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惜昵近公子做良媒 諱笞罰丫鬟結惡黨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回前批:此回草成,須校讎酌改方妥。畸笏叟】

題曰:

罽幕籌謀眠夜風,次番機慮卻成空。
心魔桎梏籓籬觸,富貴榮華命有通。

話說孫家的人來接迎春,邢夫人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只面情塞責而已。迎春素日被邢夫人冷落,又非其所出,少有體恤,心中雖有百般怨暢,亦不便多言,只得忍悲作辭。邢夫人叮囑孫家的兩個跟從的管事婆子一路好生照看迎春,安排妥協後就回去了。

兩個婆子貼身攙扶迎春入轎,擊掌令僕人起轎,越過蜂腰橋,撇過曉翠堂,剛往東一條甬道而來,忽見寶玉遠遠趕來,招手呼請停轎。原來寶玉剛從王夫人那裏來,當日迎春與眾人哭訴自己受孫家折磨,寶玉一旁聆聽,見了這般形景,雖憤懣滿懷,然當著眾姐妹面不便發作,本欲從正門往東回怡紅院,想起迎春落入豕彘之群,受人凌磨,忿怨難抑,低聲啜泣,因掉頭往北一條平坦寬闊徑道拐西而行,恰同迎春在沁芳溪南畔迎見,忙要過來囑託他幾句。孫家的兩個婆子忙令停轎,掀開轎簾,束手退避一旁,迎春見是寶玉,急忙下轎,先含淚同他談敘手足之情,又勸他回去。寶玉蹙眉含淚,滿臉怒氣對迎春道:「待我同去孫家,和那混帳行子評理,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二姐姐。」迎春唬了一跳,忙止道:「不可,我深感兄弟一番好意,可那裏豈是論理之處?沒的你也陪着受他們的惡語惡氣。」寶玉泣道:「姐姐多慮了,即便我去了那裏,他們也不能拿我怎樣。」拗着性子要上轎子,那兩個婆子都陪笑着岔開。

正推攘間,只見王夫人帶着兩個貼身小丫頭匆促趕來,呵斥寶玉道:「這會子找不到你,竟跑到這裏來,快回去念書去,那有你什麼事?」寶玉含淚道:「我不過是念着手足情分,我來辭辭二姐姐罷了。」王夫人嗔道:「我焉能放心你?倘或你跟着到了那府裏,出言冒撞,不知輕重,未免惹人恥笑。」那兩個婆子笑着回稟道:「適才寶二爺要去孫家論理,正勸不住呢。」王夫人聽了道:「真真小孩子脾性,讓人又好笑又好惱,小兩口那有不磕磕碰碰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你再不走,看你父親知道了不捶你!」寶玉只得低着頭慢慢的一徑走了。王夫人雖憐惜迎春在那邊受苦,可又想終有一辭,因不便強留,拿帕子為迎春擦拭眼淚,用些人情大理的話安慰迎春上轎。

話說寶玉憋着一肚子悶氣無處排解,一路上又是嗟嘆又是掉淚,找不到人傾訴,因去瀟湘館找黛玉。剛進了門,就看見黛玉握着詩書歪在炕上。因走到桌邊含淚坐了。黛玉見了這般形景,知他是為迎春所來,不免眼圈也紅了道:「你從那邊過來,二姐姐走了嗎?」寶玉頷首泣道;「二姐姐面色瞧着臘查黃,孫家那個混沌魍魎是個縐[扌扌]【按:此字由兩個扌組成。】搜的人,此番回去又要受孫家攮氣了,我也不便跟着過去,真讓人痛徹肝腸。猶記當初海棠結社,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何等熱鬧,可如今嫁人的嫁人,回去的回去,園子益發冷清了,日後還不知如何呢。女孩兒嫁了人卻是受這般愁苦,倒是不嫁人的好,真是越想不由得人心裏難受。」黛玉聽了這番言語,念及姐妹情意,未免添了感傷,把詩書擱在一邊,握着帕子咳了幾聲,垂下淚來。

寶玉見他落淚,也不便多說了,因問他近日身子可好些,要他多調養些。黛玉道:「感覺身子健旺了些,園子這些日事故頻發,人人都自省謹行,你也快回去念書罷,舅母知道你又在這裏,恐又不得安生了。」寶玉又勸慰了他兩句,起身走了出來。黛玉見他走了,嘆了口氣,歪在炕上只是發獃。外面清光裹着一縷秋風照進戶內,黛玉頓覺一絲涼意,見窗外修竹扶搖曳晃,象是兩個佳人相互㩅扶一般,再聽其聲響,分不出是嘆息聲還是風聲,更覺淒清,因起身關了軒窗,退至炕上,倒頭閉目歇着。

且說寶玉一肚子悶氣往怡紅院來。遠遠卻見院門大開,只聽見院內一疊聲亂嚷,因納悶道:「好端端的又怎麼了,是誰敢這麼大聲在我的院子裏大呼小喚,敢又是那李嬤嬤排揎丫鬟不成?」再細看時,卻見是葵官、蕊官、艾官三個一臉怒色在院中央山石邊,對襲人推推攘攘的,只聽襲人道:「有話偺去屋當門裏說,在院子裏嚷嚷算什麼?」寶玉見了越發詫異,又想:「中秋節後太太已吩咐過芳官他們,十二個一概不許留在園內,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何以復能至此十分吵鬧?」因急步入院一探虛實。只聽艾官罵道:「好個西洋花點子哈巴狗,不枉李奶奶說你人前妝狐媚子哄人,果然你是個刁滑的狐狸。為了多得二兩月錢,暗地裏給主子告密,討主子歡心,兩面三刀嚼舌根,你瞞的過寶二爺瞞不過我們。橫豎我們是放出去的人了,不怕奶奶太太們再來攆,今日偏去告訴奶奶太太們,讓大家知道誰纔是真正的狐狸精!」

寶玉聞言大驚,因多日來已疑心以前的私自頑話俱是襲人告訴的,今兒見艾官復自提起,心裏已明白了大半,趕忙過來拉艾官他們三個道:「且別大聲嚷嚷,仔細外頭聽見。」艾官三個回頭見是寶玉,忙一把抓住手訴道:「寶二爺也回來了,快為我們申申冤,求求太太放我們仍回園子裏吧。我們這一出去到那苦楚的去處,遭人欺辱,日日想念園子,以淚洗面,都是這蹄子不知惶愧,犯舌亂吠,害的我們離了這園子。如今想再進來也不能夠了。」說完三個都哭了起來。寶玉聞言不覺眼圈也紅了,道:「我只當偺們見不着了,我就是為你們死了,也是心甘。我知道你們的師父定是日日給你們氣受,可太太不許我去你們那裏探看,我也是無奈何,他們目今且怎麼樣了?」艾官泣道:「齡官在城外租了居處,薔大爺常去看他。還有幾個姐妹在水月庵裏,乾娘給偺幾個說媒,我們就逃出來了,回來拿已往遺下的衣物簪環契約,想起這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做出這番勾當,怎不齎恨氣惱?」寶玉聞言落淚道:「皆是我的過錯,連累的姐姐們遭殃受苦。這幾日還有要打發的人,有什麼話偺別大聲嚷嚷,太太火氣還未全消,遲會子打那邊走來,瞥見就壞了。」

葵官冷笑道:「寶二爺不必擔憂,我只問他一句就走,怎麼人人都不對,太太單挑不出他的錯?」襲人怒道:「我忍了大半日,寶二爺剛回來你們就狐媚魘道起來!你們當初不自檢,在園子裡糾聚,放肆散誕,惹得天憤人怨,且姑置不究。如今倒拉雲扒瞎、造污尋趁起我來了,說我是太太的耳報神,不獨你們,但凡出了園子的,若不是這園子裡的人我就攆的起了,誰放你們進來的?」蕊官道:「誰不知道你是太太的貼心人,每月多二兩銀子,不是你是誰?別打量人人不知道呢,我只不服一件,口口聲聲說我們是狐媚魘道,你和寶二爺的那點子偷偷摸摸的事又該當何論?晴雯姐姐亦曾私自說過,看你怎麼賴!」【夾批:余亦駭然,不知從何說起。】襲人冷笑道:「平日裏一個個裝可憐見的,今兒怎麼成了毒頭棗兒瓜?只管渾說,也不怕牽頭皮!」

寶玉聞言大驚,見十分鬧的無法,忙勸道:「求求各位姐姐,快別提了,再提要闖大禍了!」艾官三個拗直要告訴王夫人去,寶玉急的拉了這個又扯那個道:「太太瞅見你們膩煩着呢,府里豈是隨意進來的?若是被人知道有人放你們進來了,定遭杖責。還是悄無聲息的走罷,我以後會擇日去看你們,倘或被人瞅見了,想逃也跑不掉了。」艾官三個聽聽此言在理,咬牙對襲人道:「暫且放過你,日後再算賬,偺還是去找他們,叫他們提防着點,誰知道這蹄子還會咬那個。」襲人氣的要上去推搡他們三個,被寶玉好歹拉住了。葵官、蕊官、艾官三個悻悻的走了出去,恰與秋紋、碧痕撞個滿懷。也不搭言,匆匆一徑走了。秋紋急匆匆進來說:「你不用得意,待我拿了錢來翻了本,氣死你。」碧痕笑着跟上來,二人看見屋裏景狀,都詫然站往一邊站了。寶玉見秋紋握口站在一邊驚獃看着,神色惶遽,心想:「他為何不上前盤問一番,只是一邊站着?大不似以往作風。」不免起了疑。碧痕催他道:「姐姐不是要找些錢翻回本麼,怎麼獃怔站着?」秋紋半天纔回過神來,笑道:「那邊定是等的急了,我這就拿錢去。」匆忙進去,寶玉跟了進來,笑道:「他們都說是襲人私下秘告的,你們常在一處,定然曉諭內情。」秋紋道:「他的事又與我什麼相干,二爺怎麼問我?」寶玉道:「你不用打掩飾,待我查出內情,你豈能脫了干係?」秋紋低頭道:「真的與我無關,是襲人要我偷偷告訴太太的,二爺別怪我,我也不遑說了。」說完打開箱子,拿出一串子錢,走了出去。寶玉走了出來,看見襲人也要跟着出去,用手去拉他,道:「且別急着要走,還有話問你。」

襲人被寶玉拉着動了氣,索性坐了下來。寶玉回頭見他含嗔不語,嘆道:「我平生最恨背後撥弄是非的人,可憐晴雯被伶俐標緻所誤,這就得罪了諸人,還有芳官、藕官,皆係如此,我如今又該相信誰去,沒一個靠得住的人。」說著不覺掉下淚來。襲人蹙眉起身要去倒茶:「二爺怎麼也懷疑是我做的,戲子嘴裏無真言,何曾有一點真心實意?我要去做針線了,那有閒暇工夫聽這些人謷口胡謅。」正說著,綺霰、秋紋、碧痕說說笑笑進屋來,【夾批:怎不見檀雲?俟改之】【寶玉前回動氣誤折檀雲梳齒,本回不見此人,命改之。畸笏叟】(按:寶玉誤折檀雲梳齒的情節在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中有提及,但現存的各古抄本前八十回都不見此情節。藏家何莉莉曾在癸酉本討論群裏透露癸酉本第七十幾回是有此情節的,並講述了情節梗概,大概是在賈政應官差回來,督促寶玉讀書的故事背景下發生的,和前回踹襲人一樣是誤傷。)襲人心下敁敠道:「我自恃事情做得機密,怎曾想被人知道了?當初我唆使秋紋去太太那裡告狀,沒有旁人知道,又是誰說的?」因疑到秋紋頭上,拉他到內屋道:「都怪你口風不嚴, 惹出事來了。」秋紋撇嘴道:「姐姐休要亂說,都是他們擬猜,我翻本要緊,不同你說了。」走了出去,襲人跟了出來。寶玉忙起身問道:「艾官他們三個去那裏了?」碧痕道:「剛出了大門,問他們去那裏,都嘀嘀咕咕說要去告訴旁人提防什麼小人,這不,要到廚房去找柳家的呢。」襲人一聽,慌的推開碧痕就往外走。綺霰笑道:「怎麼他慌的那樣,敢是艾官幾個欠他的錢不成?」寶玉道:「你們在屋裏好生待着別出去,我一會回來有話給你們說。」說著急忙跟了出去。綺霰、秋紋、碧痕三個並不着意,進裏間玩牌。

寶玉出了院子,卻不見襲人,因匆忙往廚房趕來,恰見柳家媳婦端着盆清水,一個婆子握着一把芫荽,剛從門裏出來,看見寶玉來了,慌忙垂手在牆邊站好了,都笑道:「寶二爺來了,也沒人通告一聲。」寶玉笑着擺擺手,往廚房裏探頭。只見一個婆子坐着填木柈子,拉韛餷粥。柳家媳婦笑道:「寶二爺要什麼喫的,就讓那些小丫頭來端了去,敢是要換什麼新口味了,巴巴的躬自跑來一趟。」寶玉見廚房裏只有幾個媳婦婆子忙作一團,並不見襲人四個,便道:「可曾看見襲人、艾官幾個來過?」柳家媳婦道:「倒不曾看見,艾官不是放出去了嗎,怎麼又來了?」寶玉跺腳皺眉道:「這回可惹火燒身了,又上那裏找去!」乃把艾官三個偷偷設法進園往怡紅院廝鬧的事說了一番,又道:「太太氣猶未平,尚要查咎拿偺們的錯,再不把幾個留把柄的放出去,恐怕太太一個都不會饒的。你也知道太太已經發下狠了,前些時候鬧出多少事來。」因悄悄告訴柳家媳婦,叫他去把春燕等人叫到怡紅院等着。柳家媳婦因五兒前些日犯事被關起來過,又有錢槐家的來逼親,五兒嬌弱不禁聒噪,氣的一病而亡,自己也悲慟多日,成日丟魂落魄的。【夾批:五兒不得已補寫於此,稍嫌倉促】這會子又聽寶玉如此說,忙放下手裏的菜去找春燕、佳蕙幾個。

寶玉仍往各處去找襲人、艾官四個。不覺來至柳葉渚,一徑順着柳堤走來,卻見南北一條白練,清澈直長,嚲柳槐樹參差。樹杪之間,幾聲秋蟬淒鳴。遠遠看見幾個人在堤上推拉撕扯,走近了再看,不是別個,正是襲人、葵官四個。只見艾官揪着襲人的花領子,葵官拽着頭髮,蕊官指着襲人罵不絕口。

寶玉忙上前拉開道:「姐姐們饒了他罷,以後他再不敢了。」蕊官道:「我們都出去了,他還好意思待在這園子,我們不服!」寶玉道:「也好,這園子一個也不留了,都走罷,沒的惹禍生事!非但襲人要走,連麝月、秋紋、春燕、蓮花兒都要放出去。」襲人望着他,艾官等道:「如此纔算公道。」乃鬆了手要走。寶玉喊道:「又去往那裏?不可再鬧了!」艾官三人道:「公子大爺放心,這回真是回去了,寶二爺可要說話算話。」說著已走遠了。

襲人理了亂髮,扭頭便走,寶玉趕上說了半天,襲人仍不言語。一時回到怡紅院。剛進裏間,就見麝月陪司棋的丫鬟蓮花兒、春燕和母親何婆、佳蕙、柳家媳婦、夏婆子和外孫女兒蟬姐兒干敘着,一回頭見寶玉、襲人回來了,麝月笑問寶玉道:「今日敢是大節下,請來這麼多人。」一語未了,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道:「老太太要找你呢。」寶玉只得跟了出來,回頭對眾人道:「你們先等着,我一會回來。」

原來史太君自中秋節受了些風寒,斷斷續續喫了些藥,仍是未愈,更有園中近來事端頻發,未免添些煩惱,更覺神思大減,遂生暮年之嘆。平日裏受不了身邊冷清,時時要鳳姐等陪他說說笑笑,因拉上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一塊喫中飯,寶玉斷斷不可少。

麝月見寶玉走了,望着眾人正納悶,只見秋紋、碧痕,綺霰從裏間出來,便問他三個。春燕道:「寶二爺說了,這屋裏的人,無論家裏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我們今兒便是為這來了。」麝月、秋紋、碧痕、綺霰不覺愕然。何婆、夏婆子一聽喜歡的不得了,巴不得如此,笑道:「這可好了,寶二爺是菩薩心腸,回來春燕、蟬姐可要好好給寶二爺磕磕頭。」大家都興沖沖的,獨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綺霰獃獃的不語。襲人道:「二爺去喫中飯了,偺們還是先回各房候着。」不等說完,何婆、柳家媳婦、夏婆子便笑道:「偺們這就回去,喫了飯再來給寶二爺謝恩。」因簇擁着咭咭呱呱出去了。

這裏秋紋、碧痕、綺霰便問襲人有何事故,襲人淡淡的道:「還不是怕太太為難他們。剛剛二爺說了,這屋裏也一個不留。我也看出來了,近年府裏出的多,進的少,都虧空了。太太抄檢園子是假,作筏子趕走奴才們減省嚼用是真,若對人說自家內囊空了趕人,面上也掛不住不是。我是待夠了,早就想回家了,你們想留下來就求求二爺罷。我也乏了,先去歪快一會。」說著脫掉外衣到裏間炕上仰着不語。麝月、秋紋、碧痕、綺霰聽了都面面相覷道:「怪了,又關我們什麼事?雖說日子艱難要減些人口,那裏又輪到偺們。」

且說寶玉和眾人陪賈母說笑了一回,見賈母氣色大不如昨,連飯也喫不了幾口了。鳳姐說了兩個笑話也扛不起精神細聽,強撐着要打瞌睡。王夫人、鳳姐、寶玉看了心裏都不是滋味。一時大家都喫完飯,漱口凈手,要回各人房裏去。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先走了。

王夫人見寶玉在後面跟着走來,不解道:「你又跟過來做甚?快幹正經事念書去罷!」寶玉笑道:「我還有話要給母親說,就幾句話功夫。」王夫人道:「又是怎麼了?快快說來。」

寶玉便說家裏日漸窮蹇,放走一些奴僕也好填補些虧空,自己則可從此寧心讀書,不再與女孩子嬉鬧,又說春燕、佳蕙、蟬姐兒、蓮花兒連同怡紅院的眾丫頭俱亦放出,王夫人正為重陽節置辦元妃的節禮發愁呢,笑道:「我已明白大半了,你是顧惜那幾個狐媚子,怕他們喫板子,有幾個不用你說也不能留園子裏,你看着辦罷。從今以後認真讀書是正理,再脫滑使懶,看你父親不教訓你!」寶玉應了一聲,低頭退去了。

黛玉遠遠看見王夫人同寶玉站在花叢邊說著什麼,轉身也回瀟湘館去。剛喫了飯,出了一身虛汗,又咳嗽了幾聲,一陣冷風吹來,頓覺渾身發涼,又看了看園中秋色,比以往愈發蕭索淒冷,正低頭走着,見紫鵑趕來,將件家常衣裳往他身上披道:「姑娘也保重點身子要緊,天氣越發轉涼還穿這麼少。」黛玉笑道:「又多嘴多舌的,那裏就冷死我了?」一時回到瀟湘館,歪在炕上看了會書。

至黃昏時分,只見綺霰眼淚汪汪進來。紫鵑迎了出去,約摸一頓飯工夫紫鵑纔回來,眼圈紅紅的。黛玉詫異問他道:「他來又是為了何事?」紫鵑道:「寶二爺已將春燕他們放出去了,連怡紅院也不留一個。綺霰與我好了一場,同我道別,明日就同襲人、麝月、秋紋、碧痕回家去了。」黛玉獃了半天道:「去了也好,寶玉怕太太責罰他們,明兒你同雪雁幾個也走罷,我也學學寶玉攆人。」紫鵑沒好氣笑道:「姑娘真會說笑,什麼都學。」一轉身出去了。

且說寶玉白天放出春燕、佳蕙四個,夜裏又同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綺霰說到二更,寶玉看見襲人腰間繫著蔣玉菡贈他的茜香羅,怔了怔想道:「蔣玉菡與他恰是一對,何不做媒令他求娶襲人?」盤算了半天,方洗漱罷各自睡了。次日昉明一大早,寶玉起來,叫他五人先在房內待着,自己胡亂喫點粥就出去了。又叫上茗煙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出去了。

行了一半里路,來到襲人家門口叫茗煙下馬去敲門。不多時有人開門,卻是襲人的哥哥花自芳,一見了他主僕兩個,喫了一驚道:「寶二爺怎麼來了?」忙過來扶寶玉下馬,攜入院內。他屋裏人也迎了出來。寶玉打量花家比上次來寬裕了不少,房舍新整,花木蔥蘢,他夫妻兩個的穿戴也比以往齊整,便笑道:「襲人每月的月錢拿回來過沒有?」花自芳又是倒茶又是捧果,笑道:「每月也拿回來二兩,我又做了個小生意,娶了個媳婦,日子也不像往年那般窘迫了。」因又問及襲人可好。寶玉同他客套長談,花自芳便說些謙恭的話,寶玉不過是揀俗人喜歡的話頭說,笑道:「襲人可討太太老太太喜歡呢,又懂事又勤快。這不,太太給他說了一戶人家,姓蔣,富裕出坦,有房有地,和襲人見過面,也看上了,就是不知道襲人答應不答應。」【夾批:笑殺!恰似劉嫗口氣,寶玉未必有。此語刪之,再擬為妥。】花自芳聽了,先是一怔,後又聽見說有房有地又闊綽,遂笑逐顏開道:「寶二爺不是騙偺罷,有這等好事?多謝太太成全了,襲人豈有不應允的,情願去做奴才?這也是他有福。」說罷謝之不盡。寶玉便叫茗煙騎馬回去把襲人帶過來,與他家人一同商議,茗煙答應着去了。寶玉則和花自芳聊敘此事。

半個時辰後,襲人和茗煙果然過來,與哥哥見了,神色低沉,也不願多說話。花自芳以為妹妹不同意這門親事,便拉着妹妹到裏間開導一番,道:「放着好姻緣不依,難道當一輩子奴才嗎?」不多時二人出來,襲人神色有些舒展。花自芳道:「襲人已經想明白了。」襲人羞紅了臉,起身上裏間去了。寶玉說先去蔣玉菡的山莊一趟,叫大家先等着,於是別了花家,騎馬和茗煙走了。

原來這蔣玉菡本是忠順王爺身邊的紅人,上次因為寶玉被忠順王抓回王府,幸而蔣玉菡是聖上親賜與他的,萬萬不可胡來,又兼蔣玉菡伶牙俐齒把忠順王的心籠絡住,故沒有受罰,日後仍背着人和寶玉往來。後來多虧忠順王犯了事被錦衣衛抓走關了起來,再也沒有妨礙之人,蔣玉菡樂的在紫檀堡自在逍遙,時時聽寶玉講過襲人多麼溫順姣美,早有了艷羨之心。誰知這會寶玉來山莊,找到他笑道:「君之腰帶,余贈與佳人常佩,我願做月下老人,牽緣做媒。」蔣玉菡嬉笑道:「寶兄弟故意為之,可知早有此心,今日才露此端倪。」喜出望外,一口應允了,又怕襲人家等的心急,也不稍停,即刻請人抬了八抬大轎到襲人家接走襲人。襲人臨走勸寶玉道:「臨走也聽我一句話,屋子裏人若俱放出去,日後誰又來鋪牀疊被、端茶倒水?好歹留着麝月一個,如若太太又派別的人進來服侍,摸不着你的脾氣,怎有熟慣的人好呢?」寶玉想想在理,因應允了。

且說那日恰是迎娶吉時,蔣玉菡派來轎子迎娶襲人,一應大小全是按照娶正房的規矩。一進了山莊,丫頭僕婦都稱襲人為奶奶。蔣玉菡極盡柔情曲意承順,夕間看襲人腰間所繫一條猩紅汗巾子,正是當初自己之物,今日物遇舊主,蔣玉菡又將寶玉贈他的松花綠的汗巾拿給襲人同看,二人嘻笑不已,方知寶玉多年早有牽線之心,襲人啼笑皆非,安下心來同他過日子。從此二人在紫檀堡夫唱婦隨,倒也和美,正是:

無怪無責在今時,他年報答知始終。

【夾批:至「花襲人有始有終」回,纔知此回之妙,伏線千里。】

且不提襲人在山莊如何遂心如意,只說自襲人、秋紋、碧痕、綺霰走後,怡紅院裏只有麝月一個人服侍寶玉。探春、湘雲幾個常和寶玉解悶,故他未覺寥落。

卻說王夫人得知襲人嫁與他人,頗感詫異,本有心思將襲人配與寶玉為妾,卻被寶玉趁空放出另配,心內不免失落,但又想到襲人終究是個丫鬟,也就不再多掛慮了。

且說那回抄檢大觀園,查出司棋諸多信物,「什錦香袋」尤是疑案,皆說係司棋同潘又安幽約誤失之物,司棋雖百般爭辯,亦無人能信。王夫人令周瑞家的帶走司棋去那邊受罰。邢夫人暫將司棋關押看守,想着不過打一頓配人罷了。等中秋節諸事理清過後,便派了周瑞家的帶幾個婆子把司棋從下房裏提出,帶至議事廳審問。司棋關押多日,頭也不梳,衣飾不整,恢恢秧秧的被人推搡了來,垂首站在一邊。

邢夫人笑道:「聽人說主子不在家了,你比主子還要嬌貴,廚房裏有了雞蛋先讓着你,若不依就一把打爛,管主子喫不喫呢!你也太猖狂了罷,眼裏還有沒有主子?」司棋流淚泣道:「那是奴婢的錯,不過都是往年的事了,人誰年輕不犯錯呢,求太太饒了我罷,我日後一定好好改過。」邢夫人冷笑道:「你說的倒輕巧,犯了事就用年輕懵懂不知事來推脫。依你說來,人人俱可恣意犯錯,臨了不過搪塞一番就訖了,不必責罰了不成?這還不夠,你又幹些不知廉恥的事,一句誰年輕不犯錯就可以一筆抹煞嗎?好多着呢,你都給我交代明白了!」司棋只低首不語。周瑞家的喝道:「問你呢,少裝啞巴!」司棋握口泣道:「又有什麼可交代的,太太都知道了,只求太太發發慈悲,饒過奴才這回,以後再不敢了。」邢夫人道:「我倒是想饒你,可若人人犯了錯都不問不罰,那還有沒有體統!一個姑娘家四處勾搭男人,締結私盟,不知廉恥,還要臉不要臉面?別處可以容你,我們這裏斷不能容你!」司棋道:「我又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怎麼是四處勾搭男人,我和表弟是兩廂情願,真心實意。」邢夫人笑道:「你們聽他說的多在理,真笑死個人。」周瑞家的和眾婆子都笑他死不悔改,胡言亂語。邢夫人斥道:「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來人!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子,再擱外頭配個小子!人人都自己找女婿,還不亂了套了?」一時上來幾個小廝就要拉人。司棋哭着求饒,邢夫人只把脖子一扭,不理會他。司棋左右躲閃,哭求無用,被小廝拉了出去,打了四十板子,連同當初一同大鬧廚房的幾個小丫頭俱打了一頓攆了出去。

司棋承辱含羞,勉強回家,他母親又百般埋怨他。忽一日他表弟來了,司棋母見了,恨的氣不打一處來,罵他害了司棋,一把抓住要打。司棋急忙過來阻道:「我也恨他當初不管不問丟下我逃走了,可如今他來了,還算有情有意。我一時失了腳,就是他的人了,豈有另覓之理?」司棋母獃了半晌,也沒話說了。潘又安又軟語慰勸司棋,說自己逃走是一時權變,以後再不會如此了,定要永結同心,白頭偕老。正說著,忽聽院子裏有說話聲,只見進來三個女孩子,原是蓮花兒及當初同司棋大鬧過廚房的兩個,今日是來探望來了。

司棋、潘又安忙請進屋。那三個道:「白白的叫他們打了一頓,又辱罵一場,實在窩囊。」司棋道:「此仇不報,誓難解恨。此番既然回來了,就想個法子到他們府上弄些東西回來,他們那府裏的金銀細軟夠偺們花幾輩子的了。只是偺們勢弱力薄,恐難遂心。」潘又安道:「我那邊有好多道上的朋友,偺們何不同他們結為一黨,大幹一場呢?」幾位聽了都點頭稱是。於是潘又安回去把他的十幾個兄弟叫來了,成日唧唧咕咕的,那些人皆是遊手好閒、專妒人家富貴的,且有幾個已加入賊寇之幫,聽得賈府富貴,都有了不良之念。一夥人大有待時而動之勢,日後便知。

話說自從香菱跟隨寶釵,把那邊的路徑一心斷絕,住在他那裏,日日氣怒傷感,形容羸瘦,氣血兩枯,不思飲食,身上作燒,日重一日。寶釵叫了小舍兒陪他,見他神氣昏沉,氣息微細,也陪着流了不少淚。這夕金桂見薛蟠多日只在寶蟾屋裏過夜,那裏還記着自己,又見寶釵同他言語不投,甚是氣惱,不免多飲了幾杯,迷迷糊糊竟走出院子,到月下生悶氣。香菱自覺將不久人世,這日夜裏掙扎着起來,到院子裏解悶,聽得見遠遠有人家搗衣敲砧聲。抬頭遙望天上,卻見明月如玻璃光,寒氣侵人,想起自己正如那廣寒宮的嫦娥一般淒涼孤寂,年幼被人拐賣這裏,連父母故鄉都記不得了。如今病入膏肓,卻少人問津,不禁望月長嘆,越想越心酸,早已是淚流滿面。良久,纔慢慢踱進屋內,只覺兩隻腳軟麻無力,便又躺回牀上,不知不覺恍惚睡去,卻見隱隱約約面前站立一人,是個暮年道士,上去一把摟住他大哭:「我可憐的有命無運的兒啊,爹爹來看你了,兒將做北邙鄉女,為父怎不痛斷肝腸。」香菱不解道:「老先生何出此言?」那人道:「待為父將吾兒身世說明:兒本是姑蘇閶門人氏,為父名甄費,當年兒幼小,於元宵佳節被拐子拐去,嫁與惡夫。當初的住地早已燒成一片瓦躒場了。為父三劫之後九十年壽要往那太虛幻境銷號,今獲悉兒先為父一步而去,故來送兒一程,也解了為父思兒一片心切。」香菱聽罷,痛徹心扉,抱着父親哭道:「女兒受苦了,父親怎麼這時纔來看我?」士隱哭道:「為父也是萬般無奈啊!」

忽然一僧一道飄然而來,推開士隱,拽着香菱要帶往太虛幻境銷號,香菱同父親扎掙着伸手互抓,皆被僧道從中阻開。香菱不覺哭醒,忽見窗外皎皎月光映着人影團團,不知是那一個,怯生生問道:「是誰在外面?」只見金桂推門進來,冷笑道:「你倒好,躲這裏落個清凈了,想找人拌嘴都找不到人了,人都說你那寶姑娘多麼賢良,我看他卻不是好人,橫豎你已是沒用的人了,不如勒死你,嫁禍你那寶姑娘,卻是妙招。」說著,拿着牛筋線撲了上去,可憐香菱掙扎多時,終被勒死。金桂急忙離開。

且說小舍兒被香菱屋內動靜驚醒,忙披衣起來,見香菱顏面如雪,兩眼發怔,已經沒有氣息了。小舍見狀忙哭着去那屋裏告訴寶釵母女知道,寶釵母女也慌忙趕來,見香菱頸有血印死去,大喫一驚,又不好說什麼,都悲聲大作。

暫時說不到這裏,且說香菱往太虛幻境銷了號,警幻仙姑憐他一生遭際堪傷,准許他魂歸故里與母親見上一面。香菱謝之不盡,飄飄蕩蕩往姑蘇飛來,看見故鄉富貴繁華,人煙熙熙攘攘,更是感嘆。當年的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早已不復舊貌,又往大如州去尋母親封氏。

話說封氏在其兄封肅家勉強度日,這日同兄長往集市上買針線家用,忽見一美貌女子立於身旁含淚癡望與他,以為他在家受了父母的氣,便要安慰他幾句,卻見姑娘泣道:「母親竟把女兒忘了?」封氏詫然,香菱便要母親看他眉間的胎記。封氏打量着,猛然想起昨晚丈夫給自己託夢說今日將與女兒團聚,如雷灌頂,不覺摟着女兒大哭起來。忽見封肅走來,見他二人相抱傾訴,不解發問,封氏便告訴他知道,封肅聽罷也不禁淚落如雨。香菱泣道:「兒今生愚獃,只想待人誠直,便自有善報,卻從不曾想世間有妒婦惡夫。兒只後悔心機獨缺,落的薄命夭折,如今再多說也無益了!」封氏聽了,痛惜傷心,要帶女兒回家。無奈香菱身不由己,不能久待,說話間就要告別。封氏、封肅不忍分離,拉了衣裳不放,卻見眼前一閃,女兒已不見了。兩個仰天大哭,卻是空空如也,那裏還有半點形跡?

且說寶玉聽大老爺房中的幾個丫頭說司棋挨打被攆了出去,只覺渾身發顫,搖搖晃晃撲到炕上放聲大哭。麝月端茶過來,見寶玉傷心,已知是為司棋的事如此,知道勸也無益,不如讓他好好哭一場,心內倒暢快些,便嘆了一口氣,把茶放下,上裏間做針線去了。寶玉自悔無力給司棋說情,忍見司棋挨打,也無可奈何,加之寶釵搬走,黛玉因抄檢大觀園,王夫人對他稍有微詞,也不大到這邊來了。縱是寶玉去瀟湘館看望他,也是藉故躲開不見。

寶玉甚覺淒涼,這日勉強看了會子書,趴在桌邊竟朦朧睡去,卻見春燕、蓮花兒、佳蕙、蟬姐進來倒頭就拜,又見葵官、艾官、荳官追着襲人要打,蔣玉菡攔着三人不叫動手。寶玉上去一邊攔勸一邊笑道:「玉菡兄近來和襲卿還和合罷?」玉菡笑道:「那還用說,艾官三個可不是為這個嫉妒打他。」又見秋紋、碧痕、綺霰有說有笑走來,一見了寶玉又都皺眉道:「二爺好偏心,留着麝月卻趕我們走。」寶玉正要上前解釋,這些人忽然一閃不見了。正在納悶,又聽旁邊似有哭聲,只見司棋嗔道:「寶二爺見我挨打,也不幫忙說情。」寶玉正要解釋,忽又見香菱走來,笑道:「寶玉,我就是往副冊報道的,【夾批:蓋後回起,皆寫十二釵正冊。故行文草率,急令襲人、司棋、香菱輩有交代。嘆文字難作至此。】多虧仙姑提醒,纔知我故鄉原在姑蘇閶門,我父親要帶我回去了。」寶玉迷迷糊糊道:「什麼又副冊副冊?」香菱笑道:「如今警幻仙姐說了,我們都去了,又副冊副冊纔去的盡,故催促我們先走一步,別妨礙又副冊副冊來報到,將來你會明白,我就不絮叨了。」一閃又不見了。寶玉忽見四個金剛模樣的天神把香菱連拉帶拽帶走了。香菱哭着道:「我要等我父親,他還沒有來呢。」

寶玉猛然驚醒,嚇了一身汗,恰見麝月進來,哭着對他道:「你快去瞧瞧香菱去,他活不了了。」麝月「哧」的一聲笑了道:「胡說八道,你何苦又咒他。」寶玉非說香菱死了,要他去薛家探探消息。麝月笑道:「我不去,平白無故我上他那兒做甚。」寶玉道:「你只在他家附近逛逛,見人問問,打探了消息就回來。」麝月嘀咕幾聲只得去了,寶玉本想自己去打聽,又怕碰見寶釵、薛蟠不方便,就坐着等消息。【夾批:寶玉嫌寶釵絮叨,嫌阿獃酒席邀約。佚趣!】約莫半個時辰,麝月回來,告訴他:「可叫你說對了,香菱可不是病故了,二爺敢情是能掐會算不成?」寶玉聞言又掉下淚來,自言自語道:「死了倒好,這回可是脫離了苦海火坑。二姐姐的命也和他差不遠,怎麼女人的命都這麼苦呢?」說著放聲大哭。麝月也忍不住掉下淚兒,握着口到套間去了。忽聽外邊有人問:「寶二爺在嗎?」

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