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回 薛寶釵藉詞含諷諫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題曰:

湍流瀉璧思通透,傲介王孫自棄休。
日憶瀟湘癡一片,千般愛戀夢魂遊。

話說寶玉在山莊耐着性子讀了幾日,甚是不耐,把書本往地上一擲,自言自語道:「這都是什麼混帳話,滿紙名門正派,實乃假仁假義,卻是荼毒聖賢,污臭逼人。」忽聽窗外有動靜,唬了一跳,急忙彎腰撿起書本,口中念念有詞。麝月端茶進來,見他纔讀了幾頁又擱下了,便道:「二爺怎麼又不讀了,二奶奶一會過來又該說道說道了。」寶玉不覺動了氣道:「一個個都來勸人讀書,只問你孜孜以求將來考中功名,是為那個賣命?還不是為戎羌賣命!亡國之奴高興的什麼人似的去求功名利祿。你那個寶二奶奶一心想往高處攀,也不管外頭風風雨雨的,亡國不亡國的,他就是想着功名。據我看來,他纔是無情。」麝月聽了也不則聲掀簾子出去了。

寶玉暗想:「寶姐姐強我不樂,說我言語悖逆,恨不得旦夕訓誨,輔導出行,天下是何人廣居?正位大道歸於何人?神器奪於胡虜,國祚移於他人,臣子悖逆,自古未有如此之甚也。若沒有戎羌奪朝,吾家也不至於衰敗如此,我豈能不辨恩仇,是非不分?今拘於此處,日日枯索無味,恨不得奮翮高飛,永不歸來,那寉遠天際或許有無盡的歡娛。」心裏甚是着惱。見寶釵不在屋裏,走到裏間,掀開牆上掛着的霧山烏雲圖,顯出一個四四方方牆洞,裡面偷偷放着幾本書,心想:「寶釵不知這是我掏洞藏書之處,若他看見,還不知怎樣呢。」又拿出《會真記》走到桌邊翻看了起來。正在看的入迷,忽見寶釵亦端茶進來,慌忙把書墊在經書之下,偏被寶釵察覺,走來去掀他手下的書。寶玉急忙用手去捂,寶釵道:「你又在我面前弄鬼,快交出來!」寶玉仍按着不動。寶釵推開其手,拿起一看,皺起眉來道:「真真氣死我,原來你不是用功,是看這些雜書,我一番苦心都白操了,你何時能訇然醒悟?」說完把書一把撕爛。寶玉轉過臉去仍是不語。寶釵道:「我對你可謂是盡了心,畢恭畢敬服侍你讀書,今兒又舉案齊眉給你端來好茶,你卻填限扎窩子,讓人扎煞手,憑我怎麼勸,只繃着臉一句話不說,和我打擂臺,我偏要說。我們已多日不說話了,難不成要夫妻形同陌路嗎?」寶玉仍是歪頭不語,寶釵氣的掩口哭着跑了出去。

寶玉仍獃獃的站着發怔,見他走了,困思懵懂把身子一倒,躺炕上歪着去了。不大會兒,寶釵又從窗子裏探着頭看他,見他猶倒在炕上發怔,不覺氣的臉色發青,走進來把張字貼兒放在書上,又走了出去。寶玉見他進來,只道是又來責怪他不肯讀書,誰知又走出去了。坐起往桌上一看,見上面有張紙,拿在手裏,只見上面墨跡未乾,寫着新詞一首,乃是:

滿庭芳
摒棄金縷,憐惜荏苒,踏霜傑俊知冰。
浪花淘粒,明月傲群星。
憑自輕擇墮棄,學粉黛,怯弱心平。
井蛙臥,食足貪逸,庸志甚堪驚。
無語,憑爾去,閒熬歲暮,嘲弄功名。
牖窗泣痕濃,又見薄情。
惟恨其無愧意。
傷情處,王孫猶倦,悠夢不必醒。

寶玉看了,句句皆是諷諫之意,並未縈懷,反揉搓一團投擲牆角,仍歪在炕上合目打盹。寶釵復進屋來,見當地拋丟紙團,公子猶似無知無覺,上去一把揪起道:「假嘴假眼,夜裏還沒睡夠,大白天也睡起覺來,你就解解酲罷,死樣怪氣,愁頭怪腦。上背祖宗期冀,下絕億兆之望,這算什麼剛性男子?」寶玉一坐而起道:「我不是男人,可我也不會學人家認賊做父,為仇人效命!」寶釵聽了這番胡話,甚為不解道:「那個是仇人,誰個又認賊做父?荒唐至極。」

寶玉道:「戎羌欺我朝廷,奪我江山,我全家皆毀敗其手,姐姐還要我讀書考取功名,為仇人賣命,這不是更荒唐無恥嗎?」寶釵道:「你休要詭辯藉口脫滑使懶。君子就該騎五花馬,穿千金裘,食雉雞肉,我不管他是誰,這世上的人都死絕了,若是能換來你的功名也值的了。」

寶玉道:「姐姐可以不管,可我卻不能無睹,我就是做了乞丐也不為朝廷賣命!」寶釵見他孤倔迂直,不聽解勸,索性拋卻閨閣弱風,厲言規勸,把個茶鍾也打碎了,憤然道:「我對你察言觀行已久,你絕非國之重器良材。古時君子志氣宏放,博覽羣籍,閉戶視書,纍月不出,誰似你輕薄浮華,放縱形骸,不願思愆改過,一心思彈琴詠詩,登臨山水,恨不得忘家不歸,終日達夜,杯觴斟酌,鑽研邪書。」寶玉見他發了狠,只得暫且忍讓,坐好了再捧經書默讀。寶釵挽着頭髮哭着跑了出去。兩個是平安兩天,吵鬧一天,也非一日一時。襲人、麝月也時時過來勸諫寶玉道:「二爺想想,飯後即睡,害處不少,一則停食病生,再則一時睡不着了,胡思亂想,必定損神百倍,若是衾被蓋的不嚴密,腠理不緊感了風寒豈不受了害?」寶玉一挺身道:「我的心事又有誰知道?功名身外物,富貴若浮雲,人生易生髮邊銀,何必為名多傷神。此生所求不過三兩志友日日飲酒品茗,即便多飲四五杯昏沉睡去,也是遍體皆春,怡樂無窮,與諸友持杯相對,或靜坐浩歌,或望月賞花,吟詩作對,巡遊清玩,心骨清爽,此樂何極。然囿於此處,學世人飛黃酣夢,何其悽然。為了名利,朝夕算計,錙銖必較,卻把絕美花鳥山水丟在腦後,誠為枉過一生,愚癡可憐。」襲人麝月又苦勸不已,怎奈其心已死,勸也無益,都嗟嘆不已。

且說太虛幻境近來熱鬧異常,有金陵眾多冤魂前來情榜銷號。警幻仙姑因見王熙鳳掌管結怨司不用心,成日懶散無為,又見賈府的小姐、太太們都聚在幻境掌管各司,怕鳳姐見了賈家的人問出家亡人散之事,又要學那孫猴子生出是非,急忙派了癡夢仙姑、鍾情大士等把他看緊了,莫讓他到別司遊逛。

鳳姐因思念家中心切,這日趁眾神不備,逃出幻境,往人間飛來。只見茫茫大地鋪了層層厚雪,原來是昨夜颳了一夜的風,霏霏揚揚降了一宿的雪,漫漫朔風透骨寒,三兩檐雀凍偎縮,團團鵝毛亂飛銀絲,片片梨花捲起玉屑,仍似落絮搓棉一般飛揚不止,銀冰世界路絕人稀,門關戶閉。鳳姐走在風中,踏着雪泥,滿頭滿臉沾滿雪花,拿手抹去,遠遠看見榮國府大門緊閉,只有零星的路人走過,怕別人看到自己模樣嚇住了,忙搖身一變,變個中年乞丐,頭髮蓬亂,鬍鬚飄忽,穿着斑斑補丁的破衣爛襖,似唱臺上的「戲彩斑衣」,自嘲是「衣錦還鄉」,急步往園門走來。

雪漸漸的止住了,鳳姐一腳淺一腳深,踩着雪地推開園門。往裏面一看,到處都是皚皚厚雪,大雪瀌瀌而落,把天地都遮的不辨東西,樓閣亭臺也似披了白棉花一般。鳳姐邊走邊看,聽見梨香院裏似有王仁、賈蓉的聲音,心想:「家人都還在,只是怎麼冷冷清清的,太太姑娘們都怕冷,窩在屋裏不成?」看到自己住的院子,先要進去看看女兒在做什麼。平兒定是圍爐和丫頭們說笑,誰知各個房間一看,不見半個人影,屋裏東西搬的空落落的,樑上蒙著塵灰,蛛絲兒結網高掛,大喫一驚,甚為不解。

又到了大太太、王夫人院裏一瞧,皆是一樣的情景,更為納悶。不覺又到大觀園來,那裏還有往日形景,都是淒涼蕭條之狀,不覺鼻子一酸,哭出聲來。忽見那邊走來三個人,抬眼一看,不是賈府之人,卻是倪二、卜世仁、冷子興三個。平日少見三人到賈門登訪,今兒園中家人不見,卻見三個外人,更糊塗了,只聽卜世仁道:「兄弟又找我作甚?我生性吝嗇,但凡有親族朋友來求的,分厘不與,若有了壽日喜慶諸事,也是空手來賀,凡年節借貸,免開尊口。」只聽倪二笑道:「那年芸哥買香料,我還大方施借,今兒把你唬的臉色都青了,不是找你借貸,是蓉哥設席款人,請你喫酒交友,我掂的這個瓦壺,裏頭還有大半壺好酒沒有喫盡,是那年他們送的,今日取來大家受用。」卜世仁笑道:「如此甚好,我這會子肚子也有些飢渴,正要找茶飯喫沒處找,那就多謝兄弟了。」冷子興笑道:「老哥也太會盤算了,古人說的,江水滔滔利為船,問君辛苦到何年?」三人邊走邊嘮,鳳姐怕三人看見,忙躲在一邊。待三人走遠了,纔又往怡紅院來,忽聽穿堂裏有聲音叫道:「二奶奶,你怎麼回來了?」鳳姐詫異道:「誰在喊我,我變作男人模樣怎麼還有人知道?」又往四周看了看,並沒有半個人影,甚為奇怪,乃道:「是那個喊我,快快出來。」

只聽雪地裏有聲音道:「我在這裏。」鳳姐聽了,不覺唬了一跳,急忙到屋裏拿了笤帚在地上把雪掃了,不大會兒顯出一塊玉來,彎腰拿起一辨,認出是寶玉所佩之通靈玉,那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撲簌往下掉道:「你怎麼擱在這裏,又說起人話來?」

蠢物道:「奶奶此次回來,可曾知道賈家已家敗人亡了!」鳳姐聽了如被雷震一般,哭道:「雖說家裏早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了,亦不至於食盡四散,怎麼家裏看不到人了?我思量着定是那些子弟把家裏東西都偷了當了,所以家裏都敗落了,可三四百人都到那裏去了?璉二爺、平兒、林姑娘、老爺都去那裏了?」蠢物道:「我見你回來,猶蒙在鼓裏,替你有所不值。奶奶可知,如今的天下早不是漢人的天下,都是戎羌的天下了。聖上被…強盜攻破京城,官員全被斬首,新帝早已登基,你們王家也都死在賊寇之手了。當初元春娘娘賢能清遠有禮,厚敦風節,才選鳳藻宮,一心為陛下分憂解愁,然佞諂奸臣上不效賢,下妒將功,播弄是非,謊話雜糅,君王聽而信之,未退奸鄙,竟懲功臣,君王自言懲叛為尤今之要也,誰敢有言強辯?元春娘娘含冤慘死,璉二爺亦被處死了,大老爺充軍了,二老爺被環兒刺死了,平兒落入賊寇之手慘死,家裡死了一大半,那裡還有幾個人啊!今之濁世,漢民日盼前朝重建,堯舜復興,博陳舉賢,招攬遺老,惜天下已落入戎羌手中,雖時有忠勇震盪,神兵奮驅,終被新朝掃清,武烈消沒,即便二奶奶再生,亦難力挽狂瀾!」鳳姐聽了如被人摘去心肺一般痛哭起來。

蠢物道:「這園子本來正為寶二爺、林姑娘辦喜事,趙姨娘、賈環帶外頭的流寇闖進來,抓走寶玉,在園中任意殺人。又有蓉、薔一夥,柳湘蓮、冷子興一干道人,還有薛家,都不顧親戚朋友情分,前來搶佔地面,亂殺亂砍。幸有小紅帶家僕奮力殺敵,纔擊退賊寇,誰知鴛鴦心懷異心,在林姑娘面前誣告小紅與蓉、薔有勾結,氣的林姑娘直把他吊起活活鞭打至死。奴才們一鬨而散,賈家子弟大多喪命。林姑娘也吊死了。」

鳳姐聽了,氣的捶胸頓足道:「怎麼我去了這麼多時,家裏竟敗成這樣,恨的人要把天幕一把扯碎。巧姐又是吉凶如何?好惦記他。」通靈寶玉道:「巧姐被他舅舅王仁、哥哥賈蓉賣入青樓了。」鳳姐頓覺天蹋了一般,搖搖晃晃堆坐地上,嚎哭道:「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舅舅哥哥,我那苦命的兒啊,想死為娘了,我好恨啊!」想鳳姐自比脂粉英傑,才幹不讓男子,偏偏生於末世,本應有所作為,振臂高呼,率領眾人把賊寇趕跑,誰料自己卻被聰明所誤,把夫妻二人的性命都搭了進去,錯過了持家驅賊之機,可謂遺恨終生。鳳姐越思越痛,胸內似是翻江倒海一般,直把銀牙咬碎,把通靈玉揣入懷內,大哭着往祖宗祠堂趕來。

一腳踏了進去,卻見日久無人祭祀燃香,冷清異常。有幾個牌位被人扔在地上,匆忙拿起用袖子拂去灰塵,放在原位,跪在賈母、王夫人牌位前号啕大哭道:「我來遲了,老祖宗,偺們家都敗了,已經沒人了。」說著悲憤難抑,在地上一邊号啕一邊翻滾,又哭道:「去他娘的戎羌,害的我家破人亡,這國讎血恨我二百年也忘不了。我恨我自己,不能重振家業,連家人的命都救不回來,我算什麼當過家的,人人白叫我二奶奶了。我愧對祖宗,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自然悲哀,可那有家破人亡更叫人斷腸的啊。」說著拽着自己的頭髮自打耳光,明知無益,又奔了出去,嘴裏罵個不停。正是:

忖慮樓園別太清,馳回家府踏雪明。
滿眼頹廢肝腸斷,一把淒涼目視驚。
誤憶紅塵應不變,誰讓親故全還生?
扭轉世局拼一氣,誓要人間齊變更。

通靈玉在他懷裏問他那裏去,鳳姐咬牙道:「我要去把鴛鴦這蹄子的皮剝了,我找他去!」通靈玉道:「奶奶要找他,可知他在那兒?本來他也想趁着亂世混水摸魚,誰知一直未能施展,如今他已削髮為尼,在城外的庵裏出家了。」鳳姐見天已黃昏,不肯住腳,急忙往城外趕來。

且說鴛鴦白天拿了笤帚把庵內庵外的雪掃去,自己坐在神像前許了會願,見外頭黑漆一團,出來把院門關上,拿着蠟燭剛舉步走了不遠,只覺身後颳來一陣陰風,冰涼透背,又隱隱聽見有哭聲,不覺頭髮森然豎了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月光下搖搖晃晃走來一個黑影,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叫了一聲,心神大亂,急急的往屋內走來,趕忙把門關上,嘴裏「呼哧呼哧」喘着氣。

誰知一陣強風襲來,把門兒頂開,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愰。鴛鴦嚇的雙手抱頭,怯怯問道:「是誰?」問了兩聲,那人並不答應。鴛鴦嚇得魂不附體,只聽那人說道:「鴛鴦狗賊拿命來。」鴛鴦哭着跪下道:「天神老爺,別嚇奴婢啊,我膽子小啊。」只聽那人說道:「鴛鴦,你知罪嗎?」鴛鴦這纔看見來人竟是鳳姐,驚的獃獃的說不出一句話來。鳳姐道:「那年璉二爺跟老太太借當,是不是你告的密?」鴛鴦支支吾吾的不敢說。鳳姐睜圓了鳳眼喝道:「快說!別裝你娘的啞巴,今兒不全說出來,把你的皮剝了!」鴛鴦哭着求饒:「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求二奶奶饒了我吧。」一語未了,臉上忽被人左右開弓打起耳光來,疼的他四下裏躲閃,又被鳳姐揪了回來,又往臉上抽來。

鴛鴦跪地哭道:「我知道今兒難逃一死,求奶奶痛痛快快結果了奴婢,奴婢也少受些罪。」鳳姐笑道:「好,我就教你個死法,他們都是這樣死的,我亦如此。你把你那汗巾子解了,掛在梁頭上,你夠不着,我幫你。」說著奪去鴛鴦手裏的汗巾子飛到樑上,打了一個結。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要鴛鴦自己站上,鴛鴦把咽喉套在圈裏,把腳凳蹬開,又扎掙了一會子,兩腿亂蹬,登時咽了氣。鳳姐看了微笑點頭道:「好的很,活該。」趁着夜色又飛回賈府。

通靈玉本是懼怕亂世纔避禍躲了起來,因見新帝登基,天下又平安無事,不再躲藏,就從懷裏鑽出,逃離熙鳳,從此自來自去,倒也逍遙。

鳳姐有好多事未作,聽通靈玉說巧姐被劉姥姥救出妓院,在城外小王莊嫁給了板兒,本來要去看望一番,又想着惡人未除,暫且擱置一旁,去把那些仇人除去為先。便又飛到榮府,聽見賈赦屋內有划拳行令之聲,站在窗子前往裏一探,卻是王仁、卜世仁與兩個漢子在大說大笑着飲酒取樂。鳳姐登然大怒,一腳踢開窗戶,直從窗子裏飛了進去,對屋裏諸人一人踢了一腳。王仁、卜世仁四人嚇了一跳,鳳姐把酒桌掀翻,只聽稀里嘩啦的,杯盤打碎在地。王仁四個見是鳳姐回來,都嚇傻了,「哇呀」亂叫抱頭亂竄。

鳳姐把王仁舉起往樹上一擲,只聽慘叫一聲,王仁腦袋蹦出血來,當即喪命。鳳姐又去追卜世仁三個,嘴裏不停叫罵,三人跑到湖邊,皆被鳳姐踢到湖裏,不多時都「咕咚」沉入水底,一命嗚呼。鳳姐四下裏尋找蓉薔不着,知他們往城裏尋歡去了,飛了過去,只見街上白雪堆積,行人稀少,只有錦香院燈火通明,咬牙切齒道:「這都是個什麼混帳世界,讓我把惡人都除盡,為家國報仇。」於是飛到京城,欲把新帝及眾官員俱皆殺死。忽見天上明光一閃,天兵天將駕雲落下,擋住鳳姐,大喝:「王氏休要亂來,我等稟警幻仙姑之命前來捉你回去受罰。」鳳姐冷笑道:「這天地都是這麼混帳,我不怕,不殺光狗賊我誓不回去!」轉身要飛走,卻被天兵趕來降住,拿鏈子栓住了,飛往天上來。鳳姐掙扎嚷道:「家仇未報,我死不瞑目!」眾神道:「休要逞強,你本是命中注定早早死去,又逞什麼英雄!」鳳姐道:「我知道自己的命,但我就是不服,我要到天帝那裏評理!」眾神那容他亂說,喝斥着要他住嘴,直飛往太虛幻境去了。

且說雨村託北靜王相助陞官加職,陞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帶了幾個在京請的幕友,曉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見過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盤各屬州縣糧米倉庫,雨村只想折收糧米,勒索鄉愚,那裏想一心做個好官?假意出諭嚴查,詳參揭報弊端,實乃聯同胥吏,百計鑽營,大肆收取州縣門房,籤押等人饋送,心裏盤算道:「新朝初建以來,自上至下都在貪酷,貓鼠同眠,誰見得白花花的銀子不想到手?那些跟班的,若不給他們些好處,他們必定大堂上也沒人接鼓,站班喝道的衙役也懶散遲到,墀下擡轎的轎夫也假稱三天沒吃飯擡不動,吹鼓亭的鼓手也不肯打鼓,執事的也攙前落後,藩庫俸銀也被人剋扣,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錢衙門買的職位,那個不想發財?誰想着為國家出力?那個為了口碑載道?那極個別有衷心兒的,也會被人說是不識時務。」因更加貪腐起來。一日出都查勘開墾地畝,路過本縣,一時乏了,看見有個酒肆,叫伙夫停了轎,到裏面喚來店小二,要他拿好酒來。剛坐定了,忽見旁座有一人起身大笑說道:「又是奇遇。」雨村忙看時,竟是舊日相識冷子興。

雨村最讚他是個有大本領的人,見解不俗,說話甚合心意,忙笑問道:「老兄多年不見,想念的緊,不知在那裏高就。」子興道:「說來慚愧,不過如此而已。那年大人助我剪除凶徒惡霸薛蟠,還我等清白,愚尚未備得酒筵酬謝,心中愧欠,今日暫小酌幾杯,他日定大擺筵席謝恩。」雨村笑道:「老兄客氣了,除暴安良乃官內本分之事,又何談酬謝一語?」二人敘些別後之事,談興正濃。冷子興道:「老先生你貴同宗賈家如今已經沒落,只有冷清幾人居住,先生何不搬了進去同住?」雨村道:「他家園子確也空曠,若把幾處角門改作門面,生意定也興隆。我也想過租他的房子,可就怕他家裏人不依,又不便強取豪奪,怕污了我清正官名。」

冷子興道:「他家裏能有幾人,就剩了賈蓉、賈薔兩兄弟,寶玉還在山莊住着,尚未回來。」雨村道:「蓉薔兩兄弟在那裏高就?還在做官嗎?」冷子興道:「以前是做過,現今和兄弟們一塊做買賣,也想謀個官職,尋不到門路。先生若不嫌棄,我引線你二人見一面,大家交個朋友,如此這般可好?先生幫襯着謀個宦緣,他們將房鋪讓與你做買賣,豈不兩下歡喜?」雨村聽了,笑道:「此計可行,這事就交先生幫着說合了。」冷子興笑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鄙人也有從政,為國效力之心,想託先生照應照應,在下定感激不盡。」雨村道:「這個自然。」一時店家端來酒菜,兩個邊喫邊敘。

冷子興能說慣道,言談風趣,逗的雨村開懷大笑。兩個都喝的臉熱頭昏,意欲到那村野踏賞風光,尋個清淨所在,乃信步走來。

忽見村旁有一座古廟,庭後幾株蒼松,閑步進廟,但見牆壁坍頹,殿宇歪斜,意欲行至後殿。只見禪堂中有一個道士合眼打坐,二人意欲向他求個神籤,問個宦途吉凶。那道士背對着二人道:「案上自有籤筒,兩位自己抽了拿來交我解釋。」二人依言每人抽了一籤,遞給那人。那道士轉過身來,面對二位。

雨村將那道士端詳一回,竟是甄士隱也,不覺面有慚色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麼?」那道士從容笑道:「什麼真,什麼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冷子興道:「先生原來認得他。」甄士隱冷笑道:「好個恩將仇報的小人,若無本人贈銀僚佐,豈有進京得官之時?奸雄不但不報深恩,反讓壞人把我女兒搶去成親,後被折磨至死,害的拙荊思兒心切,終無結果。」

雨村聽了扭頭便走。冷子興不甚明白,只得隨他走了出去。只聽甄士隱冷笑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奸雄也來抽籤,作內個老孽,我告訴你知道,你二位之籤皆是不吉,做惡甚重,將來必遭報應。」雨村不想聽他絮叨,拉着冷子興便走。冷子興問道:「先生為何如此懼怕,此人是誰?」雨村道:「此人瘋瘋癲癲,理他做甚?」兩個匆忙走了。

冷子興回到榮府,找到賈蓉,與他說起雨村之事。賈蓉倒也歡喜,要冷子興把雨村請來,大家一聚。誰知雨村因公務纏身,一時未能抽身,賈蓉只得等他閑了再來相邀。忽然在那湖裏漂出三具屍身,賈薔陪倪二過去一瞧,竟是卜世仁與兩個弟兄,又在那邊樹下看見王仁頭裂而死,都喫了一驚不小,不知所為何事,不敢妄自埋了,派人告訴官府查問。官府來人查勘多時,也不知因何而起,又見園中冷清,住些莫明之人,便要一一查問,幸被賈蓉搪塞過了。官府又查了幾日,終不知結果,只得放下這齊頭故事,當作疑案。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回末批語:天下初建,庶民瞻望新政,亟盼上發仁惠之詔,下效犬馬之勞,撫恤寒苦之士,法令賞罰有信,廣頌孝子慈親,遍開養老之制,民眾安居樂業,必思帷蓋之報。然帝王長養深宮,耽淪富貴,心係所何,自足於懷。黎民百姓,似有如無,寒門嗷嘈,孤寡無力,佞諂不忠,挾懷營私,刑政苛虐,人皆忿情,清廉小吏,無力仕宦,賢者不賢,忠者不忠,貴賤長幼,各附難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