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骨肉泯良女落風塵 貴賤失惡奴劫浮財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回前批:白骨疊重誰人收,新鬼舊鬼聲啾啾。千秋遺恨一捧淚,京邑零落草木朽。】

題曰:

繁花落盡葉風階,躲難趨吉衆貫列,
骨肉相剝緣偶幸,末路評世淚染血。

【千秋歲 數聲鵑啼,又見春暮起,馧馞卉萼嬋媛聞,呼卿人夢囈,永難忘,須臾際會侶仳離。猰貐比兵賊,餓民潺湲徙,城壅蔽,情何依,心悒愆尤聚,憤懣千千詞,闃寂時,別鄉夜深軒靜倚。】

話說賈蓉、賈薔帶領一路強賊大叉步朝賈家而來,隊伍正在街上走着,忽然迎面笑嘻嘻走來一女,擺着手兒喬模喬樣喊道:「大哥哥、弟兄們辛苦了,小女子趕來投奔了。」蓉、薔、薛蟠惑然一看,原來是個妖佻女子,乃是多姑娘也。

賈蓉囅然笑道:「此女乃是個虎中美女,淫賤無羞之徒,恰好隊伍裏弟兄們都欠缺娘子,那十二個戲子又傲慢的很,幾十個分一個,他們還挑三揀四的,時時隔氣,此女是個情場使慣了的,一個人可應付諸多,就納歸隊伍吧。」薛蟠不等說完,乜着眼嘻嘻笑着跑上去擁抱多姑娘道:「老相好,想死大爺我了,快做個嘴。」多姑娘果真把嘴迎了上去,又跑至隊伍裏摸摸這個,親親那個,弄的眾人都狂笑不休,個個上來去抓弄於他,多姑娘因丈夫不知去向,無處投奔,故趕來加入賊幫,瞅準機會想撈些便宜,又可填補些淫慾,卻是佳事。

話說黛玉不敢妄自走出瀟湘館,怕與賊寇逢迎,只是問問紫鵑外頭怎麼樣了,紫鵑說:「園子死了不少人,好慘!」黛玉聽了,心有所觸,握帕子頻頻掩泣,對紫鵑道:「那些人不知那來的虎狼心腸,對人這般凶毒,弄的人心裏五味雜陳了。上天有好生之德,百姓沐天地之恩,本應仁德待人,然民眾多逞一時之快,喜好凶暴損折之事,雖有天神地獄因果報應之懼,然又有幾人看見神了,故眾人不信世上有鬼神,因而越發恣意放肆起來,竟有快意之感,施暴於人,己無不適,他人體痛,吾覺甚樂,壞人之倫常,損天物、折美景,煮鶴焚琴,何其快意,何其僥倖,故賊寇多樂於行惡積禍,實乃藐視天神,敗壞倫常,此其一。其二,賊人真的四處作惡,卻自覺阻礙不通,畢竟他人有何罪責,卻遭殺戮,又己方賊友多有死傷,日日覷着敵我死死傷傷,皆非正義,恰是違背天意,善惡正邪,攪在一處,情情恨恨、偏偏相牽,糾結迷惑纏繞心頭,苦痛寂寥無盡掙扎,本欲以暴覓歡,到頭來還是拿了己矛,戳了己盾,卻是何必當初悔亦晚矣。誰說男兒皆聰慧?殺伐者持以正道,坦然自在,行暴者不合禮儀仁義,必然迷惑刺心。」

紫鵑道:「姑娘所說恰是如此,只是這世上未有後悔藥可喫,誰也不能預見未來,歷練多了,心緒也凌亂浸染諸多,又有幾個人知道知難而退見好就收呢。」正在談論,忽見春纖進來道:「平奶奶來了。」黛玉急忙迎了出去,平兒笑着進來,問黛玉身子可好了些,黛玉笑着說好些了,因同平兒商議,把園中眾多族中子弟趁夜從角門放出去,先在外頭避禍多日,等他日家裏太平了,再讓他們回來。眾子弟應允了,都打扮成小廝模樣在半夜往寧府南角門往外走,誰知道外頭埋伏了甚多流寇,抓走兩個,有幾個拚命奔跑,逃了出去,餘下多人仍然回來了,對黛玉說了,根本不好出去,黛玉聽了甚是焦慮,成日傷感落淚,病情愈發加重了。

平兒趁亂由王仁、旺兒及幾個小斯護着,帶着巧姐欲從賈府西南角門偷偷逃出去,無奈早有流寇隱藏門外,只好叫人找了軟梯翻牆過去。此去投奔的地方,平兒早就暗暗盤算好了,就是離府不遠莊子上姓周的一個地主,其人家資殷實,雖是一介鄉紳但極通文墨,風雅不俗,早年就與賈政相契合,並有一子,名周新賢,愛如珍寶,自小喜讀聖賢書,整日舞文弄墨,小名世示,文采極好,本欲求取功名,可惜時值末世,難以施展一身才學為國分憂,每日家咳聲嘆氣無可如何。周鄉紳因見巧姐年歲與其子相近,也曾向政老暗明此意,無奈賈璉自視甚高,不找個王孫公子誓不罷休,從未把個土財主放於眼裏,只能作罷。因時下淑德賢良女子越發難尋,其子自今仍未娶親。此事政老與鳳姐說過,故平兒知道底裏,如今賈府遭難,平兒便想到周家也是巧姐個好歸宿,便帶着巧姐,搭上軟梯,王仁先攀看上去,意欲牆外接應巧姐。

話說趙姨娘、錢槐一夥在園中遭逢一路人馬,乃是柳湘蓮、冷子興率領的道人及強梁匯成的隊伍,都是為賈家餘財而來。兩派在園中打的昏天暗日,一時分不出伯仲。

賈蓉、賈薔帶另一路強賊在院門外尚未入進,推門久久不開,從門縫裏一探,看到已被重重石頭堵住。正在叫罵,忽聽園內殺聲震天,似有千軍萬馬在裏邊征戰,都甚為詫異。賈蓉道:「定是趙姨娘那起狗賊在裏面混攪,此時進去未必得益,不如撤了回去,等他們都散了再來不遲。」忽見牆頭上慌慌張張翻下一人,背着包裹,拿着軟梯,認出是鳳姐之兄、巧姐之舅王仁,忙命眾賊把他揪了過來。

王仁嚇得渾身發軟,兩腿打轉,哭道:「蓉哥兒,念在偺都是親戚,就放了我吧!」賈蓉笑道:「放你也不難,你只把家裏銀錢所藏何處交代的清清楚楚,就沒你什麼事了。」王仁道:「我那裏知道?須問老爺太太們。」賈蓉道:「那我留你也沒有用了,就殺了吧。」王仁大罵道:「孽賊!你就想着偺家的銀錢,連骨肉親情都不要,你還是人嗎?」

忽聽牆頭上有人哭喊:「舅舅,我下不來了,快來幫忙!」眾人一看,只見旺兒扶着巧姐騎在牆頭上。賈蓉心內一動,喊道:「哥哥救你下來!」於是叫幾個弟兄過來,在他們耳邊低語一陣,這幾個賊寇過來道:「你騎我肩膀上,一個摞一個,去把人救下來。」於是眾位人摞人把巧姐救了下來,旺兒也要下來,被上頭的那個人偷偷一推,旺兒在牆上站立不穩,一個跟頭栽了下來,摔的七竅流血,蹬了幾下腿就一命嗚呼了。

巧姐哭着要過去救他,賈蓉笑道:「他傷的這麼重,你過去也無益。」因喊道:「你們過去把他抬走找人去救!」過來兩個賊答應了抬了旺兒走了。一時平兒也翻過牆來,看到巧姐與賈蓉在一處大驚,叫王仁搭好軟梯,順着王仁搭好的軟梯下來,摟着巧姐呵斥賈蓉不要亂來。

冷子興、柳湘蓮的隊伍和趙姨娘、錢槐一夥血拚多時,因佔不了便宜,只得從東南角門撤了出來。趙姨娘、賈環忽然看見有二十個小廝護着嫣紅跑入賈赦院內,忙命人去追。嫣紅讓小廝趕緊關上院門,不曾想卻見眾賊追了過來,暗暗叫苦。

眾小廝都持着刀棒用身子頂着門,眾賊在外面撞門不入,大罵不止。嫣紅忙命其內十人在院子裏,裏間找東西往外拋擲,以圖砸到牆外之賊。這十人有的捧着花瓶,有的捧着花盆,有的拎着椅子都往牆外扔去,只聽外面一聲慘叫,嫣紅冷笑道:「快去找愈多的東西去,勿讓狗賊進來了。」自己也到裏間搬着香爐過來遞給小廝。

賈環、錢槐這一回學精了,都往後退了好遠。趙姨娘道:「叫他們砸吧,把屋子裏東西砸完了,我還拿什麼來投!」

有小廝從牆洞裏看到眾賊躲的遠遠的,忙過來告訴嫣紅道:「奶奶,不好了,他們都退後了,砸不到了。」嫣紅聽了甚為心焦,忙到後院來察看,卻見牆頭足有兩人之高,難以攀爬,又聽牆外有人低語,喫了一驚,急忙趕往前院來。只見那十個小廝仍在用身子頂着門,另十人正喫力推着一個大缸滾到門邊。

嫣紅忽見牆上露着一個人頭,唬的叫了起來,兩個小廝忙用花盆投擲,把那人又逼了回去,誰知後牆也爬上兩個人,順着牆身跳了下來。嫣紅忙令四個小斯上去和二賊搏鬥,二賊揚着刀喊着奔了過來。小廝忙讓嫣紅躲裏間去,嫣紅無奈,只得進了賈赦書房。牆上爬來的賊越發多了,漸漸的爬了二十人之多。眾小廝和諸賊吶喊着拼作一團。

一番廝殺過後,院門被撞開,趙姨娘、錢槐、賈環也帶人闖了進來。這二十個小廝不是諸賊對手,都被砍死在地。錢槐與眾賊闖入各房尋找嫣紅,不多時奔入賈赦書房,都擁了過去。錢槐等持刀走向嫣紅,只見嫣紅也不躲閃,站在桌邊冷面低頭不語。良久,一賊持劍刺向嫣紅,嫣紅倒了下去。【又一個薄命裙釵,嘆嘆】

趙姨娘、賈環見嫣紅已死,舒了一口氣道:「又死了一個主子,這回好多了,家裏就剩姓林的一個了,好對付的很。」錢槐笑道:「嬸子依侄兒一事,侄兒感激不盡。」趙姨娘道:「什麼大不了的事,只管提出,嬸子都依你就是。」錢槐道:「侄子以前看中柳家的五兒,可惜他命短病死了。如今侄子又看中一人,望嬸子成全。」趙姨娘道:「怎麼婆婆媽媽的,趕快說了吧!要娶誰,都答應了,正立等着往那邊去呢。」錢槐笑道:「侄子想娶着姓林的。」賈環聽了不高興了道:「什麼人不好,偏看中他,我煩他!」錢槐道:「林姑娘那容貌世間稀有,侄子迷得了相思病呢。」趙姨娘道:「好了,好了,答應你了,馬上就告訴兄弟們知道,若見了姓林的,要他們留下活口,不可動毫毛就是了。」錢槐道:「就是如此!」於是眾賊又趕往瀟湘館來。

卻說平兒攙着巧姐與幾個小廝不停趕路,路遇一群逃難的百姓帶家攜口,灰頭土臉急匆匆亂走,忽聽一片聲喊:「賊兵來了,大家快逃啊!」唬得平兒、巧姐與幾個小廝慌慌張張往村里跑,漸漸地天色黑了,平兒等黑影裏不顧地勢高窪,跌跌撞撞躲到烏黑的一個破廟裡。忽又有兩個人躲將來,說道:「戎羌在城裡殺人如麻,人山人海都在躲避,境況唬人,眼看着就要殺到這裡來了,幾位還是快跑罷,這裡如何藏得人?」又慌慌的出去了。平兒聽見,大為驚懼,巧姐不覺踧然哭道:「二娘我好怕。」平兒急的沒法,只得聽天由命,暫在廟裡將就一夜,一時巧姐餓了,平兒掏出乾糧給他吃了。天色剛明,平兒就把巧姐從草垛里叫醒,小廝也醒了,從裏屋出來,五個人急忙趕路。一路走來,所見皆是房屋毀塌,道傍死屍比比皆是,令人心傷。五人走了十幾里,離城遠了,畏懼稍減,只見雖是春季,因多年大旱,地裏遠遠望去莊稼枯黃,草樹蔫萎,幾個鄉婆子彎腰在剜着野菜。平兒巧姐與三個小廝急匆匆走着,不敢頻言。路上走過幾個村童訝然打量他們,皆不敢上前盤問,因世道不寧,誰都不肯惹是生非。平兒等正在行路,卻見後面急促奔來十幾個拿刀拿劍之人,唬了一跳,匆忙往小路跑來,誰知那些人跑的甚快,不大會子趕上來了,都吆喝道:「這回看你們往那裏逃。」

眾賊人便一擁上來把平兒巧姐等圍個鐵桶一般,平兒護住巧姐大喝道:「朗朗乾坤,賊人竟敢攔路搶人,眼裏還有王法嗎,你們就不怕天打雷劈麼?」眾賊人聞聽不由得一遲疑,忽見趙姨娘、賈環同一夥人從那邊來了,大罵道:「你們這些耳軟心善的,還不上去把他們綁了。多虧小六在那邊哨探住了,認出是榮國府的人,不然那有今日。」不由分說上來便要抓人,小廝奮力保護平兒巧姐,與賊人一番拼殺,皆被亂刀砍倒在地。有四個壯漢上來便把平兒巧姐二人捆綁了,一賊嚷道:「快帶往嶽神廟看押。」

趙姨娘、賈環素來對鳳姐懷怨,一路命令眾賊對平兒、巧姐又踢又打,狠毒折磨二人,平兒盡受毆打虐待,面色紅腫,哀求道:「各位兄弟,求求你們不要打巧姑娘,他還年幼,要打就打我罷。」那裏有人聽他的,仍是一路揉搓推搡趕往嶽神廟,早有錢槐等在門口嘻笑道:「逮着個主事的,環三爺頗有本事。」賈環得意揮揮手,眾人進了廟裏。

寶玉正被捆綁着縮在牆角,猛然看見平兒、巧姐也抓了進來,大哭喊道:「你們這些挨天殺的,連小姑娘都不放過,趕快放人,我和你們拼了!」扎掙着起身,被幾個賊人按住了,朝臉就是幾拳,打的腮紅頰腫,低頭慟哭。眾賊擁了上來,把平兒、巧姐圍着,你掐一下、我捶一下,笑着折磨取樂,巧姐頭髮凌亂,被人生生拽掉一撮,疼的大哭,平兒繃著臉不語,任他們虐打,耳環被人一把扯掉,耳朵滴下血來,一賊揮拳對着平兒面上一陣雨點打來,寶玉扎掙着起身哭喊不停,被賊人死死按住,平兒被人推倒在地,眾賊上去笑着踩踏,賈環笑道:「給我往死裏打,真是大快人心。」

平兒又被拽着頭髮拉了起來站着,一賊拿刀在他臉上劃了幾刀,血流如注,平兒罵道:「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狗雜種,要動手就快點,別磨蹭了。」賈環道:「就依他說的,捅了他。」巧姐驚恐哭喊不停,不覺暈倒在地,被人拽到一邊。幾個賊人圍着平兒,持刀往其身上狠命捅了幾十刀,平兒倒地而亡。

寶玉瞪着眼睛看平兒被殺死,腦子「轟」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無情的事,世人竟比豺狼猛獸還要凶殘。」忽然又哭又笑,不知咕噥着什麼,不覺撲倒在地,昏了過去。幾個人把他拖到後院去了。賈環、趙姨娘看巧姐昏倒在地,笑道:「誰叫你生不逢時,生在官宦之家。」使眼色要人把巧姐弄死,忽然聽見有人嚷道:「趕快住手,不可胡來。」趙姨娘、賈環轉頭一看,只見一個老嫗顫顫巍巍同兩個人進來。

原來是劉姥姥同賈蓉、賈薔進來了,頗為喫驚。錢槐道:「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入偺們隊伍裏來了。」趙姨娘笑道:「偺們可是死對頭了,來人,把他們都亂刀砍死。」賈蓉厲色道:「住手,你們看看外面是什麼。」趙姨娘等往外一瞧,只見黑壓壓一片都是人,怒道:「想打還是想求和,說罷。」賈蓉道:「今日偺們不是奔着打殺來的,只求你把巧姑娘放了,偺們立等就走。」趙姨娘笑道:「他與你們什麼好處,要這樣拚死救他,這位劉姥姥我也見過,你怎麼也攙和進來了。」劉姥姥顫顫巍巍道:「我是路過此處,看見你們隊裏有俺們莊子裏的幾個鄰居,聽他們說巧哥兒被你們抓進來了,我就來了,求諸位發發慈悲把他放了。」趙姨娘笑道:「又一個知恩圖報的主,你說放人就放人,說的好輕巧。」賈環看外面人多,對趙姨娘道:「罷了,罷了,母親就放了他罷,來日方長,又不在這一時。」趙姨娘點頭應允了,揮手要眾賊放人,賈蓉、賈薔上去攙扶着巧姐,同劉姥姥出去了。

趙姨娘詫異道:「賈蓉、賈薔這樣幫劉姥姥,敢是劉姥姥給了他銀子?」錢槐笑道:「誰見錢不親,一定是劉姥姥用錢求他們了。」賈環命人把平兒屍首抬野地裏埋了。

劉姥姥看巧姐昏迷不醒,拭淚哭道:「好狠毒的賊寇,把人打成這樣。」賈蓉、賈薔道:「姥姥放心,巧姐就交給我們了,你老人家也該回去看看了。」劉姥姥對賈蓉、賈薔道:「你們都是他的親哥哥,我把他交給你們了,那邊還有幾個鄉親叫我一同趕路呢。」說著告辭同兩個村民走了。

不多時,巧姐呻吟着醒過來了,看見賈蓉、賈薔,唬了一跳,賈蓉、賈薔笑道:「巧兒可醒了,是我們救了你,偺們快趕路罷。」巧姐抽泣道:「多謝哥哥搭救,他們怎麼輕易放人了。」賈蓉、賈薔笑道:「我們路過那裏,看見他們要置你於死地,就花了銀子把你救出來了。」巧姐感激涕零,又哭道:「二娘怎麼樣了,我好害怕。」賈蓉低頭嘆了一口氣道:「他被亂刀刺死了,他們太歹毒了。」巧姐聞言放聲大哭,賈薔急忙止道:「到處是他們的人,別叫他們聽見了,偺們還是趕路罷。」

巧姐只得忍住哭聲同他們匆匆趕路,心想:「他們倆的話也頗多疑,怎麼花幾個錢就能救人出來,好生奇怪,罷了,先安頓了再說。」三人走了一會歇歇腳,巧姐道:「如今我有了危難,哥哥一定要幫我,當初娘親給了你們多少益處,你不幫我就不對了。」賈蓉笑道:「怎麼不幫?叔叔嬸嬸已託我們給你找個好婆家。就在城東的渡口一帶,家裏你是回不得了,不如現在就跟偺們去那裏,把你交給你的婆婆吧,你婆婆家是大富人家,這回巧妹可遂心了吧?」巧姐不覺紅了臉道:「家裏我沒法回去了,你帶我去吧。」

賈蓉、賈薔便將巧姐帶回城外的城隍廟裏,叫眾賊去給巧姐端喫的來,又擺了一桌酒菜招待王仁。巧姐在裏面餓的不輕,狼吞虎咽的,一賊笑道:「小姑娘生的着實俊俏,能賣個大價錢。」巧姐怒瞪着他道:「你胡說什麼,看我不告訴蓉哥哥去!」那賊忙道:「我是頑笑話,姑娘別生氣。」巧姐噘着嘴把頭扭到一邊。那邊賈蓉一邊夾菜一邊囑咐王仁道:「你帶了巧姐到瓜州去,在那西岸渡口有個紅香院。你把這信箋交與鴇母,他就知道了。我沒有工夫去那裏,這邊還有事。若派了別人去,怕是巧姐也不相信他,他就信你這個當舅舅的。」王仁接了信箋,笑道:「蓉哥就放心吧,交給我了。」賈蓉道:「就怕你取了錢就不肯回來了。」王仁笑道:「到處兵荒馬亂的,我能去那裏?我又不傻,回來同兄弟們一同打天下,可不比四處流浪強,再說你還分我些不是?」賈蓉笑道:「明白就好。」王仁喫飽喝足,抹抹油嘴,起身便到裏面找巧姐道:「巧兒喫好沒有?舅舅帶你去瓜州見你婆婆去。」巧姐紅了臉,也不說話,只是含笑點頭。王仁便帶他出了城隍廟,賈蓉已安排一賊駕了馬車在門口等着,賈薔也裝模作樣笑着和巧姐揮揮手作辭。巧姐含淚坐上馬車向蓉薔擺手道:「哥哥要常來看我啊。」蓉薔笑了笑轉身回廟裏去了。趕車的一揚鞭子,馬車飛馳而去,一路揚起漫天塵埃。

且說王仁帶着巧姐在路上奔馳了幾個時辰,到天色暗了纔來到金陵津渡瓜州渡口。只見潮落月起,煙籠夜江,遠遠有幾點星火人家,秦淮河畔停着畫舫,舫上燈火通明,時時傳來官客歌姬的狂笑。【怎不聞《後庭花》曲?可嘆!】馬車過了朱雀橋,來到了州南一條街道,在偏僻的烏衣巷停了。趕車的叫王仁、巧姐下了馬車,說要回金陵城隍廟,先坐上馬車走了。王仁帶巧姐往巷子深處走來。只見有幾個門庭掛着通明的大紅燈籠,裏面嬌笑浪叫不斷。有兩個客官一人扒着一個濃脂艷粉的女子大笑着出出進進。巧姐見狀不妙,扎掙道:「舅舅怎麼帶外甥女到這污濁之所來了?」王仁笑道:「到裏面找一個熟人就出來。」巧姐疑惑着往後退了兩步道:「那舅舅先進去辦事,我在外等着。」王仁不耐煩道:「這閨女怎麼連舅舅也不信了?你在外等着,那些客官看到了還把你拐走呢!」不由他多說,硬推着往院子裏來。

裏面停着些車馬,有幾個挺胸疊腹的錦衣客官在追逐歌女。巧姐驚恐着藏在王仁身後,被他帶到裏面,與鴇母見了。鴇母上下打量了巧姐半天,又摸了摸下巴,笑道:「是個上品貨,還未有破瓜,值些銀子。」於是付給王仁四百兩銀子,又安排了客房讓他住了,叫了個女兒陪他,明日再走。王仁喜的渾身痒痒,心兒裏卻似蟹兒亂爬,抓住妓兒就要親個嘴,被妓兒笑着打了兩下,拉他要往樓上去,巧姐被兩個壯漢生拉硬拽往後院裏去。

巧姐一邊哭喊一邊罵道:「好個狠心的舅舅,把外甥女往火炕裏推。還有那兩個奸詐的哥哥把我賣了這裏來,還算甚麼一家子骨肉!」鴇母呵斥道:「你是我幾百兩銀子買來的,就得聽話。不然弄瞎你的眼,嚎什麼嚎,死了爹媽不成!」一腳踢到身上,巧姐不敢吱聲,被拖到後面受訓教去了。可憐豪門千金,家亡勢敗,被狠舅奸兄拐賣,從此淪落風塵,玷污清白,可悲可嘆!【鳳姐璉兄若地下有知,不曉該作何感想。癸酉九月夜窗淚筆。畸笏】

話說黛玉見寶玉被賊寇掠走,生死不知,派了幾個人去外頭查問,也不見人回來,不覺心急如焚。忽見賈環之鬟彩雲在門口探探頭,不覺喫了一驚,以為賊寇已打了過來,慌忙站了起來。紫鵑命小廝把彩雲抓了進來。彩雲流淚道:「林姑娘,我是來給你報信的,趙姨娘已經在村裏把平姑娘殺死了,姑娘快跑吧。我是趁他們不注意纔趕來的,我就是死了也不跟這些賊寇為伍。他們都不是好人,我情願來護着姑娘。」說完淚落如瀉。

黛玉聽他說平兒已死,不覺昏了過去。紫鵑等忙把他扶起,攙到炕上。半天,黛玉纔「哇」的哭出聲來道:「這回可好了,主子就剩我一個管事的了。你…你們快去跟強盜拼了,我也不活了。」紫鵑、雪雁都哭了起來。再看黛玉這幾日飲食懶進,都瘦成一把骨頭了,早起頭兒也不梳,鬢髮散亂,一直哭到現在,目光也獃滯着,都心如刀割,哭的更凶了。

彩雲見屋子裏只是啼哭,沒人理他,也流着淚跑了出去,跑到榮府,正見趙姨娘、馬道婆領眾賊在鳳姐、王夫人院內翻找東西,忙迎上去道:「我來報個信。姨娘,林姑娘已經翻牆跑了,偺們是不是到外面去追?」趙姨娘扇了他兩記耳光道:「喫裏爬外的東西!撒謊騙主子,環兒過來,打他一頓!」馬道婆咬牙冷笑道:「象這樣的叛賊應亂刀砍死。」趙姨娘果然奪過一賊的劍把彩雲一劍刺死,彩雲哀叫幾聲倒地而亡。【他竟有這樣心胸,肅然起敬。】趙姨娘、馬道婆正在翻找首飾,忽見一賊進來道:「那邊來了一隊人馬跟偺們的人幹上了。」趙姨娘、馬道婆忙跑出去尋看,只見有一隊人馬來歷不明,正揮刀砍向自己的人,見起來勢凶猛,自己的人都招架不住,忙喊了賈環、錢槐先撤出園子就搬救兵。賈環、錢槐只得罵著領眾賊撤出園子,仍往嶽神廟去了。

原來馮紫英因見賈家遭難,忙領着朋友和一群官裏的軍卒前來搭救,與衛若蘭等奮力殺寇,一時取勝,趕回瀟湘館向黛玉報喜。黛玉聽了也欣喜不已,只是一想起寶玉又哭了起來。只見賈芸、小紅夫妻倆進來道:「奶奶休要多慮,偺這就去外頭打探寶二爺的消息,再設法把寶二爺救出來。」黛玉道:「就有勞二位了。」

小紅因父親被賊寇殺死,發誓要取了他們狗頭為父報仇。他與賈芸已成婚半年,此回賈府蒙難,夫妻兩個也出了心力。

黛玉一心想知寶玉下落,忙命二人出園門到城外打聽去了,一時胡亂喫了晚飯,看了些書,就躺下睡了,紫鵑也依枕睡著了。

黛玉翻來覆去睡不着,擁被坐在炕上,望着窗屜發怔,輕輕下得炕來,走到窗邊,打開窗子,只見銀河耿耿、明月清朗,春夜寒氣侵人,露溼草深,頓覺渾身發涼,望着迢迢銀漢,模糊幾顆星兒,心內愈發感傷,輕輕踱步披了衣裳坐到桌邊,又從抽屜裏翻出兩個帕子,看到上面寫着三首詩,乃是又想起那年的事來,不覺拿着帕子滴下淚來,心想:「寶玉不知此時身在何處,那些賊寇不知怎樣對他?」越思越痛,竟伏案抽泣了起來,驚得鸚鵡也□動翅膀叫道:「姑娘,喫藥罷,姑娘,喫藥罷。」那邊紫鵑早已驚醒,披着衣裳過來服侍,急切問道:「姑娘怎麼哭了,已經是亥時了,穿的又這麼單薄,仔細不要受了風了,快躺下捂着。」黛玉拭淚慢慢的走到炕邊,眼裏仍是淚珠兒不斷,紫鵑知他是挂念寶玉,也止不住掉下淚來道:「我也不知怎麼勸姑娘,這失眠之症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又每日眼淚不停,只是要姑娘好生珍惜身子,夜深了,姑娘安歇了罷。」黛玉聽從躺着,看紫鵑去睡了,自己仍是憂心炳炳,一夜不曾安睡。

黛玉因見平兒已死,只餘自己一個支撐局面,不免心急如燒,待下人未免草率苛求了些。半夜三更也催着眾奴僕起來在園子裏等着抵禦賊兵。想賈府勢敗人亡,只有一個裙釵勉強維持,黛玉既非男兒,豈有領兵之道?心慌意亂,只是瞎指揮,剛愎不明,只是一意孤行,又多疑心窄,故不得人心。那些下人見他是閨閣弱質,賈家又勢敗無望,都不肯聽他指揮,只是貪生惜命,懶散無為,一心想着逃出園子自便,有幾個跟黛玉頂撞了起來。黛玉女子家不免又生氣叫小廝打了他們一頓。他們就私下造謠,說賈家已無指望,都說黛玉待人刻薄狠毒,說了黛玉不少壞話,漸漸的越發有更多的奴僕都不肯聽黛玉指示了。只有個別丫鬟小廝還聽着些,但也是少數人罷了。【可嘆顰卿不通戰事又妄加指揮。若阿鳳、賈政、賈璉、探春猶在,賈府何慘敗如此?嘆嘆!畸笏叟】

黛玉見勢單力薄,不得人心,更發了狠,心急之餘更刻薄起來,白天黑夜也不停的哭,淚亦殆盡。

馮紫英、衛若蘭守在園裏蟄伏不動,等着禦敵。鴛鴦在園中冷眼察看多時,覺的賈家已無指望,自己也私下拉幫結派,偷偷籠絡了一夥奴僕丫鬟,待機而行,等賈家滅盡,就揭竿而起,佔了賈家地盤,自己好稱主子。只是見幾路人馬來襲,不好插一杠子,先讓他們鷸蚌相爭,自己好漁翁得利,故不讓自己的人動手,只靜觀其變。

且說冷子興、柳湘蓮帶賊寇復又闖入賈家廝殺。任人怎麼說,只一口咬定賈府尚有財物藏在某處,不信賈氏豪族不剩一文一厘。馮紫英、衛若蘭見賊寇又來,奮起抗殺。誰知此次冷子興、柳湘蓮帶的人極多,甚而有幾人帶有槍彈,馮紫英、衛若蘭暗暗叫苦,拼殺多時,傷亡了諸多弟兄。馮紫英不慎腿部中彈,一瘸一拐由友人護着從西南角門撤了出去,不敢再來,一時也下落不明。

賈敕,賈效,賈敦,賈衍,賈珖,賈瓔,賈琛,賈璘,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菌,賈芝,賈荇,賈芷見狀不妙,忙帶眾人拚死抵抗。幸好衛若蘭連夜趕回衛府又帶了一干子弟和一些槍彈回到賈府,又把賊寇打退出園子。黛玉急忙令人將各處園門堵死,牆頭上都插上蒺藜。

且說小紅、賈芸來至城裏打聽寶玉下落,卻見城裏空無一人,都關門閉戶的,也找不到人問。正在焦慮,忽見瘦子、王短腿牽着馬從巷子裏探出頭來,忙招手喊了一聲,向二人走去。瘦子、王短腿這幾年做了不少生意,也換了幾樣,都因世道不興而賠了不少,此回正要帶了家人藏往深山躲避戰亂,忽見賈芸、小紅走來,都笑道:「芸兒從那裏來?」賈芸便問二人可知寶玉下落。王短腿道:「這個倒是不知,想以前偺們去他那府裏借銀,他家的太太也不嫌棄,施捨了不少東西給偺。如今他家遭了難,偺也該知恩圖報,出點力幫着些。這樣吧,我跟瘦子去西北角打聽,你二人往西南去問。偺們分散了走,到了晚間就在我家聚了可好?」賈芸道:「多謝王哥幫忙,芸兒不勝感激。」

王短腿又把馬匹牽回巷子裏自己家中,同老婆兒女說了,要到城外去找寶玉下落。他老婆女兒都埋怨道:「你是不要命了,去管這閑事,偺們還立等着逃走呢,怎麼又冒死去找強盜的住處。」王短腿道:「偺只是打聽着寶二爺關在那裏,就不用多管了,又有什麼!」王妻想着當初得了賈家不少恩惠,也不好意思答應了,只是催他快些回來纔是。王短腿便與瘦子往城外來。

且說賈芸、小紅走在城西南,忽見路邊匆忙走着一人甚是眼熟,仔細一看,原來是芳官挎着竹籃,籃裏擱着野菜,心想:反正也問不着人,不如見一個問一個,也許就有線索了。」乃笑着走上去道:「芳官!」芳官回頭一看,認出是賈府的人,乃道:「小紅姑娘怎麼亂走動,現今到處都有殺人越貨的,你就不怕?」小紅笑道:「那你怎麼出來了,你竟不怕?」芳官冷笑道:「我怕什麼!我們十二個都有人護着,誰都不怕。」賈芸、小紅聽他說的奇怪,乃道:「不妨說來一聽。」芳官道:「現在誰不找出路,我們已經跟柳二爺加入幫裏了。就在那邊一個庵堂裏住着,不怕你笑話,庵裏還住着好多男人,都是偺們的兄弟。二位何不加了進來,大家一起幹。」賈芸道:「正有此意,只是大仇未報,也沒心思入會了。」芳官道:「你和誰結了仇?」賈芸道:「是賈家的寶玉,以前屢次欺負我們,真想取了他的狗頭。」芳官笑道:「我知道他在那裏」話未說完,頓覺不妥,忽然又停下來打量二人半天,又閉口不提了,轉身就走。

賈芸、小紅忙追了上去,問個不住,芳官一句也不說,仍是不住行走。賈芸、小紅見他不理不睬,只得停下腳步,任他走遠了。賈芸道:「他一定走不多遠,這邊有個尼姑庵,旁邊那多遠有個嶽神廟。我以前來過,偺們就探庵一問,可能寶玉就關在庵裏也未可知。」小紅道:「這回可有線索了,立等就去。」於是二人往庵堂走來,走了好大會,只見庵門口守着幾個賊寇拿着大刀站着。二人也不顧生死,一直走了過去。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