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篇說劍第三十①
①【釋文】以事名篇。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①
①【疏】 趙惠王，名何，趙武靈王之子也。好擊劍之士，養客三千，好無厭足。其國衰敝，故諸侯知其無道，共相謀謂，欲將伐之也。
【釋文】“趙文王”司馬云：惠文王也，名何，武靈王子，後莊子三百五十年。洞紀云：周赧王十七年，趙惠文王之元年。一云：案長曆推惠文王與莊子相値，恐彪之言誤。“喜劍”許紀反。下同。“夾門”郭 李音協，又古洽反。“好之”呼報反。下同。“无厭”於鹽反，又於豔反。〇盧文弨曰：今書作不厭。
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①
①【疏】 悝，趙太子名也。厭患其父喜好干戈，故欲千金以募說士。莊子大賢，當能止劍也。
【釋文】“悝”苦回反，太子名。〇俞樾曰：惠文王之後爲孝成王 丹，則此太子葢不立。“募”音慕，又音務。“說王”如字，解也。又音悅。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敎周，賜周千金？”
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尙㊀何敢言！”①
①【疏】欲敎我何事，乃賜千金？旣見金多，故問。太子曰：“聞（莊）〔夫〕子賢哲聖明故，所以贈（于）〔千〕金以充從（車）〔者〕之幣帛也。”
【釋文】“與使”所吏反。“以幣從”才用反。一本作以幣從者。〇盧文弨曰：舊者訛軍，今改正。今書有者字。
【校】
㊀闕誤引張君房本尙作當。
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尙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
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
莊子曰：“諾。周善爲劍。”
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①”
①【疏】髮亂如蓬，鬢毛突出，鐵爲冠，垂下露面。曼胡之纓，謂屯項抹額也。短後之衣，便於武事。瞋目怒眼，勇者之容，憤然𥧑胸，故語聲難澁。斯劍士之形服也。
【釋文】“上說”如字，又始銳反。下同。“蓬”步公反。本或作纄，同。“頭”蓬頭，謂著兜鉾也。有毛，故如蓬。“突鬢”必刃反。司馬本作賓，云：賓讀爲鬢。“垂冠”將欲鬭，故冠低傾也。“曼胡”莫干反。司馬云：曼胡之纓，謂麤纓無文理也。“短後之衣”爲便於事也。“瞋目”赤夷赤眞二反。“語難”如字。艱難也；勇士憤氣積於心胸，言不流利也。又乃旦反，旣怒而語，爲人所畏難。司馬云：說相擊也。“乃說”音悅。下大說同。
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①王曰：“子欲何以敎寡人，使太子先②？”
①【疏】夫自得者，內無懼心，故不趨走也。
【釋文】“與見”賢遍反。下劍見同。又如字。“王脫”一本作說，同。土活反。
②【疏】汝欲用何術以敎諫於我，而使太子先言於我乎？
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
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
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大悅之，曰：“天下无敵矣！”①
①【疏】其劍十步殺一人，一去千里，行不留住，銳快如是，寧有敵乎！
【釋文】“千里不留行”司馬云：十步與一人相擊，輒殺之，故千里不留於行也。〇俞樾曰：十步之內，輒殺一人，則歷千里之遠，所殺多矣，而劍鋒不缺，所當無撓者，是謂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極言其劍之利也。行以劍言，非以人言，下文所謂行以秋冬是也。司馬云，十步與一人相擊輒殺之，故千里不留於行也。未得其義。
莊子曰：“夫爲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①。”
①【疏】夫爲劍者道也，是以忘己虛心，開通利物，感而後應，機照物先，莊子之用劍也。
①【疏】詞旨淸遠，感動王心，故令休息，屈就館舍，待設劍戲，然後邀延也。
【校】
㊀張君房本無令字。
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①。”
①【疏】敦，斷也。試陳劍士，使考校敦斷以定勝劣。
【釋文】“乃校”司馬云：考校取其勝者也。校，本或作敎。“士敦”如字。司馬云：敦，斷也，試使用劍相擊斷截也。一音丁回反。〇家世父曰：釋文引司馬云，敦，斷也，試使用劍相擊截斷也。邶風詩箋王事敦我，敦，猶投擲也。魯頌詩箋敦商之旅，敦，治也。敦劍卽治劍之意。說文：敦，怒也，一曰誰何也。誰何，猶言莫我何，亦卽兩相比較之意。兩相比較，故怒也。
莊子曰：“望之久矣①。”
①【疏】企望日久，請早試之。
王曰：“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
曰：“臣之所奉皆可。①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
①【疏】御，用也。謂莊實可擊劍，故問之。
【釋文】“御杖”直亮反。“所奉”司馬本作所奏。
王曰：“願聞三劍。”
曰：“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㊀。”
【校】
㊀高山寺本三劍字上均有之字。
王曰：“天子之劍何如？”
曰：“天子之劍，以燕谿 石城爲鋒，齊 岱爲鍔①，晉 魏㊀爲脊，周 宋爲鐔②，韓 魏㊁爲夾③；包以四夷，裹以四時④；繞以渤海，帶以常山⑤；制以五行，論以刑德⑥；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⑦。此劍，直之无前，舉之无上，案之无下，運之无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⑧。此天子之劍也。”
①【疏】鋒，劍端也。鍔，刃也。燕谿，在燕國；石城，塞外山；此地居北，以爲劍鋒。齊國 岱岳在東，爲劍刃也。
【釋文】“燕”音煙。“谿”燕谿，地名，在燕國。“石城”在塞外。“鍔”五各反。司馬云：劍刃也。一云：劍稜也。
②【疏】鐔，環也。晉 魏二國近乎趙地，故以爲脊也。周 宋二國近南，故以爲環也。
【釋文】“鐔”音淫。三蒼云：徒感反，劍口也。徐徒南反，又徒各反，謂劍鐶也。司馬云：劍珥也。
③【疏】鋏，把也。韓 魏二國在趙之西，故以爲把也。
【釋文】“爲夾”古協反。司馬云：把也。一本作鋏，同。一云：鐔，從稜向背；鋏，從稜向刃也。
④【疏】懷四夷以道德，順四時以生化。
【釋文】“裹以”音果。
⑤【疏】 渤海，滄洲也。常山，北岳也。造化之中，以山海鎭其地也。
⑥【疏】五行，金木水火土。刑，刑罰；德，德化也。以此五行，匡制寰宇，論其刑德，以御羣生。
⑦【疏】夫陰陽開闢，春夏維持，秋冬肅殺，自然之道也。
【釋文】“行以秋冬”隨天道以行止也。
⑧【疏】夫以道爲劍，則無所不包，故上下旁通，莫能礙者；浮雲地紀，豈足言哉！旣以造化爲功，故無不服也。
【校】
㊀高山寺本魏作衞。
㊁高山寺本魏作衞。
文王芒然自失①，曰：“諸侯之劍何如？”
①【疏】夫才小聞大，不相承領，故芒然若涉海，失其所謂，類魏惠王之聞韶樂也。
【釋文】“芒然”莫剛反。
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爲鋒，以淸廉士爲鍔，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鐔，以豪桀士爲夾㊀。此劍，直之亦无前，舉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運之亦无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鄕①。此劍一用，如雷龍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②。”
①【疏】四鄕，猶四方也。夫能法象天地而知萬物之情，謂諸侯所以爲異也。但能依用此劍而御於邦國，亦宇內無敵。
②【疏】 易以震卦爲諸侯，故雷龍爲諸侯之劍也。
【校】
㊀趙諫議本賢良作賢聖，世德堂本及趙本忠聖作忠勝，世德堂本豪桀作豪傑。
王曰：“庶人之劍何如？”
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无異於鬭雞，一旦命已絕矣，无所用於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爲大王薄之。”①
①【疏】 莊子雄辯，冠絕古今，故能說化趙王，去其所好，而結會旨歸，在於此矣。
【釋文】“肝肺”芳廢反。“竊爲”于僞反。
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①。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
①【疏】環，繞也。王覺己非，深懷慙惡，命莊子上殿以展愧情，繞食三周，不能安坐，氣急心懣，豈復能飱乎！
【釋文】“而上”時掌反。下同。“三環”如字。又音患，繞也。聞義而愧，繞（饒）〔饌〕㊀三周，不能坐食。
【校】
㊀饌字依世德堂本改。
①【疏】不復受賞，故恨而致死也。
【釋文】“服斃”婢世反。司馬云：忿不見禮，皆自殺也。
【校】
㊀高山寺本及卷子本服斃其處也並作伏斃其處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