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詩仙曾賦嘆高堂,色弱金萱近宦場。
兒女有情皆垂淚,殘雲落日景昏黃。
且說寶玉往家學裏來,先去老太太房裏請安,只見王夫人正陪着賈母說著話兒。寶玉上前作個揖,賈母見他過來,笑道:「明兒便是重陽,叫學堂裏放一天假,偺們也聚着樂一天,玉兒也陪我到園子裏逛逛。」說著又咳嗽了幾聲。寶玉見他形容蒼悴,病色枯焦,便有些不忍心,答應了一聲背轉身去,偷偷掉淚。只見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笑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王夫人便告訴他明日重陽,老太太要眾人陪着宴樂一天。鳳姐笑道:「早預備了。」賈母問他可曾喫了沒有,要他一併喫了再家去,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又問賈母喜喫何物,賈母悢然嘆道:「能有什麼可喫的,近幾年年成不好,莊稼不生,天乾地旱,家裏出的多進的少,不過可着做罷了,你快告訴廚房裏,別管我喫些甚麼,隨意做了來,不可使他們作難,沒的叫他們刮鍋刮灶的。」鴛鴦答應了去了。一時端上飯來,果是些家常俗見之物。賈母又問重陽節預備元春娘娘的節禮備好了不成,鳳姐一臉難色,笑着塞責。賈母知他作難,要拿出自己梯己墊補。鳳姐餵了賈母幾口碧粳米粥,見他推開碗擺擺手,嘆道:「我身上不大舒坦,你去把太醫叫來。」鳳姐忙出去叫人。不大會兒,賈璉同王太醫掀簾子進來了。王夫人扶賈母躺着,王太醫為賈母把脈。良久,賈璉把他叫到外頭耳房,問他病況如何。王太醫道:「弦脈端直而長,氣機不利,六脈弦遲,素有積鬱,稍感風寒,藥取柴胡疏泄,寸關無力,心氣已衰,脈氣歇止,止有定數。」賈璉聽了,明白大半,叫他到正屋坐着,自己則到房裏安慰賈母,笑道:「老太太不必掛慮,纔剛老先生說了,是一時感了風寒,不過喫些疏風的藥便好了。」賈母嘆了一口氣道:「你不用虛寬我的心了,我忖度着自己熬不過今年了,明日重陽大家得快快活活的過,還不知下一次還過得過不得了。」賈璉、鳳姐聽了心裏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忙笑着解慰:「老太太定是長命百歲,福壽雙全。」賈母微笑着不做聲。
鳳姐笑道:「我給老祖宗說個笑話罷。」王夫人、寶玉忙笑着問道:「快快說來。」鳳姐道:「那日我路過瀟湘館門口,想進去探望林妹妹,進去只見一個鸚鵡兒,我問他:『家裡有人嗎?』鸚鵡說:『沒有人。』我笑着說:『你不是人?』鸚鵡說:『你不是人!』」賈母、王夫人,寶玉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鳳姐笑道:「今兒重陽節,老祖宗要不要叫一臺戲班子熱鬧熱鬧?」賈母道:「罷了,那十二個戲子走後,我也沒心思聽戲了。」鳳姐笑道:「說到十二戲子,我想起十二這個數倒也有趣,天上有十二星宿,每年有十二月,人有十二屬相。老祖宗說說,我似那個屬相呢?我是沒嘴的葫蘆,老實巴交的,與兔仿佛。」賈母笑道:「讓我來逐個分辨下。第一個是子鼠,偺們家有沒有成日各個屋裡東遊西逛小竊的小姐?我倒想起一個人,是咱們家的親戚,喜歡串門。丑牛,勤勤懇懇勞作,任勞任怨,話也不多,珠兒媳婦甚合。寅虎,威風凜凜,武可治家,偺們家娘娘當之無愧。卯兔,小巧可憐見的,這個是鳳丫頭的孩子巧姐。辰龍,是龍。巳蛇,身材嬌媚窈窕,是蓉兒媳婦。午馬,騁風而馳,人非俊傑不能配,探丫頭甚合。未羊,是迎丫頭。申猴,狡黠聰慧能幹,非鳳兒莫屬。鳳姐笑道:「我傻兒吧唧的,應該是未羊。」賈母笑道:「酉雞,晨起仰唱,志氣高傲,四丫頭是也。戌狗,忠誠活潑,雲丫頭是也。亥豬,對人待理不理,只顧自個兒,妙玉甚合。」寶玉忙道:「還有呢,誰是龍?誰是耗子精?老祖宗是說林妹妹罷。賈母笑道:「你回去細想想就有了。」一時大家喫完飯就都散了。
且說第二日一大早,寶玉匆忙起來,胡亂喝點苡仁紅豆粥,就急着要往園子裏去。麝月忙把穿花大紅箭袖給他穿上,道:「時值秋令,外頭清寒,偏又這樣猴急毛躁的出去,回來又要鬧頭疼了。」寶玉聽他口氣,恰又是一個襲人,乃笑道:「怪不得襲人臨走要留下你,看來他實走卻似未走。」麝月笑道:「二爺敢是又想他了,不妨還叫他回來服侍二爺,我也省省心。」寶玉笑道:「是我多嘴多舌了,一大早你出去,有沒有看見園子裏都在忙些什麼?」麝月笑道:「園子裏可熱鬧了,他們又是採茱萸,又是喫糕點,都嚷嚷着到城外登高爬山去呢。周奶奶剛剛給他們說了,說老太太不許大家走太遠,就在園子裏行樂即可。老太太喫完飯要二奶奶他們陪着釣魚呢,還說大家還要猜謎行酒令。老太太這般雅興,竟是比偺們年輕人還有興致。」寶玉聽了,低頭半晌竟掉下淚來。麝月見他傷心,想是自己說的話觸動了他,因勉強笑道:「遲一會子再去罷,他們都還沒喫飯呢。」寶玉那裏憋的住,急急忙忙出去了,先是來到瀟湘館約了黛玉,又到秋爽齋約了探春,在路上又遇見了李紋、李綺,一同去尋賈母。
只見賈母房裏花團錦簇,喧闐嬉笑,鳳姐、王夫人、邢夫人、李紈及眾人都在。大家簇擁着賈母到園子裏遊逛,賈母笑呵呵的被鳳姐、王夫人挽着手,邊走邊說說笑笑。賈赦、賈政、賈璉早安置了眾多丫鬟、小廝在各處或放風箏,或釣魚捉迷藏,賈母看了更是歡喜,先是去惜春房內看他畫的大觀園圖畫了多少,惜春已畫了大半,從裏間取出擺在案上,大家評議了一回,又離了這裏,轉過藕香榭來,走至蓼漵,上了亭子靠着欄杆,看見一片假山石。賈母走的累了,忽然來了雅興,要大家停下,一同釣魚取樂。
賈政、賈璉趕上來,命身邊小廝把釣竿拿與眾小姐,鳳姐、寶玉、黛玉、探春、惜春等人都擇了空地,一時幾個丫頭放好了矮凳子,鳳姐等將絲繩拋下,揚到水裏,安靜坐着垂釣。賈母則由邢夫人、王夫人等陪着看他們釣魚取樂。不大會子,鴛鴦興沖沖上來笑道:「老太太,二奶奶纔剛釣了好大一個鯽瓜兒。」賈母喜的要看,彩明端着小瓷罎過來,大家邊看邊笑。尤氏笑道:「鳳丫頭敢是想鯉魚跳龍門了,老太太快封他個差事做罷。」大家都笑了起來。賈母笑道:「你們快拿竿子把他打壓下去,他這鯉魚是個成了精的,難惹着呢。」鳳姐笑道:「老太太專會降妖伏魔的,我這區區一小魚精,成不了氣候。」大家都笑了起來。賈母對彩明道:「不過是取樂,誰還喫他,快別擱清水裏養着了,仍放回水裏去罷。」彩明答應着去了。賈母也坐在寶玉旁邊釣了一回。
約莫一頓飯工夫,寶玉釣了個楊葉竄兒,鳳姐又釣了幾條小魚,黛玉、探春、惜春等皆是一無所獲。寶玉是個性急的人,掄着釣竿等了半天,好容易看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不想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眾人越發笑起來。大家看着水邊的草木都枯萎了,沒有一點生機,都有荒涼之感。賈母嘆道:「我到偺們賈家已六十多年。從年輕時候到如今,歷見了幾代興旺,想當初你爺爺、祖爺爺那輩都是勤勤懇懇持家,不敢稍有懈怠。一轉眼到了這輩,子孫們不再謹勤儉約了,皆是安享逸樂,無所作為,那些胡作非為、暴殄天物的事也漸漸的來了,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可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時常做夢夢見你祖爺爺、爺爺,臉上多有愧色,也無顏再見他們,好好的一個家被我弄的益發衰微了,心裏怎能不慚愧。」說完不禁落下淚來。眾人見老太太傷心,忙笑顏勸解。半日,賈母纔拭淚勉強笑道:「我今兒是怎麼了,嘮嘮叨叨的沒完了,耽擱了偺們釣魚取樂。」因和丫鬟要了釣竿,由大家陪着,又坐在水邊垂釣起來。釣了一會子,也沒釣到什麼。賈母有些乏了,賈政因命人抬上轎子,由鴛鴦等攙扶着上了轎子先回去了。
眾人又釣了一會子,也散去了。賈府宗族子弟賈敦、賈效、賈衍、賈珖、賈瓔、賈琛、賈蘅、賈芬等也嬉戲遊賞多時,皆散去了。賈母體倦神乏,原擬晚間行酒令猜謎打牌的,也一概免了。另有賈蓉、賈薔等公府子弟到野外或登高或狩獵,高樂了大半日,到黃昏纔收弓而歸,原是日日以習射養力為由,藉機喫酒賭錢,趁着今日賈母高興,想效仿往日烹豬宰羊,濫漫使錢,誰知內囊空了多半,叫人去端佳釀美餚,一時卻叫不回送菜的,蓉、薔等都暴跳如雷罵罵咧咧的。
那些廚役都來訴冤道:「這一二年旱澇頻頻,田上的米都交不齊,加上連年蝗災,年成實在不好。連廚房裏去外頭也買不回多少新樣好菜,且又貴的很,叫奴才們也沒法子啊。」賈蓉、邢德全不信,揮拳就要打人,罵道:「猴兒崽子狂發瞽論,誰不知這府裏痼弊刁奴時興欺負主子扣壓銀子,在此處想瞞過大爺學那姓吳的,你是打錯了算盤!」廚役強顏笑道:「大爺外出也問問行情,粗米多少兩銀子一斤,細米多少錢一斤。近聞山東有饑民吃觀音土臌脹而死,殣屍盈道,連樹皮都沒得吃,地方官還不肯蠲免租稅。」一語未了,只聽豁啷一聲手中盤子被賈蓉打落地上,摔成幾瓣子,只見尤氏掀簾子趕來,問是怎麼了,邢德全吱歪個沒完,還要揮拳打人,被尤氏勸住了。廚役愁苦個臉訴道:「別說什麼肥雞糟鵝,粗米都漲了幾十倍,誰買得起?」尤氏道:「這倒不是假話,連老太太那裏喫的也是白粳米飯,想找幾樣細米也難了,還盤計着可肆意狂喫噇喝啊?只怕難了,你們還沒見鄉下那些莊戶人呢,連草根子都快喫盡了,這都是老天不開眼,日後還不知到那一步呢。」眾子弟聽他如此說,都笑道:「那裏又缺偺們的,貴了多出點錢就是了。」尤氏見這些紈絝子弟自以繼世名門貴冑,承祖之嘏,輕物傲人,奢侈過度,全然不知世事,只知鬥雞走狗,不知稼穡之艱難,柴米油鹽來的辛苦,有幾個遠慮詳備,可承繼洪業?猶似對牛彈琴,罵了賈蓉幾句,嘆息著走了。
此時蠢物我回想:當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因不耐淒涼寂寞,欲臨人世享那富貴榮華,只慚道行不深,雖說可以自行來去,無奈地天之廣非我能飛的去的,幸蒙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助攜來此,得見這般世面。前回元妃省親,那富麗豪華實難述盡,石頭也曾得意未有枉臨人世,只惜如今賈家日漸窮蹇清冷,不似以往那般熱鬧,將來又不知如何,石頭已無心滯留,欲離了這裏重尋錦衣豪門寄身,故幾日來也思量多時,一直未有絕好去處。忽思及一人,頓覺豁然開朗。諸公未必得知,待蠢物細細說來:
江南有處甄府,是個富而好禮之家,那等顯貴亦可比肩賈門。府中有個公子,與寶玉同名,容貌無二,性情相近,亦屬罕事。待蠢物想來,他定也有隨身所佩之物,和在下相似。既便沒有,我去了他那裏,也會欣然接納。
既已思算齊妥,立馬動身離了此處去往甄府。趁着夜深人乏,施展本領,騰空而起,往那繁盛京華鬧區飛去。一路但見城闕閶闔,樓臺林列,好個妙絕人間世,只把石頭看的獃了。邊行邊看,只到了第二日午後申時纔到了江南甄府,往大門看去,卻也與賈府無兩。待進去一看,卻喫了一驚不小,只見園裏空蕩蕩的,多處垣斷牆頹,花木枯敗,好不淒涼蕭條。蠢物正在納悶,忽見前面曠地上,落葉堆燃、寒煙迷離,聽見有人哭道:「妹妹,我回來遲了,你死的好慘啊!」匆忙一瞧,只見一個面容憔悴公子正對着一付枯骨泣訴。石頭不知甄家出了甚麼大事,奇而口吐人言道:「貴府莫非歷過一番劫掠不成,公子所泣何人?」公子回頭一看,只見一塊晶瑩鮮潤的寶玉離地五尺懸空而言,拭淚訝然道:「怪了,玉石會講人話,倒唬人一跳。」
石頭見他貌同賈家寶玉無二,便知此人乃甄家寶玉也,乃道:「吾本是石頭城榮國府貴公子賈氏寶玉所配之物,近來悶了出來逛逛,請勿見怪。」甄寶玉道:「倒也怪異。」又道:「吾哭的是我的紅顏知己,先我一步而去,吾家先是被聖上下旨抄沒,後又遭賊寇入侵,說了亦是無益,不如不提。」石頭再三追問,纔知他家有個做尚書的四十餘歲兄輩帶兵打仗,屢獲戰功,卻被奸人誣陷,已經凌遲處死。石頭又是驚訝又是嗟嘆,忽然從那邊走來一僧一道,用些言語機關開導甄家寶玉遁入空門。甄家寶玉聽了豁然開朗,感激仙家指點。僧道走後,甄家寶玉對石頭道:「吾已萬念俱灰,意欲投身佛門,石兄還是回去的好。」石頭道:「吾是施展本領纔不辭勞苦飛來貴府,消耗了許多法力,若能藏匿公子袖兜,安逸帶回賈府,也少用些功力,不必過於勞乏。」便央求甄家寶玉送他回賈家。甄寶玉是個樂善好施的,思量多時,便把它揣入袖內,嘆道:「待我先完結俗緣,他日若有閒餘,必送你歸貴府。」說罷葬了白骨,離開甄家,先去那佛門寺內剃度出家,再將石頭送回賈門。正是:
奕光交匯剎倐緣,心緒支離塵似煙。
癡怨婪嗔為宿孽,意皈思寂寤心虔。
且說賈家無端丟失通靈玉,寶玉忽然神志不清、人事不醒,急的眾人又是哭喊又是叫人,手足無措,鬧的舉家不寧。賈母近來體弱年高,身體大不如前,由鴛鴦扶着顫微微道:「那是你的命根子,怎麼能丟了。」急令眾人再去各處找找。賈政嘆氣連連,在屋子裏踱步,一時趙姨娘進來了,又說不中用了,要預備後事,早被賈母、賈政罵出去了。
賈璉急忙請了張道士進來,賈母迎上去道:「老神仙好,快救救玉兒罷。」張道士堆笑安慰賈母道:「這都是貴府一時疏忽,忘了給他多繫塊護身符了,哥兒一旦失玉,便會昏厥,須備個護身符代玉護體。」因親自到牀邊給寶玉繫了。不大會兒,寶玉甦醒過來,叫了聲張爺爺好。賈母、王夫人、黛玉、麝月等見了都放下心來。
約過了一月,這日忽聽門外有奴才來報:「外頭來了一個和尚,手裏拿着二爺丟的這塊玉,說是送玉來了。」賈母忙叫人去請,只聽外頭傳進來道:「原來是甄家的寶玉來了。」眾人急忙迎了出去,卻見賈璉同甄寶玉攜手進來。甄寶玉先是合掌行了出家人之禮,後又對賈母等鞠躬。賈政忙命人搬了椅子讓他坐了。賈母、王夫人與他敘兩家交情,談起往事都嗟嘆不已。甄寶玉從懷裏掏出通靈玉,尤氏從他手中接了玉過來給賈母。賈母過來一把攥在手裏,摩挲半天纔道:「可回來了。」王夫人拿着玉,啼哭笑道:「我的兒,你可把為娘嚇壞了,這回好了,寶玉有救了!」因命麝月跟着出去找寶玉去了。
黛玉、探春等也鬆了一口氣。眾丫鬟打量着甄寶玉,都驚訝笑道:「怪了,這人同偺家的寶二爺一個模樣。」甄寶玉笑道:「那年我到過貴府做客,施主怎麼反不記得了?」眾人納罕道:「玉兒怎麼叫你得了?」甄寶玉道:「待貧僧細細講來。」因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聽的滿屋子不住唏噓落淚。
且說寶玉正在怡紅院就寢,忽見王夫人同麝月進來,把通靈玉交給他,麝月對他道:「家裏來了客人,老太太要你去見,是江南甄家的寶玉來了。」寶玉聽王夫人提起過甄寶玉與自己相貌無二,早就想爭睹為快,急忙穿衣往這邊來,看到裏裏外外站了好多人,有個和尚正坐着同賈母談敘寒溫,仔細一看,那人相貌果同自己一樣,忙上前拜見。甄賈寶玉彼此都有似曾相識之感,寶玉見他文采斐然,對答如流,侃侃而談,識見不俗,甚是心敬,想到那年夢中之景,如今再聽他所談又皆是高論,因把甄寶玉當個同心知己,也坐在他旁邊,兩個人謙恭的說著話。
寶玉既因初次見面,不便造次,且又賈環賈蘭在坐,口中誇讚道:「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世兄是萬人裏出拔之最清最雅的,小弟是極憨極濁的一等庸物,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寶玉這兩個字。」甄寶玉道:「施主謬讚,實不敢當。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貧僧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更比瓦礫猶殘,佛說覺悟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寶玉聽了,心裏甚是讚歎,不知不覺把些佛理潛移默化記在心裏了,又聽他說道:「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無生忍,今於此界,攝念佛人,歸於凈土。佛問圓通,我無選擇,都攝六根,凈念相繼,得三摩地,斯為第一。當捨於懈怠,遠離諸憒鬧;寂靜常知足,是人當解脫。」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一般,再次向他討教。
甄寶玉道:「討教談不上,不過是這般道理。若諸世界六道眾生,其心不淫,則不隨其生死相續。汝修三昧,本出塵勞。淫心不除,塵不可出。」賈政見他說了諸多,怕他口渴,忙止住了,要李貴端了茶給他再慢慢細說。
甄寶玉起身施禮道:「貧僧來了這麼多時,也該回去了。」賈母那容他走,忙命小廝將他扶到內間歇息,甄寶玉只得進了套間坐着。
且說寶玉纔剛聽了他這一番高論,如夢初醒一般,又是嗟嘆又是嘻笑,自言自語道:「我原來竟是個癡子,枉在紅塵空讀多年,竟不知何為形,何為心,這回我必是要隨他一同走了,離了這俗世凡塵,我也要做出家人。」賈母、賈政等聽他說些癡話,都唬的忙過來勸道:「又從那裏想起這樣荒唐話頭,還不快滅了念想。」因命小廝將寶玉攙了出去,大家也都散了。
賈政指示李貴守着甄寶玉服侍他,自己邊走邊忖度着要多留他住幾日,忽見李貴來報,說甄寶玉已經告辭走了,攔也攔不住。賈政急道:「他大老遠來了,偺們還沒有好好謝他,怎又讓他走了?」又罵李貴留個人都留不住,慌忙派人到大門外去找,已經找不見了,不免嗟嘆了一回。
且說賈母回去身上發熱,扎掙了一兩天,竟躺倒了,日間夜裏臉上作燒,茶飯不進,面容枯焦。賈家個個心似油澆,賈政慌了,遍尋京城名醫,也花了不少銀兩,無奈賈母病勢越發嚴重,賈家宗室眾子弟兒孫輪番前來探望,都偷偷掉淚。賈母亦知自己陽壽將盡,便想着臨終能再見見子孫一面。一時想起湘雲,又不敢打發人去瞧他,心想纔新婚的人怎可探望待亡之人,因把鴛鴦勸止住。鴛鴦在老太太身旁哭得眼睛紅腫,一刻不離左右。琥珀見賈母神色不對,也不敢言語,悄悄到門外告訴賈赦、賈政。賈政又傳張太醫進來,又診了一回,張太醫出來對賈赦、賈政、賈珍、賈璉搖搖頭就出去了。
賈赦賈政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賈母聲音低啞叫琥珀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琥珀忙告與賈政,說老太太想見寶玉,叫兒孫們都來。賈政出去找人。不大會兒,賈敕、賈效、賈敦、賈衍、賈珖、賈瓔、賈琛、賈璘、賈菖、賈菱、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菌、賈芝、賈珍、賈蓉、賈薔、賈荇、賈芷、賈琮、賈環都來了,在院子裏黑壓壓的都站滿了。尤氏、鳳姐、李紈、寶玉、探春、惜春也都來。賈母讓一個個進來看視一番,又強扎掙着與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說了些話,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用來辦喪事。
賈家因日漸貧蹇,家計艱難,已不能象往日辦可卿喪事那樣大手大腳操辦了,幸而賈母素日存了不少梯己,今日全部拿出。賈赦賈政愧的涕淚漣洏,都道:「母親還要掏錢出來,做兒的怎不慚愧?」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鴛鴦等去他屋裏開箱倒籠,將做媳婦起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三人答應着仍是站着。賈母又要見寶玉、黛玉兩個,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這兩個小冤家,以後可不要再賭氣吵嘴了,要和睦。寶玉不肯讀書,也別逼緊了。」寶玉、黛玉兩個早哭的說不出話來。賈母又道:「可惜這輩子見不到你兩個成親,也是我的一塊心病。」說著又將此事囑咐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鳳姐、李紈一遍。又道:「我再見一個重孫子就安心了。」李紈也推賈蘭上去。
賈母放了寶玉,拉着賈蘭也說了一番,只見臉上發紅,再也說不出話來,竟是含笑去了。賈氏一門都放聲痛哭起來。
賈赦、賈政、賈璉、王夫人、尤氏、鳳姐、李紈、寶玉、黛玉尤其哭的肝腸寸斷。趙姨娘見賈母喚進眾子弟見一面,獨沒有見賈環,有些氣不忿,拉了李紈哭道:「環兒不是他的孫子,為何只見寶玉、賈蘭兩個?」賈政喝道:「住嘴,老太太彌留神竭,那能一個個都見了,沒心腸的歹婦,這個時候還爭!」趙姨娘撇撇嘴出去了。
且說賈家為史太君操辦喪事,史鼐史鼎的幾個兒女也來了,送來賻賵,王子騰王子勝也送了賻儀。史湘雲和夫君衛若蘭也來守靈,居喪盡禮。史家來的人皆号啕大哭,史湘雲更是哭的死去活來,被探春、黛玉含淚勸住了。鳳姐念及當初賈母對他的呵護慈愛,痛哭了幾場,也告恙卧牀休息。
誰知皇宮裏今年有好多官員犯了事,被聖上關了,也不知他們所犯何事,死活不明,故此次來弔唁的官家少了好多,一時不消細說。元春娘娘遣夏太監帶一干人前來弔唁,提起宮中艱難,出手比往年難免寒傖了些,夏太監言說娘娘獲悉噩耗,思念祖母,傷心涕泣,鳳體違和,寢食難安,賈政等跪地敬請娘娘節哀順變。
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衰麻哭泣,極盡孝子之理。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不題。
賈政本欲請欽天監陰陽司及百餘僧道來超度打醮,然今非昔時,內囊漸空,只略找了幾班僧道,十二個七至二十歲已受十戒,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彌前來為賈母度亡佛事,超度法會。想起水月庵備用的有一干女尼,由賈芹看掌,遂叫了賴大家的來,要他去水月庵去找賈芹。
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子到水月庵裏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齊拉回來。當初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日間懶怠學些經懺,趁空跑到地藏庵仍去尋蕊官藕官敘舊嬉玩。賈芹也是風流哥兒,把個芳官弄上了手,庵裏那些女孩子年紀漸漸的大了,也都有個知覺了,禁不住賈芹招惹,也都上了手。另有族中子弟名香憐、玉愛的,因被賈政逐出家學,結識了賈芹,也偷偷地溜到水月庵與小尼姑調笑淫眠,閑時便學些絲弦,唱個曲兒,漸漸地招接外頭的不良子弟進來,喫喝聚賭。更有匪類盜徒廝混進來,與賈芹稱兄道弟,籠絡與他。
某日薛蟠跟蹤而來找香憐玉愛,瞥見此處別有洞天,喜的抓耳撓腮,也與賊寇抱成一團。今日得知賈府有紅白喜事,這些人都想進賈府看視。賈芹道:「府中戒備森嚴,難以見縫插針。」薛蟠嗐了一聲道:「這有何難,可從西南角門探入,那裏鬆懈些。」是夜此一干人十餘人藉著月色悄悄從西南角門鑽入賈府,來到賈芹家中。賈芹給庵中那些人領了月例銀子,肆意揮霍,大家宴飲聚賭起來,外面卻不曾察覺。
且說賈蓉、賈薔這日邀了刑大舅王仁在外書房聚宴小賭,因問起薛蟠不大來家學,近日頻頻登訪賈府,卻為何事。刑大舅王仁皆不知情,道:「管他作甚,我要行個令兒,搳搳拳。」賈蓉道:「偺們還是小聲點喫酒,快讓那兩個唱曲的小弟家去罷,老太太仙歸還未滿月,偺們就這樣大喫大嚼起來,叫人看見怎麼了得。」見桌上有板栗、白切羊肉、蟹黃包子、水芹雞湯,又叫賈芹把膳牌拿來,點了扎肝油豆腐、醬剝肉水晶糰子、元寶蝦、酸湯肥牛。賈芹道:「那裡還有這些三黑三白,吃不起了,還是揀些豆花油條魚、烏飯糕、神仙蛋、還絲湯、糊鮮螺絲、豆瓣悶蛋充數罷。」邢德全知府中艱難,只得作罷,因倒了楊梅酒、留雲酒、黃金茶大家酬酢啜飲。
只見外頭有兩個人探頭,幾位回頭打量,原來是金榮、玉愛,都有些不屑,乃道:「你不是往城裏上學去了嗎?怎麼這會子逃課回來了?」金榮冷笑道:「爺們好樂呀,不過是替家母買薬請了個假,誰又逃學了?我今日倒要做一回惡人,去府裏告狀了。」賈蓉、刑德全都呵斥道:「不過是歠醨了幾杯,又沒有聽戲唱曲,你告誰的狀?看我不起來捶你。」金榮上前拿筷子夾了一塊酥肉填入口內,笑道:「諸位誤會了,我是說芹兒,他半夜三更的引一干匪類進園胡鬧,也不該管嗎?」賈薔笑道:「不可亂說,偺們家有的是管事的,何必得罪人,快坐下喝幾盅。」金榮也不客氣,坐下就大喫起來。刑德全瞪了他幾眼,說:「這肉筋筋拉拉的咬不動,不想吃了。」起身走了。賈蓉、賈薔、王仁急忙起身追他:「他是個二彪子,不必理他,偺們依舊喝酒。」把刑德全拉了回來。金榮見沒人理他,甚覺沒趣,偕玉愛要走。賈蓉對玉愛使個眼色,玉愛回頭對金榮笑道:「別拽我袖子,我還沒有喫飽,你先家去罷。」金榮冷笑了一聲走了。賈蓉急忙要他坐了,好好說說賈芹的事。玉愛便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刑德全道:「芹兒也鬧的不像話了,偺們也管不了,又告訴誰聽去,懶得管,我先告辭了。」起身與王仁走了。賈蓉、賈薔饒有興味聽玉愛說東說西,攛掇他帶着去那裏看看,想結識這些子弟。玉愛夜間叫了二人同去賈芹家探望,看到賈環也在裏頭,甚是不悅,只略看了看,就都回去了。賈環與這些匪類剛剛認識,竟是如魚得水,大旱逢甘霖,與他們稱兄道弟起來。賈蓉賈薔深厭賈芹家裏匪類與賈環打的火熱,欲偷偷告訴鳳姐。兩個來尋鳳姐,卻見王夫人帶着兩個小丫頭到他那裏探看。賈蓉道:「偺們何必管這閑事,還是回去的妙。」兩個又轉身回去了。
賈母逝後,王夫人料理喪事,連日勞累悲慟,添了些病,體弱身乏,走路恍恍蕩蕩的,勉強去鳳姐處商議些家事。鳳姐見他病懨懨的,忙同豐兒攙扶着他,剛走至湖邊等轎夫抬轎子來,王夫人斜依着柳樹,一陣頭暈目眩,忽然從那湖裏影影綽綽現出三個披頭散髮的小鬼,裏頭還有一個看着眼熟,竟是金釧的摸樣,王夫人甚為驚恐,只聽那小鬼冷笑道:「太太好狠毒,逼的奴才走投無路,如今就是來報仇來了。」說著同那兩個都向王夫人撲來。鳳姐與豐兒驚叫着推趕小鬼,王夫人也大叫着要逃,被那三個小鬼生拉硬拽往湖裏推,只聽「撲通」一聲,王夫人失足墜入湖裏,那幾個小鬼又不見了。
[按:此節已平移至下回。]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