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傲骨冰清不染塵,孤魂無淚對舊人。
斷織婦德諷新人,公子漠眼冷綱倫。
話說寶玉剛念完誄文,忽聽身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竟是黛玉穿花度柳飄然而來,身上仍穿着家常衣裳,煢煢孑立,睜着一雙含悽似泣的眼睛瞅着他,寶玉不覺欣喜若狂,上去抓住手道:「林妹妹,想死哥哥了。妹妹原來沒有死。這回可好了,偺們又能在一處了。」一摸,手卻是涼的。
黛玉悽然道:「哥哥何其癡矣。我早在暮春三月昒時死了,就吊在這株槐枝上。因聽你一番癡情感念,妹妹頗為愧疚,故來勸勸哥哥。不要為我枉自傷悲,我是個有罪身,不配讓哥哥牽念。你把妹妹忘了罷。」寶玉聽罷怔了,霎時如轟去魂魄一般,滾下淚來道:「妹妹怎麼不等我回來就孤自去了?要死偺們也要死在一處,你把我孤零零的扔在這濁世污地,活着又有何趣?」
黛玉道:「哥哥勿要有這般癡念。妹妹死有餘辜,豈能牽累哥哥為我一死?」寶玉道:「妹妹有何罪過?哥哥甚不明白。」黛玉發出一縷悲音道:「妹妹沒有護好家門,聽信奸人讒言,誤殺好人,弄的家敗人散,妹妹死不瞑目啊!」寶玉見他說的悲切,眼中卻無淚滴,甚為奇怪道:「即便如此,哥哥不怪你,只恨老天不公,生生拆散你我。」黛玉道:「哥哥不怪罪妹妹,妹妹亦悔恨自咎,只求哥哥別再記掛感懷妹妹,我的眼裏早已淚盡,此生還夠了給你,偺們的緣分也一筆勾消了。」寶玉聽他說的奇怪,乃道:「妹妹何出此言?」黛玉道:「你我前生緣定。我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絳珠仙草,哥哥是天界赤瑕宮神瑛侍者。你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用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你,以償還君之灌溉之情、甘露之惠。既然吾淚還盡,前緣已證,我還有何藉口再拖着哥哥為我掛慮,你叫妹妹又用什麼報答你的厚愛?」寶玉聽了,如雷灌頂,不覺哭道:「你我何分彼此!沒有妹妹我活着又有何趣?談什麼報答不報答的。」
黛玉黯然道:「想我從蘇州乘舟投奔府中,外祖母、舅舅、舅母無不疼惜,姐姐妹妹們也是待我親密友愛,這園中一草一木、一蕉一鶴,一亭一閣莫不讓我牽念,所到之處,瓦礫猶殘,瀟湘館亦夷為平地,即便重生,我亦無處安居,故人不存,舊景漫漶,竟不知身處何時何境,再也回不去當年了,這一處處斷井頹垣、衰草寒煙,令人心傷,可是李後主說的:『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寶玉泣道:「自從不見了妹妹,我日日渾渾噩噩,四顧茫然,度日如年,以淚洗面,想念妹妹,誰料想,妹妹竟棄我早先一步辭別紅塵了,天地是如此慘淡,人世是如此淒涼,相思是如此痛楚,懷念是如此斷腸,春花秋月、前塵往事、一切都變了。愁緒恰如春草飛絮,無盡無窮。」
黛玉悲道:「偺們好歹是團聚了,可紫鵑、雪雁等又在何處?我有多少牽戀的話要同他們說,可眼前是空空無一。」兩人望着颯颯秋色,荒涼景境,卻見西風捲起團團枯蓬,不知飄向那裏。兩人互訴相思之情,依依難捨。
黛玉道:「妹妹也是偷空跑出幻界,如若天神知覺,妹妹回去又要遭罰了。哥哥忘了妹妹吧,我得趕緊回去了,哥哥保重!」說完一閃,又不見了。寶玉兩手在空中亂抓,大哭道:「妹妹,你上那裏去了?快回來啊,哥哥還有好多話都沒有說,妹妹怎麼走的恁快!」只見風吹柳擺,落葉紛紛,那裏還有半點影跡?寶玉仰天哭道:「蒼天何其毒也,奪走我的眷戀之人,我如今又成孤家遊子,這世上怎麼都這麼無情?」
忽然,天下起了大雨,寶玉仍在雨中指天而訴,渾身淋個濕透,仍不肯挪動步子,口中喊道:「林妹妹,我要你回來!你別丟下哥哥啊!你回來啊!」料着無有回音,不覺黯然低下頭來,望着潮地不語,眼中滿是落寞冷寂。
忽聽柳樹後面有人喊:「寶兄弟,快到這兒避避雨,怎麼獃站着憑雨淋去,真癡人矣!」寶玉回頭一看是寶釵來了,也不搭言,低頭走了。寶釵急忙跟上,兩人來到亭裏坐着。
雨已經停了,寶玉望着遙處不則一聲,寶釵道:「你怎麼一聲不吭離了山莊走了?那邊都找瘋了。」寶玉道:「怎麼我就不能回來瞧瞧嗎?」寶釵生氣道:「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還累掯掎留了你不成,真是好心沒好報。」寶玉道:「那我也問姐姐,姐姐怎麼騙我說林妹妹跳井死了,害的我們沒能見上一面。」
寶釵道:「這就冤枉我了,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再說那時你真的不可貿然回去,趙姨娘心毒的那樣,你又不是不知。」寶玉道:「是我錯怪姐姐了,剛剛我在那樹下見到林妹妹的白骨,我想把他窆葬了,姐姐能否助我一把?」寶釵道:「我和他姐妹一場,怎麼會這點舊情也不念?我來時就帶了袋子,萬一見着顰兒的屍骨,也好裝了,再把他葬了,不能讓他做個孤魂野鬼。」說完,不禁捂口抽泣了起來。寶玉見他傷心,自己也哽咽着哭了,淚珠兒流了一臉。
這時,雨又止住了,寶釵擦着淚催寶玉跟他到槐樹下把白骨裝了,用繩子把繫口繒緊。寶玉望着寶釵暗想:「他不忘舊日之情,也是個有情有意的人,不可小看了他。」兩人到樹下匆忙收拾了白骨裝在袋中,寶玉背着往園門走,寶釵隨後跟着。
兩人來到城外,卻見黃土壟上荒草萋萋,青楓白楊,遮掩座座墳冢,乃是賈氏祖塋所在。只見那邊隱隱走來一荷鋤農夫,寶釵招手要他過來,掏出些碎銀子給他,要他掘坑將黛玉白骨埋了。
農夫在壟中挖了大坑,將白骨一一放妥,揚鋤添土,不多會兒堆成一個窀穸。寶玉寶釵站在墳前落淚憑弔多時,農夫回去找些紙錢,點火燒了。一縷青煙瀰漫空際,熏的寶玉淚眼婆娑。寶玉定定望着墳丘哭道:「妹妹,我對不住你,連櫬木棺槨俱無,竟這樣草草埋葬。我羞愧無縫可鑽,只罵死自己。以後你在這荒郊野外,豈不冷清寂寞?待將來玉兒化灰化煙,再葬在這裏陪你。」寶釵也哭道:「顰兒安息吧,姐姐還有甚多親密的話,日後就只能跟燈說了。」二人望了望遠處,卻見西風吹遍村落,黃葉滿天飛舞,隴上漠漠清寒,甚是淒涼慘淡。
寶釵勸寶玉回紫檀堡,寶玉道:「就讓我在府裏再住幾天,也好懷念舊人。」寶釵擦淚道:「我也到原來住的地方待幾天,日久不來,確實也想的慌。」兩個趕往賈府來,越過田塍,路經鄉間岔路,見那邊柳樹邊亭子裏坐着一個痲子,圍着一堆人拭淚聽他說著什麼。
走向前來,原來是個說書人,口中念叨:「殺,殺,殺,痛睹國亡十有八,戮男淫女屠全城,孺子老弱屍枝趴。哭,哭,哭,千里彌望人煙絕,賊寇殘絕喫孺婦,慘苦萬狀盡殃害,瓦屋樓閣盡毀誅,想當初鼎祚堅永,胤嗣順昌,兵馬強盛,遠夷賓服,四境豐稔無虞。誰承望兵戈日逼,帝室衰微,恰似大風折樹摧戶,昏塵蔽天,幃蓋嘯裂,第舍屋瓦亂飛,飛沙揚礫,宗廟蒙羞,穹壤變色。千乘勢敗,六驥潰逃,又恰似滾雲震電、江海溢涌,骨肉至親,永長辭世…」
寶玉駐足欲聽,寶釵不忍聽聞,勸寶玉離開,兩人回到府中,寶釵自去梨香院一探。寶玉則往怡紅院來,只見庭深門掩,綺疏雕檻蒙塵,花木枯敗,一派紅稀綠瘦,飄葉聲聲寒,斜飛透紗窗,憔悴人歸後,流光把人拋。園中丫鬢風流雲散,聽不見嬌笑俏罵。晴雯秋紋何在?唯有自問清風,不覺淚流如瀉,空自嗟嘆感懷。
寶玉掀了蔥綠撒花軟簾進去,只見屋裏儳亂,四面牆壁鋪滿塵灰,牆上琴劍瓶爐已不知去向,錦籠紗罩變作蛛網污跡,金彩珠光頓覺黯然失色。書架傾倒,書籍散落一地,被人踩的紙破頁污,衣鏡碎裂,照出百個憔悴顏容,牀上紅綃帳落,攤在地上,錦被塞在牀下,顯出幾個鼠嚙痕。牆上牀下蜚蠊爬動,寶玉拾起帳子,又篷在牀閣上,往牀上一倒,憶起舊時情景,淚珠兒早把枕頭打濕。
忽見寶釵進來道:「屋子亂的很,以後還要住着,書本紙筆不要亂摜,偺們收拾收拾吧。」寶玉急忙起來,同他忙碌着拾掇一番。寶釵坐在椅子上把書本磊好道:「這椅子腿也要摽一摽了,什麼少了都好,就這些書不能丟。」乃把書庋置書櫃裏,寶玉聽了不語。
一時天色暗了,寶釵到街上敲開幾家住戶,出錢買些喫的帶了回來,陪寶玉坐在桌邊喫了。寶玉此時身無一文,納受寶釵惠賜,也頗為感激道:「還多虧姐姐相助,小弟實在慚愧。」寶釵道:「都是親戚,說這些幹什麼。」
寶玉也確實餓了,似風掃雲捲一番喫個乾淨。寶釵看着笑了笑,又催他安歇,自己回梨香院睡去了。寶玉躺在牀上咳聲嘆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想起自己以後無所依靠,孤苦伶仃,日子又該如何度過,只到夜深纔朦朧睡去了。
第二日,寶釵又陪他把榮寧兩府逛了一遍,見了些斷壁殘垣,寂寞池苑,風捲枯草寒氣涼,墜葉成陣飄階砌,往事漸遠。故人何處?今生難報深恩。一襟幽怨,滿腹悔恨,新愁舊愁堆積。蘼蕪杜若,零落風化,慈顏仁親今日懂;殘荷橫斜,滿地悽婉,不盡蒼涼清淚。又到祠堂跪拜了良久,不覺又到了黃昏。寶玉見寶釵不顧辛勞陪自己遊逛,毫無半點怨言,心裏感激不盡,幾次要他歇着,都被寶釵打斷了。
寶釵道:「天都黑了下來,我去廚房裏看看去,你先坐着。」於是來到廚房,見裏面確實沒有什麼可喫可做的。爐火已滅盡,菜蔬也不見半點,搖了搖頭,離開賈門,到街上走來。忽見一老嫗從門裏探出頭來,忙笑着上前道:「老媽媽,你家裏有可喫的嗎?我出銀子買。」老嫗道:「你是那裏來的小媳婦?模樣兒挺俊的,這街上好久都沒有做生意的了,那還有喫的。家裏倒有一罈子老酒,自從老頭子死後,兒子被朝廷抓去打仗,也沒有人喝了,一直都放在廚房裏。」
寶釵道:「那就把酒賣給我吧。」從袖子裏掏出些銀子交給了他,老嫗眉開眼笑道:「姑娘快隨我到裏面來,你住在那裏,我親自給你捧了去。」寶釵道:「不必了,我自己抱的動。」老嫗帶他進了宅院,把一罎老酒端了出來。寶釵接了,正要離去,忽見院子裏卧着一隻雞,又問他賣不賣,老嫗說:「家裏就這個值錢的了,都捨不得殺,你拿去吧。」寶釵道:「你幫着把雞殺了,熬成一鍋,我再帶走。」老嫗到案板上拿了菜刀提了雞到井邊去了,寶釵則坐着候着。
且說寶玉在怡紅院秉燭枯坐無語,忽見寶釵帶了酒菜進來,臉上慚意更濃。寶釵要他多飲幾杯熱酒暖身。寶玉此時正值愁悶,不免藉酒澆愁,多飲了幾大杯,酒上了頭,趁着醉意哭訴心中煩怨。寶釵也陪着拿帕子拭淚說:「怪熱的,喝出一身汗來。」乃把外衣脫了,又把袖子挽了,露出一段雪白酥臂。
寶玉獃獃的瞅着他的胳膊發怔。寶釵頓覺不好意思起來,低頭紅了臉扭到一旁。寶玉藉著燭光打量寶釵,臉若銀月,眼似漆杏,堪比王嬙,妙似楊妃,不覺渾身躁熱,湊近了細看那胳膊。寶釵拿手推他,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原來寶玉雖同黛玉定了親事,然二人終未有夫妻之實,待到黛玉死了,也還是未破瓜之身,寶玉深悔誤了一段佳緣,如今便不肯錯過機會,便要抓緊了,嘴裏含糊不清道:「姐姐好姿容,小弟傾慕許久,能否一親芳澤?」
寶釵推阻道:「不可羅唣,寶兄弟喝多了。」寶玉聽他說了,甚是懊惱,拿手去扇自己的嘴巴道:「我不是人,我是禽獸。」寶釵忙拉他手道:「寶兄弟休要自責,姐姐不怨你。如今你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我再不扶持你,你這一輩子又該如何度過?既然寶兄弟對我有情,姐姐也會真心對待。願將終身相託,望你以後莫要辜負姐姐纔好。」寶玉聽了,也不容他多說,一把抱住了,走到紅綃帳裏。
寶釵羞的滿臉通紅,不再推阻,任他施為。兩人興起意濃,成就鴛鴦,相眠了一夜。後人有詞《燭影搖紅》評曰:
公子癡蒙,醉眼怎辨情深淺。
風流一段與阿誰,爭奈愚心顯。
雖是縈情已慣,那更堪、此番錯戀。
幾時明鑒,鑒了有無,真情不鑒。
紅燭剪影,帳底困倦鴛鴦眠。
當此誰人主此園,夢境瀟湘遠。
卻是林稀墻斷,憑欄杆、顰卿淚眼。
輕語埋怨,頓然醒轉,蕭條庭院。
晨時寶釵挽着頭髮起來,見寶玉仍在酣睡,望望窗子天色大亮,便催他穿衣啟程,同回紫檀堡。寶玉懶懶的躺着不動,對他輕輕一笑,寶釵嗔道:「懶蟲要睡到幾時,再不起來拿板子打手。」寶玉見他嫵媚嫣然,又拉他再赴陽臺,同領警幻所囑之事。寶釵推辭不過,少不得又依了他。兩個你恩我愛,不消細說。
寶玉穿了衣裳,同他匆忙趕回紫檀堡。薛蟠見他二人回來,動氣道:「這兩日你兩個到那裏去了,害的大家白找了一通。」薛姨媽見寶釵低頭紅着臉不語,寶玉也憨憨的微笑,明白了大半,把寶釵拉至內室盤問了良久。又出來對眾人道:「寶玉這幾日和寶釵成婚,大家都忙碌着辦喜事吧。」薛蟠、玉菡、襲人、寶蟾都怔住了,又都笑道:「好事啊,恭喜寶姑娘、寶二爺了。」於是大家趕緊收拾屋子,忙碌起來。忽見司琪迎了上來,襲人笑道:「這裏缺少人手,快來幫扶。」又問他夫君近來可好,司琪眼淚汪汪的道:「幾日前他同領頭的口角,竟打了起來,被打的血流如注,小命不保。」襲人嘆了一口氣,兩人到屋裏忙碌。蔣玉菡更是忙裏忙外,麝月也不言不語在屋外貼「囍」字。秦顯家的掌管廚房,燒火做菜。大家忙活了一天,蔣玉菡又拿出銀子到外面置辦了東西。
第二日,倪二、柳湘蓮、冷子興都拿了禮物前來祝賀。院子裏熱鬧非常,又來了眾多弟兄前來幫忙。寶釵從怡紅院裏帶來當年晴雯補的雀金裘,要作嫁衣。寶玉拿着展開,想起舊事,晴雯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不覺掉下淚來,心想:「寶釵生的圓潤豐美,然俗世中相似者無可盡數,倒打了些折扣,未若黛玉、晴雯有絕代稀世之美,若能得晴雯相伴一生,也是美事一樁,晴雯未必不想嫁給自己,只是枉為他人做嫁衣裳,我等今生着實無緣。」不免添了些感嘆。
晚間吉時已到,薛姨媽道:「按規矩要拜堂的,我已經叫薛蟠找了些戲子來吹吹打打,也熱鬧些。」,寶釵蒙著蓋頭,穿着雀金裘。喜娘披着紅扶着。下首寶蟾做了儐相緊隨,寶玉寶釵贊禮拜了天地,請出薛姨媽受了四拜。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牀撒帳等事,不消細說。
紫檀堡人聲鼎沸,來了一撥人前來助興。多姑娘同妓女雲兒也來湊份子,大家翛然猜枚行令,日夜縱酒,投壺博戲,狂笑不斷。屋外鞭炮齊鳴,煙花騰空,眾夥計都笑語喧嘩,拍手望天。是夜薛蟠偷偷攜了多姑娘到山下松間亭中偷歡去了。
次日一早,寶玉寶釵過來探看薛姨媽等。寶釵見薛蝌在正室坐着,問道:「兄弟幾時來的,這些日往那裏去了?」薛姨媽道:「你這個兄弟為躲抄家,在山溝裏纔回來。」薛蝌道:「如今外頭已經不亂了。聽人說又是平安之年了,新帝剛剛登基。我纔從山溝裏跑回來,聽人說大家住在這裏,今兒一大早就趕來了。」
薛蟠道:「邢家妹子有消息了嗎?」薛蝌道:「自從賈府抄檢,岫煙跟大老爺、邢大舅都充軍了,想是還在路上走着也未可知。」薛姨媽因女兒纔辦喜事,不可談些喪氣之事,忙給他使個眼色。薛蝌會意,起身要薛蟠陪着,到花園裏逛着去了。
寶釵寶玉又坐了一會,說了些家常話,也起身回洞房去了。薛姨媽見女兒終身有靠,甚為滿意。正在高興,忽見金桂進來,不覺掃了興道:「你不在那屋子裏待着,又跑來做甚?」金桂噘着嘴道:「姑娘出了閣,我也湊湊興。怎麼就不能進來了?」薛姨媽不耐煩擺擺手道:「去吧,去吧!那屋裏有好喫的,你去喫去吧。」金桂道:「我是沒喫過東西怎的?我只是來問問姑娘使的什麼魔法把個嬌郎騙回來的,我好學着點。」薛姨媽見他說話顛三倒四,動怒道:「你學個什麼?你是有婆家的人了,你怎麼胡扯起來。」金桂撇撇嘴出去了,又往寶玉、寶釵屋子裏來,正見他兩個在裏面敘話,笑着上前道:「好一對金嬌玉娃,羨煞人也!」寶玉、寶釵都不理他。
金桂望着寶玉半天道:「果然是個好模樣,愛死個人。」寶玉道:「嫂子別瘋瘋癲癲的,外人看見笑話。」金桂道:「嫂子比他們疼着你。以後有什麼難事只管找我,你那一大家子宅子也分給嫂子一份纔好,別叫歹人都佔完了。」寶釵怒道:「這是你做嫂子的說的話嗎?簡直是不知羞恥。我忍了你也有一段日子了,這家裏沒了你還清靜些。怎麼你就只會翻話滋事,沒幹過一點正經事?」金桂道:「姑娘是個賢惠的,我們都是小人,不如姑娘何如?」寶玉寶釵知道跟他說不到頭,都轉身出去了。金桂回頭瞪着二人不語。
忽見襲人帶眾多親戚笑嘻嘻走來了,寶玉、寶釵忙笑往裏請,襲人笑道:「他們都是我的姨表姐妹,寶二爺見過的。」寶玉仔細一瞧,果然見過,是那年同茗煙去襲人家見的,內有一個俊俏非常的襲人表妹,就是在襲人家看見的,當年穿紅衣裳的,襲人說他叫做銀妋的。
寶玉打量他比寶釵姿容強了幾倍,多看了幾眼,銀妋含羞同寶玉兩相瞥見,彼此垂盼,未免自生鍾情,又對襲人道:「我們是趕來祝賀的,明日走了,姐姐可有好東西送我?」襲人笑道:「好容易來了,怎麼又嚷着要走,這回不多住幾日,我絕不放人。」眾人笑道:「我們倒不想走,只怕你管不起飯。」襲人笑道:「你們是笑話我小氣,不肯給親戚飯喫,我偏要躲留幾天。」大家坐着站着說說笑笑,銀妋因見寶玉容貌俊秀脫俗,生了絲絲情愫,打量寶釵,似乎不過如此而已,配不上這才貌玉郎,便有些不屑,暗暗和寶玉眉目傳情,弄的寶玉也心猿意馬,心亂如麻。襲人見銀妋服飾奢麗,巧言令色,怕他潛懷羨妒,包藏異心,與寶玉淫心滋蔓,禍福不測,着實讓人憂心如悸,更見他二人眉目暗傳,若既而兩情期許,締結私盟,怎不情之難安?乃好言把表妹勸下山了。多姑娘亦曾幾次騷擾寶玉求歡,皆被寶玉冷言打發去了。
且說李紈、賈蘭、賈菌母子逃出賈家,在山中隱居了起來,賈蘭時時到山上摘些野果拿回來給母親喫。賈菌母子在山上一處荒地上耕作了幾畝田。李紈在屋外支起竹籬笆,漫成一個院子,守着賈蘭在茅舍裏讀書。這日賈菌到城裏逛了逛,回來對母親道:「如今天下又太平了,城裏貼滿了告示說新帝已經登基。新天下不容再有戰亂,要好好治理,大家過太平日子。街上又熱鬧了起來,做生意的都站滿了街。」李紈在一邊嘆氣道:「雖然如此,但我也不再想去那世俗場合居住了,守着蘭兒在這山上挺安寧的。既然世道平靜了,我們也該到城外走一遭,祭祭家人。」
賈菌之母也擦着淚道:「事不宜遲,偺這就啟程吧。」於是四人帶了行李趕往賈府看了一番,見家破人亡,空寂無人,都哭成一團。又來到城外的青楓林裏祭祀祖宗,只見衰草遍地,直通地之盡頭,又添了幾座新墳。忽見王夫人的墳邊多出一墳頭,立個青石碑。再一看,竟是「黛玉之墓」,不覺都放聲大哭起來。
四人焚燒紙錢,擺了果品,正在痛哭,忽然看見小徑上走着一人,是個尼姑打扮。李紈獃住了,喚道:「四姑娘,你怎麼出家了?」惜春冷冷的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四姑娘,我是個出家人,只是打這兒路過而已。」李紈道:「好狠心的四小姐,絕情的很,連祖宗都忘了。既然到了祖墳前,就祭奠祭奠,怎麼頭也不回就要走?」惜春道:「你誤會了。我不是四小姐,這些世俗之事與我無關。」掉頭而去。
李紈四人都氣的大罵不止,無奈惜春已經走遠了。李紈等又哭了一場,纔相扶着起身往山中趕來。一路上李紈對賈蘭道:「你要用功讀書,將來考取功名,也為娘親增增光,不要學那無情無義的四姑娘,連爹媽都忘了。」賈蘭點點頭。李紈又叮囑賈菌也要好好讀書,日後立身揚名。賈菌是個有志氣的,道:「偺們家就靠我來興業了,我豈能偷懶荒度時光?」李紈拍拍他的肩膀,誇道:「好孩子,嬸子相信你,以後必成大氣。」四人回到山裏。賈菌母子因住不慣山野,要回城裏去,又勸着李紈母子也一同去往,怎奈李紈心如死灰,不肯回去。賈菌母子只得別了他二人到城裏去了。李紈母子送到門口,站在崗上見他們走遠了,纔轉身回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