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水月庵齡官撻賈薔 嶽神廟茜雪慰寶玉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吾擬一回目「醉金剛風雨行俠義 癡丫鬟危難獻忠貞」,可作篩選。松齋】
【回前批:寂寞誰人同蜃海?蕩滌囂世喜與哀。我思塵古我亦匿,上古桃花舜世開。】

題曰:

黃巾電掠苑已暮,惡世紛爭似魏吳。
變幻敵我或堪用,人情反覆救前主。

話說賈芸道:「這兒不遠有處水月庵,緊鄰地藏庵也蚡聚住滿了人,路人都說,圓信大師前些日阻賊論理,喪命賊手。離水月庵一里之外有處嶽神廟。往日我外出買香料多次經過,故而很熟。這一帶十分荒涼,沒有幾處人家。芳官定是和賊寇住在這尼姑庵了,偺們去打探一番。」

走不多遠,忽見遠遠走來兩人,與他二人打個照面,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倪二和一個面善的丫頭,一時也想不起叫什麼。小紅道:「這個不是寶玉屋裏的茜雪嗎,已被寶玉趕出府裏多年,怎麼跟倪二走在一塊?」

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時時混跡於賭博場,專管打降喫酒。近年因世道不興,幾處場子都關了,他也不知了下落。今日竟偶然巧遇,倒也意外。茜雪自從被逐出賈府,往恆舒典當鋪當釵環,遇見同街的倪二是個仗義疏財的漢子,同他訴了遭遇,倪二生了憐憫之情,要他有了難處去找他接濟,二人日子久了就常來往了。茜雪時時在街上賣些菜果度日,倪二見有惡霸欺凌他了,就上前助他一助,茜雪尚未出嫁,拜了倪二乾哥哥。因近年天災人禍不斷,地裏收成不好,茜雪也進不到菜果去賣,只好替人做些零活。

倪二大笑着迎上來道:「敢是芸兒不成?多年不見了,這又是去往那裏?」賈芸道:「倪大哥從那裏來?那年多謝你借我十五兩銀子,小弟纔解了燃眉之急。大哥真俠義心腸也。」倪二笑道:「不算甚麼。哥哥我要到城裏辦件急事,回去偺們擺了酒菜好好聊。」賈芸道:「那就不妨礙大哥了。」倪二和茜雪急急走了。

賈芸、小紅仍往前邊趕路,不多時果見一庵,便和小紅信步走來。那幾個看門的強賊都持着刀眼神凶凶的迎上來道:「從那裏來的,幹什麼的?」上來便要抓人。賈芸急忙笑道:「我們是來找人的。你們庵裏有叫芳官、藕官、齡官的沒有?我是他們的老鄉,來探望他們。望各位大哥行個方便,容我們進去找找。」那幾個聽了都道:「這裏頭可都是幫會,是要殺人的,你們就不怕被人搶了傷了?」賈芸笑道:「俺們就是投奔你們來了,是芳官他們引薦的,快叫了他們出來和我們一見,我們好好說。」那幾個賊聽他說的合乎情理,忙叫其中一個進庵裏把芳官等叫出來。

賈芸、小紅稍等片刻,只見芳官、藕官、葵官、荳官、艾官走了出來。一見了他二人,愣了一下,都轉身要回去。賈芸、小紅急忙趕上去笑道:「諸位混的威風了也不理老鄉了,也幫襯幫襯偺們。」藕官忒斜着眼道:「可是胡說!我們和你們又不熟,只是認識而已,談何交情呢?」小紅笑道:「看在認識的份上就幫幫偺罷!偺是誠心來投奔眾位大哥的,討碗飯喫,諸位就忍心看俺夫妻倆餓死?」門口那幾個都笑道:「既然你們認識,他們又誠心來投靠,就讓他們進來罷。」芳官道:「你那裏懂的,他們是為什麼而來,只怕是不是來救人的還不好說呢。」賈芸、小紅都道:「姑娘這真是冤枉我們了,我們真來討碗飯喫的啊。」葵官、艾官不耐煩道:「好了好了,就讓他們進來罷,又能喫了誰,怕他們做甚?」

賈芸、小紅道了謝往庵裏走來,只見裏面站着、坐着、躺着一大片賊人,都在嘻嘻哈哈打鬧。一見了賈芸、小紅進來,都不認識,瞪着眼擁上來問道:「他們是做甚的?」艾官道:「是來投奔偺們的,有什麼稀罕的!」那些賊都笑道:「我們只稀罕你們十二個,晚上要服侍殷勤點,別挑挑揀揀的,叫弟兄們埋怨喫醋。畢竟僧多粥少,眾姑娘就將就點罷,男人不還是一樣!」芳官吐了一口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什麼德性,就這獐頭鼠目的還想和本姑娘好,連門也沒有。」眾賊都笑道:「不依就強來,看姑娘們怎麼躲來。」芳官幾個氣的舉手要打,被他們閃開了,只得往裏面來。

賈芸、小紅跟了進去。芳官道:「那後院有個廚房,你們先進去洗碗涮碟去。等柳二哥、冷大哥回來了,我再和他們說你們的事。」賈芸、小紅都笑道:「那謝謝諸位了,俺們這就去洗碗。」芳官便帶二人來到廚房,對裏面兩個洗碗的小尼姑道:「你們可以歇着了,叫他二人洗罷。」二尼求之不得,起身走了出去。芳官也往那邊去了。

賈芸蹲下洗碗,叫小紅到四下裏探探。小紅會意,輕輕放慢腳步往院子裏來。忽然聽見那邊有人喊:「柳二哥、冷大哥回來了,都倒茶去!」小紅透過窗子打量,只見柳湘蓮、冷子興領一個人進來了,不是別人,正是賈薔,不覺唬了一跳,心想:「叫這狗賊看見我和芸哥可就糟了,前兒在園子裏一戰,我們打過照面。若就這樣走了,難探出消息,他又看不到我這裏,不妨先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冷子興笑道:「薔兄弟日後就跟偺們一塊幹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賈薔笑道:「小弟遵命。」

忽見芳官進來道:「薔大哥,有人找你,叫你去一趟。」小紅嚇了一跳,忙往樹多的地方藏,不覺找到一處葉稠枝繁的茂樹草叢,蹲了下去。忽聽旁邊屋裏有人道:「等那個沒良心的負心人進來了,偺們都上去拿樹枝敲他。」有些不解,抬眼往窗子裏一望,只見芳官引賈薔剛進了庵堂裏,忽然從觀音像後面跳下來十一個女子,都拿着樹枝道:「薄情人,喫我等一打!」賈薔嚇的用手護着頭要逃,忽見齡官含淚罵道:「我為你癡情守候甚苦,卻換來薄情人的拋棄,今兒不打你不能泄恨。」十二人都上來舉樹枝打來,賈薔道:「何出此言,不過幾日不見而已,談甚拋棄,日後我們仍可以卿卿我我,有話好說。」齡官執意要打。賈薔抱頭竄出庵堂,往柳湘蓮那兒跑來。

冷子興笑着走來拍手道:「好一段風流佳話,羨煞人也。」賈薔沒好氣道:「冷兄何時學會說風涼話了,女人家很煩的。」【前回齡官用樹枝劃「薔」劃的是濕地也,本回直劃賈薔自身,不覺一笑。】冷子興笑着引他進屋一敘。

小紅蹲着正要挪動,忽聽芳官道:「便宜了這行子了,偺們待在這裏也沒有好結果,白白的叫男人佔了便宜,不如到嶽神廟裏把寶玉劫了,與偺某一個成了親,也好接管他們賈家的家院。」又聽藕官笑道:「我們不去,你去罷,你喜歡寶玉就明說,幹嘛轉着彎兒說我們。」芳官道:「呸!你們別裝正經人,那一個沒有算計過和寶玉結姻。」

小紅聽了,心內一驚,暗想:「原來寶玉關在嶽神廟,今兒沒有白費,終於查了出來。」急忙離了這裏,往廚房去告訴賈芸知曉。

賈芸聽了,把碗一扔,急忙走了出來,和小紅往庵外走去,守門的見他二人出來了,都道:「又上那裏去?」賈芸笑道:「回去拿禮物孝敬冷大哥去。」二人走的飛快。看門的不以為然,依舊說笑打鬧。

賈薔進了內堂,冷子興見他拿帕子不住拭汗,笑道:「薔兄弟不必憂慮,為兄這就過去勸那幾個妮子去。不管怎麼樣,偺們的人可不能自己跟自己鬧起來,和為貴嘛。」一語未了,忽見芳官十二個進來道:「負心人在那裏,休要逃走。」冷子興忙起身迎上去笑道:「什麼大不了的,那屋裏男人多的是,姑娘們隨便去揀,何必又生事端?偺們可不能學別人家,自己人打自己人,和為貴。」【「學別人家」一句指的那家?誰家是「自己打自己」?】芳官等都「哼」了一聲出去了。冷子興、柳湘蓮哈哈一笑。

話說夕陽漸漸退去,薄暮籠罩村驛,路上行人越發稀少,雲淡碧天飄出一彎皎月,驚起枝上烏鵲。錢槐和一個強賊醉醺醺的相扒着肩頭往廟裏走來,仰頭看那匾額書着「嶽神廟」三字,蒙上層層厚塵。二人踉踉蹌蹌進了廟堂,見那樑上蛛網密掛,泥像脫去鮮彩,都笑道:「怎不叫人打掃了,盡是些陳灰。」一賊兵站在階磯上笑道:「錢大哥又去花柳巷找快活去了,怎不帶上兄弟同去?叫兄弟日日除了喫酒,就沒有別的可解悶的事,好沒趣味!」錢槐道:「明兒帶兄弟們佔了姓柳的尼姑庵,把那十二個小戲子都抓了來供弟兄們消受。」又嚷着再到裏面痛飲幾杯。

只見廟裏前院後房都站滿了賊寇,各個禪房燈火通明,時時傳來眾人的嘲罵聲。錢槐推開那人,磕磕撞撞差點被門檻絆倒,不覺罵了一聲,只見兩個小兄弟按着寶玉的頭喝着要他跪下,寶玉掙了半天纔被二人踢倒跪了,繃著臉把頭扭過一邊。

賈環手拿着酒杯往寶玉臉上一澆道:「一刀結果了你的狗命又太容易了點,不多陪你玩幾天豈不便宜了你?來人!把紙筆拿來,叫他寫字。」

乃叫了王一貼把紙筆奉上。原來嶽神廟本名天齊廟,王道士被流寇脅迫做牛做馬,累的灰頭土臉,病怏怏的垂頭喪氣拿了紙筆過來。賈環喝令要他快去院裏幹活,王一貼服服帖帖應了一聲是就忙去了。

一時有人遞過紙筆來,叫寶玉接了。趙姨娘笑道:「平日裏就老爺誇他,說他詩寫的好。園子裏的匾額都是他起的名字,俺們環兒就寫的不好了?」賈環冷笑道:「你不是寫的好嗎,我叫你寫幾個字你寫不寫?」寶玉仍是望着一邊不語。賈環道:「你給我寫着『我寶玉是個賤狗』七個字就行了。」「還愣着幹什麼?快寫啊!」說完朝背上狠踹幾腳。

寶玉罵道:「沒人心的畜生,連親哥哥也欺負,算甚麼英雄!」賈環朝臉就是幾個嘴巴子,喝道:「你是誰的哥哥,平日裏你叫過我兄弟嗎?你們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冷落俺娘倆。你其實就是廢物一個,快寫了,不然打你個滿臉開花!」有幾個小兄弟按着寶玉的手往紙上湊,又往頭上扇了幾下。寶玉痛的只捂頭,賈環又往臉上狠踹了兩腳,立馬腫了一片,鼻子也流出血來。

寶玉無奈低頭寫了,賈環故意拿着念了一遍道:「原來你是個賤貨啊,哈哈!」眾人都笑了起來。寶玉道:「真就這麼有趣?父親待你也不薄,幹嘛爭這閑氣?」賈環罵道:「你再吭一聲試試,這裏是你講理的地方嗎?」又踢了幾腳道:「寶玉就交給你們耍兩天,耍夠了再把他宰了,拔去這眼中釘。」旁邊幾個弟兄笑着把寶玉提溜着帶後院,把他往禪房裏一推,用繩子捆了,連踢帶趕要他靠牆坐了,把門兒一關,都出去了。

寶玉望着屋子昏暗,正在流淚嗟嘆,忽見門兒一開,又進來一人,因看不清臉面,心裏又是一驚,嚇的往牆角蹭來。只聽那人低聲道:「寶二爺,我來看你了。」寶玉聽聲兒熟慣,是個女孩子,卻想不起是那一個來。只聽那人道:「二爺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年被你攆出去的茜雪啊。」

寶玉大喫一驚道:「怎麼是你?你何時到這裏來了?」茜雪道:「我是這幾日纔混進來的,打聽的二爺在這裏受苦,我於心不忍,趕來看看二爺。」寶玉聽了心裏一熱,不覺落下淚來道:「我對你那樣,你還不忘舊情前來看我,我怎不慚愧?」茜雪也哭道:「二爺莫再提起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把二爺救出去纔是要緊。」又安慰了他一番話,要他莫要焦慮,他這就回去找人來救他出去。寶玉感激涕泣道:「你阽危不懼前來搭救,感激不盡,只是他們人多勢眾,你能找着幾個人來救我?還是罷了,別為了我一個,反把你也害了。」茜雪道:「二爺不必過慮,我那邊有好多弟兄,都有些本領,我若救不出二爺,我也不好意思活着了。」說完,又開門出去了。寶玉見他走了,一時觸動往事,又哭了起來。

這裏錢槐對賈環道:「香料鋪的老闆卜世仁昨兒來說了,如今世道不濟,想有一番作為,要關了鋪子投奔偺們呢!過一會兒他們一家三口就要往這裏來。偺們還欠他二十兩銀子的香料錢,既然他來了,就讓他們住下罷。」賈環道:「聽人說這個老貨是個靳惜之徒,管他呢,住下也好。」忽見門口亂嚷,只見一賊來報:「外頭有三個人找錢大哥。」錢槐道:「就帶他們進來罷。」這人答應一聲出去把人帶進來,正是卜世仁和他娘子、女兒銀姐。

賈環打量銀姐半天笑道:「好俊的小娘子,喫了飯沒有?」銀姐嚷着要走,被卜世仁罵了一聲道:「環三爺問你是看的起你,再不聽話就打你。」他娘子笑道:「環三爺現今是有本事的人,以後還要多關照着點。」賈環笑道:「走了也有一程了,快坐着歇歇。」又把銀姐打量了幾眼。卜世仁道:「這閨女怎麼犯起傻來,我養了你這麼大,你花了我多少銀子,你多早晚能還的清?既然來了這裏就多動動腦子,你還要我養你多時?」【此公實吝嗇無情之徒,不是人也!】一語未了,忽見門口那幾個弟兄跑進來道:「外面下歡了,都進來避避雨。」

賈環道:「外面下雨了嗎?偺們也到後院擲色子頑去。」正說著,忽見外頭一陣欻歘的腳步聲,跑進來四個人,都用手護着頭,道:「恰好這裏有個廟宇,進來躲躲雨,衣服都浞透了。」眾賊都喝道:「誰叫你們進來的,這裏是我們的地盤,不想活了?」賈環一看四人,內中有兩個認識的,便道:「你不是那府裏的芸兒嗎,怎麼黑燈瞎火的跑了這裏來?」賈芸一抬頭望見賈環,一跺腳道:「哎喲!原來是環三爺,我們正找你呢!多月沒見,比往常更威武了些,既然今兒遇見了,就得照顧着偺點,俺們也加進隊伍裏來罷,還請環三爺不要推辭。」

賈環道:「這兩位是……」賈芸道:「這都是生意場上的朋友,也是誠心誠意來投奔的。」王短腿、瘦子都點頭哈腰笑道:「給環三爺請安。」趙姨娘過來道:「我記的你好象常去寶玉那裏,你不是跟了寶玉嗎?」賈芸道:「寶二爺那有環三爺有本事!環三爺是有大作為的人,寶二爺不過是個沒能耐的白面書生罷了。」

賈環聽了,也頗為得意道:「寶玉給我提鞋我也不要。來人!給他們四位收拾兩間屋子,讓他們住下了。」賈芸、小紅、王短腿、瘦子都謝之不盡。卜世仁和他娘子過來道:「外甥這幾年都幹過什麼,怎麼不大見着了?」賈芸笑道:「舅舅什麼時候來的,外甥這廂有禮了。」卜世仁道:「你能來投奔,俺們就不能湊湊份子?」賈芸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我今兒見了舅舅着實高興,以後偺們都陪着環三爺幹一番事業,舅舅要多幫襯着外甥纔好。」卜世仁道:「明兒你買些東西孝敬舅舅,舅舅就歡喜你。」賈芸道:「要不是外頭下着雨,外甥早回去拿些禮物去了。」一邊說,一邊都往後院來。到了後院禪房,賈芸和卜世仁、幾個賊寇擠了一屋,小紅、銀姐、卜妻住了一屋。

到了半夜,賈芸躡手躡腳下了牀,見院內眾人都睡了,門口幾個守護的也歪在門檻上睡著了,便往關寶玉的屋子來。只見有四個賊寇睡在裏面,寶玉縮在牆角捆着手腳,卻不曾睡着,獃獃的發怔。賈芸悄悄走過去,寶玉愣了一下,賈芸幫寶玉把繩子解了,拍拍身子,二人輕手輕腳趕往院裏來,正見小紅站在花樹後面等着,三人正要往門口走去,忽聽卜世仁喊道:「芸兒把寶玉放走了,都出來抓人啊!」

這一喊不打緊,門口四個守門的都驚醒了,拿起纓槍便要過來抓賈芸三個。賈芸、小紅、寶玉大驚,都撿了石塊向那四賊扔去。四賊躲開,又撲了上來。賈芸、小紅、寶玉與他四個撕打一團。王短腿、瘦子也趕了過來與他們撕打。院子裏眾賊也都穿了衣服擁了過來,賈環、趙姨娘、錢槐都嚷道:「別叫他們跑了,抓住照死裏打!他奶奶的,我說怎麼這麼殷勤着投奔偺來了,原來竟是為救主子來了。」

忽然從門外闖進一干人,和眾賊打作一團,眾賊寇都舉着火把一照,原來是醉金剛倪二、茜雪和幾個壯漢,賈芸、小紅、寶玉都怔了。雨下的更大了,把火把都澆滅了。那倪二果然有些身手,三拳兩腳把近身的人都打倒在地,忙命寶玉快快出去。賈芸、小紅、寶玉急忙往門口跑去。倪二、茜雪仍在和眾賊搏鬥,賈環急命眾賊射箭,只聽「嗖嗖」幾聲,倪二、茜雪急忙躲開跑向門口。

眾賊都追了出去。錢槐趕上茜雪,拔去鞞殼,往其腹部狠捅了幾刀,茜雪慘叫一聲倒地。倪二忙背起茜雪就跑,背後洇滿了血暈。眼看眾賊就要追上,忽然從那邊吶喊着奔來一夥人,都揚着大刀,寶玉一瞧,竟是柳湘蓮來了,又是驚訝又是感激,恨不得上前道謝一番,只是正值亂糟糟的,不好表白,卻見柳湘蓮在雨裏拿刀和眾賊拼殺多時,砍倒幾人,【湘蓮拚死救友真俠義之人也。】又轉身拉了寶玉就往林子裏鑽。

賈芸、小紅渾身濕透,因夜黑看不清路面,找不到寶玉。正在焦慮,忽聽趙姨娘喊道:「寶玉叫他們帶到林子裏去了,大夥快追啊!」又聽賈環道:「不必追了,偺們的弟兄傷亡了好幾個,着實不合算。」又都退回廟裏。賈芸、小紅躲在樹後聽的一清二楚,知道寶玉被倪二、柳湘蓮救去了,也就舒了一口氣,也匆忙逃到林子裏去追他們幾個。

誰知東繞西轉,倪二、寶玉他們竟全不見了。二人坐在青石上喘氣,互相埋怨道:「這回可該怎麼回去交差,把個人也弄丟了。」

只見王短腿、瘦子遠遠的往林子裏跑走了,也不叫上他們,於是趕回賈家,正見黛玉、衛若蘭在瀟湘館和一干奴僕說著什麼,忙向黛玉回稟了一番。黛玉開始聽二人說寶玉救出來了,甚為高興,又聽他們說叫別人救去了,頗感意外道:「寶玉已經平安了,我也放下心了。以後不信寶玉不回來看看。那起狗賊都散去了,一日沒來騷擾了,偺們也不能大意,仍要守好園門,以防萬一。」賈芸、小紅、衛若蘭都應了一聲散去和眾僕人商議去了。

黛玉拿起銅鏡照了照,只見鏡中之人憔悴獃滯,都瘦了一圈了,忽見紫鵑進來道:「你給我端一碗粥去,我有些餓了。」紫鵑見他今兒高興,歡歡喜喜到廚房裏端了一碗過來。黛玉梳理了鬢髮,氣色也好了些,紫鵑、雪雁都站在身後笑着,看着不語。

黛玉想起寶玉被人救去,那些人又不是正道中人,不免有些顧慮,到了晚間見寶玉仍然沒有消息,有些鬱悶,乃伏案獨自落淚。紫鵑、雪雁在院子裏搭衣裳,春纖進來見他無端哭了,勸道:「姑娘莫要傷心過甚了,寶二爺想是不久就要回來了。」黛玉勉強笑道:「我不是為他哭了,是想起家鄉父母了。」春纖笑道:「姑娘等寶二爺回來了,大家又能在一處開開心心吟詩作賦了。」黛玉道:「這些日子家裏風波不斷,我也想通了,什麼主子、奴才的,什麼寶二奶奶的位子,我已看的淡了,還是李後主說的好:『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權勢、征戰吾不尚,春風暖雨,落絮飛雁乃我所求。想人生苦短,亂世紛爭,若能討取獨善一己,不作歹惡,雖未能為國效力,然亦無大惡,比起禍殃國賊強之甚矣。」春纖聽不大明白,只是笑着不語。黛玉一時興起,命春纖到套間找來筆墨紙硯,他思量多時,提筆賦詩道:

桃李俏綻春又度,數點鶯語柳約住。
誰知風狂雨來急,芳菲不見盡愁楚。
紅錦扯爛地衣皺,金爐墜地香獸無,
佳人驚色金釵墮,館苑遙聞盡悲呼,
家山蕭瑟矢刃摧,君恩未報死生負。
一片忿怨千萬緒,白骨恨無安排處。
風華綺麗變頹垣,嘩兵蜂至南北路,
遭際艱險憂眾境,丹心託與煙雲渡,
座中當年多豪英,往事悽咽餘纍骨,
千里萬里故客稀,山水皆非生死苦,
此際薄命無可避,不肯合流誓絕污,
若可紅妝照汗青,寧化白骨散塵土。

題罷又看了一遍,歪在炕上沉思不語。

且說倪二背着茜雪、柳湘蓮拉着寶玉渾身濕漉漉的往城外奔去,見後面確實沒有追兵了,纔坐在石頭上喘氣歇息。雨忽然停住了,倪二把茜雪抱着,哭道:「姑娘別嚇我啊,快醒醒啊!」湘蓮、寶玉也圍上來瞧看,只見茜雪捂着胸口喘氣道:「我支撐不了多久了,你們快逃罷。」寶玉哭着抱住茜雪道:「我真混啊,當初不該為了一點小事把你攆走,我對不起你啊。」茜雪喘吁吁道:「二爺別自怪自責的,奴婢不怨你。今生能為二爺死了,也是值了。」【一句罵死寶玉,也喝醒天下識淺之徒。】寶玉涕淚交流,哭個不住。

忽然山上有人喊道:「倪哥,柳兄,你們來了嗎?」柳湘蓮道:「薛大哥,寶姑娘,姨媽已經在山上等候多時了,我們快去罷。」倪二抱着茜雪起來,見四周黑漆漆的,辨不出東西,一邊和倪二、寶玉走着,一邊喊道:「我們在這裏呢!」

走不了多時,只見薛蟠、寶釵、薛姨媽站在山上等着,一見他們來了,都欣喜道:「寶兄弟可救回來了。」圍上來道:「茜雪姑娘這是怎麼了,傷的這麼重,快背到紫檀堡去搶治!」大家趕往紫檀堡,見玉菡,襲人夫婦已起來了,見寶玉被救了回來,茜雪受了重傷,都喫了一驚不小。

襲人打量寶玉多日羈留嶽神廟,都瘦了下去,臉上腫起一塊,身上也有多處傷痕,不覺哭道:「寶二爺受苦了,我來遲了。」寶玉也淚如雨下。一時大家進了屋子,七手八腳把茜雪放倒牀上。寶釵道:「我這裏有些止血藥,我去裏面拿去。」轉身往裏間來。只見夏金桂披了衣裳進來觀看多時,撇撇嘴又出去了。寶蟾也慌忙過來幫忙。

大家圍着茜雪七嘴八舌說個不停。忽見茜雪身子一掙,頭一歪,竟是去了。滿屋子的人都大哭起來,寶玉更是哭的肝腸寸斷,用力晃着茜雪道:「恩人醒醒罷,玉兒不讓你死!」寶釵拿了藥出來看了也怔住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