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繫新絛嗟慰失意人 拾舊帕悲悼寂寞骨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題曰:

蕭蕭落葉皆陳跡,錯認紅塵堪痛惜。
貴胄倏歸驚頹壁,相思一片化欷歔。

話說紫鵑在柳葉渚邊找到黛玉時已經遲了,黛玉已經吊在槐樹上氣絕身亡。紫鵑將黛玉抱下,大哭着扶着晃道:「姑娘,醒醒罷,別嚇我啊。」黛玉只是往地上歪倒。紫鵑撫屍悲聲大放道:「姑娘怎麼這麼傻,你去了家裏可怎麼辦啊?」又晃了幾下,情知無望,忽然又哭又笑的,也不理黛玉,起身搖搖晃晃走着,嘴裏不停說道:「姑娘,這裏冷啊,該回去喫藥了。他們是虎狼心腸,會下毒手的。姑娘,回去罷!」邊走邊哭笑不住,又道:「這裏容不下偺們,偺們是該回去的時候了。」又忽然高聲喊道:「姑娘回去罷,他們不是好人啊!」走一路喊一路,聲音裏帶着悽楚悲涼,聽的人悚然驚畏,驚飛些棲鴉宿鳥,撲楞楞飛往空中去了。

紫鵑未覺疲倦,在園中走了一夜,喊到大天亮,纔歪倒在沁芳亭下睡著了。趙姨娘、錢槐一夥夜間把園中殺的昏天胡地,一時乏了,都在寧府各個房裏睡了。天剛亮,養足了精神又持刀往園中吶喊着奔來。賈家昨兒死亡甚重,只餘下衛若蘭、賈琮、李紈、賈蘭、賈菌母子、賈衍扛着梯子。

賈珖、賈瓔、賈琛、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芝、賈荇、賈芷和二十多個奴僕都慌忙往菜圃裏跑。賈琮焦急問道:「林姑娘也不知往那裏去了,院子裏一個人也不見。」衛若蘭來不及回答,把個梯子放在牆上,叫李紈、賈蘭、賈菌母子先爬上去。忽見強盜們亂嚷着奔了過來,都嚇了一跳。李紈、賈蘭、賈菌母子已經翻過牆去。賈琮剛把腳邁上梯子,就上來幾個強賊把他砍倒。賈珖、賈瓔、賈琛、賈藻、賈蘅在菜圃裏和賊寇拼殺,又被砍倒兩個。

只見一個佩戴金麒麟的公子急匆匆趕來,正是史湘雲之夫衛若蘭,其所佩戴之金麒麟正是史湘雲所給。衛若蘭彎弓射向賊寇,兩人中箭慘叫倒地。趙姨娘、賈環邊跑邊喊:「快抓住那個姓衛的,別讓他跑了!」衛若蘭一腳踢倒一賊,又彎弓往菜圃裏射了一箭。只聽「啊呀」一聲,錢槐胸口中了一箭,疼的倒地扎掙。賈環唬了一跳,忙跑過去扶他。衛若蘭見寡不敵眾,無計可施,含淚翻越牆頭逃走自便了。

餘下子弟、家僕拼殺了多時,俱被殺死。趙姨娘笑道:「他們的人都死絕了,偺們勝了。」眾賊都哈哈大笑起來。賈環彎腰哭着搖晃錢槐道:「錢大哥,醒醒!錢大哥,醒醒!」趙姨娘急忙和眾賊圍了上去,見錢槐兩眼一翻,頭兒一歪,死僵僵了。趙姨娘含淚罵道:「姓衛的,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以後走着瞧!」忙指使着眾賊抬了錢槐及幾個傷亡的弟兄往園中來。眾賊埋葬了錢槐等。

且說衛若蘭長途跋涉往家趕,沿路都是兵戈喪亂,一時經過鄜州,遭遇流寇殘害百姓,義憤填膺,加入當地豪英隊伍,奮力抗殺賊人。月高風靜,賊人散去,衛若蘭獨自步入一家不知名姓府邸,看到宅院人去樓空,草深苔濃,坐在窗前望着皓月,難以入睡,想起史湘雲與一對小兒女尚在遙遠家中,此刻定是擁被等人歸,想起湘雲睡覺不老實,一雙玉臂露於清輝之中,無人為他掖被子,何時夫妻倚着薄幔,凝淚共看郎月照?越思越悲,不覺淚濕襟袖。

日已當午,趙姨娘、賈環在榮禧堂擺開宴席,既而備犒宴之禮。賈環舉杯道:「晚間偺們再痛喝一夜,既是闔宅已歸我有,我就是頭一個主子了,明日論功行賞封職。」馬道婆笑道:「日後大家都跟着沾光了。」與旁邊一賊碰了杯,一揚脖喝了。

趙姨娘道:「園子裏白骨堆的如小山似的,也不好看,以後住着也不雅,叫小的們把屍骨都用車拉往城外白楊村青楓林裏去!」於是喚了十幾個弟兄去忙這事。趙姨娘正和馬道婆說著話兒,忽聽遠遠有哭喊聲道:「姑娘回去罷,他們不是好人啊!」聲音悽慘悲愴,聽的人身上發毛,忙叫了下人過來道:「這是那個不怕挨刀的亂嚷,還不教訓了?」一賊笑道:「不知那府裏一個丫鬟,喊了一夜。這回又喊了起來,嘴裏都吐出大口血來,仍不停口,原是個瘋子。」趙姨娘道:「瘋子理他做甚!偺們喝偺們的,聽他喊的象唱小曲似的,挺有意思的。」眾人都笑道:「正是,正是!有他一邊唱着小曲,偺們喝着小酒也挺悠哉悠哉的。」

賈環多喝了幾杯,忒斜着眼踢了一賊一腳道:「聽爺爺的話不?日後我也疼惜着你,快給爺爺跪下磕個頭,爺爺我賞你一杯酒。」那人忙跪下仰頭道:「求爺爺賞一口罷,我們做奴才的也嚐嚐什麼味。」趙姨娘、馬道婆都哈哈笑道:「他給你倒的是馬尿,他哄你呢!」眾人都跟着大笑起來。那人笑道:「是馬尿我也喝,誰叫是主子賞賜的呢。」賈環頗為得意,令眾人抬過箱子來,把裏面從各處搶的珠寶首飾往地上一倒道:「這是給你們的賞賜,誰搶着了歸誰。」眾賊都一鬨而上,亂嚷着爭搶。有幾個還罵罵咧咧的去奪一件手鐲。趙姨娘抓了一把銅板,往空中一撒,慌的眾人都彎腰去拾,頭撞着頭也不覺的疼了。大家喧鬧了一天,夜間仍擺着酒筵,喝個昏天黑地。

只見一賊笑着進來稟告:「園子裏的屍骨都已拉到城外埋了。下剩的興許還有,明日再逐一尋查。」賈環皺眉道:「那個瘋子是姓林的丫頭名喚紫鵑的。偺們喝了一天,他也嚎了一天,盡是什麼不如歸去,討厭的很!快把他扔湖裏淹死算了。」一賊笑道:「剛派人過去瞧了,那丫頭吐了一路的血,已經死了。明日也帶着扔城外罷。」賈環疑惑道:「怎麼姓林的沒聽說他在那裏,死活也不知?」眾賊都笑道:「白天埋了這麼多屍骨,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也許裏面就有也未可知。」賈環聽了只得作罷。眾賊正在豪飲,忽然一賊來報:「賈大哥,姓柳的那群狗道士跟賈蓉那一夥又闖進來了!」賈環聽了大驚,忙命眾賊集中了去跟他們拚命。眾賊寇持了刀劍奔了出去,和外頭闖入的廝殺起來。

且說柳湘蓮、冷子興、賈蓉、賈薔、薛蟠率眾寇和趙姨娘賈環的隊伍幹了一夜,將他們逐出園子,又追到城外,誓要剪除乾淨。趙姨娘、賈環都跺腳喟嘆道:「偺們的人竟敵不過他們,倒死傷了大半,只好逃往外地另作打算了。」懷恨蒙羞而去。賈蓉、賈薔、薛蟠、柳湘蓮、冷子興見趙姨娘勢敗逃走,都拍手笑道:「園子又奪回來了,該偺們好好慶賀一番了。」

於是大設筵宴,由妓女雲兒、多姑娘、芳官等十二個戲子陪宴。那多姑娘原是晴雯的哥嫂,最是風月場裏慣家,自打府中家反宅亂一來,他便見風使舵,大肆招攬才俊,拿出看家本領,同那些賊寇日夜鬼混,一則保全了性命,二則足了他淫浮之念,可謂是招蜂惹蝶、炙手可熱,毫無羞恥之心,其夫多渾蟲亦不知逃往何處去了。

薛蟠一邊調笑雲兒、多姑娘,一邊令芳官幾個唱曲助興。

薛蟠舉杯要齡官唱一套《盤絲洞》,齡官冷笑一聲道:「先到裏頭穿了戲服,待會兒出來。」薛蟠笑嚷:「那就快點扮了出來,我看看扮相俊不俊。」賈蓉、賈薔、柳湘蓮、冷子興都笑着要他忍着性子等。忽然一賊進來報:「不好!那十二個戲子偷了一箱子珠寶跑個沒影。派人到外頭去找,見他們跑遠了,追不上了。倪二騎馬追去了。」

賈蓉聽了大罵:「我早說這十二個娼婦手腳不穩,果然應到今日。」薛蟠也咳聲嘆氣道:「內中那麼俊的幾個也跑了,小曲兒也聽不着了。」賈薔舉杯笑道:「女人多的是!何必自尋煩惱,還是飲酒要緊。」柳湘蓮、冷子興也笑着舉過杯來。大家觥籌交錯,划拳行令起來。不大會兒,倪二喘吁吁進來道:「林子裏樹密,他們東繞西拐,已看不見了,我只好回來了。」

賈薔舉杯笑道:「跑他娘的腿!倪大哥快坐在這邊,大家豪飲。」倪二挨着薛蟠坐了。冷子興笑對薛蟠道:「薛兄功勞不小,要多飲幾杯。」薛蟠道:「我有什麼功勞!不過是兄弟們上前,我只是在後面謀劃罷了。」冷子興笑道:「若不是令妹出計叫鴛鴦在姓林的面前說小紅的是非,偺們還攻不進來呢。」薛蟠道:「也沒什麼,不過妹妹讀了些兵書,比我多識了幾個字,纔出了這個……什麼來着?」賈蓉豎擘笑道:「反間計。令妹高明的很,薛大哥以後要學着點。」薛蟠笑了笑,因心裏高興,痛飲了幾大杯,自覺有些醉了,便要回山莊歇歇,起身便要告退。

這時,一下人過來扶着他道:「大爺不是要拿什麼新鮮玩意給小的們看嗎,怎麼又忘了?」薛蟠一拍腦袋道:「看我這記性,說了幾次都記不住。」那人撇嘴道:「大爺沒有那玩意就別誇下海口,要兄弟們等的心焦。」柳湘蓮、冷子興湊過來問:「什麼好東西,我們也看看。」薛蟠道:「不值一提。是我那年在蘇州買的香袋,擱箱子裏幾年了,都沒有拿出來過。兄弟們沒有見過,我這就回去拿來給他們一觀。」說著要倪二扶着出了園子往紫檀堡而來。

薛蟠回到山莊,一進了屋子就翻個不住,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怕見了兄弟們不好說,又叫他們說嘴,不覺動了氣,喝問寶蟾道:「這箱子你開過沒有,怎麼那個十錦香袋不見了?誰拿去了?」忽見金桂掀簾子進來道:「還不是你那人見人敬的好妹妹拿的。那年巴巴的放在賈家園子山石上,鬧了一場風波。你們也不知安的什麼心,做出來的事都夠使了。」薛蟠聽了發了個怔道:「又有你說嘴的了,沒有了就沒有了,以後再買罷了。你那時又沒有嫁到偺家,怎會知道這個?」推着金桂往外趕。金桂冷笑道:「你忘了那日你喝多了,要拿給我看,說要助助偺們的興來者,我去找,鶯兒偷偷告訴我說那年已被你妹妹取走,不知做什麼用場了,我聽賈府的婆子們說抄撿大觀園就是因一個香袋而起,我估量着你們得不到寶玉,就去陷害別人。你們做的事怕別人知道,我偏要嚷出來,看你們還怎麼哄人!」

薛蟠怕寶玉在那屋裏聽到,只得陪着笑道:「好了,別嚷嚷了,今兒我服侍你罷。」金桂鼻子眼裏哼了一聲摔簾子出去了。寶蟾道:「留着他也是個禍害,不如打發了他。」薛蟠道:「怎麼打發,出去他還不是亂說偺們薛家的不是?難道要把他宰了不成?」寶蟾聽了不覺一怔。

且說寶玉在那邊屋子裏聽見金桂在吵鬧,起身要到裏間迴避。襲人道:「他們成日吵着過了,偺別管他們。二爺帶的玉怎麼丟了,是那個偷的?」寶玉嘆了一口氣道:「什麼勞什子,丟了就丟了,提它做甚。」襲人道:「寶姑娘昨兒找了一塊,和你那塊式樣不差多少,就找人也照着原來的刻了字,我去拿來給二爺帶上,也好驅驅邪。」

寶玉此時心情煩悶,想到自己來這兒多時,家裏事情一概不曉。黛玉是投在那個井裏,寶釵說的不詳,自己要祭祭他也沒有機會回去,不覺長嘆一聲,墮下淚來。襲人去寶釵屋裏拿玉,見鶯兒已把絛子打好了,正在拿給寶釵看。寶釵道:「青色配上金邊,正是好看。襲人,你拿了給寶兄弟繫在脖子上,再把玉絡在裏頭就妥當了。」襲人答應着接了玉,往這邊來,見寶玉坐着流淚,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淚來,把絛子掛在寶玉脖子上。

寶玉本討厭這些世俗玩意,又怕掃了襲人的興,只得任他繫了。襲人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復生,再記掛着又有何益?寶姑娘挺不錯的,沒有不讚的。二爺也不小了,該想着婚姻大事了。」寶玉嘆氣泣道:「如今家破人亡的,我那有心思娶親,以後再提罷。」倒向炕裏歪着。襲人擦着淚往自己房裏去了。

且說冷子興、賈蓉、賈薔、柳湘蓮和眾道士、賊寇在榮寧兩府嬉鬧了兩天,日日把盞划拳,夜裏都尋房子睡了。誰知半夜園中鬧鬼,那些死去的冤鬼影影綽綽的悲慘哀号,嚇的眾賊寇渾身毛骨悚然,更有幾人親見有鬼到屋子裏要掐死他們。賈蓉、賈薔夜裏也被幾個冤鬼追逐,都抱頭鼠竄,躲在草垛間不敢出來。因外地戰亂不斷,賈蓉、賈薔把眾賊召集了,離了賈府到異地打仗去了。賈府空空無人,寂寞清靜,一連數月都沒有人來。園中的花草林木因無人照管,都漸漸枯萎了。到了深秋,更是淒涼荒蕪。

且說寶玉在紫檀堡住了幾個月,堪堪已是第二年深秋,因惦記着家裏,趁寶釵襲人等不留心,偷偷跑出山莊,星夜趕回府中來,人倦神乏,在賈府門口睡著了。天色剛明,寶玉醒來,強睜澀目,揉了揉眼睛,抬頭看園門的牌匾被人戳了幾個洞,忽見兩個兒童從門邊露個頭,不認識,喝問二童道:「你們是那裏來的,跑府裏做甚?」那二童過來打量了寶玉半天道:「我們見過你,你不是這府裏的公子嗎?這園子一個人都沒有,淒清的怕人。剛剛我們從裏頭出來,啥寶貝也沒有見着,在那渚上柳樹下看到一具白骨,嚇死人了。又從那柳樹洞裏掏出兩個舊帕子,以為包着什麼值錢的首飾,展開一看,空空如也,掃興。」二童搖搖頭走了。

寶玉聽了,也頗感傷,信步往園中走來,卻見:

樓閣依在,廝人已空。時艱年荒,骨肉流離。弔影孤愁,誰知凭欄意?天際飛鴻,排成人字。

又把榮寧兩府走了一遭:滿目淒涼,空念舊事。浮生千萬緒,化作淚千行。聚時如春夢,散時無覓處。

又來至瀟湘館,卻見屋僨牆毀,瓦礫遷挪,竹林被人砍去,不餘半點,枯枝焚集,餘灰未燼,只留平地。寒煙漠漠,落葉蕭蕭,人面不知何處尋,空留熱淚情難寄。步入房中,卻是桌翻椅倒、紙片撒了一地。藥爐打碎,帳幔鋪地,樑上結滿蛛絲。

忽然聽見有人念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我知是誰?」不覺一驚,聽聲音是從窗外傳來的,走出去一看,只見黛玉的鸚鵡站在一棵枯樹上不停吟哦,原來鸚鵡失去了主人,獨自外出覓食,恢復了野性,叫到:「林姑娘回來了,林姑娘回來了。」寶玉佇立鸚鵡面前飲泣,鸚鵡念到道:「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寶玉用手撫之,鸚鵡扇動翅膀,驚飛起來,往遙處飛去了。寶玉不覺大哭,自語道:「林妹妹,你上那裏去了?我回來遲了!」

忽然想起早起門口那兩個小童說的:在渚邊看見一付白骨和兩個舊帕。不知又是那個冤死的丫頭,不如過去憑弔一番,以訴悲愁。於是又把大觀園各處逛了一番,不覺來至柳葉渚邊,看見槐柳成陣,空寂無人。

果在槐下看見一付白骨,近旁柳樹下擱着帕子。走去彎腰拾了,仔細一看,大喫一驚,心想:「這不是那年我病了時託晴雯送給林妹妹的嗎?怎麼扔在這裏?」再一想,全明白過來了:「這白骨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林妹妹嗎?」不覺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良久,寶玉被冷風吹醒,瘋了似的大哭着撲到白骨上喊道:「林妹妹,你死的好慘啊!神天菩薩對你不公啊!別人都有壽終正寢之所,你卻孤零零死在這荒渚野外,連個葬身之處都沒有。我來遲了!我好恨啊!」說完望着蒼穹瞪着雙眼哭道:「神天在上,你怎麼不開眼啊!我詛咒你這厚地高天,連好壞都不分。老天,你何時纔睜開眼啊!」低頭望望白骨,又哭道:「妹妹,我思念你肝腸都要哭斷,你怎麼狠心獨自去了。」說著,在地上插了幾根樹枝,又找了一根木棍,在那地上邊哭邊念,摛藻寫下長篇誄文道:

維干戈寥落之年,霜淒風緊之月,悲艷傷紅之日,怡紅院落魄公子含悲灑淚,唏噓考答蒼茫高天,感懷觸緒,長歌當哭,嗟悼亡妻。思及奠祭之所非祠非堂,僅荒渚野隴,衰蓬枯草,怎不哀怛盈腑,憤怨塞胸?然一無香燭佳鬯,二無樂奏拜毯,三無籩果豬膰,四無陪祭獻帛,清酌庶饈,一無置備,僅拔茅以茹,折柳插槐而已,終不免愧悔嗟泣,無可如何至矣!思及當初妹妹所作:「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語,而今竟成讖言,濁玉淚亦殆盡,思慕感悼,豈有另備奠儀?悽惻哀痛,恨無瑤臺仙藥。然情真意切,足表誠心,望妹妹泉下息怨體諒,吾今玓瓅蒙塵,實乃瞻首不能顧尾,唯有以虔誠癡心感我知音。猶記卿詩曰:「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字字句句,似沾淚血。

吾妻林氏黛玉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九載,
鄉籍姑蘇盛地,傑出名宦高府,
幼而聰慧能詩,勤讀苦學不輟。
棨戟拋卻故里,遠投親眷新廬,
萱椿終不相首,永作他鄉之客。
顰顰芳誕,立春某年,
獨弟夭折,棠棣惟單,
慈母先卒,無人疼憐,
拋父進京,竟成永憾,
愁腸百結,誰知肝膽?
魂歸異地,難回故園,
天若有靈,魂送家山,
哭卿夭逝,俯地淚漣。
閻君曖昧,好人收命,
鬼吏不明,善惡俱殫,
時短情長,陰陽隔斷,
空表衷腸,淚如湧泉。
淒婉一生,存者徒悲,
清福不享,咳疾弱殤,
秋風戚瑟,苦雨悲涼。
追舊疇昔,嫻淑端芳,
蒼穹有影,萬里崇光。
睦結無爭,待人厚誠,
修身恪禮,巧手善縫,
詞香句麗,丹誠不泯,
煢煢孤獨,何歸家鄉?
雲山疊疊恨迭迭,江水泱泱情怏怏,
天地文章毓粉黛,乾坤靈秀鍾紅妝。
思其容則清雅飄逸,堪同西子比娉婷;
思其度嬌姿弱態,敢與飛燕賽嬋娟;
其品貌則花月猶覺淺庸,其風度則茝蘭自為慚憐;
看其眉娟麗似蹙若顰,橫雲卧柳,一番韻味,華章莫述;
看其目明瞮似凝悽含露,點漆灼星,萬般憐愛,斐文難賦;
量其才則道韞擲筆,宋玉神疏;
念其尊則金玉陋俗,珠翠粗鄙,
祿蠹看官慚顏,世俗孺媼咸仰;
其為潔冰雪尚有微塵,其為尚崑崙猶在足下,
其為節勁竹可同比肩,其為德松柏堪譽深長。
妙筆興詠有章,詩社菊花魁奪,
文雅點灑馥郁,似聞桂醑蘭香;
儉約惜物尚古,閨性嚴毅平修;
持家以寬克眾,德美旦奭清一,
疏昵惟善是嘉。孰料晴日蒙蔽烏雲,
姣蘭偏逢狂飈,濁霧彌掩清靈,
碧空潑染濃墨,遂使明妍褪盡罔屈,
佳思淪為幽沉,飛龍陷於曲沼,
遺恨無盡無窮。蒹葭似聞冤啼,
匝地疑有悲聲,悲呼恍出荊棘,
憤怨如聚蓬榛,蔓延天地,直上蒼穹。
赤子黼黻,願以眾命換取玉容仙質;
銀漢霜娥,齊助月兔搗杵回生之藥。
然芳姿終散,倩影難尋,
一把辛酸,唯嘆夭折。
楓楊蕭蕭,陰陽浩浩,
杳杳潛寐,千載不寤。
年命譬如朝露,失我故歡;
人生忽如風絮,余之永傷。
憶昔妹妹拋家別父,孤苦無依寄身府下,
姊娣悉慕詩才,奴婢咸仰深恩。
雖有慈祖仁親呵護,忠婢貞鬟勤侍,然內心悽苦又誰能知?
曾記妹妹初來始見,
睹顏面善,權作舊時相識;
心有靈通,恰似遠別重逢。
感慕嬌顏弱姿,送妹顰顰妙字,
厭俗高低不擇,癲狂狠命摔玉。
親密友愛意重,青梅竹馬情深,
晨夕言和意順,行止略無參商。
金玉謠言生妒,熟慣難免求全,
賭氣荷包誤剪,躬自俯就迴轉。
籠袖喜聞奇香,俏語笑學咬舌,
畸角同埋花冢,橋石共讀西廂,
我是多愁多病,卿乃傾國傾城。
情重愈發斟情,一心反成兩心,
卿自臨風灑淚,吾則對月長吁,
雖係人居兩地,實為情發一心。
紫鵑慧辭試玉,公子魂魄失守。
樁樁件件難忘,朝朝暮暮謹記。
良緣喜待佳姻,宅院風波四起。
蜥蜴謠諑龜龍,貞烈見嫉遭危。
仕途人情紙薄,盍府竟被檢抄。
惡子外通流寇,姨娘內引強梁。
天運無常,赤地旱荒,
粟麥無存,難民飢腸,
鄉中離散,家拋業盪,
兵禍殺掠,何處聚藏,
桂折蘭摧,蒿萊骨壅,
血淚何灑,君門難通,
蜾蠃螟蛉,疆途遽逼,
奸雄窺覦,放情肆志,
爰膺袞職,鳩占棟宇,
妻離子散,江海浮萍,
英茂之才,才學通博,
舉止灼然,閉戶閒居,
忽遇劫禍,形魄不尋。
遮天黑雲污濁,遍地白骨重疊。
楸榆颯颯鬼泣,蓬艾啼猿哭屈。
官高盡遭殺戮,骨肉自相戕伐。
血污遊魂驚心,草舞腥風濺淚。
世情萬事衰歇,兄弟天倫喪亂。
幽冥日近,蓬萊路遠。
廝園依舊,卿何薄命?
柳遮槐隱,孰何孤骨寂寞?
青楓鬼吟,惟獨佳人無墳。
繩碎巾漚,顰顰懷恨自縊;
帕陳淚浸,瀟湘舊跡模糊。
今日歸園,紫鵑芳影難覓,
新仇舊恨,憑自堆上心頭。
仰天泣号,青帝緣何無情?
低首沉吟,地府忘收悲魂。
昔景如影,思之歷歷悽梗。
思慮趨深,難解失妻之惑。
必定自縊槐枝,古今多少相似。
屈子怨深,悲投汨羅;
龐涓有恨,師敗自剄;
西施功空,沉江泥葬;
飛燕遭詆,貶庶己亡;
李後主煜,誤國飲毒;
梁武帝弱,含戚亡身;
如是運舛,鬱鬱投繯;
楚王愧心,烏江刎頸;
扶蘇情苦,泣昭拋生;
文種憤主,劍逝楚郢;
子胥誠心,夫差逼殺;
不韋受牽,忍淚服毒;
叔齊節高,首陽餓亡;
幽王寵姒,驪山命歸。
林林總總,不可盡述。

無限山河慘然憶,舊闕宮閣化廢丘,
娓娓道來看有誰,英雄貳臣墳史收。
少年幼能詩,報國傲人傑,
臨刑色不變,華夷慕忠烈。
帝師遣將才,功勳同日輝,
暮年守鄉城,馬尾拖魂歸。
有女似木蘭,勇略騎射威,
戎行着奮績,巾幗愧鬚眉。
謗滿士大夫,御賊得才顯,
機宜失遙制,人亡瘁堪憐。
潼關有督師,時疫糧草虧,
朝廷催戰急,草率出戰死。
剿戰盪有慧,妒閹讒官退,
率部僚棄救,矢絕忠魂歸。
流賊懼一曹,驍猛善摧剿,
兵敗力懸殊,自伐帝泣昭。
經略千里駒,被俘堅絕粒,
美色盪毅志,罷兵罵名即。
悍材頻殲寇,驕亢惜貽憂,
歧為清君側,名裂遺千秋。
家富曾忠烈,破圍糧援歇,
獻城賣國友,力竭致失節。
奉公勞不懈,大捷得重賞,
策馬西開戰,軍覆箭射亡。
奸佞有侍郎,乞降求寵忙,
還鄉捉衣錦,暴屍拍手響。
忠德益喜功,逆臣粒粒數,
惡行渾噩夢,九州泣萬骨。

懷故國兮悲淪亡,姐妹匿跡兮何參商,
侯門冷落兮夫俱死,玉容不在兮身何祥。
人鬼陌路,日月無光,
恨不同死,低吟淺觴,
舊夢難歸,故人不存,
憶昔繁華,誰不悲傷?
憶昔太祖,英略奮發,
運謀英斷,忠勇絕世,
夙夜思過,未敢荒寧,
發憤張膽,性敏心通,
義士感心,稽首歸政,
順時施宜,金印紫綬,
宣明教化,恩澤百姓,
業蔭後嗣,功耀祖宗,
耆老鰥寡,饋餉留飲,
賢者智能,各得其所,
君臣同心,損益公正,
上下和洽,海內康平,
修德保福,子孫蕃昌,
社稷隆安,四海齊慶。
歷代接任,繼體承統,
聖德踐位,道化至盛,
德澤流布,品物咸寧,
弘濟大化,人盡其靈,
英雋作輔,德合神明,
功濟四海,日月同榮,
赫赫煌煌,福祚臻盈,
嘉祥天和,膏隆雲青,
乾乾惟新,天垂景星,
旨意深弘,萬物欣榮。
熟料幾世之後,子孫荒疏,
喜鼓琴瑟,常吹洞簫,
暗昧蔽惑,偏聽不聰,
不知善惡,親近奸佞,
飛塵濁源,潔流不清,
岐路人迷,如墮幽冥。
幼主蒞朝,雖志盈心滿,
抑強扶弱,推賢舉能,虔法尊憲,
然政情肆亂,惡兆彌繁,
天下爭衡,焦頭爛額,
災害頻生,不啻驚雷,
郡界大旱,請雨不靈,
瘟傳疫發,眾情危急,
京畿郊野,莫不流涕。
狙詐之兵,蠶食山東,
螻蟻之族,悖亂一氣,
舉世暴逆,稽古帝薨,
瓜蔓連結,皇族盡戮,
中原淪覆,海內分崩,
狡徒鮮能,螻蟻勢勝,
禮德凝寂,府地悉平,
破軍殺將,神道廣大,
蘭芷荒野,白骨鋪徑。
釁賊肆虐,宗廟社稷無奉守;
北兵縱暴,宮闕庶室惜焚盪;
奸凶昏孽,皇綱馳墜時事艱;
叛將不臣,窺窬瑕隙人倫喪。
豪彥遺眷,饑民紛群,
命塞流川,滯堆邱陵,
惡兵迫脅,振羽難翔,
家鄉崇遠,田歸無糧,
灰頭垢面,鑒之未分,
福不可拊,禍不可攘,
狼羆揮刃,輻輳軋屍,
轙輈誅鉏,踐軒蹈廓。
國難之後,人物凋零,
蟲豸奪君權,結舌言有憚。
水旱饑僅之眚,百姓調弊無儲,
賊道尚變通,奸詭無窮。
世亂則促其紛,時泰則損其隆。
辱天理維以贊邪鄙,奪帝載而竄跳。
犬冠幘絳衣,茨草穢堂軒。
自有軒轅之洪裔兮,漢氏存之;
貢士龍章鳳姿兮,靈根宿慧;
詩情搖曳乘太虛兮,著述不倦;
雋才斡度乾坤兮,達學通識;
文霓采雲為裳兮,明璜鮮綴;
珮玉煜爚電閃兮,曜煥明光;
子媛至美觀好兮,修妍靡呈;
瓶罍盈杯漱醪兮,徹夜歌吟;
靜壤突聞雷霆兮,匙匕落地;
往者倏逝不逮兮,竟有今日;
嘆三春而景散蕩兮,眾憂思以罕豫;
悼韶華之靡暇兮,惜陶樂之有度;
聆蟬蜩之哀号兮,恐戰火蔓及林梢;
悔積惡而戰兢兮,耽後事而旋顧;
冥昧而惘然無措兮,失智而計靡窮;
道不存民命微兮,泣萬眾逃途艱;
星月落而不知時兮,咸棄捨而遠徙;
弱冠呼飢腸轆兮,面菜色目呆滯;
遺老投靠無門兮,擲五經潛蓬蒿;
生死命不由己兮,嘆聖哲之荒廢;
流寇陌路迎見兮,殺如雨而遑恐;
舉家亡何人恤兮,獨僥存而痛傷;
避淫辱嬋娟掙兮,河奧而縱投;
神兵驅奮犯眾兮,寒暑忘而切肌!

戎羌勝役,藉戰之威,
萬眾之師,浮舟順流,
坎上離下,銳師躍步,
志吞南北,氣憾宇宙,
驅我偏旌,黜我漢師,
懦軍遠遁,喪旗亂轍,
無人獲免,焚屍滅跡,
明珠毀形,珍瑰瓦碎。
漢王有人,憑帝之號,
乘危騁變,結壘海地,
循江而守,鼎峙而立,
喪威挫鋒,勢乏財匱,
困而無濟,絕命異域,
多年挫之,覆師敗績。
三方有稱王,金人據中原,
長江天險破,吳地虐亦深,
金陵歌舞休,倡伶恨短腿,
駿犬矜功伐,蘇杭血染地,
國土幾萬里,披甲將百萬,
野沃練凶兵,器利戕路人,
財豐奪其輿,蒿蓂人殄瘁,
齎書何處寄,家山無消息。

被諑譖兮悲兮愁,心煩憒兮哀兮憂。
虎兕爭兮咸京晦,狼蠍侵兮舊邦墮。
宮廷蒙兮不見光,道遐迥兮業勛垂。
凌驚雷兮而狐疑,違紫都兮沼水堵。
國殤勢敗,恰似颶風,狂掃天地,嗚咽哀号,
山搖水滾,樹振林嘯,孽火至誠,骨化形銷。
犬戎為患,自堯舜侵擾中華。
漢唐諸朝兮,深受其害;
胡虜成勢,於秦楚覬覦長城,宋元各代兮,盡遭之襲;
不幸兵戈之禍兮,蔓延當今之世。
狼豸似火,羽檄如星,淑作刀鬼,忠陷虎坑,
權奸遺羞,死生鴻毛,部將殘絕,號令屠城。
欺舜之正裔,辱聖虞之功德;
嘲父輩之仁孝,蔑赫赫之靈天。
朝中跳梁兮,小丑猖獗;
世代剿襲之難滅,日月億兆兮不絕;
恨不能操戈被甲兮,以滅胡虜;
車轂短接兮,報切齒痛;
帶劍挾弓兮,以破戎羌;
持長矛兮,以除賊首。
帝陽司權,緣何包惡邪兮,
賊寇舉國施虐,四野血肉遍地,
胡騎滿城揚塵,八方哀聲載道。
天何如是之無情兮,龍戰於野血玄黃;
地何如是之冷漠兮,宦民奔逐孺婦喪;
華夏飲淚,黎庶含悲。

甘採菊逸兮,攜同顰卿。
仙乘輦車兮,不問塵寰,
人面何處兮,荒渚有骨。
神靈有驗兮,不容佳侶。
恨如春草兮,劃盡猶生。
朱樓有夢兮,歷歷如近。
欲生雙翼兮,探尋鴻蒙。
碧落仙界兮,顰卿靜居。
煙蘿為障兮,臨茲莫睹。
琪花瑤草兮,萋茸馥芬;
氤氳縹緲兮,雲擁霞瑞;
清湛燁綵兮,仙鶴飛舞;
破蒼蒲荊棘兮,誓攜卿手。
獻誠心怦然兮,忘卻煩愁。
結縭於瑤池兮,普仙同賀。
倏忽嗟嘆兮,幻影成虛。
唏噓涕泣兮,佳緣不再。
人生不如意兮,遺恨難遣。
欷欷悵怏兮,彷徨語寂。
誌哀無盡兮,虔誠是禱。
聊成禮兮,誌為期祥。
嗚呼哀哉!尚饗!

念畢猶在嗟悼,忽聽背後有人戚戚然叫了一聲:「寶玉,你好。」寶玉回頭看那花遮柳隱處,影影綽綽走來一人。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