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隔世桑梓情更悠,朋黨相護納尼丘。
佛音梵語尋清淨,俗世情癡覓愛愁。
權勢豪門結蒂芥,金顏仙質欲無求。
王孫情重思秦晉,轉瞬人隨寂棹游。
話說史湘雲夫婦在賈家住了兩日便要歸去。寶玉叮囑道:「如今外頭亂如草堆,你們行路也要惕防些。那些流寇什麼不搶、什麼不幹?見了二位如此裝扮,難免不動邪念的。」史湘雲同衛若蘭點頭稱是,收拾行裝就要上路。寶玉見湘雲胸佩金麒麟,忙道:「明目張胆敢帶這個,還不快收起來!」原來此麒麟正是那年寶玉在清虛觀打醮張道士獻奉那隻大的赤金點翠麒麟。自湘雲從寶玉處得到此麒麟後,一直悉心保管。嫁與衛公子後,兩夫妻也十分是和合,故湘雲鄭重拿出此對陰陽麒麟來,自己原貼身帶的給了衛若蘭,寶玉送的大些的自己帶了。衛若蘭亦解妻意,欣然接去,並時時帶在身上。
這裏衛若蘭也道:「女兒家帶這個頗為不便,我是大男人,不怕詿纍,都與我帶了罷。」不由分說取下來掛自己脖子上,霎時一對金麒麟於公子胸前耀目光輝起來。湘雲道:「你們兩個大男人也忒怯懦了,有什麼好怕的!」黛玉、探春見了,上來道:「倒不是這麼說。外頭着實不安寧,多經點心也是合該的。從此也別探的勤了,等世道好些了再來。」湘雲撅唇道:「我若是會變,就變個男人把那些賊寇殺盡。天天戰戰兢兢的,實是沒趣!」寶玉笑道:「你若通變化,豈不成了孫猴子了?」大家笑着往外走。史湘雲和衛若蘭到榮禧堂辭了賈政就回去了。寶玉仍回怡紅院作樣子讀書去了。一時無話。
因外頭盜寇蜂聚,兵戈四起,賈家眾人也不敢隨意外出。賈家私學也暫作停歇,賈政又訓導着寶玉等不可出外遊盪,都在家好生待着。寶玉等都應了。賈珍也遣散了天香樓的弋射之聚,怎奈賈蓉仍是和外面酒邀賭約的。賈珍怕他交結些不良子弟或賊寇流民,雖曾喝斥幾回,卻被賈蓉拿話頂了回去。賈珍狠心打了兩回,賈蓉竟賭氣成夜不歸了,賈珍管他不了,只得隨他去了。
賈環、趙姨娘見賈家日漸貧乏,外頭又兵荒馬亂的,賊寇裒然成集,竟有末世之兆,二人不但不憂,反慶幸否極泰來,他們也好大展拳腳,便和園子裏一些奴僕結為一黨。更有趙姨娘之內侄錢槐,因他有些錢勢,父母現在庫上管帳,他本人又被派跟從賈環上學,瞅着時運不濟,便要興風作浪,伺機胡亂作為,從中撈些益處,故這一干人連同馬道婆成日喫酒聚賭,唧唧咕咕的待風而動。鳳姐一時有所察覺,也不過罵賈環幾句,說他不長進,亦不能多做強求,日久也便不復提起。賈家各處暫時無話。
不覺又過了一二年,賈母、王夫人的孝期滿了,園中又操心起眾子弟小姐的婚事來。當下已是初冬,剛過了重陽。鳳姐和尤氏見園中各房有年齡大了的小廝、丫頭都讓他們自行嫁娶,又提起官媒婆送來的幾個貼子,皆是幾家王侯公子來求娶探春、惜春、黛玉的。
鳳姐道:「林丫頭已許了寶玉的,自然不用提。探丫頭、四丫頭、四姐兒、喜鸞等皆有份。還有幾個貧寠戶,不過偺們醵資幫襯些錢罷了。」尤氏一提起惜春便拊手道:「哎呦,饒過我罷,我不碰四丫頭這釘子,要說你去幫着說去。這丫頭成日裏鬧着要剪了髮做姑子去,冷言冷語的,驕傲的很!你說一句,他能接上一百句。句句是大道理,又句句傷人的心,你幫他他還不領你的情,反說你害他。」鳳姐道:「我也聽說了四丫頭不好處。如今是姑父當家了,大太太也時時操心。我不敢見大太太,時時給人臉色看,還是交給姑父說去罷,我也辦不了。」尤氏道:「神威將軍戚老爺的公子看上了探春,要來提親。那一年給蓉兒媳婦辦喪事,戚公子來過。他父親屢次立下戰功,他也襲了武官,為朝廷打仗出力,過不了幾年就陞官加爵了。如今他家的勢頭不比偺們差,能看上探丫頭也是他的福氣。」鳳姐道:「果是個好姻緣,我也替探丫頭高興。」
於是別了尤氏,立等着回去同賈璉商議。剛至門外,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說有夏爺爺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大老爺要二爺過去一趟。」鳳姐笑道:「知道了,你去罷。」心裏盤算道:「他又不大來府裏,敢是宮裏有甚麼事?」不敢耽擱,急忙進來告與賈璉。
賈璉匆忙穿戴齊整,往賈赦這邊來,卻見夏守忠同賈赦、賈政坐着說著甚麼。賈璉進去施禮坐在一邊。夏守忠道:「前日貴妃娘娘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裏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准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着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夏守忠喫茶畢,纔辭了出去。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商議遣誰去看視,因賈母、王夫人俱亡故,只得派了邢夫人、鳳姐兩個進宮看望。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餘輛大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
次日黎明,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着呢。」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陪邢夫人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帶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男丁各自登車騎馬,跟着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只到戌時邢夫人、鳳姐纔回來,將會見元春所見所聞說了一遍。
原來元春因國事辛勞累成小恙,說國之東南有一島國屢屢侵犯海疆,另有戎羌覬覦,黃巾赤眉一干流寇造釁,聖上驚慌無措,又無人肯出頭迎敵,只得自告奮勇為聖上分憂,親上戰場鼓舞士氣,因多日奔波勞苦,不覺病倒,此回千叮嚀萬囑咐,趕緊把眾公子、小姐的親事辦了,自己也甚為關心寶玉成親立業。
賈赦、賈政聽了,都哭了一場,心內不免鬱結。賈政泣道:「偺們家尚是大不如前,出的多進的少,本已是煩心,又出來諸多國殃,怎不讓人心悲。」回去多飲了幾杯酒,又哭了幾場。
鳳姐因諸人親事去找賈政商議,先提及黛玉,賈政喟嘆道:「家事、國事都讓人撓心,既然有人求娶黛玉,就讓他求去。怎麼還掖着藏着的?這丫頭也大了,難道要在偺家住一輩子不成?快給他找個好人家嫁了罷,偺不過多添一副妝奩。」鳳姐道:「老爺所思與老太太、太太不同。太太估量着寶玉是個倔強不聽人勸的,雖說寶姑娘也勸了多回,可寶玉抬腳就走。想來寶姑娘降不住他,他也不喜歡寶姑娘。」賈政道:「誰說娶寶釵了,那孩子就會人前能說慣道的,看人臉色行事,心裏丘壑可深着呢!商賈家的孩子心機都深。再說他哥哥嫂子都不良善,沒準成了親後就跟他們學壞了。」
鳳姐納悶道:「那老爺選的是誰?」賈政道:「都這個時候了,所見所聽皆是怵目驚心,如今也顧不了小兒女情態了,為家事着想,我看好一人,與偺家是世交,也是官宦人家,現在偺家住着。」鳳姐想了半日想不出人來,賈政道:「就是妙玉。」鳳姐詫然道:「他不是出家人嗎?老爺怎麼提起他來?」賈政道:「他不是出家人,當初只是身子弱纔帶髮修行,要不是為了留給寶玉,當初我也不會同意他住在偺家。年齡大幾歲又何妨,女孩子大了更知冷知熱,豈不好?」鳳姐道:「這倒也是,只是林丫頭和寶玉好,老爺也應該有所耳聞。寶玉離了他不知又要怎麼樣呢,何不順了兒女的心意,成全了他們?」賈政思量半日道:「也是,不如這樣,等我派人先找妙玉提提親,看他願不願意。若是他不允,仍叫寶玉娶林丫頭罷。」鳳姐點頭稱是。
一時又提起惜春來,賈政不覺動火道:「這孩子越發執拗不懂事了,好好的出什麼家?我去找他說去,若不聽就好好打一頓,把他慣的都不知天高地厚了。」鳳姐道:「還得老爺纔說的服他,西府裏沒人說的動他。」賈政道:「巧姐提好了沒有,想好人家了嗎?」鳳姐道:「還沒有,璉二爺挑剔的很,拿來幾個庚貼他都不適意,要說好的。還是等等罷。」賈政拈鬚稱是。
鳳姐見沒有他事就告退了,恰在路上遇見了費婆子,賈政向來鄙厭此人,知道他專好興風作浪,因懶得理他,掉頭往另一條路徑走了。
且說費婆子遠遠看見鳳姐往那邊去了,正要趕去打個招呼,忽見嫣紅從那邊過來了,因笑道:「我去找大太太說說,廚房裏益發不像話了,主子要喫南菜,他們就藉故說家道艱難,沒有可做的,上頭埋怨,下人抱怨,瞧瞧家裏如今喫的都是什麼,跟那些小門小戶一樣了,那裏還有公府大家的作風,定是柳家的私自把好菜都藏匿獨吞了,待我找大太太去,看他怎麼說。」嫣紅笑道:「倒不是這樣說呢。」正說著,忽見傅試家的兩個老婆子來給邢夫人請安,費婆子陪了過去。
那兩個女人因邢夫人正睡晌午覺,就與費婆子說了一聲兒回去了。嫣紅問道:「這是誰家差來的?」費婆子答了他,又道:「好討人嫌。家裏有了一個女孩兒生得好些,便獻寶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誇他家姑娘長得怎麼好,心地怎麼好,禮貌上又懂事,說話又簡絕,做活計手又巧,尊長上頭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極和平的。來了就編這麼一大套,常常說給老太太聽。我在一旁聽着很煩,真討人嫌。偏偏我們老太太愛聽那些個話。老太太也罷了,還有寶玉,素常見了老婆子便很厭煩的,偏見了他們家的老婆子便不厭煩,你說奇不奇?前兒還來說,他們姑娘現有多少人家兒來求親,他們老爺總不肯應,心裏只要和偺們這樣人家作親纔肯。一回誇獎,一回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說活了。」嫣紅聽了笑道:「老太太這麼喜歡,要是還在,說不定就給寶玉定了呢。」費婆子冷笑了一聲不言語。
正說著,只聽見上頭丫鬟道:「大太太醒了。」嫣紅趕着上去,費婆子也上來把傅試的婆子來提親的事告訴了邢夫人。邢夫人叫來賈璉,亦告訴了他。
且說賈政正坐在椅上養神不語,忽見賈璉進來道:「纔剛有老爺的門生傅試派了家奴來求親,說是他家有個妹子人品不錯,想與寶玉說親。」賈政道;「我早知道他家有個妹子叫傅秋芳,遠近皆讚,這些人不過是看中了這邊的勢力,也不顧得什麼顏面了,家家都搶着來說親。你過去打發了他,就說寶玉已經定下了,叫他們的人死心。」賈璉答應着出去了。
鳳姐又去尤氏那兒議事。掌燈時分,方回自己房中,又命平兒拿着石青刻絲灰鼠披風,豐兒打着燈籠,一同走出門來。只見冷月淒照,霜風漸緊,庭榭冷落,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唿」的一聲風過,吹的黃葉輕舞,棲禽宿鳥驚飛。鳳姐只覺身上發噤,跟平兒要過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忽見茶房窗下幾個人影鬼鬼祟祟,屑屑嗦嗦,象是幾個小廝模樣,忙喝令站好。那幾個人回頭見人來了,慌忙逃散了。鳳姐立眉怒道:「園子裏不管不行,賊都漸漸的來了,明兒得好好查查。」平兒道:「近來常聽奴才們抱怨說家裏拮据的很,月錢也不按時發了,還減了一半,因這個緣故,偷東西的也多了。」鳳姐嘆道:「就是多派些人也查不凈了,窮極思亂,即便再有能耐,怕也治不好了,不如交給大太太管去,他的本事強些。」平兒笑道:「依我看,奶奶斷不可推三阻四,大太太未必有法子轄治住這些人,還得奶奶多操心,不然園子裏越發亂套了,也越發難管了。」鳳姐想想在理,便道:「老太太、太太已經仙逝,那些主子爺們沒幾個操心的了。我再偷閑不問,家裏怕是早晚出事。」
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幾個老婆子也接着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賊了!」鳳姐、平兒唬了一跳,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齊聲喊起來。平兒道:「不好了,必是遭了賊了。都是環兒、芹兒招接外頭的人聚賭,又引來了賊。」正說着,只見林之孝帶幾個男人手執木棍站在院內,吆喝拿賊。上夜的道:「上屋裏的東西都丟了,這裏有好些人上了房了。」大家一齊嚷起來。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衆人用力持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牆過去,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裏接贓。原來是賈環的跟班錢槐在那裏候着,已經接過好些。林之孝與衆人喧嚷着追了上去,抓住錢槐幾個,餘下的都從西南角門跑了出去。一時鳳姐由林之孝家的跟着進園查點,有幾處鎖頭擰折,房門大開,林之孝家的將燈一照,進內一瞧,箱櫃已開,鳳姐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都是死人麼,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麼?」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說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求二奶奶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偺們先到各處看去。」鳳姐忽一陣頭暈目眩,平兒急忙扶了,回頭對林之孝家的道:「你們去回大太太,二奶奶身子不好,先回去了。」衆人都低頭答應了,鳳姐因和平兒回去,想起此事甚是駭人,乃和平兒擁被商議到半夜。
第二天便叫來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賴大家的,召集在議事廳道:「近來園裏丟失不少東西,有幾家來抱怨的。因外頭不寧,恐家裏的奴才們學壞了,也跟着偷東西,故請嬸子們幫着到各處查查。」眾婆子都笑着稱是,於是派了慶兒、昭兒、隆兒、住兒等家奴到園子裏挨個去查。忽有人報:「大太太來了!」鳳姐變了臉色,急忙起身去迎。
只見邢夫人由兩個丫頭陪着走來,拉了圈椅坐下,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我纔跟他們說了過兩天查查園裏的賊,你這就搶在我頭裏把事情攬完,往日老太太太太信任你,叫你管事,我不能不依。如今老太太太太已不在了,這家裏如今我說了算。我看你身子不大好,就回去養着罷,以後不用操家裏的心了。」鳳姐紅了臉笑道:「大太太說的也是,我這就告退。」邢夫人道:「慌什麼,再坐一會。」鳳姐笑道:「不坐了,我還有事。」忙和平兒匆匆出去了。
邢夫人望他去了,冷笑一聲對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賴大家的道:「看把他能的,好象人人都沒他巧,一家子就看到他上躥下跳的,就他能管家了。」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賴大家的都笑着不語。邢夫人則道:「往後有事都來回我,不用找璉二奶奶了。今兒這事也不大,你們看着辦了。」說完起身恝然而去。
林之孝家的笑着對周瑞家的、賴大家的吐吐舌頭道:「都走了偺自己想點子去蕆事,大太太也不教着點,走的恁快。」都笑着去各處查辦。
且說鳳姐含淚回到住處,對平兒訴道:「我是喫飽了撐的去攬這些事!讓那些奴才罵不說,連上頭也得罪了!我往後也懂的惜福養身了,世事不問,倒落個清閑自在!」平兒道:「奶奶別生氣,身子要緊。」鳳姐一挺身道:「又生氣什麼,我也犯不着生氣。」一時無話。
誰知自上回張半仙驅邪逐魔之後,賈家人口還是中了邪氣,病倒一半,賈政直罵張半仙同那六安道士一樣是江湖騙子,成日着急,忽想起妙玉論才華、人品也是神仙一般人物,忙令林之孝家的將他好生請來。
妙玉本不願來,只因櫳翠庵有兩個婆子也染疾病倒,妙玉怕病疫蔓延,秧及庵內,便由林之孝家的陪着,不顧天色已晚,趕往榮府去見賈政。正見賈政同賈珍、賈璉、鳳姐在榮禧堂坐着。賈政命眾人迴避,獨留鳳姐及幾個女眷迎候妙玉。
妙玉先把一疊符咒交與丫鬟,讓他貼於病人屋內,又將些藥丸令人散發給眾人服下道:「不久眾人即可痊癒。」又說了一會子話便要告辭。賈政忙笑着留道:「妙公慢行一步,還有一事相求。」妙玉笑問何事。賈政道:「人皆稱妙公會占卜,想求妙公為敝府搖上一卦,算算未來吉凶。」妙玉謙讓道:「貧尼實在力拙才疏,怕是惹人恥笑。」賈政再三央求,妙玉只得占上一卦,遂得一雷火豐卦,須看第六爻辭。妙玉不覺面色大變,知道不吉,又不便直言,只好支支吾吾道:「此卦主人口平安,家旺業旺。貧尼庵裏還有事,先告辭了。」
賈政忙命林之孝家的送他回去。妙玉同林之孝家的走了一會子,便要其止步並速往那邊忙發送藥丸諸事。林之孝家的笑着要他一路小心,把燈籠給了他,自己往那邊去了。妙玉打着燈籠邊走邊想:「剛纔所搖之卦乃家亂亡散之象,甚是不吉。或許未必靈驗,還是別過慮了。」因又藉著月光匆匆往回趕,剛路過瀟湘館門口,隱約聽見有人彈琴吟道:
寒霜染盡牖前盆,秋意成吟念故魂。
曲奏子期訴易鬱,歌哭慈父覓難尋。
思憶萱親輾側睡,排遣愁緒愍惻心。
中庭淒步彈琴瑟,感懷觸緒望星津。
月影斜橫碎心炳,杳望家山伴夢行。
千里沉吟風露滲,萬種慮念嘆古情。
遞嬗時序悠長夜,飄逸修篁寂寞庭。
斑影婆娑習古句,一斛珠淚嘆飄零。
(按:過錄本脫漏一句)
人生斯世若輕塵,寐意耿耿眷古人。
花落羅衫拂拭跡,月移房壁照射琴。
紅枯綠暗萎花色,青重黑濃桂魄輪。
今夜弦中思離意,軒窗明月瀉竹林。
妙玉聽琴聲幽咽,音韻淒清,聞之令人惆悵咨嗟,詩句蒼涼悲惘,頓生紅粉時乖命薄之嘆,想着此關乎人之氣數,頗為不吉,不可再吟讀下去,忙敲門要進院出面阻止。
原來黛玉因賈母、王夫人去世,家裏蕭索,如今賈門病倒一半,更兼父親是九月初三歿的,忌辰剛過,心內傷感,難以入眠,便坐在密密的青翠竹林裏撫琴吟詩,訴悲解憂。卻見紫鵑開門,引一人進來,藉著朗月一看,那人恍似仙宮天女,容貌雅俊,氣質風流,原是櫳翠庵的妙玉,黛玉怔了一怔,忙笑着往裏讓。妙玉見竹翠月明,佳人撫琴,甚是清幽雅緻,真似妙手所繪俗世罕見的一幅佳圖,笑道:「我因聽琴聲窵遠悽苦,詩句悲涼,故趕來勸住,原來是林姑娘在撫琴。」兩個在月下站着,妙玉笑道:「姑娘所彈莫非《猗蘭操》乎?」黛玉笑道:「正是。詩仙親降,稍有怠慢,望請恕罪,能否入敝舍一坐?」妙玉笑道:「承蒙盛情,如此清雅月色,豈可辜負?古詩云:『絕代有佳人,日暮倚修竹』,如此月色、翠篁、佳人,豈不比悶坐深戶強?」黛玉笑道:「詩仙過譽了,吾乃塵世中極俗、極愚的一介草木,怎敢冠以佳人名號,卿纔是極尊貴、極清雅的仙界佳人。猶記那年中秋節月夜聯詩,詩仙不出則罷,一出則竑句驚人,令我等感佩稱賞。」妙玉笑道:「姑娘之才賽我十倍,我是狗尾續貂,自不量力罷了,姑娘出身詩書高門,貌比西子、羅敷,又有滿腹錦繡,可謂人中翹楚也。蘇州自古出佳人,果真不錯。」
黛玉笑道:「此言差矣,妙卿纔是天外天,人外人,我等望塵莫及,能與妙公共處,可謂人生一大快事,素聞妙公玉貌仙資,熟讀彌繁典籍,飽學先哲之典謨,今日見了,果覺風神高邁,容儀俊爽,弘雅有遠識。愚尚有諸多不解之天地人情要向妙公討教,望妙公那日清閑了,對愚不吝賜教。」妙玉笑道:「言過了,鄙人聞君博學稽古,雅曠有智,克己恭儉,文詞俊茂,無矜滿之色,居守仁順,率行敬讓。今聆聽君妙音清韻,沁人心脾。又聽君一席話,言辭懇切,博引古今,精析理義,令人感服!你我二人相見恨晚,倒恰如知己。姑娘寄人籬下,未免多愁善感,若能放開心懷,把世事煩惱置之度外,則是於神於體皆有益處,鄙人所言若有冒犯之處,望請體諒。」黛玉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我既是惺惺相惜,不必顧慮,可敞開心懷,高談快論,指出各人品性弊失,卻是好事,妙公論才氣、地位,無人不服,因何閉關自守,獨善其身呢?」妙玉笑道:「非是我不食人間煙火,乃是人心險惡,不得不防,這些世俗貪得無厭之輩,終日所想無非是權錢功利,看你有可用了,纔趨奉於你。這都是些無羞小人,即是清潔孤高之軀,與他們相處久了,亦難免浸染了俗世惡臭,故而我不肯到那名利場所遊逛。」黛玉聽了,甚是佩服,屢屢點頭稱是。兩個談敘良久,妙玉見時已夜深,便向黛玉告辭。兩個依依惜別,妙玉又返回庵裏去了。
話說賈政叫來寶玉,要他好好坐着:「別慌着走,有要緊話跟你說。」寶玉低首不語坐着,聽他指示。賈政道:「你也不小了,該成家了。我已選好一個人,正要派人去求親。」寶玉心裏「咯噔」一下,心想:「不妙,父親竟提起此事。卻不知看中了那個,若不是林妹妹可如何是好?」因道:「父親別逼孩兒纔好,寶姐姐我不會答應的。」
賈政道:「誰說是他了,是櫳翠庵的妙玉。」寶玉喫了一驚不小,竟不知何言以對。賈政道:「我知道你喜歡黛玉那孩子,只是我覺的妙玉比他強。故思來想去,還是選了他給你。」寶玉道:「孩兒不依,除了林妹妹我一概不允。」賈政怒道:「這事可由不得你,你死心罷!我想過了,妙玉為妻,黛玉為副,都嫁給你了。你不應允就滾出這個家去,我們恩斷情絕!不肖的業障,你還想着以後為所欲為,恐怕難了。立等就派人去提親,你給我待好了。」說著起身出去了。
寶玉魂神俱失,垂頭喪氣往怡紅院來,一進門就坐在桌邊趴着不語。麝月見狀,不覺詫異道:「又是誰得罪你了,魂不守舍的。」寶玉擺手叫他別嚷,說要靜一靜。麝月便不插言,到裏間去了。寶玉在屋裏轉來轉去,一會兒又寫又撕,一會兒又唉聲嘆氣着,折騰了半天,仍是沒有頭緒,索性躺牀上發獃去了。
且說那邊賈政找來林之孝家的,命他去向妙玉提親。林之孝家的怔了半日道:「寶二爺知道不知道?」賈政不耐煩道:「他早知道了,不用管他,你只管去。」林之孝家的只得往櫳翠庵來。
妙玉正在院子裏修揖花木,忽聽有人敲門,忙命侍女去開門看看是誰。侍女從門縫裏看了半天,也不敢開門,只回來告訴妙玉道:「是個婆子,可能是他們府裏的女管家。」妙玉頗為驚訝,忖度半天道:「我向來不和這些俗人打交道,今兒前來拜訪,定是有什麼世俗禮尚往來,真真討人嫌。莫要開門,叫他回去罷。」侍女應了一聲往門縫裏喊道:「師傅說了,他不認得你,叫你回去。」林之孝家的笑道:「是老爺叫我來告訴你們師傅一聲的。」妙玉已站在門旁聽見了,想了半天便叫侍女把院門打開。
林之孝家的笑着便要入院,妙玉認出是管家的婆子,笑着讓他進來道:「大娘今日大駕光臨,卻不知所為何事。」兩個到裏面去說,侍女自去別處走動。妙玉要給他倒茶,被林之孝家的笑着勸住了道:「我不過受命前來告訴一聲的。」妙玉便問何事,林之孝家的笑道:「老爺說了,寶二爺也大了,該成親了,想託我問師傅一聲,若是下了聘禮來向師傅求親,師傅可願答應?我們也不急着要回音,師傅可以考慮幾天再回話。」妙玉聽了,臉上紅暈一團,嗔道:「大娘不可唐突,貧尼可要惱了,此話實在無禮!」
林之孝家的笑道:「又不是我的意思,是老爺的意思。三天後你派個丫頭來我們那裏,找我告訴一聲就行了。我也不多打攪了,師傅告辭!」說罷起身便走。妙玉獃怔坐着不語。等侍女來了,告訴他:「人都走了,怎麼還愣着?」妙玉方起身往東禪堂裏去,低頭想着,身子漸漸的退到牀上,向裏躺着默不作聲。
林之孝家的返回榮府,看見賈政正和寶玉在書房裏爭執。寶玉滿臉是淚哭個不住,見他來了,兩個忙不則聲了。林之孝家的告與賈政說已去了櫳翠庵。賈政說知道了,要他先回去。林之孝家的轉身走了。賈政怒道:「別爭了,既然黛玉為副,還不是嫁給你了,正庶就那麼重要?」也不容寶玉多說,離了書房出去了。
寶玉只得返往怡紅院來,躺在牀上,思索半日,心想:「林妹妹的風流氣度雖與妙玉旗鼓相當,若論品貌確不及妙玉,妙玉乃天上仙女一般人物,出身高門,本是攀求不得,只是如今他宦門凋落,徒留尊敬與眾人,他那詩才連林妹妹等皆不及,如此種種,妙玉倒佔了上風。父親逼我求娶妙卿,據我想來,定是近來家底空了,連奴才都不聽使喚,偷東西典當了,父親想他尚有從家帶來的珍寶古玩遺產,故有了心思,我對他也有幾分情意,若與父親違抗,必然喫虧,不如順着父親,答應求娶妙卿,雖說林妹妹屈居第二,然今生我們能結成姻緣,長相廝守即可,至於名分,又有何要緊?他二人若齊助我持家,倒是妙事。即便妙玉不嫁,我此生也不止一妻一妾,貧民小戶尚娶妻多人,何況我本是榮國府公子哉。」如此想着,心裏暢快了許多,只是妙玉如此尊貴,萬不可唐突了他,須寫一封信,討得他的芳心纔可。
且說周瑞家的、賴大家的查了一天,查出是趙姨娘的小廝趁着天黑到各處偷竊,來回邢夫人說已捆了三個關在馬圈裏了。邢夫人命每人打四十大板子,扣兩個月的月錢,再關兩天後放回。
周瑞家的、賴大家的應了,回去叫來幾個奴才,拿着棍棒往馬圈這邊來。卻見趙姨娘、賈環和錢槐及幾個小廝正在給三人鬆綁,忙喝令道:「快快住手!你們是想攪亂家法嗎?真是胡來!」賈環怒道:「怎麼是胡來,你們抓錯了人就不胡來?」趙姨娘道:「昨兒他們都在環兒屋裏樗蒲擲色子玩,那裏又出去偷東西了?」周瑞家的道:「別打圓場抵讕了,今兒都查明白了。就是他們三個偷了不少東西,想賴也賴不掉!」趙姨娘嚷道:「我們的人都是些賊不成,只是不知那些剋扣月錢的怎麼論。我們不服,要找老爺問問。你們做出來的事都夠使了,放重利貸,偷主子的錢。蓋園子那會你們也沒少剋扣銀子,這會子裝什麼好人?」
周瑞家的怒道:「看你是個主子,我們不跟你吵,如今我們奉大太太的命來處置這幾個賊,你們只站在一邊別妨礙着纔好。」誰知趙姨娘、賈環和錢槐等人硬是攔着不叫打人。賴大家的忙小聲告訴一個小廝,要他到那邊去回大太太去,這裏仍和他們吵鬧。
不多時,邢夫人帶七八個小廝來了,罵道:「誰再敢攔着擋着的,一律責打,沒有王法了,都要反了不成!」趙姨娘上前正欲評說,卻被邢夫人指着鼻子罵:「瞎了眼的婆娘,黑白不分,成日裏吵吵鬧鬧的也不害臊,還不快滾回去!」趙姨娘、賈環和錢槐等人悻悻的走了。
邢夫人忙命開打,一時棍棒交加往那三人臀上打來,打的三人哀哭討饒,呼爹喊娘。趙姨娘、賈環和錢槐等人遠遠聽了,都咬牙罵道:「別高興太狠了!將來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就知道偺們的厲害了。」說罷拂袖而去。邢夫人趕往寧府來,恰有小廝告訴了賈政。賈政也急忙趕來看看,正與邢夫人打了個照面。邢夫人便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賈政聽完氣的直罵:「這婆娘真是混帳,想反了不成?近來奴才越發難管了,這還了得?」因又罵環兒、錢槐等人。
邢夫人因要回去歇着先走了。賈政叫了兩個小廝去把趙姨娘、賈環叫到他那裏去。小廝找了半日沒有找到,恰在榮府門口遇見寶玉和茗煙,便問可曾見過賈環。寶玉說未曾看到,那兩個小廝便轉身走了。
寶玉從懷裏取出一封信箋讓茗煙到櫳翠庵交與妙玉。茗煙興興頭頭往櫳翠庵趕來。及至門前,只往那門縫裏一投就轉身回去了。妙玉的侍女看到信箋,忙揀了回禪房交與妙玉。妙玉正躺着不語,見信箋遞了過來,隨手接了拆看,只見上面寫道:
「濁物久慕蘭姿仙才,不敢褻瀆。小姐乃金玉之質,小生則係不才之身,鳩鴆豈近鷹鷙?然達誠申信,願結秦晉之好,恕吾直言冒犯,多多見諒,敬待佳音。檻內人怡紅院濁玉沐浴謹拜。」
妙玉不覺獃了,臉上作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起身往門外走去,心裏仍是怦怦直跳。繞過河灘,轉過幾間茅檐,逶迤穿過一條小徑,過了橋,身子恍恍蕩蕩的,竟往那山上走來。四顧一望,卻見蘆花飄舞,水邊幾個小鬟垂釣;竹橋雅緻,有個公子獨立,仔細一看,不是別個,正是那傳信之人在那裏發獃,不覺羞紅了臉要退回山下。偏被寶玉看見,忙快步追了過去。不多時追上,喘吁吁道:「妙玉姐姐莫跑,濁玉這廂有禮了。」妙玉又轉身往山頂來,寶玉隨後緊跟。兩人站在山上四顧遠望。妙玉也不言語,臉紅暈着站着。兩人四目以對,似有無限言辭不能盡述。
半晌,妙玉纔快步下山去了。寶玉追了多時,無奈東繞西轉已是不見,只得轉頭往怡紅院方向去了。妙玉回到櫳翠庵,和侍女聊敘賈家之事。先是談些人口家事,再談及有幾個公府子弟。侍女道:「聽人說他家有個含玉而生的公子,性情古里古怪。那一年為了一句林姑娘要回姑蘇的頑話,竟變的癡癡傻傻的,人家都說是為了他的姑表妹林姑娘病的。人人都說他和林姑娘是一對呢。」妙玉往日便知寶玉和那黛玉親密異常,經侍女提起寶玉為黛玉瘋癲一事後愈發感嘆。
妙玉獃了半日道:老爺派人來求親,定是改變主意,要寶玉棄黛玉而另擇。吾覺不妥,何必又壞人家佳姻,況那日和黛玉在月下一番細談,更覺自己不及他,若能成全他和寶玉的姻緣,也是一件功德之事。」侍女見妙玉半晌不言語,便問他所思何事。妙玉道:「明日離了這裏乘船往東南而行。」侍女不敢多言,只得遵命。
次日天尚未亮時,趁着園裏人都還睡着,妙玉即收拾了行裝和幾個侍女急忙離了賈府。妙玉不敢走那鬧市,怕遇着流民,只沿小道往江邊走來。江上薄霧未散,有個艄公在江畔繫攬繩,見他們幾個要坐船,忙招呼他們上了船,划動舟槳。妙玉站在船頭,望着遠遠汀洲迷離,天邊模糊可見半輪殘月,江上冷風吹起衣襟,妙玉不覺有些淒冷感傷。再回頭望望江岸,愈行愈遠,漸漸看不見了。
且說寶玉回到怡紅院,賈政又來逼他找妙玉求親,見寶玉回心轉意,因笑着派林之孝家的再去櫳翠庵提親。誰知林之孝家的到了那裏,卻見人去庵空,回來忙告訴賈政知曉。賈政、寶玉甚感意外,都獃住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