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林黛玉嬉春待好音 賈元春託夢警天倫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題曰:

天降良緣貴似金,春風暖樣醉好音。
誰顧晦鴉楊柳立,夢縈人生恨愁侵。

話說趙姨娘賈環憂懼憤恨離了賈家往外頭去了,賈政也不派人去找,只對珍璉道:「辦喜事忌諱官司晦氣,且不理他們,日後再說,環兒不在家,婚事也無人打攪了,卻是好事。環兒在那外頭待兩天就知道那裏好了,離了家那有這麼滋潤。成日家抱怨天抱怨地的,自個兒面壁思慮也知道不該這麼鬧,可是人說的蠢婦愚夫不是?」賈璉道:「老爺別理那婆娘。只是他這一出去必定要招惹外頭的流寇,將來這園子也不太平了,老爺還得想想法子纔好。」賈政道:「我已經叮囑周瑞家的看緊園門了。對了,你去再指派二十個小廝輪流日夜守着園門。偺們正在辦喜事,別叫他們沖犯了。」賈珍道:「宮裏昨兒來了小太監送喜禮,有幾家都來賀喜。娘娘也打發夏守忠送來賀禮銀兩,我已叫林之孝查收了。今兒來的人更多,我在嘉蔭堂待客,寶兄弟這邊交給璉兄弟操持了。」一語未了,尤氏趕來道:「怎麼都在這裏?家裏來了一撥人馬恭送賀禮,我各個迎迓,都忙不過來了。」賈政、賈珍忙過去應酬。賈璉回去叫了平兒過來幫忙。

且說這兩日賈家熱鬧異常,各路官員都來送禮。賈赦、邢夫人、賈政、尤氏皆放下別的事待見客人。因朝廷頻於應對戰事,今年官家比往年竟少來了大半,更有傳聞說宮中內相戴權被皇上查沒家產,不久便吊死獄中。另有幾家也獲罪入獄或被處死,一時牽三掛四,多人受到牽連。

且說抬轎打傘往賈府來送禮的官員絡繹不絕,有鎮國公家、理國公家、齊國公家、治國公家、修國公家、繕國公家,南安郡王、西寧郡王、忠靖侯史鼎、平原侯、定城侯、襄陽侯、景田侯、錦鄉伯家等前來道賀。神武公子馮紫英一大早便來了,到了寶玉房內說笑。衛若蘭、史湘雲也趕來送上賀禮,先是拜見了賈政邢夫人等,又去怡紅院看寶玉。

史湘雲一進門就笑着拱手道:「二哥哥大喜了。」寶玉正和馮紫英談笑,見湘雲和衛若蘭來了,忙迎上去道:「衛兄,史妹妹來了幾時了,忘了叫小丫頭去接了。」衛若蘭道:「玉兄今得佳緣嬌妻,可喜可賀!請問這位仁兄是……」寶玉笑道:「這位乃是神武將軍家的公子馮紫英。」衛若蘭道:「久聞大名,今日幸會,實乃三生有幸。」馮紫英也聽聞過衛家也是將軍府第,仰慕許久,和他快談暢敘起來。寶玉見湘雲急着要去看黛玉,便道:「他現在怕見人,快做新娘了,自然害羞些。你打趣他別過了頭纔好,不然他又惱了。」湘雲道:「不用二哥哥管。我且問你,你以後可聽林姐姐的話?我這就過去教教他怎麼降伏你去,看你以後還肯讀書不肯!」寶玉假意哭喪着臉道:「可有的煩了,史妹妹快回來!」湘雲笑着跑了出去。馮紫英笑道:「世兄怎麼好久沒去我那兒了?薛大哥也不大去了,他近來可好?怎麼也沒見他家來送賀禮?」寶玉道:「或許遲點纔來也未可知。」麝月端出茶來,大家坐着品茶細談。

且說湘雲來到瀟湘館,見大門緊閉,院子裏卻笑語喧嘩,敲門半天纔有李嬤嬤開門道:「雲姑娘來了,屋子裏正熱鬧呢。」湘雲快步走着笑道:「林姐姐在那兒?我來看他了。」只見屋子裏花團錦簇,圍了一屋子人都在和黛玉說笑。黛玉見湘雲來了,忙過來道:「雲兒快來解救,人多的聒噪的不得了,憋了兩天了,快帶我出去透透氣,快救我出去!」湘雲笑道:「好,我來救你出去。」說著便來拉黛玉。

眾婆子丫鬟忙攔着不讓出去,誰知湘雲是個氣力大的,把他們推到一邊,開了門就拉着黛玉走的飛快,紫鵑雪雁跟了出去。李嬤嬤道:「有湘雲丫鬟們陪着,就讓他出去散散心罷。」湘雲黛玉在園中隨意逛了逛,卻見來來去去有小廝丫鬟婆子忙碌走着,有的拿着苕帚,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搬着凳子,有的舉着紅「喜」字窗花嚷着到怡紅院去。湘雲見前面有個小花園,只見碧草如毯,杏花似火,柳枝曼長披拂,似腰肢婀娜款擺,絲絲垂落,更有月季,芍藥,木槿等趁着春暖日和,俏綻芳姿。兩隻紅蜻蜓飛過,湘雲跳躍抓握,無奈那蜻蜓看見人來了,只是左右閃躲,湘雲懊惱噘嘴跺腳又追了過去。

紫鵑、雪雁向他喊道:「這樹上有三個彩蝶兒,姑娘都來幫忙。」湘雲跟了過去,和他二人躡手躡腳彎腰圍着一株花樹去捏幾只斑斕彩蝶。黛玉站在一株芍藥前笑着望他三個不語。大家頑了一會兒又沿着小徑走來。湘雲見那邊有座石橋,橋面雕着游龍飛鳳,橋下一條小河蜿蜒曲折通向東北,因笑着招手叫他三個到那邊看看,遠遠望見河中兩個駕娘在那裏撐舡。湘雲拍手笑道:「這裏有兩隻船,偺們坐船去。」一面說著,一面慫恿黛玉、紫鵑、雪雁上了舟船。

那兩個駕娘認出黛玉來,都向他道賀,湘雲道:「姑娘在屋裏悶的慌,快帶我們去遊玩遊玩。」駕娘笑着讓他們坐好了。湘雲黛玉坐一隻,紫鵑雪雁坐另一隻,由駕娘掌槳,順流而行。湘雲奪過駕娘手裏的槳大笑着划動,黛玉見他開懷說笑,也撐不住握口笑了。只見波光蕩漾,四周鶯語燕聲,花香沁脾,迎面清風宜人,湘雲哼着曲子,紫鵑雪雁時時招手逗弄三兩隻淺飛的蜻蜓。一陣輕風掠過,船上落了些香萼紅英,黛玉將花瓣包在帕子裏,抬頭看見一隻蜻蜓落到湘雲鬢角上,笑道:「乍一看,還以為是別了個簪子呢。」湘雲拿手逮時,蜻蜓已經飛走了,紫鵑雪雁都大笑了起來。

湘雲道:「如此春色,豈可少了詩興,我打園裏過,看到各處形景,曾賦詩一首,林姐姐幫我評評罷。」林黛玉笑道:「不妨吟來。」湘雲念道:

千樹桃花笑意濃,採茶玉女醉東風。
種瓜老叟佇足看,綺麗田園盡翠紅。

黛玉笑道:「俗。」原來湘雲故意作此庸句,激將黛玉一同聯詩,笑道:「你嫌我作的不好,你也作一首看看。好姐姐,偺們聯聯詩罷?」黛玉道:「好久未能結詩社了,趁着這會子佳景良時聯句湊趣,倒也是樂事。我先有了三句:

春懶倚湖風,
坡秀水如藍。
雜英覆柳渚,」

湘雲笑道:我也對上了——

喧鳥滿芳甸,
春色倍宜人。

黛玉笑道:

淑氣愈增暖,
林花添新紅。

湘雲道:

徑草開春燦。
詩家雅趣興。

黛玉道:

清景晴光轉,
綠柳黃未勻。

湘雲道:

碧波翠堪染,
船前立蜻蜓。

黛玉道:

波中照深淺。
香風若醇酒。

湘雲道:

佳苑脫塵纖,
心事近日成,
妙姻人俱歡。

黛玉不覺羞紅了臉道:「不對了,還是划船罷。」湘雲會意笑了起來。大家說說笑笑,甚是開懷,輕輕將船往水中央划過去了。

只說賈家上上下下忙着為寶黛備辦婚事。各府裏人來人往,有接待賀喜賓客的,有在各府裝點門庭的,夜裏亦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都無半絲困意。大觀園正門上也挑着大明角燈,兩溜高照。上下人等皆打扮的容新裝換,一時人聲嘈雜,語笑喧闐。李貴、茗煙點了爆竹煙花,噼噼啪啪作響。

一時賈珍乏了,回到寧府,見尤氏胃疾犯了,一時回來煎藥,因問尤氏:「蓉兒還沒回來嗎?這小子越發混帳了。」尤氏努嘴道:「出去好多日今兒纔回來,也不幫着待客,只在屋子裏坐着。也不知他這些天都做了些什麼。」一語未了,胡氏出來拿着衣襟拭淚道:「纔剛勸了幾句,他就罵我多嘴,說明兒還要出去,又得幾日不歸。家裏辦喜事他也不問,問他在外頭都做些什麼,他又煩了,舉手就打。」說完哭哭啼啼起來。

賈珍聽罷登時惱怒,掀簾子進了賈蓉屋子裏,正見其在翻找東西,怒道:「不肖的業障!成日不歸家,在外胡混,回來只會打老婆,你還過不過了!」賈蓉道:「家裏不是有人忙着嗎?又何妨少我一個。」賈珍道:「我問你,現在家裏在忙着辦喜事,還有什麼事比這要緊?我聽人說你在外與一夥強盜稱兄道弟的,都樂不思蜀了。你怎麼能做起賊來?」

賈蓉道:「父親說的也忒難聽了,如今外面流寇眾多,象偺們這樣大族,豈能少了跟班護衛。若有了事,叫他們上去幾下拳腳就能治服。父親連這竟也不知?」賈珍道:「放屁,不惹出事來恐怕你是不會回頭了,現今外頭亂如蓬草,到處都在打仗。我且問你,你有沒有跟他們也去打殺劫奪了?」

賈蓉道:「嗐,這有什麼,人活一世,財利二字,平白無故誰又作何這般苦累?如今家裏也沒以前闊綽了,都漸漸窮了,再不謀些銀錢,難道還等死不成?縣衙都被一夥流民佔了,上頭派兵來鎮壓,正打的熱鬧呢!流民象馬蜂似的嗡嗡而來,趕也趕不盡。縣衙也不過撐個幾天,再不來救兵,就要完了。」賈珍道:「我不管外頭如何,從今兒起,你給我在家裏老老實實待着,那兒也不能去。要是有人來找你,都亂棍打了出去。」因喚幾個小廝進來看着賈蓉。

賈蓉爭執半天敷衍着答應了,卧在牀上假寐。賈珍要小廝在門外守着,將門從外面鎖上,纔回自己房裏睡去了。半夜,賈蓉逼着小廝開門說要去茅房解手,小廝剛打開門,他就跑的飛快。小廝慌了,追了出去,被賈蓉用腳踹倒。等起來時,那裏還有半個人影,只得拍賈珍房門。

賈珍聞言匆忙穿衣起來,一聽小廝說賈蓉跑了,氣的嚷道:「看個人都看不住。」也不尋找,只擺手道:「園子大的很,上那裏找去,都回來罷。」只是咳聲嘆氣。尤氏掌燈過來道:「大門不是有人守着嗎,周瑞家的在那裏看門,快叫夥計把他叫回來。」賈珍嘆道:「叫回來又如何?遲早還會跑出去的。」尤氏不聽,叫兩個丫頭提了燈籠走出院子,遠遠看見燈火通明,人聲切切,不覺來至園門,聽到有人吵鬧聲。往近走來,仔細一看,正見幾個夥計提着燈籠守着園門不肯放行,周瑞家的正勸賈蓉回去歇着,賈蓉罵罵咧咧的,不知說著些什麼。

尤氏趕上前道:「蓉兒無禮!還不速速回去,又去那裏?」賈蓉不耐煩道:「我有個朋友在外頭病了,我去探望他,休要攔我。」尤氏道:「混帳!半夜三更的探鬼去不成?再不回去,叫人把你捆綁了抬回去!」賈蓉便爭執起來。忽聽牆上有響動,「忽」的一聲跳下兩個黑影,那幾個看門的夥計忙喊道:「有人!快抓起來!」只見那兩個黑影快步走來道:「蓉兄弟,我們在外等了半個時辰了,你怎麼還不出來?」眾人見這二人面生,都不認識,喝問是那裏來的,上前要抓。誰知那二壯漢有些拳腳,幾下子就將看門的打倒在地。

賈蓉忙道:「母親別誤會,這就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們出去辦點事就回來。」尤氏怒道:「我也不管別人,只問你回不回去,不回去就到園子裏叫人了。」那兩個壯漢插話道:「夫人息怒,不過出去兩個時辰便歸,不必過慮。」尤氏道:「什麼事要兩個時辰,敢是做惡去不成?本來我只合著說自己兒子,可是你們又這樣慫恿他。我只問你們,你見過誰家翻牆入院尋朋友的,你們不是賊是什麼?再不出去,立等叫家裏人都來,一併抓了送官府去!」那兩人只好說走,要夥計打開門。尤氏答應了,誰知門剛打開,這二人就推倒拉賈蓉的,和賈蓉飛也似的跑了,氣的尤氏罵個住,又不敢叫人去追,只得令眾人散了,又對周瑞家的道:「由他去罷,家裏正辦喜事,豈可讓強盜沖犯了。你先退下罷,此事別說給那邊府裏了,免得他們知道了操心。」周瑞家的低首答應了。尤氏回去歇息不提。

且說賈政白天接待來賓,晚間又有幾家來送禮,賈政都送出門去,請他們過兩天再來喝喜酒,回來仍在怡紅院安排眾丫鬟小廝忙碌着。賈珍賈璉見他勞累一天要他回去休息,忽麝月趕來道:「老爺,出事了,寶二爺的玉又不見了。」賈政賈珍賈璉都喫了一驚道:「什麼時候的事?枕頭下被褥裏都翻了嗎,是不是掉在牀下了,都快去找找。這是寶玉的命根子,豈能說丟就丟了?」麝月道:「屋裏都找遍了,總是沒有。」賈政忙命眾人再去找找,大家找了許久,裏裏外外都看了,仍是沒有蹤跡。賈政懷疑又被人偷了,因叫來眾奴才一個個審問,也沒有結果。

原來蠢物事先獲知家中將有大禍,故藏在園中某處。【眉硃批:通靈玉功能有三,本回俱交代完畢。「一除邪祟」,前回馬道婆弄紙人也。「二療冤疾」,前回有王夫人被促狹鬼推入河中亦有指明。「三知禍福」,既指本回事已現下回抄家也。松齋】寶玉並不在意道:「找不着也不要冤枉眾人。什麼勞什子,丟了不要了也罷!」賈政因正在辦喜事,不好動怒,只道:「明日再找,都回去睡罷。」眾人便都散去休息。

賈政回到卧房寬衣熄燈,往牀上一躺,輾轉良久方合眼睡去,朦朦朧朧聽見有眾人說什麼猿出事了,頗為不解,只見前面是一座宮殿,有眾太監、宮女亂跑喊着什麼。賈政拉住一太監問道:「什麼猿出事了?【眉硃批:猿既猴也,猴既侯也】是那個字?是「園」還是「袁」?還是「員」?那個園子出事了?」太監道:「你別拉我,逃命要緊!皇上正在拿我們的錯,什麼圓不圓的,是元春娘娘出事了。」說完推開賈政跑開了。賈政聞言大驚,嚇的大哭,喊道:「娘娘在那裏,我來救你!」忽見眾刀斧手推着一人走來,只見此人頭髮散亂,五花大綁的,不是別人,正是元春,一見賈政就哭道:「父親救我,孩兒冤枉啊。」【眉硃批:原來不是「園」、「猿」、「圓」,是冤也。可嘆!可悲!】賈政忙上去攔道:「各位莫走,娘娘犯了何罪,這是去往那裏?」眾刀斧手道:「我等不知,只是奉旨行事,這是趕往午門去也。」賈政一聽「午門」二字,大哭道:「忠藎嬖人怎麼犯了死罪了?實在荒謬,快放人,我帶他回家。」元春哭道:「遲了,恐怕回不去了。眾位大哥,且慢行一步,待我與父親告個別再走不遲。」眾人道:「也可,要快點,別耽誤了行刑。」元春對賈政哭道:「兒今日纔知悔悟,做了官的功勞再大也抵不了一句讒言,兒也沒有好說的,只是告訴父親回去要快抽身逃命要緊。再不回去告訴家人,怕是來不及了。」【眉硃批:聞此言只讓人涕淚交流】只聽刀斧手道:「時辰已到,快別說了,要行刑了。」只見眾人一陣亂刀,將元春砍成千百段,賈政嚇的大叫,不覺從夢中驚醒,正是:

人生似夢又似真,空教英雄淚滿襟。

【眉硃批:千古塵網誰拋撒,入彀塵民多少家,繁囂終有夢醒時,展眼忠骨煥煙霞。】

卻見窗外依舊昏昧,賈政發了半日怔,心內渾如刀割,淚落如滾,躺在牀上,輾轉難以入眠,思量多時,淚珠兒早把衾被打濕一團。【夾批:看此句,批書人亦心如刀割,不知如何作批。只再賦詩一首以發感慨:英雄愛向群山立,世界茫茫郁思飛。傷感不曉因何起,多少壯懷卻化淚!】

次日天明,賈政起來,身上仍汗浸浸的,垂頭喪氣又往怡紅院來,先叫了小廝丫鬟仍往各房查找通靈玉下落,眾人又找遍各處,仍是沒有頭緒。賈珍賈璉尤氏都來一探,聽說通靈玉失落不見,也都喫了一驚。尤氏道:「那回甄家寶玉前來送玉,莫非又跑他家去了?那玉敢是可以自己飛來飛去不成?倒也奇怪,看來是個神物。既是這樣,也不必去找,定是緣分已到,與寶玉就此分開也未可知。」

賈政道:「不如再派人去甄家找找?」賈璉道:「不必了,聽人說甄家昨日已被抄了。他家有個兒子三四十歲,隨聖上帶兵打仗,已被處死,都聲傳說與戎羌勾結,被人告與聖上知道,聖上發了怒,就處死了他,又查抄了家產,家裏已經七零八落了。寶玉娶親,他家也沒有來人送禮。」賈政聞言頗為喫驚,嘆息半日道:「算了,玉兒丟了就不找了,還是忙喜事罷。」又吩咐各人去支配各房裏忙活。賈政坐着發愣不語,半天纔被尤氏提醒了,起身笑道:「昨兒沒有睡好,迷迷糊糊的,我再歪一會。」說罷就躺在寶玉牀上閉目養養精神。尤氏忙命丫頭將衾被蓋在他身上。

且說湘雲晚間在黛玉房內歇了,兩個在牀上聊到半夜。天一大早,湘雲就把黛玉叫起道:「新娘子快起來,我要教教你怎麼持家。」黛玉只從被子裏探出頭道:「你說罷!做新娘要這麼辛勞,倒也唬人一跳,心內謀劃,着實不合算,怎如我這懷裏摟着貓咪大睡一覺,暖和的很,懶的起來,不是明天纔成親嗎,急什麼!」湘雲坐牀邊笑道:「好嬌貴的小姐,滿肚子牢騷,那你就別起來了,聽我一條條說:第一,對奴才要恩威並施,不可太苛責了,也不能太縱着了。以前迎春姐姐被奴才們欺負的話都不敢說,姐姐若學他那樣,恐怕以後就沒清凈日子過了。」

黛玉笑道:「這些我自然知道,只是如今家裏奴才們都難纏的很,不是聚賭喫酒,就是滋事打架,我若管了,必得嚴厲點纔可,只是又要得罪人了。」湘雲道:「得罪人又怎樣?奴才還能在主子面前耍威風?」黛玉笑道:「你既這麼厲害,不如住在我們家,常不回去可好,家裏交你管了。」湘雲道:「豈有此理,那不成笑話了。」又道:「第二,寶玉若不聽你的,老和那些狐朋狗友來往,不肯讀書,姐姐就跟他鬧。」

黛玉道:「就聽你的了。第三我替你說了,家裏日比一日拮据,實是令人頭疼,想起以前探春妹妹理家,把家裏管的井井有條。如今偺也跟他學着,也把奴才們召集一塊好好安排安排。」湘雲道:「就該如此,怎麼寶姐姐一直沒來賀賀,是不是他家裏出什麼事了?」黛玉道:「我也不曉,可能他也正在辦喜事,抽不開身了。」湘雲笑了起來。只見紫鵑端水要湘雲洗面洗手,雪雁也遞給他毛巾,另有兩個侍女站着等着服侍黛玉。

湘雲拿青鹽擦了牙,漱漱口道:「林姐姐今兒喫些什麼,我叫他們端了去。」黛玉嘆道:「現今天時不好,地裏不生,家裏那有什麼好喫的?連精米都難找了,胡亂熬些芋頭粥,裏面撒一點粗米就是好的了,菜葉子也就是平常物,叫他們端一碗稀粥我喝了罷,也沒有多大食量,胃口也懶。」湘雲道:「這就是你病的緣故,總是沒有好過,平日裏都是誰給姐姐配藥?」黛玉道:「偺家裏專有配藥的。誰有了病,就熬了端來,現今仍是那府裏兩個子弟掌管這事。這幾天心裏好受些,病也輕了許多,竟忘了喫藥。」那兩個侍女一聽黛玉如此說,忙自告奮勇道:「姑娘要什麼藥,我們去藥房裏叫他們熬了我們好端來。如今姑娘是主子了,我們也請姑娘關照着點多體貼體貼我們做小奴的。」

湘雲笑道:「那你們快到藥房裏叫他們熬了再端來,寶二奶奶日後不會虧待你們的。」兩個侍女答應着出去了。黛玉道:「妹妹在家可好,妹夫待你可好?」湘雲道:「他敢欺負我?我鬧不煩他!幸好他對我百般呵護,又疼惜我,說句不是顯擺的話,這樣的好男人只怕世上再難找,我也知足了,自覺比迎春姐姐,三妹妹,四丫頭命好些!」說到他們,不覺眼圈又紅了。黛玉正要說話,那隻波斯貓從被子裏鑽了出來,湘雲拿手去招它,反被撓了一爪子。黛玉看了不覺一笑,也不睡了,穿衣起來。一時紫鵑端來稀飯,黛、湘喝了一碗,侍女又將熬好的藥端來,服侍黛玉喝了。黛玉又對鏡梳了一會妝,又摟着貓逗弄了一會。

卻說馮紫英在賈家住了一宿,天明和衛若蘭辭別道:「明日再來喝喜酒。」衛若蘭因喜他有些拳腳,在院中聊俠義舊聞到半夜,乃道:「日後閑了去我那裏再詳談罷。」寶玉道:「昨兒臨安伯來賀喜,老爺跟他說烏家莊的租子收不上來了。」馮紫英衛若蘭兩個詫異道:「不是聽說已在路上走着了嗎?」寶玉道:「租子奴才已經趕上來了,原是明兒可到。誰知京外有一夥強賊劫了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都掀在地下。烏進孝告訴他說是賈府裏收租子的車。他們不由分說,只管拉着走,把車夫混打了一頓,還要拿刀砍人,奴才們嚇的丟車就逃了。烏進孝來府裏回報,被老爺罵了一頓。本來家裏就不寬裕,這回連喫的都成問題了。」

馮紫英衛若蘭兩個怒道:「告訴偺們是在那裏丟的,偺給你要回來。」寶玉道:「恐怕難了,我只說說而已,你們別放在心上。」又聊了半日,馮紫英有事便告辭而去,寶玉衛若蘭正要回房,忽見賈璉陪着薛蟠說笑着走來,寶玉本不想理會,只是已被他們看見了,只得陪笑迎了上去。薛蟠笑道:「寶兄弟大喜啊,我已把銀子交那邊了,明兒再來喝喜酒。」賈璉笑道:「多虧薛兄弟幫忙,租子都要回來了。」寶玉衛若蘭都頗為喫驚【夾批:吾亦納罕】道:「薛兄好本事!」賈璉笑道:「那日強人奪了租車,正巧薛大哥和柳湘蓮帶一干道人路過,一看見烏進孝,便認了出來,聽說租子被搶了,不由激起憤恨,一起上來跟那群強人廝打,沒多大工夫,就將強人打退,叫回夥計,仍將租子送偺家來了。」

寶玉道:「柳二哥的功夫人皆不敵,只是現今他在那裏?多日不見,實在掛念。薛兄也把他帶來我們續續舊情。」薛蟠笑道:「他本來今兒要來的,只是道觀裏還有事,他又回平安州了,明日便來喝喜酒,還要帶幾個朋友來。」賈璉寶玉都笑道:「好啊,一定酒筵款待。」

薛蟠便要回薛家,寶玉問道:「你怎麼和他見的面。」薛蟠道:「巧遇罷了。明兒我來喝喜酒,再與你細說。」說完就要走,賈璉寶玉衛若蘭三人送他至大門纔返回來。

且說賈政忙了半日,在炕上歪了一會子,纔緩過神來,起身又往園子裏去,忽聞園中一片亂嚷,不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