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底本兩字蛀毀,後經過錄人自己補為「靄煙」或「金玉」)
題曰:
閨閣豪氣蘊脂香,嫁得知音耀霽光。
最嘆好景終散蕩,不覺身寓亦他鄉。
話說鳳姐一邊哭喊着叫人,一邊伸手救人,又喊着豐兒折樹枝,恰見那幾個轎夫來了,急忙放下轎子,跳身入湖,把王夫人救了上來。誰知近日園中陰氣甚重,賈家主僕竟病倒了大半,皆是瘴疫鬼氣所致,所幸都服了藥漸漸好轉,只是王夫人一病不起,日間夜裏發燒身熱,誕語粘粘。賈政連忙請了大夫看視,並不稍減,更加發起狂來,譫語不清,大喊大叫的。眾人急的沒法,只是啼哭,忽然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賈璉把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請了進來,對賈政道:「上回寶兄弟中了邪祟,就是他二位治好的,今兒忽然在那街上又看見了二位,便好言請了過來。」賈政急忙有請,那二人道:「太太這是得了冤疾,是被促狹鬼鬧的,仍用通靈玉除除邪氣,日久便好了。」說著把通靈玉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又道:「邪氣雖除,然病猶未愈,仍須服藥調治。」說著回頭便走了。賈政趕着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璉等出去去看時,已沒有了蹤影。
王夫人躺了兩三天,省了人事,也不叫嚷了,只是身上依舊發熱。賈政在外頭請來一個名醫,自稱諳悉疑難雜症,開了方子給王夫人抓藥療治。王夫人非但沒有好轉,反加重了,那名醫也騙了錢捲鋪蓋跑了,不久王夫人便命絕氣休了。賈府深知全是名醫所誤,百般尋他不着,恨的叫罵不止,然又有何益?王夫人膏肓之際含淚拉着寶玉的手不肯放鬆,道:「我的兒,為娘此去沒有其他可掛慮的,只是牽念着我兒未能功成名就,又怕日後荒廢了學業,再沒人管你,可叫我怎麼放心。又怕那促狹鬼嫉恨你,得空便擰一下,掐一下,也沒有人護着你了,為娘怎不心痛?」寶玉早哭成了淚人。黛玉、探春、鳳姐、李紈也哭的抽抽噎噎。賈家一年竟遭逢兩回喪事,都哭的尋死覓活,悽不忍睹。寶玉年少喪母,更是胸腑俱裂,恨不得隨母親一同西去。趙姨娘自是趁心如意,假意啼哭,卻不見一滴眼淚。
邢夫人見鳳姐一旁站着,冷笑道:「那日你是怎麼看護的?難不成眼睜睜看人掉湖裡不聞不問嗎?我看你是存心見死不救!」鳳姐忍淚笑道:「大太太真的委曲我了,我那時是偶然路過,離太太還有一段路程,且是電光石火之際,誰顧得過來?」邢夫人冷笑道:「我聽人說那回太太因香袋一事怒沖沖尋你是問,如今還沒有找到失主,太太忽然在你眼皮子底下掉入湖裡,怎不讓人生疑?」鳳姐紫漲了面皮道:「大太太這樣說就是疑心我了?」邢夫人冷笑道:「這前前後後細細一想,也太巧了罷,不疑你疑誰?」鳳姐當着眾人不便強辯,索性低頭一言不發了。邢夫人看他不願搭理,冷笑道:「此事不提也罷,你也當過家,咱們家雖說不濟,外頭的體面還是要的。這兩三日人來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應不到,論理該是我們做媳婦的操心,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你是最有才幹的,作事爽利周到,不可推辭,所以託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還得你替我們操點心兒才好!」鳳姐知道近來銀錢不湊手,那些下人不比往日了,難以管束,邢夫人把個苦差事交付自己,是想看笑話,但是也不敢辯,只好低聲應了。
鳳姐一肚子的委屈無處發泄,只得含悲忍泣的出來,賈璉跟出來,鳳姐要他找賈政道艱難,賈璉知他掣肘,應了一聲去了,因來找賈政道:「雖說喪事寧儉勿奢,可這排場還是要做的,若草草安葬,豈不被人笑話。」賈政鎖眉嘆氣道:「那裡還有幾個錢,真的拿不出了,這也是沒法子,你把府中各人所穿所戴值錢的玩意都寫在單子上,該當的當,該賣的賣,先把喪儀辦訖了罷。」賈璉道:「正是如此,我和鳳兒日夜懸心,再不想法子攢聚些錢,家裡都周轉不開了。」乃告辭去辦這事。
次日來找賈政,把一疊單子呈了上去,賈政低聲念到:「貓兒眼、祖母綠、沉香拐、沉香串珠、伽南扇墜、慧紋、琥珀眼扇墜、大紫檀翹頭案、錦紅瑪瑙,汝窯花囊、蠟油凍佛手、金螭瓔珞若干。」賈璉道:「尚有各屋所擺器物古玩,皆被奴僕竊出送到當鋪裏了,恆舒典老張說近來典當的人絡繹不絕,拿不出大錢收了。」賈政道:「把家裡車馬桌几裏值錢的都命林之孝帶人去菜市口擺開賣了罷,那個翠幄青綢車也不要了。還有家裏弆藏的董其昌、米芾、唐寅、顏真卿、仇英等名家書畫,都託人賣給街上富家子弟罷。」賈璉答應了退下。一切喪事辦理不消贅述。
只說王夫人病故後,寶玉越發低沉,成日裏坐在屋內發獃。眾人皆知原由,怕他傷心過度生出病來,都時時來看望,與他說笑,怎耐寶玉鬱鬱寡歡,日日罕言寡語。賈政怕他憋出心病,也不過於逼他讀書,日間只和一些清客談天。
賈母逝後,賈家怕委屈了鴛鴦,憑他自擇,鴛鴦堅誓不離賈府,只在戶內做做針線,獨居深深小院。賈赦也無暇顧及鴛鴦,早把當年的事忘了,因見賈家日漸式微,成日和邢夫人商議家務。鳳姐之女巧姐也大了,賈璉既忙着官裏的事,時時到平安州辦事,也未操心家裏諸事。
展眼又是夏去秋至,這日一大早寶玉就怔怔的坐着,麝月擺上飯來,也懶的喫。麝月連哄帶慪催着他喫了一口兒飯,又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炕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麝月摸不着頭腦道:「好好的這又是為什麼?若是悶了就出去走一走,省的悶出病來。」寶玉起身往外就走。麝月喊道:「天氣涼了,穿的又這麼薄,還不回來換件夾的。」寶玉道:「回來再換。」因往門外去了。
麝月嘆氣不語。寶玉在園中走着散心,卻見閑階朱門,四下無人,西風無情,吹盡繁紅,池苑花葉凋零,女牆一帶香草枯萎,幾處門窗掩閉。又聽呼喇喇風過,將那樹葉吹的嘩嘩作響,吹得寶玉衣帶飄忽,鬢絲凌亂。寶玉站在風口,周遭眺望,心內不覺悽然。忽見那邊走來兩個丫頭,不是別個,卻是鴛鴦、玉釧兒,寶玉勉強笑道:「兩位且住,從那裏來,到何處去?」玉釧兒笑道:「園裏都傳開了,大老爺陞了校書郎,都歡聲一片了,你怎不前去賓賀?」寶玉道:「也未什麼。」仍是不語站着。玉釧兒笑道:「人人都興高采烈的,獨他獃獃的,真是傻子。」鴛鴦忙拉他道:「別說了,偺們走罷。」兩個來到沁芳亭,坐下歇着。鴛鴦道:「你倒替人家擢陞高興,那裏知道這官是花錢買的。」玉釧兒訝然道:「倒沒聽說。」鴛鴦冷笑道:「人人都知道,你卻不知。我告訴你,上月大老爺託宮裏的內相幫趁,花了不少銀子買來這個官。人家再好,又與偺們什麼相干?將來偺們就有好結果了?大老爺說過,憑我到天上,這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如今他又買官陞遷,日後必不肯饒恕我。我也不怕,且等他來尋我報仇,橫豎都是一死。」玉釧道:「那你怎不離了此處逃往他鄉呢?再說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縱然老太太纔去,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等到三年孝滿,還不是落在他的手心裏?」鴛鴦道:「又能到那裏去,他本事大的很,憑你到天邊去,也能找到你。在這裏由眾人庇佑着興許還能平安無事。」玉釧道:「這倒也是。太太那回打湖邊經過,不知怎麼掉湖裏了。園內人都說,那佛書上說的,大凡官宦富貴人家只一生下來,暗地裏便有許多促狹鬼跟着他,得空便害他。想是太太遇着促狹鬼了。」
鴛鴦看左右沒人,悄悄道:「你真的不恨太太?你姐姐金釧是誰逼死的,你竟不知道?」玉釧垂眉道:「不恨是假的,可恨又能怎麼樣。」鴛鴦冷笑道:「老太太一去,我也想明白了,隨你怎麼服侍殷勤,終究還是白忙一場,主子們又有誰記得你的殷情,人人都把次序尊卑看的愈重了,個個長着一顆功利心,兩個勢利眼。這園裏沒一個好人,難不成做奴才的天生就是被呼來喚去的?想來都是人,不過名分裏頭差些,何苦這麼毒,任意騎乘打罵。老太太死後,不瞞你說,我對府中也只餘怨恨了,什麼璉二奶奶,你看把他興的,我咋不能瞧了呢?還有這姑娘那小姐的,成日把臉一仰,不見個笑臉,好象人人都欠他們二百兩銀子似的。都死絕了也活該。」
玉釧忙「噓」了一聲道:「這話偺姐妹偷偷小聲說,別叫他們聽到了纔好。說實話,你這話說到我心坎裏去了。偺們盡心盡忠,到頭來還不是被主子惡聲惡語罵著趕了出去,那回太太罵我姐姐狐媚子,我就聽不過去,就算怎麼著,也服侍了你一場,用那種話罵一個女孩子家,真是刻毒!我姐姐死後,太太把他的二兩銀子分與我,可又能怎麼樣,人已經死了,也換不回來命了,可見這些主子實在惡毒。」兩個人正在嘀咕,忽見遠遠路上走着幾個婆子,由鳳姐陪着,有說有笑往這邊來。兩個忙不言語了,離了沁芳亭走開了。
原來賈赦陞遷,闔家歡欣雀躍,鳳姐等皆是趕來慶賀。代儒放了寶玉假,笑着恭賀,要他回家看看,不可到園子裏亂逛。寶玉答應着回來,進了二門,看見停着許多車馬,只見滿院裏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着都來賀喜。賈赦、邢夫人正忙着接待來客,賈政坐在堂屋一言不發,幾個清客陪他閑聊。寶玉本不喜歡這樣熱鬧場合,只是看見北靜王也在大堂安坐,見他人品越發風流俊逸,心裏讚歎他好俏麗,不免多看了幾眼,偏被北靜王看見了,招手要他過來。
寶玉走到他旁邊坐了,北靜王拉着他的手問好,又問他怎麼多日不去他府裏逛逛了。寶玉笑道:「早想去的,只是學裏不曾放假,故抽不開身。」兩個說說笑笑,相見甚歡。王子騰和親戚家本打算送過一班戲來,想在正廳前搭起行臺。只是賈赦說了,老太太孝期未滿,故婉拒了。外頭堂官都穿着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薛姨媽也來了,是邢夫人寶琴陪着,黛玉、湘雲、李紋、李綺都在旁席坐着。寶玉見寶釵沒有來,走過去笑問薛姨媽何故,薛姨媽笑道:「鋪子裏還有些事,蟠兒、寶丫頭都抽不開身沒來。」寶玉笑着仍往北靜王這邊來坐了。正說著,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宴了。寶玉因北靜王在場,心裏高興,多喝了幾杯,宴罷被茗煙、李貴攙扶着回怡紅院去了。
因秋闈近了,賈政要寶玉試着科舉一場,寶玉近來讀書不太精到,卻拗不過父親,只得答應了去趕考。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了,詹光、單聘仁等清客都來祝賀賈政,說此一去必是高中,可為國效力了。賈政笑道:「眾位莫要過度褒獎他,他腹中有多少墨水我是知曉的,只怕是名落孫山,愧對眾人啊。」詹光等都說賈政過慮了。賈政嘆道:「如今國家有難,若寶玉可得一官半職,為聖上解憂,也是極好的了,只是未必如願。」只有黛玉見寶玉的功課不佳,未必得中,得知他要去赴考,心裏不免打鼓。頭一件,寶玉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閃失;第二,又怕他厭惡祿蠹,說些不妥的言語驚擾了別人,因而甚是擔憂。
次日寶玉換了新衣裳,來見賈政。賈政囑咐道:「這是初次入場,你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着,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着外面守候的隨從早些回來,也叫家人放心。」說著不免傷心起來。寶玉聽一句答應一句,又跪下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盡心而已,父親莫要過於牽掛了。」賈政聽了,嘆了一口氣道:「只可惜老太太、你母親不能看見了。」寶玉不免掉下淚來,起身出門赴考去了。
又過了許多日子,賈政看看到了出場日期,命人去看看寶玉一行人有沒有在回來的路上,一時有人來報,說寶玉已經回來了,賈政忙命人把他叫進來。寶玉一臉疲悴進來,眼裏含着淚道:「孩兒文章做的不好,甚是慚愧。我早說過八股文貽害不淺,場裏有位賢弟做的不好,發瘋一般把文章撕碎,人也瘋了,都是被八股文逼成這樣了。」一語未了,賈政面含嗔怒道:「住嘴,再敢胡說,看我不拿鞭子撻你。」寶玉只得低下頭去,不言一聲了。賈政問他都是怎麼寫的,寶玉勉強念了幾句,賈政就叫他出去了。又過了些時日,秋闈揭榜,寶玉未能得中,賈政氣的訓了寶玉一頓,仍然要他用心讀書去了,來年再考。寶玉頗不以為然,只唯唯諾諾答應下了。
有個清客叫做王作梅的說道:「據我看來,寶二爺的學問已是大進了。」賈政道:「那有進益,不過略懂得些罷了。學問兩個字早得很呢。」詹光道:「這是老世翁過謙的話,不但王大兄這般說,就是我們看寶二爺必定是要高發的。」賈政笑道:「這也是諸位過愛的意思。」那王爾調又道:「晚生還有一句話,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議。」賈政道:「什麽事?」王爾調陪笑道:「寶二爺也到了娶親的年齡了,不知道看中了那一家?」賈政聽他音聲想給寶玉提親,知道他與傅試交好,定是為傅家妹子所來,心內沉思道:「老太太鍾意黛玉這孩子,當初他帶了家業投奔,這家裏也有他一份子,薛家也是虎視眈眈,不過看中了府裏的錢勢,吾不以為然,還是屬意常公弱女妙玉小姐,不如邀約大哥嫂子一同會晤商議一番。」便擺手道:「寶玉親事我已想好了兩個人選,昨兒睡的遲了,身子乏倦,改日再議。」王作梅只得作罷。
賈政乃叫來賈赦、邢夫人、賈珍、賈璉、鳳姐到議事廳商議。賈璉笑道:「這還用說,老太太定了林妹妹了。」邢夫人道:「既然大家都這麽想,我也沒話說。」鳳姐見邢夫人在場,低頭也不言語。賈赦笑道:「早前有傅試的妹子託人央婚,我見他雖然賢淑知禮,樣貌兒靈性兒俱佳,然年紀大了,是個老姑娘了,我不看好他。」賈政道:「若是論人品,傅姑娘卻也極好,可惜門不當戶不對,老太太說了,娶親不要看他家的門庭財勢,模樣兒好,知書達理就好。可我深厭這些攀附的勢利小人,若他們的人再來了,就打發走了算了。還有府裏常有丫鬟婆子謠諑說老太太看中了薛家的姊妹,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他們四處拉攏朋黨,有所企圖,薛姑娘也大了寶玉兩歲,我不喜歡。」賈赦道:「黛玉這孩子是不二人選了。」賈政道:「黛玉身子弱還是其次,他一昧縱容寶玉,不知道勸諫,我看著不好。我還是看中常公的女兒,他若是嫁給了寶玉,豈不四角俱全。」賈赦、邢夫人、賈璉都納悶道:「那個常公?他女兒現在那裏?」賈政道:「就是妙玉。」邢夫人道:「不妥,不妥,容再議。」一時天色晚了,賈政等都有些乏了,起身道別各自歸去。鳳姐走到廊檐下,平兒趕來拿了披風給他披上,道:「趙姨娘鬼鬼祟祟的趴門邊竊聽多時了,他看見我來了,慌不迭的溜了。」鳳姐皺眉道:「又有他的事了,剛剛我們的話他一定聽去了,不曉得這會子跑那裏造謠聲張了。」平兒道:「想興風作浪他還沒有那樣大膽,不必多慮。」鳳姐哼了一聲點點頭,一同歸去,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被金桂勒死,薛姨媽、寶釵雖疑惑他頸上的血印係金桂所為,因偷偷商議道:「報官萬萬使不得,一則沒有憑證,恐疑到己身,二則他不過是個侍妾,死了就死了,金桂畢竟是主子,不可因小失大。」遂不報官,將他好生安葬了。薛蝌同邢岫煙成婚一年,也離了賈府,住在城裏古董行西南的巷子裏,寶釵時時看望他夫妻兩個,見他夫妻日子艱難,想着佽助二人,將些衣物、糧米周濟與他們。
薛蝌父親雖為皇商,然多年經營下來,不懂節餘,家況逐漸蕭索,如今父親去世,母親又患痰症,薛蝌身為長子,卻並未落得幾多遺產,不過是幾間房子,一個院落,不過憑着一點碎銀子到城裏做個小生意,卻是入不敷出。眼看天氣越發涼了,岫煙還穿的恁般單薄,薛蝌嘆氣,拿不出銀兩給他添置衣裳。
這日寶釵來探望他夫妻兩個,帶來幾件衣裳,乃是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件斗珠兒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綿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岫煙本不願接着,被寶釵一番言語勸慰,纔羞慚着收下了。寶釵道:「叔叔好歹是個皇商,是替聖上做生意,怎麼就沒有留下多少產業?」薛蝌道:「父親一向信奉做官的應清正廉明,兩袖清風,那些人趁着替聖上東南西北做生意,為自己撈便宜,偏父親不肯,也是怕落人把柄,故沒有留下多少家產,如今果真是兩袖清風了。」寶釵道:「如此甚是不妥,世人原妒忌做官的營私謀財,巴不得官員個個家徒四壁,以博取好名聲,然而官員也是俗人,要養家糊口,兩袖清風竟不是什麼好詞。我看見兄弟這樣境況怎不心酸,這都是叔叔為了博得好名聲,纔落得一貧如洗白,子孫也沒有蔭蔽。」說著眼圈也紅了。薛蝌、岫煙也低頭不語。
寶釵因想着到街上給母親包藥,便告辭了。薛蝌、岫煙將他送到街口纔轉身回來。寶釵買了藥往家趕,剛到大門外,就聽見裏面吵吵鬧鬧的,原來金桂見香菱已死,寶蟾卻不肯受他挾制,反向自己尋趁滋事,大有獨豎旗杆之意,時時佔了上風。薛蟠又聽他的,自己不免孤立,只後悔當初將寶蟾帶至薛家,如今竟成了死對頭。
這會二人站在各自門口詈罵,薛蟠從裏間出來,拽着寶蟾往屋裏拖。寶釵見了看不下去,也不搭言,徑直進了薛姨媽房裏,看到母親歪在炕上捂着胸口生悶氣。寶釵一邊倒茶一邊問道:「母親可好些了?」薛姨媽道:「豈能好了,我生是被他兩個氣的,成天打饑荒呲牙兒吵鬧,瞪着鼻子上臉,成什麼體統。」母女兩個陪着又是掉淚又是嘆息。
薛蟠從賈家藉習射之名和賈蓉賈薔鬥酒開賭回來,因輸了幾局,不免葳蕤喪氣煩悶,回來又被寶蟾、金桂鬧的頭疼,進母親屋子裏,見寶釵和母親在屋裏做針線,便沒好氣道:「妹妹還有心思做這個,賈家人人都傳開了,說等一二年孝期滿了就給寶玉辦喜事。」寶釵道:「哥哥管人家的閑事作甚,又與我們何干?你也別往那賭場裏去了。輸幾個錢倒是小事,那裏頭沒有多少正經人,成日家打降呲牙兒,哥哥跟着他們只怕越發學歪了。」薛蟠一聽急了,叨叨道:「少來叨登我,寶玉倒是正經人,你心裏想着他,如今人人都傳開了要娶的是姓林的,你早沒有份了!」
寶釵聽了,登時氣的哭了,艴然對薛姨媽道:「哥哥從那邊打旋磨子回來,又說些混帳話氣我。」薛姨媽也氣的直罵:「還不把手逼着秉正坐了,又炮燥起來,不着調的混帳東西,在外灌喪了黃湯,輸了錢就回來嚼蛆,沒耳性的東西,胡沁這些話作甚?叫你妹妹沉心。從此不許你出去。一點正經事也不做,明兒還給我到鋪子裏,快進你屋裏待着去!」薛蟠嘟囔幾句回自己房裏去了。薛姨媽用手撫摩寶釵道:「別理那混帳東西,你也好久沒有去探望黛玉那孩子了,閑了也和他敘敘話,散散心。」寶釵點頭道:「母親此話甚是,我們姊妹倆也該聚聚了。」說了一宿的話,母女都安寢了。
天明一大早,寶釵便來賈家探望黛玉。兩人多月沒見,一見面都說親道熱的。一時說起湘雲。寶釵道:「湘雲怎麼不來了,也出閣一年了,挑個日子來看看也是偺們的情意。」黛玉笑道:「雲丫頭現在可遂心了,得了如意郎君,竟一會半會也離不開了,那還有心思來看偺姐妹倆,早把偺忘了。」寶釵笑道:「看把他得意的,真真勾出我的氣來。偺也不差,寶兄弟不比他的才郎強?將來與妹妹成了親,日日吟詩作賦,快快活活的,氣死他!」黛玉不覺羞紅了臉道:「姐姐又取笑我了,不理你了。」說完到裏間去了。
寶釵在屋裏轉了轉,恰見紫鵑端出茶來道:「寶姑娘喝茶。」寶釵笑道:「近來你家姑娘又寫了什麼詩沒有,拿來我讀讀。」紫鵑道:「我幫你找找。」便進了套間,不多時拿出詩稿來,遞與寶釵。寶釵見那篇首寫着「十獨吟」,坐下反復沉吟,細看了半晌。只見黛玉抿着鬢角出來道:「紫鵑淘氣的很,亂拿我的東西,沒的叫姐姐看笑話。那是我閒日悶而不寐,聊成十律。」寶釵道:「倒不是笑話,作的可不錯呢。可謂字字含情韻,句句嘔心肝。」黛玉奪過來就要撕,被寶釵笑着奪去揣在袖裏。黛玉笑道:「你又給我戴炭簍子。」便坐下問他家裏近來可好,薛姨媽如何等等。寶釵笑着告訴了他,回頭對紫鵑道:「這丫頭天天也不經心,照顧的姑娘不周,怎麼好多日子不來姑娘仍是未愈,病根兒怎麼就去不了,成了個黃病秧子偎灶貓了,待我告訴你一個法子,你纔知道。」要黛玉好生候着,因拉了紫鵑到院裏細說。
黛玉笑了笑,仍到內間去了。紫鵑笑問寶釵道:「寶姑娘既有法子,快告訴我,姑娘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做奴才的看着也揪心。」寶釵道:「我聽人家說,園子裏有邪氣入侵,好多促狹鬼暗地裏害人,太太正是遇見促狹鬼纔招禍了。我特特找一個算命的算了,說林姑娘的病也是被促狹鬼牽制的不能痊癒,何不請先生進來看看風水,驅驅鬼。林丫頭的病可不就好了。」紫鵑聽了心竅一動,笑道:「真真寶姑娘提醒的及時,可不就是促狹鬼鬧的,多謝姑娘操心了,還得求姑娘帶了那人來給我家小姐看看。若治好了病,我一輩子記着姑娘的恩情。」寶釵笑道:「謝什麼,林丫頭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這就回去叫先生過來。」
於是進屋和黛玉說了,黛玉也半信半疑,被紫鵑雪雁一番攛掇,心下也有些活動,便答應了。寶釵便回去請人。忽見麝月進來道:「姑娘在屋裏嗎,二爺託我來告訴個話兒。」黛玉忙請他進來細說。麝月道:「寶二爺聽茗煙說在園子裏看見寶姑娘了,不知又為何事,叫我過這邊來問問。」黛玉道:「也沒什麼,不過日子久了,過來敘敘舊情。」紫鵑便告訴他寶釵要請先生為黛玉驅邪治病。麝月笑道:「寶姑娘竟懂的多,二爺知道了定是高興。」便回怡紅院去了,恰見賈政在門口訓斥寶玉,忙垂手一邊低首站了。
賈政肅色對麝月訓道:「寶玉在屋裏讀書,做丫頭的勿走開,多看着點,剛剛你又上那兒去了,莫非又是貪頑逛去了不成?」麝月低首說道:「奴婢不敢亂走,只是聽見寶姑娘來了,要請算命的給林姑娘驅邪,二爺纔叫我過去看看的。」賈政頗為喫驚道:「竟有此事?」因想起王夫人去歲在湖邊被促狹鬼推入湖裏,已是經了心,今兒又見麝月亦如是說,也不阻攔,只道:「也好,等先生來了,叫他過我這邊來,我也請他看看風水。」麝月點頭稱是。
賈政又教了寶玉一番話就走了。寶玉催着麝月進屋,笑道:「寶姐姐竟是這麼好,也關心林妹妹的病來了,等會算命的來了,我問問他寶姐姐的姻緣如何。」麝月笑道:「人家的姻緣自有人家來問,你操的那門子心,仔細寶姑娘惱了,看你怎麼收拾。」寶玉笑着不語,進裏面坐着,麝月看着他讀書。
且說寶釵約莫半天工夫纔帶了算命的進了大觀園。一路遇見探春、李紈和幾個丫頭,忙笑着解釋,說是為黛玉驅邪而來。探春心內詫異,笑道:「若是如此,必得一觀。」因陪同李紈等一起往瀟湘館來。
寶釵邊走邊對張半仙道:「看看風水可以,但不可妄入房間衝撞了姑娘,我們這裏規矩多,特叮囑你。」張半仙笑道:「在下也見過世面,大戶人家也去過,豈有不知規矩的,小姐盡可放心。」方進了瀟湘館。黛玉躲在屋內不出。張半仙先是四處轉轉,說這一處不妥,那一處方位不吉,聽的幾個丫頭握口發笑,被李紈探春喝止住了。張半仙又要紫鵑端水凈手,設下香案。一時紫鵑雪雁等安排了,張半仙燃香合掌道:「讓我起出一課看看。」從那懷裏掏出卦筒來,走到案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手內搖着卦筒,口裏念念有詞,也不知說些什麼。說著,將筒內的錢倒在盤內,笑道:「內情盡知。」寶釵、探春、李紈便問他詳情。
張半仙道:「園裏果有妖孽,待在下作法事驅邪逐妖。」正說著,忽見賈政、賈璉進來,寶釵、探春、李紈和眾丫頭忙一邊恭敬站了。賈政道:「先生既然來了,先住兩天,不管有沒有,將各府都擺壇做做法事驅驅邪。」張半仙笑着稱是。賈政便命賈璉到各處準備,賈璉答應着去了。這一二日張半仙在榮寧兩府鋪排起壇場,設了香花燈燭,擺了鐘鼓法器,引來賈氏宗族子弟圍了幾層,都指手畫腳看熱鬧。
賈珍、尤氏、鳳姐都來看視。巧姐也大了,纏着平兒一同來看。只見張半仙煞有介事將劍指指畫畫了一回,說是已將妖邪收下,加上封條。一面又撤壇謝將,早出了一頭汗。賈政催他道:「好了沒有,折騰了半天,看你裝神弄鬼的倒也好笑。」張半仙笑道:「好了,貴府公子乃銜玉而生,據在下看來,玉為土,與金相生,公子又名寶玉,須和相生之金匹配纔妥,不可與木相配,因木剋土,不吉也。」賈政便問其詳。張半仙道:「公子名玉,不可找名中帶木的匹配即可,須找帶金的為佳。」賈政搖頭笑道:「不好,寶玉為土,更不可找金了,人人都知土生金,土反喫了虧。不妥,不妥!既是寶玉為土,還找個名字中帶玉的就妥了。都是玉,就沒有相生相剋了。寶玉乃一介傖俗之物,不要先生費心勞神了。」張半仙獃了半天道:「也是,在下就不多言了。」賈政叫人封了銀子打發了他去了。寶釵、探春、李紈正在黛玉房內說笑,忽見紫鵑探了消息回來笑道:「老爺纔和算命的說了,寶玉的玉與金不合適,還是要找名字裏帶玉的娶親纔妥當。」寶釵等不覺獃住了。李紈笑道:「好極了,玉玉相配,我等無話可說。」探春等都笑道:「正是,正是。」寶釵亦笑着道:「林姑娘的終身有靠了。」黛玉紅了臉拿帕子往紫鵑頭上打來,嗔道:「這丫頭盡是多嘴,討人嫌。」探春等都笑了起來。紫鵑笑道:「多謝寶姑娘請來的先生,說的靈驗的很。」寶釵笑道:「要不請先生給紫鵑姑娘也算算姻緣?」紫鵑一撇嘴出去了,大家都笑了起來。寶釵便要告辭,黛玉探春等留他不住,送他往園子裏來。
寶釵看見賈政和幾個人遠遠的往那邊去了,發怔看了半天也不言語。探春見他獃獃的望着那邊,笑道:「園子裏越發冷了,花兒也謝了,沒以前好看了。」寶釵笑道:「可不是呢。」一時散去不提。
且說寶釵趕回家裏,把門一關,歪在牀上默不作聲。鶯兒掀簾子進來道:「姑娘,張半仙怎麼說的。」寶釵道:「你出去罷,我身上不爽快。」鶯兒見寶釵面有慍色,便退了出去。
剛至院內,就見金桂靠着門檻問薛蟠道:「大爺今兒怎麼回來這麼早,敢是又想你的寶蟾心肝肉了?」薛蟠沒好氣道:「在外頭不順心,回來還要聽你這臭婆娘絮叨調侃。」金桂道:「如今你們作法合夥兒欺負我,老娘連話也不叫說,這日子沒法過了!」薛蟠道:「不過就不過,我這就寫休書,你還回娘家去罷,省的鬧心。」金桂哭道:「好啊,敢情你早想攆我走了。這個和我摔臉子,那個也說硬話氣我。橫豎也無人垂青目於我,越性大家鬧起來,老娘二百年也不走。除非把我勒死了,不然老娘就和你們鬧着過了。」寶蟾摔簾子氣沖沖出來道:「少拿大拉硬屎唬人,我就是和你摔臉子說話了,我還咒着你遭雷殛快點蹬腿登仙呢,你敢拿我怎樣?」說著上去和金桂扭做一團。
薛蟠熛目氣得去拉。卻見薛姨媽儦步氣喘喘過來道:「還讓不讓人過了,都挺腰子起來,也難撕羅了,這裏也不象個人家了,家反宅亂的,也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都混帳的很。」金桂一邊撕扯一邊哭道:「確是個混帳世界了,奴才左強蹾摔喪謗主子,也沒有妻也沒有妾,不如大家拼完了倒也乾淨。」薛姨媽明知勸不過,便叫兒子進他屋裏去:「別拉了,隨他們扞格廝鬧去,一時也死不了人,你給我到屋裏待着去。」薛蟠乖乖的回屋子裏,外頭仍是撕打不住。
薛姨媽進來道:「我早勸你別到那府裏賭錢喫酒,你越發不聽鈐束了,全當作馬棚風。」薛蟠道:「從今我再不去了,去了也沒意思。那府裏越來越寡淡了,喫的穿的頑的都大不如以前,奴才們的月錢也減了一半,誰還有多少閑錢去賭?連喫的都捨不得了。」薛姨媽嘆道:「偺家的生意鋪也不敢開了,幸喜還有些閒錢,你到外頭看看,挑兒賣女的都擠滿了街。老天一連幾年不下雨,地裏蝗蟲滿天飛,天天都有餓死的人。你也別往那府裏去了,在家好好待着。」薛蟠道:「妹妹去那府裏回來怎麼說?」薛姨媽道:「你那肚子裏也裝不住個屁,告訴你了又瞎七搭八亂傳。」薛蟠道:「啥話該說不該說我自有分寸,母親太過慮了。」薛姨媽道:「你妹妹的親事還沒有譜,以後再說罷。」母子兩個又敘了些家務事。
話說賈政叫人封了銀子打發了張半仙走了。鳳姐急忙趕來道:「人已走了嗎?我正和璉二爺商議叫他看看巧姐的年庚八字,也算一算,怎麼就去了。」賈政問道:「巧姐今年多大了?」鳳姐道:「十三了,想說個好的,提早做打算。」賈政道:「等孝期滿了再提親不遲。」鳳姐點頭稱是,於是往自己院子走去,只見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史姑娘的女婿真是一表人才,和史姑娘直是天設地造的一對。」鳳姐迎上去問道:「史姑娘來了嗎,這會子在那兒呢?」幾個人嘰嘰喳喳道:「可不是來了,都在寶二爺那裏呢。」鳳姐含笑不語,轉身回房去了。
原來史湘雲和夫君成婚已有年餘,早嚷着要來看看眾姐妹和寶玉。他夫婿拗不過他,陪他同來賈家探望,來時帶了諸多禮物。鳳姐命人收了,又預備了酒筵為二人撣塵。黛玉、探春、李紈、寶玉和眾丫頭在怡紅院笑語喧嘩,和史湘雲說的好不熱鬧。寶玉見衛若蘭穿着赤色如意麒麟貼裏雲錦,束着玉色斑花長穗宮絳,足登黑緞尖翹朝靴。生的氣度英武,丰姿俊雅,星目傳神,魁梧瀟灑,好個才貌佳郎,恰與湘雲是佳偶妙對。又見衛若蘭志氣不凡,快人快語,性情與湘雲有幾分相似,寶玉久聞衛若蘭既容儀偉麗,且少時敏智,決略()斷(按:漏一字),不修小節,勇而有謀,府中室宇宏麗,家財豐積,自己倒成了愚陋而寡識之人,便和他聊敘多時,更覺此人言談爽快,識見不俗。衛若蘭也喜寶玉待人真純,只寥寥幾句,兩人遂成好友,一同到院子裏談笑。
李紈笑道:「怨不得枕霞妹子這般喜氣盈腮,原來得了個如意仙郎。」湘雲一副洋洋得意道:「這話我愛聽,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你們若不服氣,也得一個佳郎我瞧瞧。」黛玉笑道:「看把他興的那狂樣,說話倒也諤諤的可笑。」紫鵑一邊笑道:「我們這裏也有一個佳郎,是林姑娘的,比你那位也不差多少。」史湘雲左右顧盼,道:「在那裏,我看看。」李紈忙岔開道:「紫鵑敢是喝多了不成,怎麼胡說起來。」黛玉笑着罵道:「你這蹄子在人跟前盡給主子添亂。還不回去坐好了。」大家都笑了起來。紫鵑也自覺失言,癡癡笑着走開了。
湘雲搖着黛玉胳膊笑道:「好姐姐,想死我了,這回來非開個詩社不可。我還要和你們比比詩才。」黛玉笑道:「好容易見了就撒起嬌來,小模樣兒卻也招人疼。好罷我疼你,明兒偺們就開一社,誰也不許逃。」李紈道:「這有何難,做的好不好都無關大礙,到時我胡亂寫幾行字就完事了。」探春湘雲不覺笑了起來。史家同來的乳母抱着湘雲的小兒子走來,長得乖巧可喜,衆人急忙上前嬉笑誇贊,撫摸逗弄。
外面寶玉和衛若蘭談意正濃,兩個聊完家事又談各人喜好。衛若蘭一提起擐甲執兵、習武打拳便眉飛色舞的,聽的寶玉索然無趣,面上卻不肯顯出,仍不停應和點頭稱是。衛若蘭便問寶玉可練弓否,閒了比比各人臂力眼力。寶玉笑道:「我們這裏有個天香樓,時時有家人在那裏奡健習射,不如我帶你瞧瞧?」衛若蘭道:「來日方長,也不在這一時。如今世道不興,天災人禍頻出,戰事不斷,只恨不能食戎羌血,餐胡虜肉,為朝廷效力,日日守在家裏倒挺憋屈。」寶玉道:「這不過是一時的不興,將來戰亂平定了就好了,偺又何必多慮。」衛若蘭正要作答,忽聽湘雲喊他們到屋裏坐,兩個不則聲往房內來。
大家團團圍坐在一起磕着瓜子,說說笑笑,熱鬧非常。忽見麝月進來,笑着和各位施禮。寶玉道:「你剛去那了,本欲你去廚房裏拿柳家的鏊子烙的五香脆粟餅,大夥兒小酌,這會子連個影子都不見。」麝月道:「這不回來了不是,纔剛聽茗煙說的街上都關門閉戶的,一夥流民闖入衙門,嚷着要殺了當官的,說都快餓死光了,都亂着要造反。偺們待在府裏還好,只是以後還怎麼到外頭買菜呢,真讓人愁的慌。掛在廊上的羓肉也餲了,特來請二爺的示下,如何處置。」寶玉聞言不悅道:「小廝們抱怨多日沒有吃到葷腥了,叫他們拿去罷。」史湘雲道:「此番過來,沿途到處都是土乾地裂,仿佛鬧了旱魃,莊稼人都哭着伏地哀求老天降雨。」寶玉黛玉聽了不則一聲。眾人亦有煩悶之感。半晌,麝月道:「邢姑娘剛纔來找大太太借糧米,說沒有閑錢了。」
寶玉細問方知邢岫煙年初和薛蝌完了婚,因家貧難捱,故和邢夫人借銀。寶玉又問借到了沒有。麝月答不出。衛若蘭、湘雲、探春、李紈、黛玉都道:「偺們也幫幫他,出些銀錢給他。」寶玉道:「正該如此,不過寶姑娘和薛姨媽、薛大哥怎麼不幫?」麝月道:「依我想來也幫過,只是他家裏天天吵鬧,那兩個怕是不願意幫他。或是邢姑娘見他家裏亂着,不敢上前,也不敢說。」大家都點首稱是。晚間衛若蘭同寶玉都在怡紅院安寢了。
且說寶玉一大早起來,卻不見衛若蘭,漱洗完畢,便問麝月衛公子去那兒了,麝月說他一向早起習慣練功,到寧府天香樓射圃去了。
原來賈珍在天香樓一帶設個圃場,專供子弟彍弩習武所用,賈蘭、賈蓉等人看見有個佩戴金麒麟的瀟洒公子氣度飄逸,英氣逼人,同馮紫英大踏步過來取箭彎弓,身手矯捷,跨上駿馬,握着鞥繩,馬兒疾馳繞彎子,衛若蘭拉弓放箭,一射一個準,眾人都哄然叫妙,衛若蘭亦是意慊志得,那些子弟都紛紛打聽其底細,俱是敬佩不已。寶玉趕來在一旁打量多時,不忍打攪,含笑看了一陣就先走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