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回 毒中毒薛姨媽添病 計上計夏金桂焚身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題曰:

閫閾金釵少密慰,烏雲染霧怨積深。
金屋瑣碎嗔思諫,視似喧鼓斷未真。

話說寶玉坐着翻看四書,寶釵拿着針線一旁陪坐,見寶玉專心念了好一會子,拿帕子為他擦拭額汗,一心要用柔情蜜意籠絡他,暫要他放下書本,歇上一刻再讀不遲,同他談講些賈府往事。寶玉想起舊事,有滿腹辛酸要找人傾訴,只是平日寶釵不大同他談及這些,今日見他頗有興致,便打開話頭,說起往年的事來,寶釵道:「林妹妹的帕子放在樹洞裏,你怎麼看出是他的?」

寶玉聽了,未免傷感,落淚嘆道:「那是我贈他的兩塊舊日用過的帕子,上頭也沒有什麼圖畫,只是邊子上有一點胭脂印記,是那年林妹妹同我搗制胭脂汁,沾上去的,帕子顏色又恰好一樣,我就知道是我給他的帕子。」

寶釵驚訝道:「你因何送他兩個舊帕子,有何深意?」寶玉嘆道:「我是警策之意,要林妹妹放心,我不會因為新的而忘了舊的,我不會因為來了新人就忘了舊人,你知道林妹妹好多疑的,看到家裏來了甚多姐姐妹妹,他怕我見了新人,忘了舊人,時常與我鬥氣使小性子,故而贈他舊帕子,以表心意。」

寶釵聽了,心裏忖度道:「他對林妹妹是如此癡心,若是不得已,必不會答應娶我,可嘆我一片真心,仍敵不過一個故去的人,好不掃興懊惱,只是林妹妹已經仙逝,我還和他爭什麼風,喫什麼醋,眼下是籠絡住他的心,要他安心同我過日子要緊。」於是笑道:「你這個比方甚妙,我也時時想起顰兒,也曾偷偷掉淚,我同他是多年的好姐妹,比起別人自是深厚的多,他雖然不在了,可我仍忘不了當年的情誼。」

寶玉見寶釵如此有情意,不覺動容道:「我以為你醋妒他呢,想不到你這麼大度。」寶釵笑道:「我不是那種小氣的人,你錯看我了。」兩個憶起黛玉往事,都黯然垂首,寶釵又從抽屜裏拿出書本,翻看一頁,裏面夾着一張紙,拿起給寶玉看,寶玉不解,展開看去,原是十首詩,篇首題着《十獨吟》,以朱淑真、柳如是、卞玉京、李香君等十人為目,另隱十個結局孤獨的古今人物。

細細閱了,不覺伏案慟哭。寶釵道:「這是往年林妹妹的詩作,可惜人亡物在,物是人非了。」寶玉哭道:「為何上天這麼無情,讓我和妹妹天人隔絕,我睡裏夢裏都忘不了他。」寶釵嘆氣不語。

兩個正在落淚,忽見薛姨媽進來了,寶玉忙止住淚,端坐了捧書翻看,薛姨媽見他兩個都眼中有淚,又不像吵鬧過的樣子,寶釵笑道:「我們想起往事,不免傷心,說了些話。」薛姨媽笑道不語,和寶釵到外屋坐着。

寶釵道:「媽病兒好些沒有,我再給媽買些藥去。」薛姨媽嘆了口氣道:「我這病非藥能治,皆是你哥哥的事鬧的,待我多散散心就好些了。」正說著,忽見寶蟾掀簾子進來道:「太太,那個『攪家星』家來人了,正在他房裏嘮嗑呢。」薛姨媽詫然道:「來了幾個,都是誰?」寶蟾道:「還能是誰,他從小時就死了爹,又無同胞弟兄,只有一個寡母,是他的母親來了,還帶着兩個丫頭。」

薛姨媽站起道:「親家母來了,那得去迎,不然被他知道了,笑話偺沒規矩,也不是大戶人家的作風。」便叫寶蟾和他一同去,寶釵不願過去,就守在屋裏坐着。

原來金桂只有此一個母親,自小就對他嬌養溺愛,百依百隨的,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使性弄氣、氣質剛硬的驕奢脾氣,因思念女兒多時,有多年未見,便來探望女兒。

金桂見母親來了,不覺撲到懷裏哭了起來。金桂之母見狀驚訝道:「女兒敢是受了他們的欺負不成?」金桂道:「女兒是個苦瓠子,丈夫、婆子、小姑都擠兌欺負我。丈夫已經惹了官司,被砍頭了,他們見我勢弱,都合夥來欺負我。寶蟾那死丫頭在偺家還老老實實的,到了他家就變了個人,不但不幫我,反跟他們一勢,日日打罵我。女兒現在守着寡,又被人轄制,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金桂母聽了,氣的臉也青了道:「我到那府裏找你不着,多方打聽纔知你住在這兒了,以為女兒日子過的順心,誰知被他們揉搓。」又低頭小聲說:「偺過不好,也別叫他們過安穩了。女兒把他家的值錢東西都拿了,偺們偷跑回家過去,娘再給你找個好的。」金桂道:「往日我拿了他們好多金首飾,本來想託寶蟾偷拿回家去,誰知他跟我不一條心。東西只好放起來了,娘今兒既來了,就帶回去吧。」

金桂母聽了臉上綻出一絲笑意道:「還是我的女兒能幹。」金桂道:「娘先回去,我再弄點多的再走,不能便宜他們了,平日裏是怎麼待我的。」一語未了,只見薛姨媽、寶蟾進來了。

金桂母忙笑着起身迎道:「親家母來了,快請坐下。」金桂也笑着道:「給婆婆請安。」薛姨媽道:「親家也有好些日子沒來了,確實掛念的慌,寶蟾,倒茶去!」寶蟾應了一聲出去了。

金桂母道:「桂花不懂事,讓太太操心了,我剛剛正罵他呢,說他有這麼好的婆婆,還不知足,不知女兒平日裏惹婆婆生氣沒有?」薛姨媽笑道:「那有的事,桂花一向孝順的很,家裏沒有不讚的。」一時寶蟾端過茶來,金桂母接了,笑道:「這丫頭以前在家裏也溫順的很,我喜歡他,就讓他陪桂花嫁過來了,不知在這裏可聽話。」薛姨媽笑道:「他挺好,沒有什麼。」金桂低頭拿帕子拭淚道:「婆婆不怪罪孩兒,孩兒實在羞愧,剛剛聽母親一番教導,孩兒纔知平日裏待人太狠毒了些,以後再不這樣了,求婆婆原諒孩兒。」薛姨媽道:「媳婦休要自責,婆婆不怪你,都是蟠兒不好,不關媳婦的事。」

金桂母道:「婆婆是個良善人,桂花可要盡心服侍的好,若聽說有人抱怨一句,我可不依。」金桂道:「娘親就放心吧,女兒從此不敢不孝順婆婆,過去怎麼樣就權當作風颳走了,以後我必是溫順對人。」薛姨媽見他這麼和善,竟當了真了。於是大家喫過飯,金桂母又住了幾日就要回去,臨走,金桂偷偷把個錦盒交給了他,薛姨媽、寶釵、襲人將他送到山下纔轉身回來。

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幾天安靜,待人忽親熱起來,想到必是他母親勸好了,都有些信了,薛姨媽十分歡喜,獨寶蟾「哼」了一聲仍不肯信。金桂日日陪薛姨媽嘮嗑,婆媳甚為融洽。

金桂特意給薛姨媽做了雙鞋子,拿來要他試試合不合腳,薛姨媽暗自慶幸家裏安寧,只是見襲人一人獨居,偷偷掉淚,也替他難受的慌,時時過去陪他閑敘。

這日金桂早早起來,煮了一碗湯端着拿到寶釵屋裏,見寶釵剛起來,正在洗手,笑道:「平時我對姑娘不好,有些慚愧,今兒特給姑娘端碗湯以示心意。」寶釵見他殷勤,前來獻好,也覺突然,只是笑道:「怎麼不叫丫頭端來,還要親自動手。你先放那吧,我梳洗了就喝。」金桂應了一聲出去了。寶蟾剛巧走來,見他走遠了,從窗子裏探個頭道:「奶奶別喝那湯,裏面定是下了毒。」急忙進來把湯端了出去倒在外頭地上,又走了進來。寶釵道:「不用你說我也不喝,一大早巴巴的端了來,怎不叫人起疑心。」寶蟾咬牙罵道:「好個歹毒的婦人,待我也給他端一碗去,裏面撒了砒霜,給他來個毒中有毒,藥死這潑婦。」寶釵道:「我可沒有說要你去端,是你自己要下毒,別連上我。」寶蟾道:「奶奶怕他做甚,有事了我擔著。」寶釵道:「如今可比不得以往亂的時候了,天下重新治理了,害了人是要喫官司的。」寶蟾道:「我知道,我不怕。」說完一掀簾子出去了。

且說金桂坐在屋子裏正在等候佳音,忽見寶蟾掀簾子進來道:「寶二奶奶謝謝你給他端的湯,特命我回贈奶奶一碗湯,是纔煮的。」金桂聽了喫了一驚,便知事不諧矣,回頭笑道:「那就多謝姑娘了,你放在那兒,我梳洗一下就喝。」寶蟾微笑點頭出去了。

金桂望着他的背影,恨的牙根只咬,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望着那碗湯思量半天,忽生一計,起身往薛姨媽房裏來,恰正見鶯兒在門口站着,笑着招手道:「鶯兒,你過來,姑娘給太太煮了一碗湯,要太太去喝,你幫我給太太傳個話,就說湯放在我屋子裏,是姑娘要我端的,我要上茅房,來不及端去了,你給太太端了去吧。」鶯兒不肯去,金桂假裝捂着肚子說:「哎喲,忍不住了,我給你一串子銅錢,你幫幫忙。」鶯兒笑着接了銅錢,興興頭頭去金桂屋裏把湯端過去了。

且說寶釵正在屋裏坐着發怔,忽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跑來道:「不好了,太太出事了!」寶釵急忙問道:「太太出什麼事了,一大早咋咋呼呼的。」鶯兒道:「纔剛大奶奶叫我端一碗湯給太太,太太喝了痛的在地上打滾呢。」寶釵聽了大驚,慌忙趕了過去,見母親狀況實在不好,忙命鶯兒去把張德輝叫來,自己趕緊泡了一碗藥茶要薛姨媽喝了,把肚子裏的湯催吐了出來。

薛姨媽吐完了覺的好受些了,但還是肚子難受,寶釵忙把他扶到牀上。薛姨媽一邊哼哼,一邊罵鶯兒道:「這丫頭竟這麼壞,給主子下毒。」寶釵道:「不是鶯兒下的。」薛姨媽道:「那是誰下的?鶯兒明明說是你煮的嘛。」寶釵急的解釋不清白,忽見金桂慌慌張張的跑來道:「太太怎麼了?姑娘怎麼給自己的娘親下起毒來。」寶釵怒道:「胡說什麼,明明是你叫鶯兒端了去的嘛,怎麼混賴我?我怎麼會毒自己的娘!」

金桂道:「哦,想起來了,早上寶蟾端了一碗湯給我,我捨不得喝,就叫鶯兒端給太太喝,沒想到裏面竟下了毒,好個歹毒的丫頭,下這麼大毒手。」薛姨媽嚷道:「把寶蟾那個孽障給我叫來。」鶯兒答應了出去了。

只見襲人、麝月也走了進來,都問怎麼了。薛姨媽道:「寶蟾給主子下毒,快把他捆起來!」寶釵忙給母親使個眼色,薛姨媽有些不解,但也不敢冒失下令,忙道:「算了,你們出去吧,不用叫他了,我身上難受的很,叫我歇一會兒。」襲人、麝月對望着出去了。寶釵忙對母親道:「寶蟾本意是毒他,是幫偺除掉這個『攪家星』,不可冒冒失失的捆錯了人,這事就算了。」薛姨媽擺手道:「知道了,你快去找大夫去,我難受的很。」寶釵急忙出去看看張德輝把大夫請來沒有。

誰知薛姨媽喝了湯後,雖是吐了出來,但身子還是受了害,不覺生出一場重病,不久就死去了。寶釵痛不欲生,和襲人、寶蟾等把薛姨媽好好安葬了,金桂自是稱心如意。

寶釵越發恚恨金桂,欲除之為後快,於是和寶蟾商議道:「他家裏有個老娘,若明打明的把他弄死了,恐被他老娘知道了要告官,如今凡有奸究作亂的都要喫官司了,還是想個計策為妥。」寶蟾道:「奶奶不用管我,我過去直把他一棍悶死就迄了。」寶釵道:「不妥。」

一語未了,只見麝月進來道:「夏家太太又來了,說給太太哭哭喪。」寶釵趕忙迎了出去,只見金桂之母一邊大哭着一邊道:「親家母,你怎麼就這樣去了,我來遲了不是。」寶釵趕忙把他請到內室。金桂母哭道:「親家母得的什麼病,上次來時不還是好好的嗎?」寶釵便搪塞道:「他是積年的老病發作了,找人調治總不見效,寶蟾,給太太倒茶。」寶蟾應了一聲出來了,金桂也趕來道:「母親來了多大會了,怎不叫丫頭來通報一聲兒。」

金桂母道:「我是來看看你來着,在山下遇見張總管,他告訴我說親家母去世了,我唬了一跳,急忙過來瞧瞧。」寶釵忙請他好好坐了細說。寶蟬悄然挨牆過來,凝眸俯首,倚窗靜聽。金桂母說了一會子,非要親去看看薛姨媽的墳,寶釵要帶他去了。金桂進了自己房裏,急忙把門關上,把偷薛姨媽的首飾從牀下翻出來,意欲交給母親帶走。

寶蟾見他把門窗關了,靈機一動,躡着腳蹤,摸壁扶牆,一步一步走到窗邊,把手指探在嘴裏弄濕,戳破窗紙,往裏面吹入迷香,金桂在裏面不覺睡倒,寶蟾放火燒屋子,燃起大火,自己去到襲人屋裏來,正見麝月和襲人在做鞋,便和他們聊了一會兒。

不多久寶釵陪金桂母回來,遠遠看見山莊着了火,嚇的趕忙跑回來,只見金桂的屋子燒的屋頂倒塌,裏面的人早已埋在下面。寶釵和金桂母大哭着喊人過來救火。

不大會兒,鶯兒、襲人、麝月、寶蟾急匆匆趕來,到各自屋裏端水救火,只鬧騰了好大會,纔把火潑滅,再一看,金桂已燒死在裏面,金桂母「兒」一聲,「肉」一聲的哭喊道:「我女兒死的不明不白,你們把我騙了出去,就放火害人,我要去告官!」寶釵道:「太太有何憑據說是我們的人放的火,偺們得一個個查問,把凶手揪出來。」因命鶯兒、襲人、麝月、寶蟾都站好了,一個一個審問,鶯兒說他和張德輝下山買東西纔回來,不知道誰放的火,襲人、麝月、寶蟾都說同在一處敘話了,一直不知外頭的事。

寶釵到火堆裏翻出一包首飾,驚訝道:「這不是我屋裏的嗎,怎麼跑這裏來了。」金桂母不覺語塞,結結巴巴道:「如今不是講這的時候,只說這火是誰放的。」寶釵道:「他們幾個都有人作證沒有放火,誰知道這火是怎麼回事。」金桂母也是沒法,只得不再提起這事,掏了銀子把女兒葬在薛姨媽墳邊,哭着離了山莊回去了。寶蟾、寶釵都暗自慶幸,從此少了障礙,都覺省心了些。

忽一日,夏家太太又來了,還帶着四個人同來。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裏,因近年蕭索,又惦記女孩兒,新近搬進京來。父親已沒,只有母親,過繼了一個兒子,姓敖名小白,一進門就亂嚷亂叫說:「好端端的女孩兒在他家,憑白被燒死了,內中定有密情。」金桂母進門也不搭話就「兒」一聲「肉」一聲的鬧起來。

寶釵、襲人、寶蟾要和他講理,他也不聽,拽住寶釵手只一攤,寶蟾上前與他拉扯起來,敖小白跑過來不依道:「你仗着府裏的勢頭來打我母親麼?」說著,便將椅子向寶蟾打去,卻沒有打着。寶釵對寶蟾半勸半喝,要他罷手。金桂母索性撒起潑來,說:「我們家的姑娘已經死了,報官也查不出頭了,如今我也不要命了」說著,仍奔寶釵拚命。

這時,張德輝帶了七八個人進來,上去撕摟開眾人,金桂母見他們人多,只得罷手。拉了椅子架起腿坐了,罵不絕口。敖小白仍罵罵咧咧的。寶釵安撫他們好生坐下,笑道:「嫂子確實是被人燒死的,須待我細細說來:此人是本地一惡霸,擁有子弟眾多,那日與嫂子在山下爭吵結了仇,他就趁空把嫂子燒死了。」忙給張德輝使了個眼色,張德輝匆忙出去了。

敖小白嚷道:「又在編排哄人了,我不信!」又吵鬧起來,說不報官就賠銀子償補。忽一粗壯漢子帶着七、八個後生惡狠狠進來道:「夏家的人在那裏?冤有頭債有主,人是我燒死的,有事沖我來,不要連累他人!」

敖小白一看此人像個橫夫惡賊,倒唬了一跳,不敢吱聲了。壯夫大喊大叫又出去了,敖小白對金桂母到裏間接耳竊語道:「偺們那是他們的對手,看來定是他們所為了,偺們還是回去罷!」金桂母竊語道:「不可盲信他們的託詞,先住下兩天察探察探,再把他們各處銀兩珠寶拿走幾許也不妨事。」敖小白點頭稱是。

二人出來對寶釵笑道:「冤枉諸位,原來是惡徒所為,敬請諒解!」寶釵笑道:「如此甚好,大家坐下細論。」敖小白笑道:「吾等大老遠來了,車馬勞頓,想住幾日再回去,要叨擾幾天了。」寶釵笑道:「談何叨擾,小事一樁。寶蟾,快給客人倒茶!」大家說說笑笑起來。

一時喫過晚飯,掌燈時分,寶蟾到寶釵屋裏聊敘多時。一大早寶蟾到敖小白客宿房裏笑兮兮道:「這位大哥,請到西邊屋裏洗漱用餐。」敖小白也不言語,跟了他往這邊來。鶯兒端了銀盆過來,敖小白剛把手探入水中,忽聽鶯兒驚叫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昨日那個壯夫帶一干後生拿了繩子向他撲來,惡聲惡語道:「剪草除根,清除後患,不可放他走了,省的他去報官。」眾人七手八腳把敖小白捆了,敖小白掙扎斥罵。

只見寶蟾引金桂母急匆匆進來,看見他們要行凶,都唬了一跳,寶蟾道:「諸位有話好好說,勿要動粗!」金桂母過來要拉扯他們,卻見敖小白已被他們扼死,大哭大嚷道:「你們這些天殺的,我同你們拼了!」眾夫上來要抓扯他,幸虧寶蟾急忙把金桂母拉了出去。寶釵從那邊趕來,看一干人追逐金桂母,忙命張德輝寶蟾好生送金桂母及同來的幾個人往隱秘徑道逃去了,不在話下。

寶釵見山莊少了礙事之人,對寶玉管的越發緊了,襲人、寶蟾也幫着寶釵苦勸他好好讀書,寶玉連出個門都得和寶釵打個招呼,因此不免煩躁起來,又無可奈何,只有順着。這日寶玉實在煩悶,要到山上瞧瞧,散散心,寶釵許他玩一個時辰就回來,誰知寶玉下山走了,寶釵急忙叫了襲人、麝月、寶蟾把他拉回山上。

寶玉大倒苦水道:「都憋出病來了,也不讓人歇個幾天。」寶釵從裏間拿出一匹絺布,用剪刀剪成兩截道:「古時候有個書生讀書半途而廢,他娘子正在織布,見他玩耍了回來,就把纔織的布鉸斷了,如今你就和那個書生一樣,讀書不用心,和這布一樣,成了廢物。」

寶玉不耐煩道:「這些故事早聽厭了,背也背會了,我不過出去玩一會兒,就拿這些來比我。」寶釵見他不聽,又請襲人、麝月、寶蟾都來說他,寶玉心想:「這些女孩兒個個都入了祿蠹之流,越發惹人厭了。」乃道:「別再提什麼念書,真真讓人堵氣,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明明是靠八股文章誆功名混飯喫,還說什麼代聖賢立言,不過是東拉西扯,裝神弄鬼,還自以為博奧,那些書生讀了一輩子死書,也沒有考取什麼功名,都把人弄的獃傻了,還說是闡發聖賢的道理。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並沒有強求人人都滿腹經綸,怎麼必要考中功名,人人都成了書獃子纔算好的了?名繮利鎖必不能安然靜怡,陷入無限奔忙苦楚,驚風駭浪。」

寶釵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沒有進取心,就只能當個庸夫了,可是一世也不明白事理,必然困惑,到老了怎能不悲戚呢?」寶玉道:「那些做官的有多少有好結果的,君主一個人便可主宰整個天下,他自己昏了,整個天下都毀在他手裏,那些官員不過白白的搭了性命。天下興亡,不取覺於你我,只在那一個人清明不清明了,他一句話要官死,官不得不死,我即使考取了功名,又能起多大作用?還是學莊子逍遙遊的好。」

寶釵道:「相公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想人間不是虛幻的,人人都要為衣食奔波,誰也不是活在幻影裏。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論起榮華富貴,雖不過是過眼煙雲,但各人一生就那麼幾十載,怎能窮困潦倒度過,這也是聖人倡導的嗎?」寶玉道:「功名猶如污泥一般,讓你我陷溺在貪嗔癡愛中不能掙出,本來人出生時都懷着一顆赤子之心,是何等的純潔,卻被污濁塵網拴住不能掙脫,實在悲哀。」

寶釵道:「聽你說來,赤子之心就是遁世離群、無責無任了,那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竟是可笑至極了,或是污濁不堪了不是?」寶玉說不過他,只是低頭不語。寶釵道:「你既理屈詞窮,那就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用功,爭取考個功名,別讓我跟着你受苦纔是,也不枉天恩祖德。」寶玉沒了主意,只得坐下拿着書本翻看。

且說雨村在金陵做州縣官,坐在衙門裏沒精打采的,想起以往在京城裏,所見所聞都比這小小知縣強過百倍,此生若就此罷休,豈不窩囊?因離了縣衙微服往街上閑逛。忽見一群人圍着一個乞丐痛打,忙推開人群過去一看,只見一個和尚被人按倒在地,面容似曾相識,再一看,竟是寶玉,忙命眾人散開。那幾個人罵道:「又與你什麼相干,想挨揍了不是?」再一看,認出是本地知縣,都唬了一跳道:「大人,這和尚偷了我們的東西想跑,大人要為小的們做主啊。」和尚扎掙着起來道:「不是我偷的,是那個賊見你們追的急了,就把東西塞給我了,我冤枉啊。」

雨村道:「既然是別人塞給你的,你還給他們,就罷了,別再提起了。」那幾個人接了東西就一鬨而散了。雨村道:「你是賈家的寶玉嗎,怎麼出家當了和尚?」和尚道:「大人認錯人了,我不姓賈,姓甄。」雨村猛然想起甄家也有個寶玉,和賈家的寶玉長的一樣,心想:「這人如今勢敗,與他說了也無益,理他做甚。」

忽見那邊有吆喝聲要路人閃開,急忙躲到一邊,甄寶玉剛剛起來,沒有來及閃開,被抬轎的上去一番好打,這時轎裏有人喊道:「住手,把那個和尚叫過來,我看着眼熟的很,問問他是誰。」轎夫把甄寶玉推到轎前,北靜王從轎裏打量半天道:「你是賈家的寶玉,我認識你,看你生的眉清目秀,就到我府上做個伴讀的吧。」甄寶玉聽了,似蒙了奇恥大辱,心想:「他把我看成賈家的寶玉,以前定是跟那個寶玉有過往來,此公定是個喜歡玩弄孌童的狗官,為我所不齒。」掙脫了抬轎的,掉頭要走,北靜王見他無心理會,只得任他去了。

雨村一邊看了,認出這人是京城的官員,因投降了戎羌,謀得高官厚祿,今日在街上耍威風,心想:「聽人說此公愛色如命,不如投合其心意,贈他美色、黃金,或可謀得一職得進皇宮。」於是急忙回去找了張如圭,和他商議怎麼賄賂北靜王。張如圭派人打聽得北靜王現住在城裏某個客棧,忙過去將美女獻上,珍寶捧上,北靜王欣然笑納,親見了雨村和張如圭,將二人官陞五級,提拔進了皇宮,雨村自然欣喜異常,暨日就帶了家眷趕赴京城應職,不在話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