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烽煙萬里帝京昏,基業艱年化片雲。
不懼受死驅惡寇,雁飛海內淚盈樽。
【批語:孽寇逼拶城驟變,紵衣躓絆泣聲喧。烝民踵至矚望處,漫道屍骨萬里綿。】
話說黛玉讓紫鵑、雪雁等將屋子收拾妥當,把筆墨紙硯放好;打開箱子,所幸以往的詩稿沒有撕毀。黛玉想起婚禮未成,卻遭流寇洗劫,又想起賈家獲罪,賈赦、賈珍、尤氏、賈璉俱被抓走,凶多吉少,一時痛定思痛,心如刀攪,又哭了一回。紫鵑、雪雁過來道:「天有不測風雲。這也由不得你我,姑娘想開些罷,身子要緊。」黛玉睡不着,望着紫鵑、雪雁、春纖等丫鬟收拾屋子,院子裏也是拋丟些衣物書本,大家舉着蠟燭彎腰拾掇着,一時有些乏了,黛玉叫春纖把凳子拿來坐了歇口氣,忽聽紫鵑道:「牆邊明晃晃的是何東西?」又聽雪雁道:「是些流螢,倒也好看,只是家中多年未見流螢,卻是稀罕。」黛玉聽了,想起古詩裏有「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之句,覺得流螢非吉利之物,命紫鵑捕捉了,莫使飛動草間,紫鵑聽命到內間找來羅扇,雪雁找了布袋,兩個去捕流螢。
卻見點點螢光似夜星閃爍,上下飛動,黛玉又想流螢命短尚要忙碌,為他人添光,於心不忍,命紫鵑二人不要捉了進屋就寢。
夜裏,黛玉遍身出了些虛汗,扎掙起來,叫侍女春花、秋月蓋好了被窩,又躺了下去。紫鵑、雪雁服侍他睡下,自己也拭淚躺着睡去了。黛玉翻來覆去那裏睡得着,一會兒又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
紫鵑道:「姑娘還沒睡着麼?」黛玉道:「我何嘗不肯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咳了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知白天發生這樣大的事情,黛玉怎能睡的着,也忍不住蒙頭偷偷哭了起來。忽然侍女春花來報,說那府裏的奶奶來了。
黛玉扎掙坐起,見平兒笑着進來道:「我來看看姑娘睡了沒有。姑娘既已睡了,我就不打擾了。」起身要走。黛玉笑着讓他挨炕坐了道:「嫂子別走,沒有睡呢!」又問他從那裏來。平兒嘆道:「家裏出了這樣大的事,老爺、太太也只是哭,想着就叫人難受。如今偺家境況實在不好,也沒幾個主子可以當的家了。雖說家中宗族子弟甚多,可不是年紀小,就是沒有持家能力。老爺說了,日後這家裏還是全靠寶兄弟支撐了。現在寶兄弟還小,等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年紀再大些,就是這家裏頭等的主子了。現今家裏缺少持家的,姑娘雖未出閣,可也算是主子了。家裏上上下下也都不敢說個『不』字,故請姑娘幫着一起持家。」
黛玉嘆道:「我何嘗不想家裏興旺,只是我勢小力薄,只怕下人不肯聽我的話。」平兒笑道:「姑娘何必多慮,只要姑娘拿出做主子的樣來,誰敢不聽?只要姑娘謙虛溫謹,不以才矜物,事上以禮,遇下以和,必得人心。」黛玉心下暗想:「我雖然身子弱,多病多災,但也是個要強的。既然家裏要我當這個家,我就打起精神掌管掌管。胖子也不是一口喫成的,等日子久了,積纍多了自然就琢磨出來了。說實在的,人誰沒有功利之心,都喜着聽別人的讚語,我豈能無動於衷?」
於是笑道:「雖然如此,還得嫂子棐助教着點,畢竟我一個人能力有限。」平兒笑道:「有老爺太太助着,姑娘放一百個心。」黛玉嘆道:「雖如此說,豈有那麼容易?你只看家裏的狀況就知道了,本來出的比進的多,又被聖上抄去許多,窮則思亂,得想個法子纔好。」平兒道:「姑娘說的正是,我也想過多回,只是天下不寧,天災無窮,巧媳婦也做不出沒米的粥來,你我也無能為力。」黛玉道:「如此下去也是等着餓死。何不把奴才子弟們萃集起來,把園子裏的空地都種上糧米果蔬,自給自足,免除饑饉之憂。」
平兒道:「姑娘所言極是,明兒就把園子裏眾人召集起來,把這事兒說明了。到時姑娘也要過去監看着,那些奴才不敢不依。」因見天色已晚,也不多坐,起身告辭。黛玉親自送到大門外,方轉身回來了,歪在炕上握着帕子拭淚,只到二更纔依稀睡去。
天明一大早,黛玉就起來梳洗,換了件衣裳。正在對鏡抿着鬢角,忽見平兒和豐兒來請,黛玉吩咐其他丫鬟照看好屋子,便帶着紫鵑、雪雁同他二人往議事廳去。邢夫人、周姨娘和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單大良家的、余信家的、來喜家的、王興媳婦、鄭好時媳婦等一大早都等在那裏,見平兒、黛玉進來,都行了個禮。
邢夫人讓二人坐了,對眾人道:「從今兒起,家裏仍象往常那麼管事,林姑娘現今也是偺家的主子,日後你們見了他都要聽他指派。」黛玉起身望着眾人點了點頭又坐下。平兒道:「如今偺家空地不少,嬸子大娘們回去召集眾小廝把荒地都耕種了,以後糧米這一項也省些心。」眾人都笑着稱是。黛玉起身道:「我也不懂什麼持家,望嬸子大娘們以後還多關照些。」說完行了個禮。眾人都笑道:「姑娘太客氣了,做奴才的也禁不起。這就回去把指示傳達傳達,日後也請姑娘多關照偺們纔是。」邢夫人道:「如今外頭亂的很。聽人說蓉小子、薔哥兒跟強賊拜了把子,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從今園門都關了不許打開,誰都不能放進來,蓉小子、薔哥兒回來也一概不許開門。」周瑞家的應了一聲,嫣紅、翠雲端着杯盤碗碟進來擺了一大桌子,邢夫人道:「早起忙了這半日,大夥兒的早飯都端來一處喫吧。」眾人漱口洗手畢坐下。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着一碗下人的米粥,並沒有什麼像樣菜肴,眾人皆知這三四年、這一二年旱澇頻頻,饑民遍佈,就是家常平民家的米飯、白面亦是難得的了,因此皆不吱聲,低頭喫着。
邢夫人嘆道:「世道越發艱難了,家裏也一蟹不如一蟹,買的不順口,不過將就着喫罷了。」又問下人們都喫了沒有,只見一個婆子進來道:「回太太,王住兒家的同費婆子又在園子裏罵開了,說要主子開飯,叫了大晌午也端不來一口喫的,既端了來,不是爛菜葉子,就是不夠喫,說要找主子好好說。」
原來這費婆子仗着邢夫人勢力,常倚老賣老,因酒菜不夠了,不免動了氣,同王住兒家的海罵胡沁,一時那些喫不到嘴的也跟着亂嚷嚷起來,邢夫人怒道:「糊塗攮的蠢婦愚漢!也太張狂了些,主子還不夠喫的,那裏又找海珍宴席侍候他們去?」因命周瑞家的過去懲治,又道:「也不全怪奴才們混鬧,可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不可懲治厲害了,讓他們散了就罷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去了,正見費婆子、王住兒家的在同丫鬟婆子們罵罵咧咧的,因過去道:「什麼事也值一個屁?主子們還不夠喫,那裏又輪到偺們?幸好大太太開恩,不作大事理論,若是平常那些主子心窄些兒,打幾下子也是夠你們受的,還不退了回去!」只見費婆子笑道:「周嫂子這話說的,偺是無事生非、胡攪蠻纏的人嗎,偺是怕以後日子過不太平了,纔多嘴胡說了幾句,周嫂子可聽得一大早宮裏的消息,說聖上問璉二爺話,因回的不好,已得罪聖上,一時發怒,就叫下人提溜着跪着的一班人拉下去砍頭了。璉二爺他們都送了命,誰知日後又有什麼事情要得罪聖上,若偺們也遭了殃就完了。」
周瑞家的忙捂他口道:「快別說這個了,仔細主子聽見,你還要命不要命了。」諸位只得散去,不再議論。一時府內人心惶惶,都躲在屋子裏交頭接耳,個個擔憂前程。一些刁奴、媳婦、婆子亂嚼,說賈府行將沒落,被賈政知覺,都命小廝們把他們各掌了嘴,令他們不可再胡說了。
邢大舅、王仁見家裏衣食拮据,找不到好喫的,都在賈家外書房喝悶酒,對家裏說三道四,以泄私憤。邢大舅抱怨邢夫人吝嗇小氣,看錢太重,不肯施捨濟助親戚,王仁也說近來賭博手頭頗緊,找各房借錢,都不肯借,兩人成日牢騷不斷。
且說賈環同趙姨娘離開賈府,與賊寇為伍,仗着身上積得財物,廣招人馬。司棋、潘又安亦同狐朋狗友加入流寇隊伍,一個個都興沖沖的,慶幸時運來了,伺機作亂。【批語:天下之人貴衣錦謀利,慕爵名通達,輕賤守節,群陰不懾綱維,敢於放誕違法。聖德若弘堯舜風化,尊儒尚學,習夏禹儉約,貴農賤商,誦殷周典文,日昃勤政,權略固內外,亟定列爵,乃民何其幸矣!然今之天下,亂政資始,群凶呲目,風節日頹,日欲照光盈無度,月欲轉時見虧缺,雲欲佈烏黑遮天,星欲爍黯然無光,禾欲產萎靡無粒,鳥欲飛無枝可棲,乾坤混亂,陰陽相悖,兵荒馬亂,人無定處,造化弄人,胡虜逆篡,舟車所至,人跡所及,典籍靡遺,公理漸替,怎不悲乎?】
[按:此節已平移至回末。]
且說賈蓉在外頭喫穿用度一日不如一日,外面局勢又亂如蓬草,此時不有所為,更待何時,俗語說的:「成則王侯敗則寇,待他將來爭戰獲得功名,又有誰敢說他不好?故把舊日學堂裏的頑劣子弟都糾集一處,振臂一呼,在廟宇庵堂集中,打磨刀具,到處搶奪燒殺。
古來君子皆澹默少言,不妄交遊,石頭試想那些俗物日日挈觚提壺,惟酒是務,兀然而醉,若對之陳禮說法,告誠說有夷狄內侵,災眚屢降,其必怒目切齒,摔瓮擲槽,乃至是非蜂起,情盡義竭,誰能聰穎警醒,庶幾可全?
話說自那回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芳官因不服從智通的管束,成日活也不幹,只是廝鬧,拾頭打滾,蕊官藕官又跑到水月庵同芳官合夥對付智通,又將另外幾個姊妹召集來,大家在一處過活。芳官等人本來不足十二人,後在旅途中遇見以前戲園裏的人,又補夠了十二人,以湊成十二支之數。智通那是他們十二個的對手,只有忍着不語。誰知某日忽然打外頭闖入眾多流寇,把庵裏佔了,反把芳官十二個興沖沖的,皆與流寇打成一團。
且說賈薔也同齡官住在尼姑庵裏,相處久了,齡官之矯情、任性令賈薔頗覺頭痛,兩個常為了日常瑣事吵鬧,賈薔本是個花心的,當年也曾同秦可卿、鳳姐都有過不倫孽情,今世豈能只苦守一妻乎?故又勾搭了幾個不良粉頭,那齡官是個要強的,不允賈薔胡來,在庵堂又哭又鬧的,賈薔一時煩了,帶着粉頭逃往賈蓉隊伍裏,齡官找不着賈薔,獨自蒙被啼哭,芳官等勸他道:「姐姐何必自尋煩惱,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走了就走了,離了男人一樣過活。」齡官道:「除了他我誰都不要,我要他回心轉意,不要再理那幾個狐狸精。」芳官道:「姐姐何其癡迷,男人那有專一的。」齡官聽罷不語,半日纔抬頭道:「他就是不肯回心轉意,我也要懲戒一下與他,偺們去找他去。」只見藕官進來道:「又沒有菜葉子了,街道亦冷清無人,偺們還得去地裏剜野菜。」
於是,十二人都提了籃子、布兜往村地裏來,聽得村子裏有啼哭聲,打聽一番,方知又有家的老人、孩子餓死了,幾個村民蹲在新墳前燒紙祭奠死人,十二人邊蹲着剜野菜,邊皺眉道:「那裏還有什麼像樣的野菜,都被人挖走了,連莧菜、拉拉秧也剩不了多少,只好挖些人人不要的刺兒菜罷了,聽人說,有的地方連樹皮都剝了喫了,還有把楊樹葉子也腌作鹹菜喫,這世道沒法子活了,賈府裏也好不了多少。」蕊官道:「賈府雖喫穿用度大不如前,但他府裏有金銀珠寶、古玩擺設,個個值錢。偺們不如去盜取一些。」芳官笑道:「他府裏少說也有三百人,去了非打斷你的腿不可。」蕊官道:「偺們也加入蓉哥的隊伍,增強些勢力。」齡官冷笑道:「我不去,有那個負心人在那裏,我恨都恨得慌。」芳官道:「偺是去投奔蓉哥,不是投奔他,又有何干係?」一時商議定了,十二人回到庵裏,收拾了東西,去尋賈蓉的隊伍。
在鄉路上恰遇見好多人背着包袱到處投奔,裏頭就有認識的,乃是司棋、潘又安及一夥朋友,也是去投奔賈蓉的。十二戲子因與他們一併前往。司棋道:「你們何不去投奔趙姨娘他們?」芳官冷笑道:「這個娼婦一向惡里惡氣,愚不可及,當年為了一包茉莉粉砸在我臉上,這仇還沒有報,怎麼又投奔他去了呢?荒謬!」司棋道:「我倒忘記了,那潑婦在府裏就沒人願理他,人品若此,又怪的了誰?」兩路人合成一路趕往賈蓉的庵堂聚集,賈蓉欣然接納,暗地裏則對冷子興笑道:「偺們男多女少,不免令人泄氣,這回可好了,弟兄們也有消受了。」兩個哈哈一笑。
且說周瑞家的嚮往園門走去,想到門裏再囑咐眾小廝把園門看緊了,忽見看門的幾個小廝亂嚷嚷的不知說些什麼,急忙過去問道:「又吵鬧什麼?」那幾個小廝道:「蓉大爺、薔大爺從外頭回來了,要進門,都不敢開,從門縫裏瞧了瞧,烏壓壓的一大片強盜站在身後。怕死人了!」周瑞家的上前看了一番道:「真真怕死人,都頂好了門別開。」忽聽賈蓉在門外大罵:「小的們都反了,竟敢不開門!眼裏還有沒有主子?」
周瑞家的衝著門縫喊道:「管你是誰,就不開門,家裏已不認得你了。快走吧!帶些強盜想打家劫舍不成?你們都聽好了,是大太太、老爺指示的,說從今兒起,大門一律關着不開,想怎麼樣請自便。」賈蓉氣的大罵:「狗奴才!也敢和主子講理,都反了!他們不開門,偺們就撞門。不然就從牆頭上翻過去。」周瑞家的唬了一跳道:「再派幾個人堵着門,拿大竹杠頂了,他們進不來。」有幾個忙去找杠子去了,不多時都抬了幾個碗口粗的竹杠子,氣吁吁趕來。周瑞家的忙令頂住大門,忽見牆頭上探出幾個人頭,忙命眾小廝拿竹竿用力敲打,只聽牆頭上都「哎喲」叫着退回去了。
周瑞家的道:「景況真真不妙,從今白天黑夜都得有人守在這裏看緊了纔好。」眾人都應了一聲:是!稍久,周瑞家的從門縫裏一瞧,見外頭一個人影也不見了,方舒口氣放下心來。有小廝抬了大竹椅放下了,周瑞家的往竹椅上一坐,坐鎮指揮。
這時有個小廝上前道:「纔剛聽外頭人說的,縣衙都被強盜佔了。縣令被吊起來打了二百鞭子,已經死了。那些捕快也一鬨而散,如今天下亂為王了,都沒人管了。還聽他們說的,連皇宮裏也不安全了,都有流寇快打進宮裏了!」說完都大哭起來。
周瑞家的也喫了一驚不小,含淚道:「真真叫人怕死,以後可該怎麼得了?偺不管外頭如何,只要偺們大門不出,憑外頭怎麼亂去!」又道:「你們好生看着,我去和老爺太太們再說說去。」忙趕往園子裏來和賈政、邢夫人說了。
賈政聽了也心似火燎道:「家裡也沒有多少銀子了,國有似吳新登者,婪聚金銀,不肯上繳,強辯係府中子弟藏匿其處,霸田躲租,假公濟私,以致帑廩皆虛,民不聊生。聽人說城之四面都有賊寨相望,群賊嘯聚,鼓譟而進。趕快把園子裏所有人都召集來,在議事廳門外站齊了。我要給他們訓話。」周瑞家的忙到各處找人去了。
過了半日,只見黑壓壓的三四百人往這邊來,內中有平兒、李紈、黛玉、寶玉、賈琮等主子,也有管家婆子、丫鬟奴才等,都七嘴八舌的議論着。等到都站好了,賈政、邢夫人要眾人肅靜,聽他們訓話。
賈政道:「大家都聽好了,外頭有強盜要私闖民宅,情況不妙。現在安排安排,這八十個小廝守着園門;那一百二十個不用理會這事,去把園子裏荒地耕種了;其餘的仍去忙各自的去。」又推黛玉、李紈、平兒、周姨娘等站在前面說:「有了事就跟主子們報告。」眾奴才聽了都驚訝不已,有幾個膽小的都哭道:「怕死人了!強盜都要進來了,可怎麼是好?」黛玉和賈政說了一會子話,賈政又道:「我也不敢說強盜進不來園子,你們回去後每人備一件防身之物,刀棍皆可,只是別跟自己人鬧着玩誤傷了纔好。」眾人都答應了。
賈政一聲令下,眾人散開了。那八十個自去園門守着,其餘的仍往園子裏來。平兒、黛玉見賈政、邢夫人都乏了,因扶着他們往榮喜堂來。賈政哭道:「有鳳丫頭、璉兒、珍哥、珍哥媳婦、探丫頭在家幫着治家就省事了。可現在都不在了,只剩我這老朽一枚,真真痛殺人也!」說完大哭。賈政沉吟半晌又對眾人道:「昨日府外有胡公表薦一善扶乩觀玄象者,余性愛上人,厚誼迎見之,此人對我說:今天下欲亂,帚星流落,唯有儘早尋避難之所,慎之慎之!我思其辭竟不能辨,僕人相嗤笑其胡言亂語,我知其博學多聞,絕非妄言。今賊人紛然於世,華夷凋零,八方不寧,蜂蠆釋毒,熊羆嘯猛,刑律廢用,官吏屍伏,主無魚貫之助,臣無朝堂之赴,上下背離,亡禮失道,只有棄家捨園南遷矣。」又盤算多時,難以取捨,只得回屋思慮去了。
平兒、黛玉也無計可施,唯有哭個不住,邢夫人哭道:「老爺犯了事,定是要發配了。他那身子我怎不知,怎能受得流放之苦?還有璉兒,連命都丟了。真想不到會有今日之敗,痛殺痛殺!」一時都哭的咽堵氣噎。平兒怕哭損了老年人,忙好生勸住了,李貴等上來扶了賈政、邢夫人回去不提。
且說周瑞家的喫了中飯,仍趕到園門察看。只見那百個小廝分成兩班,一班回去喫飯,一班仍守着,便過來道:「諸位辛苦了。」眾小廝道:「不累不累,再累也不能放強盜進來,不然大家都完了。」周瑞家的點頭稱是。
忽聽門外有人喊:「母親速速開門,女婿支撐不住了!」周瑞家的往門縫裏一瞧,原來是做古董商的女婿冷子興,忙道:「你怎麼來了,女兒在家可好,鋪子怎樣了?」冷子興急促道:「母親快快開門,強盜們已經搶光了鋪子,女婿我來避禍來了。」周瑞家的道:「不能開門啊,外頭有強盜啊!」冷子興道:「強盜們都還沒來,母親快開門讓女婿躲躲,不然女婿活不成了!」周瑞家的道:「外頭真沒有人嗎,我不敢亂開啊。」冷子興道:「母親怎麼連女婿也不幫了,忍心看女婿被強盜殺死?開了門再用梴檩把門齊力一頂就訖了。」周瑞家的又從側縫裏看了看,彷彿真的沒有別人,就說:「好吧,你快進來,我好關門。」命小廝把門打開,小廝奉命挪開竹杠子,開啟大門。誰知冷子興把門使勁一推,大喊:「門開了,都進來啊!」眾人嚇了一跳,只見外面不由分說闖進來持刀拿劍的人,見人就砍,眾人慌的一鬨而散。賈蓉、賈薔也持劍闖入,指着周瑞家的大罵:「狗奴才,你女婿不叫門你還不開門呢!」周瑞家的不覺懵了,大哭道:「你們別胡來啊,園子沒有什麼了啊。」賈蓉道:「家裏一定還有值錢的東西,今兒都借著用用。敢違背者一概殺死!」說完大呼一聲:「走!」眾強賊往園子裏奔來。
周瑞家的指着冷子興罵道:「孽障!膽敢私通強盜胡作非為,算我瞎了眼,把女兒嫁給一個連豬狗都不如的人!」冷子興道:「憑你怎麼罵,我只當沒聽見。」轉身要走。周瑞家的攔着蓉、薔不讓邁步,賈蓉持劍往他胸脯用力一捅,周瑞家的哀叫一聲倒地打滾,又被賈蓉踢了一腳,不多時一命嗚呼。冷子興反笑道:「蓉兄好劍法,兄弟以後也學着點。」賈蓉笑着一揮手與眾賊烏壓壓似飛天蝗陣嗡嗡往園子裏奔來。
這下園子裏似炸開了鍋,眾人都狂奔嚎哭起來。眾強盜闖入各個院子翻找財物,把屋子裏弄的七零八落的。眾丫鬟婆子嚇的哭着往裏間躲。有強賊見有美貌的丫頭,拉到一邊強行姦汙;文花、佩鳳慘遭淫辱刺死,翠雲急忙奔走跳入河中,張媽、祝媽、田媽人老體弱,逃命不及,被賊寇殺害,有幾個不堪受辱與強盜撕打,被一刀劈死。有的被強盜追的無處藏匿,沒法索性跳井。余祿眼見家裡被橫掃一空,跌坐地上嚎啕大哭,一賊抱着箱子出來,俞祿狠命抱着此人大腿不松,被流寇一刀砍死。
賈蓉正在搜索財物,忽見李貴扶着賈政顫巍巍走來喝道:「住手!財物都在我屋裏,不要去惹他們!」賈蓉一揮手,眾強賊都擁了過來。賈政怒道:「你們不是講義氣嗎,難道小輩的殺長輩的也算義氣嗎?」賈蓉道:「我不跟你羅嗦,你把錢財都交出來,我們就走!」賈政道:「昨兒官府來抄家,還剩了一些金銀在我屋裏擱着。你拿走吧,只是別傷害眾人。」賈蓉道:「就是這樣。」乃指使幾人進賈政房裏尋找,不多時那幾個抬出三四個大箱子,賈蓉一一打開,笑道:「都還在這裏,抬走!」眾位上來抬了出去。
賈蓉賈薔抱拳跟賈政道別,又如蜂陣般撤走了。賈政不覺暈倒在地,李貴等大哭着將他喚醒。半天,賈政強展雙目,眼中全是淚水,泣道:「完了,偺賈家一敗塗地,子孫們都當強盜去了。祖宗的顏面都丟盡了,我對不起賈家啊!」正說著,只見邢夫人、平兒、黛玉、李紈和眾奴僕都哭着進來道:「家裏被搶的不成樣子了,有幾個丫頭死的好慘。」
賈政泣道:「我有罪啊,我不該養了一窩畜生子孫,疏於聿修厥德,弄的子孫窳劣,成了穿窬之盜,弄的自殺自滅。」正說著,忽有小廝來報:「纔退去了一撥強盜,又來一撥,是趙姨奶奶和賈三爺回來了。」賈政道:「都站好了,我跟他們對質,我看他們想怎麼著!」又命邢夫人、平兒、黛玉、寶玉、李紈等先回去,然後拉了椅子坐着等着。
不多時,趙姨娘、賈環氣勢洶洶領一夥流寇闖進來道:「老爺偏向,把家財都給蓉兒,薔兒了!」賈政冷笑道:「我只問你們一句,你們就是得了珍寶,心腸不善,守着一堆財寶又有何趣?別人就都誇你們了是不是?」賈環持劍上來道:「父親,別怪兒子無情,只怪你們都做錯了。」賈政怒道:「我把你們養大,這就是錯嗎?我只後悔你剛生下來時沒把你掐死!」趙姨娘吼道:「老爺偏向寶玉,不疼環兒,還想着要寶玉當家,俺娘倆竟似有如無。環兒再不好,他也是你的兒子。你無情,我無義,休要埋怨。」
賈政罵道:「混帳挨天刀的婆娘,好好的兒子也被你教壞了,還有臉面胡沁?我起來打不死你個毒婦!」起身要打趙姨娘,被賈環一腳踹倒。賈政捂着胸口道:「好,好的很!兒子會打老子了,這是那家的規矩?這樣的不孝子孫還用義氣招來強盜一大幫子。強盜都瞎了眼了!」賈環嚷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死倔,可是死不悔改。」說完持劍只是往胸口一捅。可憐癡心父母訓兒有方,竟招此殺身之禍,不知又是何人之鑒。賈政在地上翻滾多時,兩眼一瞪,四肢一鬆,竟是去了。賈環、趙姨娘命眾賊到各處搜檢財物,眾賊吶喊着四處散開,奔往東西兩府。
且說邢夫人、平兒、李紈、黛玉剛走到內儀門,忽見周姨娘哭着跑來道:「老爺被環兒刺死了,強盜們都追過來了,大家都快逃命啊!」邢夫人、平兒、李紈、黛玉聞言都放聲大哭。只見賈敕,賈效,賈敦,賈衍,賈珖,賈瓔,賈琛,賈璘,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荇,賈芷領二百個奴才都持着刀劍奔了過來,大呼要斬了賊人的頭。衛若蘭也拿着寶劍急忙趕來,大喊道:「狗賊莫逃,喫我一劍!」邢夫人哭道:「老爺已被環兒這孽障殺死了,快把賊婆娘和賤兒子殺了,給老爺報仇!」眾人都燃起一腔怒火,奔到強盜群裏和賊人拼殺了起來。衛若蘭忙命一干小廝護佑着邢夫人、平兒、李紈、黛玉撤往別處,自己也奮力跳到強盜堆裏砍殺起來,只見劍光閃處,幾個賊人倒地,也有幾個小廝被賊寇刺死,一時也道不盡。
話分兩頭,且說趙姨娘、賈環另帶了幾十個賊寇衝往怡紅院來,恰在路上遇見了寶玉,叫嚷道:「給我抓起來,先別殺死,要活的!」幾個賊寇上去綁了寶玉,旁邊的一群小廝都揄揚着木棍和流寇打了起來,正是寶玉的小廝茗煙、掃紅、墨雨、引泉、掃花、挑雲、伴鶴、雙瑞、雙壽幾個。寶玉扎掙着一邊踢打賊寇一邊罵賈環作孽。
李嬷嬷拄著拐杖顫巍巍去打賈環,不慎摔倒,他抱著賈環的腿哭叫:「不要抓哥兒,抓我罷!」賈環踢了他幾腳,李嬷嬷在地上死抱著賈環的腿不放,在地上拖了一會子,錢槐拿劍往下扎去,李嬷嬷哀号了幾聲,沒了氣息。茗煙見主子有難,舉棍衝進賊群裏一陣揮舞,忽見卐兒含淚跑過來用身子護着茗煙,嚷道:「不要打我茗哥哥。」二人卻終不是賊寇的對手,被眾賊人團團圍住,亂刀砍死在地。其餘小廝見寶玉被眾賊掠走,不敢戀戰,都倉皇逃散。賈環見園子裏殺的不可開交,佔不了便宜,忙喝令着讓眾賊都往園門跑去。衛若蘭等也不追趕,回身慌忙收拾眾傷亡子弟、家奴。平兒哭着命人將賈政屍首抬到大堂裏安放。邢夫人、李紈、黛玉都哭的淚天淚地的,甚是忙亂。
黑山村的老砍頭烏進孝同四個養子也闖進園子殺人了,高喊什麼「天有恩與人,人無報與天,當殺盡天下人,以合天意,婦則淫之殺之,孺則煮之食之。」因與柳湘蓮的隊伍合為一處,到處大憝殺伐作惡。被他殺害的丫鬟就有綺霰、翠墨、豐兒、佳惠,被他搶了金銀又屠戮的有李貴、戴良、錢華,被他擄走下落不明的有彩屏、碧痕、琥珀、玻璃、翡翠、篆兒、銀蝶。賈芹深悔自己勾匪結寇,釀下滔天大禍,日日啼哭洗面,後不知所終。
黛玉聽了這番謬論,憤然道:「天地之間,最尊貴的是人,人代上蒼管理方地,使之風調雨順,若人間昏庸,或泰極否來,盛極必衰,天厭世人,當可以洪水、地震、狂風等天災減摧人口恆之,人有何資質奪天之權行凶霸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人人皆可死,他們為何不死?管他八大王、九山王的,遲早會有報應,真真人若無知可以禍國殃民矣!」暫時言不到這裏。
且說冷子興、賈蓉一夥在城外荒廟裏將那幾大箱子財物分給眾賊,冷子興因要回鋪子有事,先行告退,急忙走在街道上。忽見那邊一陣腳步響,忙躲在商鋪前偷看,只見幾十個道人也拿着刀劍匆忙趕來,內中有自己的好友,一起做過古董生意,忙迎上去笑道:「薛兄從那裏來?幸會幸會!」薛蟠、柳湘蓮回頭一看,都拱拳笑道:「奇遇,奇遇!」乃站了同他說道:「冷兄何不加了進來,大家一起幹他一場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冷子興道:「求之不得。請問這又是往那裏去?」柳湘蓮道:「後面還有偺們的隊伍,偺們這是去賈家找些東西,兄弟們都等不及了。」冷子興道:「蓉兄弟已經去過了,園子裏恐怕所剩無幾。」薛蟠道:「再去一遍看看,或許還剩一些。」冷子興不覺點點頭,道:「大門未必進的去,就從西南角角門進去吧。」眾道人聽了都往賈家奔來。
後回便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