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聰敏斐雋比仙家,滿頰凝脂若晨霞。
鐵騎池潢逃邊戍,裙釵離緒似飛花。
話說賈政、寶玉聽林之孝家的說妙玉離了賈府走了,甚感意外,都怔住了。林之孝家的問賈政意否派人尋找。賈政嘆道:「不必了,讓他去罷,如此強求,倒似公府依勢壓人強娶似的,不妥不妥。」因令寶玉仍回去讀書,以後再提。寶玉答應一聲去了。
豈料近幾年大旱不雨,蝗災肆虐。京城徂之海路三千里有一蠻夷島國,人稱「玉戶島」,某屢屢滋事侵犯海疆,意圖不良。坎方有戎羌入侵,坤方有流寇作反。更有坎方痘疹等瘴疫流傳,平民死亡愈萬。賈赦被派往坤方聽令,賈政等皆被聖上召集前往海疆監督防禦工事。平安州亦有流賊造反,節度使命賈璉前去應奉公事,一連數月未歸。
不覺冬去春來,展眼又是春日二月。趙姨娘見王夫人病故後,賈政無心要他當家,有事也只找周姨娘、鳳姐等,不覺動了氣,趁賈政不在家,便要興風作浪,卻被邢夫人、鳳姐等彈壓了下去。趙姨娘不免懷恨在心,時時在下人跟前播弄邢夫人、鳳姐的不是。那些下人因往日被鳳姐管的嚴了,都有些懷怨,故都和趙姨娘串通一氣,意圖滋事。
這日趙姨娘因月錢減了一半正和幾個媳婦婆子埋怨,忽聽丫鬟說這園子初蓋時總管賴大、來升等貪了不少銀錢,便去找邢夫人告狀。邢夫人正在家中安坐,忽見趙姨娘領一干媳婦婆子趕來,說總管賴大自己家的園子氣派奢華的很,定是私吞了不少贓銀,要邢夫人查查。又道寧府的總管來升及俞祿張財家的都私設了小金庫,連趙嬤嬤的兩個兒子趙天梁、趙天棟都動了蓋園子的錢,要邢夫人再查查府裏帳目。
邢夫人聽罷,沉思片刻纔道:「好了,我已知曉了,你們先回去罷,日後會查。」趙姨娘道:「何必又待以後,何不立等就查?太太指示我們去查,我們腿跑勤點幾日便可查個十之八九。」邢夫人怪道:「急什麼,你們別得意,你們做的事就樣樣乾淨,誰信?這會子催着去查,不過是混人耳目罷了。皆會查明白的,璉二媳婦也未必脫得了干係。都走罷,一進門就大呼小喝的,還把不把主子放在眼裏!」
趙姨娘還要說,被兩個婆子暗暗從身後拉了拉衣角,纔不吱聲了。趙姨娘一干人走後,邢夫人對嫣紅、翠雲笑道:「說歸說,真要查起來,牽一動萬,這家裏有幾個沒有干係的?得罪人還是輕的,只怕要抓起來,家裏都要抓完了,那還了得?日後他們再來鬧,就說在查着呢。不過拿一個作筏子堵住他們的嘴罷了。璉二媳婦往年得罪的人多,只把他查明白了。那些下人遂了心,必拍手稱快,別人的事或許管都不管了呢。」嫣紅、翠雲都答應了不語。
且說趙姨娘領一干媳婦婆子往園子裏來,恰見賈菖、賈菱拎着幾包藥走着,便招手笑道:「你們兩個猴兒不好生在茶房裏管事,投五投六跑到園子裏搞七捻三。」賈菖笑道:「各位大娘往那裏去?偺們是替林姑娘到街上包了幾兩紫菀、款冬。林姑娘的咳疾越發重了。」趙姨娘笑道:「你倆又該趁勢扣些銀子私塞腰包了。」賈菖、賈菱本是族中貧寒人家子弟,最怕被人輕鄙,聽趙姨娘如此說,不覺臉上羞慚,都笑道:「姨奶奶饒了我罷,說話也忒刺心了。憑我兄弟倆多大膽,也不敢隨意營私。」說著低頭匆忙走了。
趙姨娘等都大笑道:「一句話說的臉憋的通紅,頑笑話也當真。」賈菖、賈菱撇撇嘴也不搭言,恰見前面有個逗蜂軒,兩個進去歇歇腳。賈菖冷笑道:「這個二几眼不過是個姨娘,說話就恁不客氣,跟「缺百眼子」一個德性。幾天家裏都沒有酒喫了,月錢減了不說,還延遲了時日,這日子沒法子過了。」賈菱道:「兄弟所言極是,上回偺們賭輸的錢還沒翻回本來,借的重利債債主已多次催上門了,可怎麼是好?」賈菖左右看看無人,小聲道:「今晚趁大家都關門閉戶了,偺翻牆到怡紅院摸點值錢的東西如何,再不想法子弄錢還債,他們都要催命了。」賈菱道:「寶玉頭頂那個嵌寶紫金冠值幾百金,尚有赤金瓔珞圈也價昂的緊。」兩個因偷偷商議起來。
天色一黑,兩個就東遊西逛,不肯家去,眼見着到了亥時,眾人都睡著了,兩個先是到各個院子翻找東西,又翻牆到怡紅院偷東西,直摸到寶玉屋子裏,蹭到炕頭邊,把枕頭下一個東西摸走了,也未細看,又摸了些別的東西就逃了。
話說寶玉天亮起來漱洗喫了飯就要往學堂裏去,麝月往他枕下一摸,卻沒有摸到通靈玉,唬的滿身冷汗,着急道:「皇天菩薩小祖宗,你到底把玉弄到那裏去了?」寶玉道:「不是在枕頭下嗎?」麝月又東翻西找一番,那裏找的到?登時急的大哭。寶玉道:「不知是不是昨晚丟在園子裏了,還是到外頭找找看,問問各房的人有沒有看到過。」麝月依言分路各處追問,卻是人人不曉,個個驚疑。
麝月回來只是乾哭,寶玉也嚇怔了,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正在發獃,只見各處知道丟玉的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先命個老婆子帶着兩個丫頭,再往各處去尋探,一面又叫人在寶玉屋裏四處翻箱倒櫃,找了個遍,皆是空無所獲。李紈、平兒、黛玉也趕來了,都道:「不止此一處,那邊也有人報說夜裏失了盜,一些珠寶簪環俱不見了。」平兒又問昨晚都有誰往這邊來過,探春出去問丫頭們,黛玉、平兒、李紈在屋裏候着,忽聽外面有人亂嚷:「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麼叫人背地裏拷問環兒。我把環兒帶了來,索性交給你們這一起洑上水的,該殺該剮,隨你們罷,得了什麼不來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偺們都是生來做賊的嗎?」只見趙姨娘、賈環推搡着探春罵罵咧咧進來了,探春忙笑着解勸。
趙姨娘大哭着對平兒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見看不見該問他,怎麼問我,寶玉人尊貴,戴個物件也是尊貴的,難不成我們環兒連他屋裏的貓兒狗兒都不如,就配做賊了?」賈環也對探春瞪着眼哭道:「人家丟了東西,你怎麼找我來查問,我是犯過案的賊麼?」探春向趙姨娘賠笑道:「姨娘這話太多心了,不止環兄弟要問,昨兒到這裏來的人都要盤問。」趙姨娘一邊解衣服一邊道:「姑娘如今是主子身份,我不敢不依,若再不信,就把我身上也搜一遍。」平兒、李紈急忙替他繫上,好言把他母子勸出去了。
這裏寶玉倒急了,說道:「都是這勞什子鬧事,我也不要他了。你們也不用鬧了。環兒一去,必是嚷得滿院裏都知道了,這可不是鬧事了麼。」眾人更加焦慮,知道此事掩飾不了,只得商議着定了話,好去回賈政。寶玉道:「你們竟也不用商議,只說我砸了就完了。」平兒道:「我的爺,你說得倒輕巧,上頭要問為什麼砸的,他們也是個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兒來,又怎麼交代呢?」平兒覺此事重大,回去稟明了鳳姐,問如何處置。鳳姐也慌了道:「快去叫林之孝家的帶人到各府裏盤查。」平兒答應着去了。
這裏李紈等紛紛議論,又傳喚看園子的一干人來,叫把園門鎖上,再傳林之孝家的來,悄悄兒的告訴了他,叫他吩咐前後門上,三天之內,不論男女下人,凡是從裏頭可以走動的,要出門時一概不許放出,只說裏頭丟了東西,待這件東西有了着落,纔可放人出去。林之孝家的答應着去辦了。
且說李紈等在寶玉屋裏議論到晌午,都散去了。寶玉因有上次丟玉時張道士送的護身符,故並未現異常,仍被督促着上學去了。黛玉心急,仍在怡紅院未去,坐着等消息。
過了半日功夫,只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婆子推着兩個人進來,黛玉抬眼一看,原來是賈菖、賈菱,專在茶房煎藥供茶的。林之孝家的道:「查了半天,原來東西就是他們兩個偷的,寶二爺的玉也交出來了,姑娘看看怎麼處置。」黛玉冷笑道:「既然是賊,就押送到官府裏去。」一語未了,進來兩個女人,乃是菖、菱二人之母,都跪下向黛玉求情道:「看在他倆為林姑娘煎藥的份上,就饒了他們這回罷,他們也是窮瘋了,我這個做娘的回去一定好好教導他們,保證他們下次再不敢了。」黛玉仍執意要送官府,林之孝家的也陪着求情。
賈菖、賈菱哭着說家道艱難,纔做了如此蠢事,黛玉思量半晌,便未將他們送與官府,仍叫小廝把二人打了幾十大板。賈菖、賈菱因此對黛玉生恨,後多人求情,說可憐他們家沒有進益,別處又不好謀差使,仍叫二人到茶房煎藥。黛玉念二人亦屬賈府宗族子弟,不敢妄自發送,遂留下二人仍在茶房應差。
這日趙姨娘往園子裏來,忽見茗煙在和掃紅、鋤藥、伴鶴在爭什麼頑物,便過去問道:「這幾個猴崽子敢是偷了什麼,在分贓不成?」茗煙四個都笑道:「那有的事,大老爺老爺已回來了,帶回來不少頑意,我們四個分分罷了。」趙姨娘詫異道:「老爺回來了?我們怎麼不知道?」因來到賈政書房,恰見賈政歪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面容枯衰,鬢髮花白,比往昔更蒼老憔悴了些,便笑道:「給老爺請安。」賈政皺眉發躁擺擺手道:「你出去罷,我煩着呢,有事找大太太去。」趙姨娘知趣出去了。
不一會兒,賈璉賈珍進來。賈政請他們坐了,說了些在海疆的事情,竟老淚縱橫哭了起來。賈璉賈珍慌了,忙發語解勸。賈政肐揪慨嘆國事舛亂,賈璉賈珍也止不住掉淚。因見賈政有些乏了,朦朧似要睡去,忙叫來丫頭扶賈政安歇,一時小丫頭進來服侍不提。
賈璉回至房中,只見小丫頭進來對他道:「方纔官媒婆朱大娘來了。我回了他奶奶昨兒沒睡好,在裏屋睡着。他往大太太那裏去了。」鳳姐迎出來道:「那朱嫂子腿也快跑斷了,說有什麼戚大人家的來和偺們聯姻,這兩日天天弄個帖子跑來跑去的。」平兒過來為賈璉脫了外衣,見他面上似有淚痕,因好奇歪着頭瞧了半天。
鳳姐笑道:「你不認得他?要不趴臉上仔細瞧瞧。」平兒笑道:「二爺這是受了誰的氣了,淌眼抹淚的!」鳳姐聞言驚訝道:「哦?我倒要瞧瞧!」起身湊近了瞧。賈璉道:「剛從老爺那兒過來,聽他講的打敗仗的事心裏受不住就掉了淚。」平兒、鳳姐都斂住笑道:「我們也聽說了,怎麼會敗成那樣!朝廷多派些兵不就訖了。」賈璉道:「朝廷也不好辦,有好幾路子人馬來侵。又有瘴疫,又有旱災,又有蝗災,都忙的焦頭爛額了!」鳳姐道:「但凡我是個男人,就帶兵打他娘的賊寇。老娘可不是誰想欺負就欺負的。」賈璉笑道:「不是男人也可以帶兵啊,那年有個戰死的林四娘不就是女兒身嗎?」鳳姐道:「那也得朝廷任用我啊!」於是笑着收住話頭又談起求親的事來。
賈璉道:「戚將軍那日來偺家謁拜,曾見過三妹妹,就留了心,回去跟他的公子一說,要替兒子求娶三妹妹,派人拿來庚帖求娶,大太太、大老爺、二老爺也同意他們的親事了,只是纔開個頭,還沒有議定。戚公子聽說探春品貌雅俊,早亟不可待要來偷偷探望,你幫着看看去。明兒戚公子來偺家做客,也是偷偷看看三妹妹的意思,到時你把三妹妹叫出來,同他見個面。」鳳姐笑道:「戚公子做事果然響快,頗具武夫之雷厲風行,只是不可唐突了探丫頭,男女授受不親,這可難辦了。」托腮想了半天,笑道:「不如這樣,明兒你在園裏擺上酒菜,請子弟們一同賞杏花,我同女眷遠遠的圍坐一桌,戚公子趁便遠視即可。」賈璉笑道:「這樣也好,他二人也不必會晤敘談,只遠遠的打量着,倒也妥當。」鳳姐笑道:「不用你操心了,探丫頭的事我自有主張。」一時丫頭端上飯來都洗了手喫飯,不在話下。
鳳姐喫罷中飯趕往秋爽齋來看望探春,先與他說了些家常話,又提起宮中的事來。再及談至海疆戰事,探春止不住傷心,憤而掉下淚來道:「太慘了,與海寇打了也有幾個月了,死的人都堆成了山,沒有糧食,就喫死去的人。末了城裏將士平民只剩幾百人,卻無一兵投降,都殉國了。偺們的將士也沒有軟骨頭的,還有個神威將軍被俘了也決不求饒,寧可絕食自殺。可偺們竟還是一敗塗地!」不覺放聲大哭。鳳姐怕他傷心過度,忙勸住了,又說起戚建輝公子明日來家做客,要他去見見。
探春知道戚公子是為他所來道:「天下不寧,我卻耽於兒女私情,不能為朝廷分憂,實在慚愧。」鳳姐道:「打仗的事自有操心的人,不用偺們多慮。女孩兒家遲早要出門子,三妹妹是投錯了女兒身了,沒法子,下輩子再投胎做個小子罷。」探春道:「明兒我自去和他見面,你不用多慮。四妹妹的親事還擱着,可有人提?」鳳姐道:「他執拗的很,誰提他跟誰惱!莫管他了,自有老爺去找他。」說著又叫待書、翠墨到他那裏領幾件新衣裳,叫探春明兒穿了這個去見戚公子。待書、翠墨笑着去了。鳳姐也告辭走了,探春送出門外。
次日一早,待書起來服侍,見探春已起來要往外走,忙問:「姑娘去那裏?」探春道:「我出去走走。」因信步往園子裏來。卻見園中起了一層薄霧,晨風起處露濕芳草,林間鳥語鳴唱,楊柳款款搖擺,曉來誰綉芳園麗?原是春風意。
探春站在杏花樹下,看那花兒開的正艷,摘了一朵放在鼻尖嗅嗅。忽見鳳姐遠遠走來,便知是來找自己的,怕鳳姐笑他起的早,沉不住氣,忙穿花度柳抄近路回秋爽齋了。
鳳姐來到秋爽齋,幫探春梳理打扮,又給他穿上新衣裳,拿了銅鏡給他照着,探春羞紅了臉道:「醜死了,姐姐快拿開鏡子罷,莫要照了。」鳳姐道:「這還叫醜?只怕是百裏也挑不出一個來,上那裏再去找這麼俊的小姐去?又會作詩,又會理家,誰娶了誰有福氣!」探春聽罷羞得臉色紅暈一團。待書、翠墨都笑道:「姑娘一向嚴厲的很,從來沒見過我們小姐也會害臊。」探春道:「這兩個丫頭敢是外頭來的,想作反了,敢笑話起主子來了。」因伸手要去打他兩個,待書、翠墨左右躲閃,笑個不住。
梳理完畢,因不知戚建輝公子多時來,鳳姐便陪探春候着。又過了半個時辰,豐兒過來告訴道:「二爺要我帶個話,說家裏來客了,要二奶奶回去,還要三姑娘也跟着去。」鳳姐道:「我還以為不來了呢,架子真夠大的。」因陪着探春往寧府裏來。一路上探春羞的掩面要退回去,被鳳姐笑着硬架着胳膊過來了,到了園中,卻見眾人端坐着等候。
探春被鳳姐扶着一步走不了幾寸,慢慢走到桌邊坐了,同幾個婆子湊成一桌。鳳姐見戚建輝沒有來,起身交代了幾句,就往這邊來找賈璉,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就聽見屋內有談笑聲,卻是賈璉的聲音。
挪進屋來,抬眼輕輕一瞧,只見賈璉和一個公子正站着評議牆上的一幅煙雨畫。那公子錦衣紈衫,容貌風流俊朗,體格魁偉瀟洒,一身英氣,滿臉自得。
鳳姐笑道:「璉二爺,酒席備辦好了,戚公子請入席罷。」賈璉戚建輝會意,同鳳姐走了出去。待大家坐定了,賈璉笑請諸位啟箸開飲。戚建輝左右打量,賈璉悄悄指與他看。這邊鳳姐也悄拉探春衣襟。二人四目相對,都有些羞慚,戚建輝見探春風流俊逸人材不俗,心中暗喜,探春只是羞慚不語,低下頭去。
戚建輝一時高興,不免多飲了幾杯,見探春與鳳姐起身走了,也起身裝作洗手要走,賈璉拉他不住,只得罷了。
且說鳳姐一路詢問探春,在會芳園叮囑待書好生送姑娘回去,自己要回宴席陪客。探春、待書走的累了,看見前面有個小花園,裏面有個亭子,二人進去歇着。約莫一頓飯工夫,二人走進花叢。
只見春色無邊,花開正紅,香風遊碧毯,翠柳扭纖腰,仙降緋霧化桃林,蝶舞綠海羨新侶。更喜僻坡有綺麗,卻見幽經遍旖旎,赤橙黃綠全用盡,不畫春色一點奇。
忽然那邊杏樹下站着一公子,不是別人,正是戚建輝。探春羞怯轉身走了,戚建輝遠遠看他走遠,一臉欣悅。
鳳姐、賈璉久等不見,一路來找戚建輝,看見探春避他走了,戚建輝慢慢移步往探春一方去了,都相視而笑。
忽見趙姨娘從那邊來了。鳳姐皺眉道:「他又來做甚,成日胡說八道的。見了他閨女,不知又要說什麼掉底子的話,壞了好事。」因迎頭趕上道:「你閨女往那邊去了。你別跟着去了,就在這靜候罷。」趙姨娘道:「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不起我。我還算是個娘,姑娘是要高飛的人了,我養了他一場,想瞧瞧姑爺都不成?竟比他的丫頭還不濟了?」鳳姐仍擋着不讓過去。趙姨娘惱了,道:「怪了,我又不是虎狼,不過是去看看,怎麼就不妥了?」說著硬是閃開鳳姐往那邊去了。
鳳姐賈璉見他遠遠的看不見了,只得返回房中。因喫了中飯,不知那邊怎樣,便派平兒過去問一問。平兒去了多時回來道:「真真是個敗門星!趙姨娘這個混帳婆子多嘴犯舌的,戚公子已經回去了,說三姑娘是妾生女兒,門不當戶不對,已經走了。」鳳姐聽了不覺氣的怔住了,罵道:「人家都盼自己家旺業旺,兒女有個好結果。他卻時時生事,攪的家宅不寧,連自己女兒的好姻緣都給胡沁亂嚼倒騰壞了!我這就去他那裏,看我不罵死他。」平兒忙勸道:「奶奶別和他一般見識。何必得罪小人,弄得白吵一場,也是無益。」鳳姐又問探春怎樣,平兒道:「三姑娘委屈的什麼似的,坐在屋裏只是哭。」
鳳姐起身要去看看,賈璉進來道:「我也聽見了,也不全怪趙姨娘。戚公子自己挑挑揀揀的,再者這事早晚也得說破。戚公子也是個傻子,探丫頭論才貌論能力不讓鬚眉,他是打錯算盤了,以後我看他還上那裏找更好的去。」鳳姐道:「怎麼人人一提是小老婆生的,就覺得好象齷齪了一大截子?探丫頭為人謇直,怎受得了這樣囊氣?唉,不提也罷,怪只怪探丫頭投錯了胎,生不逢時。」說著自去秋爽齋安慰探春不提。
且說賈政在家歇息,因海疆戰敗堵心塞喉,一應大小事務一概懶的過問,都交與邢夫人和鳳姐、周姨娘去打理,自己只是躺着咳聲嘆氣,大門也不邁出一步。寶玉亦從別處獲知朝廷與海賊打仗大敗,似被人抽去七魂八魄一般,成日只落淚嘆個不住。
麝月勸他看書,他卻瞪着眼把書一扔道:「那還有心思看這些混帳書本,外頭都亂的快到了末世了,朝廷失守驚慌無措,讓人肚腸骨裏發癢,日後還不知怎樣呢,只怕不妙。」說罷痛哭不已。麝月半晌不語,嘆氣道:「日後會怎樣,也未可知,我也不勸你了,二爺留神點,別讓老爺撞見了,時時也擺個樣子。」說著忙別的去了。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心煩意亂,總不出門,也不思着在一處說說話,這日飯後看了些詩詞,自覺無趣,便往怡紅院去看看寶玉,只見麝月在迴廊上搭衣裳,聽見房內有嘆息聲,又見麝月道:「都在裏頭呢,來了好幾個。」黛玉進去一看,原來李宮裁、平兒、鴛鴦、探春都在這裏。一見他進來都道:「林姑娘從那裏來?」林黛玉笑道:「怎麼都愁眉不展的。」寶玉含淚道:「妹妹竟不知道,出大事情了。」黛玉道:「又打敗了嗎?」寶玉泣道:「可不是,聖上打不過人家就派人說情,說只要與海寇聯了姻,就是親戚了,仗保準打不起來了。」平兒道:「聖上竟出如此下策,要南安郡王的女兒和親。南安郡王比偺有勢力,怕自己女兒嫁到那裏喫苦,就要到偺家找人頂替。」黛玉道:「這就奇了,偺家又不是他家,怎麼可以頂替?」李紈道:「南安太妃剛剛來了,說要認三姑娘為乾女兒,替他閨女和親。」黛玉聽了不覺驚道:「竟有此理!」寶玉只趴在桌子上大哭。李紈、平兒忙勸個不住。
探春低頭半日纔抬頭道:「不依也不能,只能順着他們。」說完淚早已淌下來。黛玉道:「聖上也太沒個籌算了,叫人欺負到家門口,尚要和顏悅色討好他們和親,竟是昏曖不明了!」探春忙握住他的口道:「快別說了,這話不好聽,仔細外頭聽見。」黛玉低了頭不言語了。
正說著,只見邢夫人的丫頭進來道:「大太太叫三姑娘去他那裏。我找了半天原來都在這裏。」探春聞言起身道:「各位先坐着,我去去就來。」眾人看他去了又都回來坐着。
探春來到邢夫人處,見來了不少宮裏的人都在外面候着,便低頭不語進了房間。只見南安太妃一邊端杯子喫茶一邊同邢夫人、賈赦、賈政敘着。一轉頭見探春進來了,忙過來拉住手道:「好閨女,越發出挑了,快坐乾娘這兒。」探春陪笑着坐他旁邊,被他挽着肩膀,說親道熱的。
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門外請外面的人到那邊喫飯。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從圍屏後面出來上菜上酒。賈赦、賈政忙笑着要南安太妃舉筷。南安太妃夾了菜往探春嘴裏喂,探春笑着推讓。南安太妃因問寶玉、黛玉、李紈等怎麼不來,賈政笑道:「他們都喫過了。」南安太妃便沒再多問。喫了飯,南安太妃在園中略逛了逛。
邢夫人、賈赦、賈政、探春一路陪着。南安太妃道:「實在倉促的很!這兩日別讓探春四處走了。明天會來人給探春打扮一天,後天便是啟程之日。由水路直接送往海疆那邊就訖了。」邢夫人、賈赦、賈政都答應着。南安太妃說身上不快,賈政等忙安排丫鬟服侍他往嘉蔭堂去歇息了。探春回到秋爽齋,見圍了一屋子的人,因知道從此不能見了,這兩日眾人都聚着陪他。探春忍悲陪大家說笑了一天,晚上也不想睡,又和鳳姐、黛玉、寶玉、李紈、平兒等喫酒聊到半夜纔散了。天一明就有宮裏的侍女來給探春穿衣打扮,外人不得擅入。
清明那天一早,天陰沉沉的,下了一陣霧雨,又止住了,園子裏諸人都有鬱結之感。淑景輕暖,寒煙淡盪,幾處院落嫣紅、翠雲等釵環綠楊高掛盪鞦韆。幾處隆兒、慶兒、彩哥兒踢蹴鞠、鬥卵,各宗族子弟備辦香燭、祭物、金錢冥紙、騎寶馬、乘香車、踏芳徑、眾奴僕抬着祭物、食盒、風塵僕僕,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白楊村賈家祖墳而去。只見那郊原野曠男女擁集,車馬喧闐,仕女遊人踏青不斷。幾處新煙紙錢飛,春草青青、古墓壘壘、賈赦、賈政率眾人牽衣跪拜、酹者、哭者不絕於耳。林之孝、來旺兒提鋤除草添土,賈璉以紙錢置墳頭,哭聲大作,祭罷徒步返之。另有外戚邢德全等列坐[口床]【按:左口右床。】嗓而盡醉,不肯回去。至家,賈赦賈政賈璉進入祖祠拜祖宗靈位,虔誠泣語,不可盡述。
探春獨自在屋裏喫悶酒。雖有侍女勸解,都被他推開了,又道:「不醉不能啟程。」侍女只得依他。探春不覺喝醉。
寶玉來看過一回,探春要他把以往大家做的詩詞都抄錄下來,他一併帶着留個念想。寶玉拭淚收集了與他。探春捧着稿子道:「將來我在異邦想大家時就看看這些。」說罷又忍不住哭了。又拿起花梨大理石案上寶硯壓着的一張紙,遞給寶玉,寶玉拿起一看,原是探春臨行所書憤慨之言,不覺念道:
「卬身為庶出賤格,竊窺皇綱多年。為君之道,多有不妥,今既遠嫁海疆,難以返歸,斗膽指摘家國陋弊:君王持家,子孫無數,有聰有愚,有康有痴,傳位何人,名分要緊。正出蠢獃,亦不嫌棄,庶出穎慧,高能忠勇,只因位低,不予念慮。江山社稷,如同兒戲,奪嫡爭權,子孫血拼,骨肉無情,包藏禍心,圈閉親戚,幽囚兄弟,腥風血雨,何其悲催,多子多難,何必多妻。君臣互為猜忌,上下日夜懸心,君憂皇位不保,臣憂小命不存。皇家任用賢能,合該信而不疑,既然心存疑忌,當初何必封職。君臣勾心鬥角,官吏欺壓微民,滿口濟物利人,卻是帝業荒廢。來年義兵四合,遍地群雄肆逆,君王号咷慌亂,淚如一江春水。賢人經略之才,尚可撥煩理亂,欲竭股肱之力,卻被逐個殺盡,以致朝野無人,奸臣竊命輕許,對上承顏悅色,昏君寵愛隆聚,不覺禍及京畿,誰知大道既泯,卻見王室盡滅,何時再有祿綏。余今拋家別親,登舟遠別千里,從此天各一方,此生再難相聚!」
寶玉看了憤然嘆息,欲作點評,經眾人再四勸慰,含淚回去了。
探春穿着新娘裝要逛逛園子道:「以後恐沒機會再逛了,還想順道再去祠堂祭拜一番。」南安太妃因見過了中午纔有人來,因准他去了。賈赦、賈政、賈珍、賈璉剛祭祀了祖宗祠堂,見探春打叢綠堂過來,一身嫁衣進往祠堂裏去了,忙命奴才在外候着。
探春一進祠堂,看見祖宗的牌位,兼有賈母、王夫人在內,不覺放聲大哭,又撲在賈母靈位上道:「老太太,孫女來看你了。孫女不才,不能復興家業,自己還要遠嫁他鄉,難有回鄉之日。如今這裏沒人,我也斗膽說一句,偺這一家子都被那些不孝子孫敗壞了。他們成日只知鬥雞走狗,奢侈浮華,把家裏都折騰窮盡了。我是做孫女的,又不能去勸,只能苦在心裏。如今老天不開眼,連草根子都快喫盡了,聖上也被人欺負到頭上來了。天災重重,爭戰不休。那些昏庸之輩只曉得陪着笑顏和親,把個家國都敗了。」
說完哭的更凶了,又撲到王夫人牌位上泣道:「太太,你走的太早了!日後這園子怕就是那些狗彘之徒的天下了,真令人痛惜。」正哭着,外面進來幾個侍女把他請出去了道:「姑娘別哭壞了身子。」
探春便往園子裏來。只見有兩個兒童在臺階上放風箏,不禁苦笑道:「放的好,風箏斷了就一去不回了,放風箏,放紛爭,風箏是放走了,可紛爭卻怎麼總是沒有窮盡呢?」不覺已淚如滂沱。探春還要喝酒,遠遠看見一個房舍挑着一個杏帘,便磕磕撞撞走着,口中念道:「古人寫的好啊,『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正念着,恰見路旁真有一群兒童,便問他們那裏有賣酒的。那些兒童因聽人說今日園子裏熱鬧,都出來頑,見探春打扮的花枝招展,喝的東倒西歪,都拍手笑道:「這裏有個新嫁娘喝醉了,都來看啊!」說著都上來把探春圍在中間。
探春忿而推開群童,往稻香村去了。李紈迎了出來,將他接住又送這邊來。過了中午,宮裏來人把探春接到渡口,江上停着一艘大船。船上乘滿了宮女奴才,賈家傾巢而出為探春送行,個個面上有悲傷之色。探春見父親哭的站立不穩,由寶玉扶着,怕他哭傷了身體,忙勸父親保重,又道:「父親不必傷悲,自古以來做官的都是命運無常,窮通皆有前定,非人力而為,分離聚散皆是緣分,還是看淡些好。」趙姨娘也哭着上去送行道:「閨女,雖說偺們母子平素情薄,可你這一走,為娘怎能不傷心。」探春道:「母親莫哭,這都是我們今生無緣,從此我們天各一方,請多多保重!」因向眾人揮手踏上大船。賈家俱哭做一團,待書想到往日情景,早哭的暈倒在地。翠墨將他扶起。寶玉流淚望着大船怒着要上前評理,鳳姐見了,忙上去拉住了。探春望着茫茫大海,想到此一去有三千路途,風風雨雨必是顛簸辛苦,更兼骨肉家園從此拋開不見,坐在船上不住哭泣。船越發行遠了,賈家一門猶站在岸上目送,個個心如刀攪。正是:
運消獨飲恨盈杯,卻聞太妃恣意催。
末世空有豪壯志,浩渺海際人難回。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回末批語:王者之天下至廣,境土至遠,帝業至重,帝不可以獨任,任重借力於臣子,因人設官分職。然憂懼臣子盤算謀逆,疑神疑鬼,既然擇善任用,就信而不疑,緣何又聽信奸臣讒言大肆殺伐,泯滅人才,何其錯謬!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即便臣子有了過錯,寬而厚之,臣子感聖恩無忌,心生感激,當會知恩圖報,亦會安心報效家國。可君臣日日相互猜忌,心累神倦,夜夜噩夢連連,試問神思餘幾可治邦?再者皇族宗師裁其親疏封疆,全不論何人才德兼備,可繼位大統,基業若維守固如盤石,宗庶皆可擇英才,何必皇族子孫稱帝?探春雖庶出,但有才識、高風尚,履信博採,正直有才辯,法度損益公正,是人敬其德之豪傑也!時四海分崩,城池不守,使其人不遠嫁,定會率領兵馬,廣布威信,或可出師捷報,長保榮祚。可惜,可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