澆薄，進道德之淳和，擯禮樂之浮華，主無爲之虛淡。〇俞樾曰：賓當讀爲擯，謂擯斥禮樂也，與上句退仁義一律。郭注曰，以性情爲主也，則以本字讀之，其義轉迂。達生篇曰，賓於鄕里，逐於州部，此卽假賓爲擯之證。〇慶藩案俞說是也。古賓擯音同，音同之字，往往叚借爲義。周禮司儀，賓拜送幣，釋文云：賓，音擯。本書徐無鬼篇，賓於寡人，司馬本賓作擯，卽其證。
⑫【注】定於無爲也。
【疏】恬淡無爲而用不乖寂，定矣。
【校】
㊀闕誤引江南 古藏本重淵字。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①，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②，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③，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㊀，我猶不足貴也，爲其貴非其貴也④。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⑤，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⑥！
①【疏】道者，言說；書者，文字。世俗之人，識見浮淺，或託語以通心，或因書以表意，持（許）〔誦〕往來，以爲貴重，不知無足可言也。
②【疏】所以致書，貴宣於語，所以宣語，貴表於意也。
③【疏】隨，從也。意之所出，從道而來，道旣非色非聲，故不可以言傳說。
【釋文】“言傳”丈專反。後同。
④【注】其貴恆在意言之表。
【疏】夫書以載言，言以傳意，而末世之人，心靈暗塞，遂貴言重書，不能忘言求理。故雖貴之，我猶不足貴者，爲言書糟粕，非可貴之物也。故郭注云，其貴恆在意言之表。
【釋文】“爲其”于僞反。
【疏】夫目之所見，莫過形色，耳之所聽，唯在名聲。而世俗之人，不達至理，謂名言聲色，盡道情實。豈知玄極，視聽莫偕！愚惑如此，深可悲歎。郭注云，得彼之情，唯忘言遺書者耳。
⑥【注】此絕學去知之意也。
【疏】知道者忘言，貴德者不知，而聾俗愚迷，豈能識悟！唯當達者方體之矣。
【釋文】“知者”如字。下同。或並音智。“去尙”起呂反。
【校】
㊀世德堂本之下有哉字。
㊁之字依宋本及疏補。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㊀何言邪①？”
①【疏】 桓公，齊桓公也。輪，車輪也。扁，匠人名也。斲，雕斫也。釋，放也。齊君翫讀，輪扁打車，貴賤不同，事業各異，乃釋放其具，方事質疑。欲明至道深玄，不可傳（集）〔說〕，故寄桓公匠者，略顯忘言之致也。
【釋文】“桓公”李云：齊桓公也，名小白。“輪扁”音篇，又符殄反。司馬云：斲輪人也，名扁。“斲”陟角反。“椎”直追反。“而上”時掌反。
【校】
㊀世德堂本者作爲。
公曰：“聖人之言也①。”
①【疏】所謂憲章文 武，祖述堯 舜，是聖人之言。
曰：“聖人在乎①？”
①【疏】又問：“聖人見在以不？”
公曰：“已死矣①。”
①【疏】答曰：“聖人雖死，厥敎尙存焉。”
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①！”
①【疏】（夫）酒滓曰糟，漬糟曰粕。夫醇酎比乎道德，糟粕方之仁義，已陳芻狗，曾何足云！
【釋文】“糟”音遭。李云：酒滓也。“魄”普各反。司馬云：爛食曰魄。一云：糟爛爲魄。本又作粕，音同。許愼云：粕，已漉麤糟也。或普白反，謂魂魄也。“已夫”音符。絕句。或如字。〇慶藩案釋文，魄，本又作粕，卽司馬本也。文選 陸士衡 文賦〔注〕引司馬云：爛食曰粕。
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无說則死①。”
①【疏】貴賤禮隔，不可輕言，庸委之夫，輒敢議論。說若有理，方可免辜，如其無辭，必獲死罪。
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①臣不能以喩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②。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③！”
①【疏】甘，緩也。苦，急也。數，術也。夫斲輪失所則〔不〕㊀牢固，若使得宜，則口不能言也。況之理敎，其義亦然。
【釋文】“甘”如字，又音酣。司馬云：甘者，緩也。苦者，急也。“有數”李云：色注反，數，術也。〇盧文弨曰：案前後俱作色主反，此注字疑譌。
②【注】此言物各有性，敎學之無益也。
【疏】喩，曉也。輪扁之術，不能示其子，輪扁之子，亦不能禀受其敎，是以行年至老，不免斤斧之勞。故知物各有性，不可倣效。
③【注】當古㊁之事，已滅㊂於古矣，雖或傳之，豈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變，故絕學任性，與時變化而後至焉。
【疏】夫聖人制法，利物隨時，時旣不停，法亦隨變。是以古人古法淪殘於前，今法今人自興於後，無容執古聖迹行乎今世。故知所讀之書，定是糟粕也。
【釋文】“人與”如字，又一音餘。“可傳”直專反。注同。
【校】
㊀不字依正文補。
㊁趙諫議本古作今。
㊂趙本滅作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