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至樂第十八①
①【釋文】以義名篇。“樂”音洛。
天下有至樂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①？今奚爲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②？
①【注】忘歡而後樂足，樂足而後身存。將以爲有樂耶？而至樂無歡；將以爲無樂耶？而身以存而無憂。
【疏】此假問之辭也。至，極也。樂，歡也。言寰宇之中，頗有至極歡樂，可以養活身命者無有哉？
【釋文】“至樂”音洛。篇內不出者皆同。至，極也。樂，歡也。
【疏】奚，何也。今欲行至樂之道以活身者，當何所爲造，何所依據，何所避諱，何所安處，何所從就，何所捨去，何所歡樂，何所嫌惡，而合至樂之道乎？此假設疑問，下自曠顯。
【釋文】“奚惡”烏路反。
【校】
㊀世德堂本遇下有者字，趙諫議本無。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①；所下者，貧賤夭惡也②；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爲形也亦愚哉！③
①【疏】天下所尊重者，無過富足財寶，貴盛榮華，壽命遐長，善名令譽；所歡樂者，滋味爽口，麗服榮身，玄黃悅目，宮商娛耳。若得之者，則爲據處就樂。
②【疏】貧窮卑賤，夭折惡名，世閒以爲下也。
③【注】凡此，失之無傷於形而得之有損於性，今反以不得爲憂，故愚。
【疏】凡此上事，無益於人，而流俗以不得爲苦，旣不適情，遂憂愁懼慮。如此修爲形體，豈不甚愚癡！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爲形也亦外矣①。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爲形也亦疏矣②。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惽惽，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爲形也亦遠矣③。烈士爲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爲善矣，不足活身；以爲不善矣，足以活人。④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⑤。”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无有哉⑥？
【疏】夫富豪之家，勞神苦思，馳騁身力，多聚錢財，積而不散，用何能盡！內其形者，豈其如斯也！
②【注】故親其形者，自得於身中而已。
【疏】夫位高慮遠，祿重憂深，是以晝夜思量，獻可替否，勞形怵心，無時暫息，其爲形也，不亦疏乎！
③【注】夫遺生然後能忘憂，忘憂而後生可樂，生可樂而後形是我有，富是我物，貴是我榮也。
【疏】夫稟氣頑癡，生而憂戚，雖復壽考，而精神惽闇，久憂不死，翻成苦哉。如此爲形，豈非疏遠，其於至樂，不亦謬乎！
【釋文】“惽惽”音昏，又音門。
④【注】善則適當，故不周濟。
【疏】誠，實也。夫忠烈之士，忘身徇節，名傳今古，見善世閒，然未知此善是（有）〔否〕虛實。善若實也，不足以活身命；善必虛也，不應養活蒼生。賴諫諍而太平，此足以活人也；爲忠烈而被戮，此不足以活身也。
⑤【注】唯中庸之德爲然。
【疏】蹲循，猶順從也。夫爲臣之法，君若無道，宜以忠誠之心匡諫；君若不聽，卽須蹲循休止，若逆鱗强諍，必遭刑戮也。
【釋文】“蹲”七旬反。郭音存，又趣允反。“循”音旬，又音脣。“勿爭”爭鬭之爭。下同。〇家世父曰：外物篇踆於窾水，釋文引字林云，踆，古蹲字。史記 貨殖傳下有（踆）〔蹲〕鴟，徐廣云：蹲，古作踆。玉篇 足部：踆，退也。辵部：逡，退也。踆逡字同。漢書巡行郡國作循行。蹲循，猶逡巡也。〇慶藩案蹲循卽逡巡。廣雅：逡巡，卻退也。管子 戒篇作逡遁，（漢 鄭固碑同。）小問篇作遵循，（荀子同。）晏子 問篇作逡遁，又作逡循，漢書 平（常）〔當〕傳贊作逡遁，（萬）〔萬〕㊁章傳作逡循，三禮注作逡遁，字異而義實同。
⑥【注】故當緣督以爲經也。
【疏】 吳王 夫差，荒淫無道，子胥忠諫，以遭殘戮。若不諫諍，忠名不成。故諫與不諫，善與不善，誠未可定矣。
【校】
㊀趙諫議本此句作厚形知足。
㊁當字萭字均依漢書改。
今俗之所爲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①？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羣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②，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㊀不樂也③。果有樂无有哉？吾以无爲誠樂㊁矣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无樂，至譽无譽。⑤”
①【疏】果，未定也。流俗以貪染爲心，以色聲爲樂。未知此樂決定樂耶？而倒置之心，未可謂信也。
②【注】舉羣趣其所樂，乃不避死也。
【疏】誙誙，趣死貌也。已，止也。舉世之人，羣聚趣競，所歡樂者，無過五塵，貪求至死，未能止息之也。
【釋文】“誙誙”戶耕反，徐苦耕反，又胡苢反。李云：趣死貌。崔云：以是爲非，以非爲是。誙誙，本又作脛脛。
③【注】無懷而恣物耳。
【疏】而世俗之人，皆用色聲爲上樂，而莊生體道忘淡，故不見其樂，亦不見其不樂也。
④【注】夫無爲之樂，無憂而已。
【疏】以色聲爲樂者，未知決定有此樂不？若以莊生言之，用虛淡無爲爲至實之樂。
⑤【注】俗以鏗鎗爲樂，美善爲譽。
【疏】俗以富貴榮華鏗金鎗玉爲上樂，用美言佞善爲令譽，以無爲恬淡寂寞虛夷爲憂苦。故知至樂以无樂爲樂，至譽以无譽爲譽也。
【釋文】“鏗”苦耕反。“鎗”七羊反。
【校】
㊀闕誤引江南 古藏本未之俱作未知之，趙諫議本作未知。
㊁闕誤引江南 古藏本誠樂作而誠者爲樂。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无爲可以定是非。①至樂活身，唯无爲幾存②。請嘗試言之。天无爲以之淸，地无爲以之寧③，故兩无爲相合，萬物皆化④。芒乎芴乎，而无從出乎⑤！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⑥！萬物職職，皆從无爲殖⑦。故曰天地无爲也而无不爲也⑧，人也孰能得无爲哉⑨！
【疏】夫有爲執滯，執是競非，而是非無主，故不可定矣。無爲虛淡，忘是忘非，旣無是非而是非定者也。
【疏】幾，近也。存，在也。夫至樂無樂，常適無憂，可以養活身心，終其天命，唯彼無爲，近在其中者矣。
【釋文】“近乎”附近之近。
③【注】皆自淸寧耳，非爲之所得。
④【注】不爲而自合，故皆化，若有意乎爲之，則有時而滯也。
【疏】天無心爲淸而自然淸虛，地無心爲寧而自然寧靜。故天地無爲，兩儀相合，升降災福而萬物化生，若有心爲之，卽不能已。
⑤【注】皆自出耳，未有爲而出之也。
【釋文】“芒乎”李音荒，又呼晃反。下同。“芴乎”音忽。下同。
⑥【注】無有爲之象。
【疏】夫二儀造化，生物無心，恍惚芒昧，參差難測；尋其從出，莫知所由；視其形容，竟無象貌。覆論芒芴，互其文耳。〇慶藩案芴芒，卽忽荒也。（爾雅太歲在巳曰大荒落，史（書）〔記〕曆書荒作芒。三代世表 帝芒，索隱：芒，一作荒。）淮南 原道篇游淵霧，鶩忽怳，高注：忽怳，無形之象。文選 七發 李注引淮南正作忽荒。人間篇曰，翱翔乎忽荒之上，賈誼 鵩賦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是其證。
⑦【注】皆自殖耳。
【疏】職職，繁多貌也。夫春生夏長，庶物繁多，孰使其然？皆自生耳。尋其源流，從無爲種植。旣無爲種植，豈有爲耶！
【釋文】“萬（萬）〔物〕職職”司馬云：職職，猶祝祝也。李云：繁（植）〔殖〕貌。案爾雅，職，主也。謂各有主而區別。〇盧文弨曰：舊殖譌淔，㊂今改正。
⑨【注】得無爲則無樂而樂至矣。
【疏】孰，誰也。夫天地淸寧，無爲虛廓而升降，生化而無不爲也。凡俗之人，心靈暗昧，耽滯有欲，誰能得此無爲哉！言能之者，乃至務也。若得之者，便是德合二儀，冥符至樂也。
【校】
㊀趙諫議本無者字。
㊁趙本足作定。
㊂世德堂本作殖。
㊃世德堂本濟作齊。
①【疏】 莊 惠二子爲淡水素交，旣有死亡，理須往弔。
②【疏】箕踞者，垂兩腳如簸箕形也。盆，瓦缶也。莊子知生死之不二，達哀樂之爲一，是以妻亡不哭，鼓盆而歌，垂腳箕踞，敖然自樂。
【釋文】“箕踞”音據。“盆”謂瓦缶也。
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①！”
①【疏】共妻居處，長養子孫，妻老死亡，竟不哀哭，乖於人理，足是無情，加之鼓歌，一何太甚也！
【釋文】“長子”丁丈反。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无槪然！①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氣②。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㊀，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③。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爲不通乎命，故止也④。”
①【疏】然，猶如是也。世人皆欣生惡死，哀死樂生，故我初聞死之時，何能獨無槪然驚歎也！
【釋文】“无槪”古代反。司馬云：感也。又音骨，哀亂貌。
②【疏】 莊子聖人，妙達根本，故覩察初始本自無生，未生之前亦無形質，無形質之前亦復無氣。從無生有，假合而成，是知此身不足惜也。
③【疏】大道在恍惚之內，造化芒昧之中，和雜淸濁，變成陰陽二氣；二氣凝結，變而有形；形既成就，變而生育。且從無出有，變而爲生，自有還無，變而爲死。而生來死往，變化循環，亦猶春秋冬夏，四時代序。是以達人觀察，何哀樂之有哉！
④【注】未明而槪，已達而止，斯所以誨有情者，將令推至理以遣累也。
【疏】偃然，安息貌也。巨室，謂天地之閒也。且夫息我以死，臥於天地之閒，譬彼炎涼，何得隨而哀慟！自覺不通天命，故止哭而鼓盆也。
【釋文】“巨室”巨，大也。司馬云：以天地爲室也。“噭噭”古弔反，又古堯反。“將令”力呈反。
【校】
㊀闕誤作萬物皆化，今又變而之死，云：化下有生字，又作有。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①。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②。
①【疏】支離，謂支體離析，以明忘形也。滑介，猶骨稽也，謂骨稽苢特，以遺忘智也。欲顯叔世澆訛，故號爲叔也。冥，闇也。伯，長也。崑崙，人身也。言神智杳冥，堪爲物長；崑崙玄遠，近在人身；丘墟不平，俯同世俗；而黃帝聖君，光臨區宇，休心息智，寄在凡庸。是知至道幽玄，其則非遠，故託二叔以彰其義也。
【釋文】“支離叔與滑”音骨。崔本作潏。“介”音界。“叔”李云：支離忘形，滑介忘智，言二子乃識化也。伯之丘”李云，丘名，喩杳冥也。“崑崙”力門反。“之虛”音墟。“所休”休，息也。
②【疏】蹶蹶，驚動貌。柳（生）者，易生之木；木者，棺槨之象；此是將死之徵也。二叔遊於崑崙，觀於變化，俄頃之間，左臂生柳，蹶然驚動，似欲惡之也。
【釋文】“左肘”竹九反。司馬本作胕，音趺，云：胕，足上也。〇家世父曰：說文：瘤，腫也。玉篇：瘤，瘜肉。廣韻：瘤，肉起疾。說文亦以瘜爲寄肉。瘤之生於身，假借者也；人之有生，亦假借也；皆塵垢之附物者也。柳瘤字，一聲之轉。“蹶蹶”紀衛反，動也。“惡之”烏路反。後皆同。
支離叔曰：“子惡之乎①？”
①【疏】相與觀化，貴在虛忘。蹶然驚動，似有嫌惡也。
滑介叔曰：“亡，予何惡①！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②。死生爲晝夜③。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④！”
①【疏】亡，無也。觀化之理，理在忘懷，我本無身，何惡之有也！
②【疏】夫以二氣五行，四支百體假合結聚，借而成身。是知生者塵垢穢累，非眞物者也。
【釋文】“垢也”音苟。
③【疏】以生爲晝，以死爲夜，故天不能無晝夜，人焉能無死生！
④【注】斯皆先示有情，然後尋至理以遣之。若云我本無情，故能無憂，則夫有情者，遂自絕於遠曠之域，而迷困於憂樂之竟矣。
【疏】我與子同遊，觀於變化，化而及我，斯乃（是）〔理〕當待終，有何嫌惡？旣冥死生之變，故合至樂也。
【釋文】“之竟”音境。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①，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爲此乎②？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爲此乎③？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爲此乎④？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爲此乎⑤？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⑥？”
①【疏】之，適也。髐然，無潤澤也。撽，打擊也。馬捶，猶馬杖也。莊子適楚，遇見髑髏，空骨無肉，朽骸無潤，遂以馬杖打擊，因而問之。欲明死生之理均齊，故寄髑髏寓言答問也。
【釋文】“髑”音獨。“髏”音樓。“髐”苦堯反，徐又許堯反，李呼交反。司馬 李云：白骨貌有枯形也。“撽”苦弔反，又古的反。說文作𢶡，云：旁擊也。“馬捶”拙蘂反，又之睡反，馬杖也。
②【疏】夫子貪欲資生，失於道理，致使夭折性命，而骸骨爲此乎？
③【疏】爲當有亡國征戰之事，行陳斧鉞之誅，而爲此乎？
④【疏】或行姦盜不善之行，世閒共惡，人倫所恥，遺愧父母，羞見妻孥，慚醜而死於此乎？
【釋文】“愧遺”唯季反。
⑤【疏】餒，餓也。或遊學他鄕，衣糧乏盡，患於飢凍，死於此乎？
【釋文】“凍”丁貢反。“餒”奴罪反。
⑥【疏】春秋，猶年紀也。將子有黃髮之年，耆艾之壽，終於天命，卒於此乎？
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①。夜半，髑髏見夢曰：“子㊀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无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②”
①【疏】卒，終也。援，引也。初逢枯骨，援馬杖而擊之，問語旣終，引髑髏而高枕也。
【釋文】“援”音袁。“枕而”針鴆反。
②【疏】覩於此，子所言皆是生人之累患，欲論死道，則無此憂虞。子是生人，頗欲聞死人之說乎？莊子睡中感於此夢也。
【釋文】“見夢”賢遍反。
【校】
㊀闕誤引張君房本子上有向字。
莊子曰：“然①。”
【校】
㊀聞字依上正文補。
髑髏曰：“死，无君於上，无臣於下；亦无四時之事，從㊀然以天地爲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①。”
①【疏】夫死者，魂氣升於天，骨肉歸乎土。旣無四時炎涼之事，寧有君臣上下之累乎！從容不復死生，故與二儀同其年壽；雖南面稱孤，王侯之樂亦不能過也。
【釋文】“從然”七容反，從容也。李 徐子用反，縱逸也。
【校】
㊀闕誤引張君房本從作泛。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爲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①？”
①【疏】 莊子不信髑髏之言，更說生人之事。欲使司命之鬼，復骨肉，反妻子，歸閭里，頗欲之乎？
【釋文】“復生”音服，又扶又反。
①【注】舊說云莊子樂死惡生，斯說謬矣！若然，何謂齊乎？所謂齊者，生時安生，死時安死，生死之情旣齊，則無爲當生而憂死耳。此莊子之旨也。
【疏】深矉蹙頞，憂愁之貌也。旣聞司命復形，反於鄕里，於是（矉）〔憂〕愁矉蹙，不用此言。誰能復爲生人之勞而棄南面王之樂耶！
【釋文】“深矉”音頻。“蹙”本又作顣，又作䠞，同。子六反。“頞”於葛反。李云：矉顣者，愁貌。“而復”扶又反。
【校】
㊀闕誤引張君房本人閒作生人。
顏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①
①【疏】 顏回自西之東，從魯往於齊國，欲將三皇 五帝之道以敎齊侯，尼父恐不逗機，故有憂色。於是子貢避席，自稱小子，敢問夫子憂色所由。
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①。’夫若是者，以爲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②。吾恐回與齊侯言堯 舜 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 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③
①【疏】褚，容受也。懷，包藏也。綆，汲索也。夫容小之器，不可以藏大物；短促之繩，不可以引深井。此言出管子之書，孔丘善之，故引以爲譬也。
【釋文】“褚小”豬許反。〇慶藩案玉篇：褚，裝衣也。字或作䘢。一切經音義引通俗文曰：裝衣曰䘢。說文 繫傳：褚，衣之橐也。集韻：囊也。字或作𤲑。說文，𤲑，㡒也，所以〔載〕㊀盛米。又曰：㡒，載米𤲑也。繫傳曰：𤲑〔亦〕㊁囊也。左 成三年傳，鄭賈人有將寘於褚中以出，蓋褚可以囊物，亦可以囊人者也。“綆”格猛反，汲索也。“汲”居及反。
②【注】故當任之而已。
【疏】夫人稟於天命，愚智各有所成；受形造化，情好咸著所適；方之鳧鶴不可益損，故當任之而無不當也。
【釋文】“所適”適，或作通。
③【注】内求不得，將求於外。舍內求外，非惑如何！
【疏】 黃帝 堯 舜，五帝也。燧人 神農，三皇也。恐顏回將三皇 五帝之道以說齊侯。旣而步驟殊時，澆淳異世，執持聖迹，不逗機緣，齊侯聞此大言，未能領悟，求於己身，不能得解。脫不得解，則心生疑惑，於是忿其勝己，必殺顏回。
【釋文】“皇帝”謂三皇 五帝也。司馬本作黃帝。〇盧文弨曰：今本作黃帝。案皇黃古通用，陸氏謂三皇 五帝，非。“而重”直用反。“舍內”音捨。
【校】
㊀載字依説文補。
㊁亦字依繫傳補。又𤲑字原刻均訛作䍆，今正之。
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爲樂，具太牢以爲膳①。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飮一杯，三日而死②。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③。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栖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䱔，隨行列而止，委虵而處④。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爲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咱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⑤。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㊀⑥。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⑦。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⑧。”
①【疏】郭外曰郊。御，迎也。九韶，舜樂名也。太牢，牛羊豕也。昔有海鳥，名曰爰居，形容極大，頭高八尺，避風而至，止魯東郊。實是凡鳥而妄以爲瑞，臧文仲祀之，故有不智之名也。於是奏韶樂，設太牢，迎於太廟之中而觴宴之也。此臧文仲用爲神鳥，非關魯侯，但飮鳥於魯廟之中，故言魯侯觴之也。
【釋文】“且女”音汝。後同。“海鳥”司馬云：國語曰爰居也。止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不云魯侯也。爰居，一名雜縣，舉頭高八尺。樊光注爾雅云：形似鳳凰。〇慶藩案文選 江文通 雜禮詩注引司馬云：海鳥，爰居也。（太平御覽九百二十五引鳥下有卽字，爰居作鶢鶋。）不若釋文之詳。“御而”音訝。“觴”音傷。“于廟”司馬云：飮之於廟中也。“九韶”常遙反。舜樂名。
②【疏】夫韶樂太牢，乃美乃善，而施之爰居，非所餐聽，故目眩心悲，數日而死。亦猶三皇 五帝，其道高遠，施之齊侯，非所聞之也。
【釋文】“眩”玄徧反。司馬本作玄，音眩。“視”如字。徐市至反。“臠”里轉反。
③【疏】韶樂牢觴，是養人之具，非養鳥之物也。亦猶顏回以己之學術以敎於齊侯，非所樂也。
④【疏】壇陸，湖渚也。鰌，泥鰌也。䱔，白魚子也。逶迆，寬舒自得也。夫養鳥之法，宜栖茂林，放洲渚，食魚子，浮江湖，逐羣飛，自閒放，此以鳥養之法養鳥者也。亦猶齊侯率己所行，逍遙自得，無所企羨也。
【釋文】“壇”大丹反。司馬本作澶，音但，云：水沙澶也。“食之”音嗣。“䱔”音條，又音攸㊁，李徒由反，一音由。〇盧文弨曰：今本作又音篠。“隨行”戶剛反。“委”於危反。“虵”以支反，又如字。
⑤【疏】奚，何也。繞，喧聒也。咸池，堯樂也。洞咱之野，謂天地之閒也。還，繞也。咸池九韶，惟人愛好，魚鳥諸物惡聞其聲，愛好則繞而觀之，惡聞則高飛深入。旣有欣有惡，八音何用爲乎！
【釋文】“譊譊”乃交反。“咸池”堯樂名。“之樂”如字。“人卒”寸忽反。司馬音子忽反，云：衆也。“還而”音患，又旋面反。
⑥【疏】魚好水而惡陸，人好陸而惡水。彼之人魚，稟性各別，好惡不同，故死生斯異。豈唯二種，萬物皆然也。
【釋文】“其好”呼報反。
⑦【注】各隨其情。
【疏】先古聖人，因循物性，使人如器，不一其能，各稱其情，不同其事也。是知將三皇之道以說齊侯者，深不可也。
⑧【注】實而適，故條達；性常得，故福持。
【疏】夫因實立名，而名以召實，故名止於實，不用實外求名。而義者宜也，隨宜施設，適性而已，不用捨己效人。如是之道，可謂條理通達，而福德扶持者矣。
【校】
㊀闕誤引江南 古藏本故異也三字作好惡異。
㊁世德堂本作筱，此從釋文原本。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①。若㊀果養乎？予果歡乎②？”
①【注】各以所遇爲樂。
【疏】攓，拔也。從，傍也。禦寇困於行李，食於道傍，仍見枯朽髑髏，形色似久。言百歲者，舉其大數。髑髏隱在蓬草之下，遂拔卻蓬草，因而指麾與言。然髑髏以生爲死，以死爲生，列子則以生爲生，以死爲死。生死各執一方，未足爲定，故未嘗死，未嘗生也。
【釋文】“道從”如字。司馬云：從，道旁也。本或作徒。〇盧文弨曰：殷敬順 列子 天瑞篇 釋文云：莊子從作徒。司馬云：徒，道旁也，本或作從。與此本異。〇慶藩案道從當爲道徒之誤。從徒形相似，故徒誤爲從。列子 天瑞篇正作食於道徒。“攓”居輦反，徐紀偃反，又起虔反。司馬云：拔也。或音厥。“蓬”步東反，徐扶公反。〇慶藩案攓，正字作㩃。說文：㩃，拔取也。攓爲㩃之借字，故司馬訓爲拔也。亦通作搴。離騷朝搴阰之木蘭。（說文引此正作㩃。）爾雅：芼，搴也。樊光曰：搴，猶拔也。釋文：搴，九輦反。漢書 季布傳搴旗者數矣，李奇注亦曰：搴，猶拔也。
②【注】歡養之實，未有定在。
【疏】“汝欣冥冥，冥冥果有怡養乎？我悅人倫，人倫決可歡乎？”適情所遇，未可定之者也。
【釋文】“若果”一本作汝果，元嘉本作汝過。“養”司馬本作暮，云：死也。“予果”元嘉本作子過。“歡乎”司馬本作嚾，云：呼聲，謂生也。〇俞樾曰：養，讀爲恙。爾雅 釋詁：恙，憂也。若果恙乎？予果歡乎？恙與歡對，猶憂與樂對也。言若之死非憂，予之生非樂也。恙與養，古字通。詩 二子乘舟篇中心養養，傳訓養爲憂，卽本雅詁矣。司馬本養作暮，乃字之誤。
【校】
㊀趙諫議本若作汝。
種有幾㊀①？得水則爲㡭②，得水土之際則爲鼃蠙之衣③，生於陵屯則爲陵舃④，陵舃得鬱棲⑤則爲烏足⑥，烏足之根爲蠐螬，其葉爲胡蝶。胡蝶胥也⑦化而爲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爲鴝掇⑧。鴝掇千日爲鳥，其名爲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爲斯彌⑨，斯彌爲食醯⑩。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⑪，瞀芮生乎腐蠸⑫。羊奚比乎不箰，久竹⑬生靑寧㊁⑭；靑寧生程⑮，程生馬，馬生人⑯，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⑰。
①【注】變化種數，不可勝計。
【疏】陰陽造物，轉變無窮，論其種類，不可深計之也。
【釋文】“種”章勇反。注同。“有幾”居豈反。“可勝”音升。
②【疏】潤氣生物，從無生有，故更相繼續也。
【釋文】“得水則爲㡭”此古絕字。徐音絕，今讀音繼。司馬本作繼，云：萬物雖有兆朕，得水土氣乃相繼而生也。本或作斷，又作續斷。〇盧文弨曰：古絕字當作𢇍，此㡭乃繼字。〇家世父曰：釋文引司馬本作繼，言萬物雖有兆朕，得水土乃相繼而生也。本或作斷，又作續斷。疑作續斷者是也。說文：藚，水舃也。爾雅，藚，牛脣，郭注引毛詩傳：水蕮也，如藚斷，寸寸有節。藚，續字，卽本草之云續斷也。
③【疏】鼃蠙之衣，靑苔也，在水中若張綿，俗謂之蝦蟆衣也。
【釋文】“得水土之際則爲鼃”戶媧反。“蠙”步田反，徐扶賢反，郭父因反，又音賓，李婢軫反。“之衣”司馬云：言物根在水土際，布在水中，就水上視不見，按之可得，如張綿在水中，楚人謂之鼃蠙之衣。
④【疏】屯，阜也。陵舃，車前草也。旣生於陵阜高陸，卽變爲車前也。
【釋文】“生於陵屯”司馬音徒門反，云：阜也。郭音純。“則爲陵舃”音昔。司馬云：言物因水成而陸產，生於陵屯，化作車前，改名陵舃也。一名澤舃，隨燥溼變也。然不知其祖，言物化無常形也。人之死也，亦或化爲草木，草木之精或化爲人也。
⑤【疏】鬱棲，糞壤也。陵舃旣老，變爲糞土也。
⑥【疏】糞壤復化生烏足之草根也。
【釋文】“陵舃得鬱棲則爲烏足”司馬云：鬱棲，蟲名；烏足，草名；生水邊也。言鬱棲在陵舃之中則化爲烏足也。李云：鬱棲，糞壤也。言陵舃在糞化爲烏足也。〇家世父曰：爾雅，芣苢，馬舃，郭注：今車前草，江東呼爲蝦蟆衣。爾雅蕍舃，郭注：今澤蕮，一曰水舃，一曰馬舃，一曰澤舃，三者同類，而所生不同。陸機 詩疏：藚，澤舃，葉如車前。圖經亦云澤舃生淺水中。則陵舃生於陵屯，當別一物。釋文引司馬云，物因水成而陸產，生於陵屯，化作車前，改名陵舃。車前生道邊，亦（云）不生陵屯也。
⑦【疏】蠐螬，（䗶）〔蝎〕㊂蟲也。胥，胡蝶名也。變化無恆，故根爲蠐螬而葉爲胡蝶也。
【釋文】“烏足之根爲蠐”音齊。“螬”音曹。司馬本作螬蠐，云：蝎也。〇慶藩案太平御覽九百四十八引司馬云：烏足，草名，生水邊。螬蠐，蟲也。與釋文異。“其葉爲胡蝶”音牒。司馬云：胡蝶，蛺蝶也。草化爲蟲，蟲化爲草，未始有極。“胡蝶胥也”一名胥。〇俞樾曰：釋文曰，胡蝶胥也，一名胥。此失其義，當屬下句讀之。本云，胡蝶胥也化而爲蟲，與下文鴝掇千日爲鳥，兩文相對。千日爲鳥，言其久也；胥也化而爲蟲，言其速也。列子 天瑞篇 釋文曰：胥，少也，謂少時也。得其義矣。〇家世父曰：釋文引司馬云，胡蝶一名胥也。疑胥也不當爲胡蝶之名。爾雅：蚅，鳥蝎，郭注：大蟲如指，似蠶。毛詩傳：蠋，桑蟲。說文：蠋，蜀葵中蠶也。廣志：藿蠋有五色者，槐蠋有采有角。爾雅所云桑繭樗繭棘繭欒繭蕭繭，皆蠋類也。老而成蛹，則爲胡蝶。胡蝶生卵，就火取溫，又成蠋。生於竈下者，就溫也。埤雅云：繭生蛾，蛾生卵。郭注爾雅：䖸羅，卽蠶蛾，疏謂蠶蛹所變，是也。胡蝶與蠶蠋之屬互相化。胥也云者，謂互相化也。博雅：原蠶，其蛹蝰蚼。此云鴝，蓋蚼之叚借字。
⑧【疏】鴝掇，蟲名也。胥得熱氣，故作此蟲，狀如新脫皮毛，形容雅淨也。
【釋文】“化而爲蟲生於竈下”司馬云：得熱氣而生也。“其狀若脫”它括反。司馬音悅，云：新出皮悅好也。〇慶藩案集韻十七薛引司馬云：蟲新出皮悅好貌。與釋文小異。“其名爲鴝”其俱反。“掇”丁活反。
⑨【疏】乾餘骨，鳥口中之沫，化爲斯彌之蟲。
【釋文】“鴝掇千日爲鳥其名爲乾餘骨”乾，音干。“乾餘骨之沫”音末。李云：口中汁也。“爲斯彌”李云：蟲也。
⑩【疏】酢甕中蠛蠓，亦爲醯雞也。
【釋文】“斯彌爲食”如字。司馬本作蝕。“醯”許兮反，李音海。司馬云：蝕醯，若酒上蠛蠓也。蠛，音眠結反，蠓，音無孔反。〇家世父曰：列子 天瑞篇斯彌爲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是頤輅黃軦數者，皆食醯之類也。方言：蠀螬，自閩以東謂之蝤蠀，梁 益之閒謂之蛒。輅當爲蛒；猷當爲蝤。漢書 王襃傳蜉蝣出乎陰。皆羣飛小蟲也。郭注爾雅蠛蠓云：小蟲似蚋，喜亂飛。瞀芮當爲蜹。荀子醯酸而蜹聚焉，亦食醯之類也。此叚言小蟲自相化。
⑪【疏】軦亦蟲名。
【釋文】“頤”以之反。“輅生乎食醯”輅，音路，一音洛。“黃軦”音況，徐 李休往反。司馬云：頤輅黃軦，皆蟲名。“生乎九猷”音由。李云：九宜爲久。久，老也。猷，蟲名也。〇盧文弨曰：案列子作斯彌爲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
⑫【疏】瞀芮，蟲名。腐蠸，螢火蟲也，亦言是粉鼠蟲。
【釋文】“瞀”莫豆反，又莫住反，又亡角反。“芮”如銳反，徐如悅反。“生乎腐”音輔。“蠸”音權，郭音歡。司馬云：亦蟲名也。爾雅云：一名守爪，一云蚡鼠也。
⑬【疏】並草名也。
【釋文】“羊奚比”毗志反。“乎不箰”息尹反。司馬云：羊奚，草名，根似蕪菁，與久竹比合而爲物，皆生於非類也。
⑭【疏】羊奚比合於久竹而生靑寧之蟲也。
【釋文】“久竹生靑寧”司馬云：蟲名。〇盧文弨曰：殷敬順云，莊子從羊奚至靑寧連爲一句。司馬之說固如是，郭本乃分之。列子箰作筍。
⑮【疏】亦蟲名也。
【釋文】“靑寧生程”李云：未聞。
⑯【疏】未詳所據。
【釋文】“程生馬馬生人”俗本多誤，故具錄之。
⑰【注】此言一氣而萬形，有變化而無死生也。
【疏】機者發動，所謂造化也。造化者，無物也。人旣從無生有，又反入歸無也。豈唯在人，萬物皆爾。或無識變成有識，〔或〕有識變爲無識，或無識變爲無識，或有識變爲有識，千萬變化，未始有極也。而出入機變，謂之死生。旣知變化無窮，寧復欣生惡死！體斯趣旨，謂之至樂也。〇俞樾曰：又當作久，字之誤也。久者，老也。上文黃軦生乎九猷，釋文引李注曰：九宜爲久；久，老也。是其義也。人久反入於機者，言人老復入於機也。列子 天瑞篇正作人久入於機。
【校】
㊀闕誤引劉得一本幾字有若鼃爲鶉四字。
㊁闕誤引張君房本上六句作斯彌爲食醯，食醯生乎頤輅，頤輅生乎黃軦，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腐蠸生乎羊奚，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靑寧。
㊂蝎字依釋文原本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