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花柳質命斷無情獸 繡戶女自絕美韶華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題曰:

情狼惎構揚荊鞭,芳魄一載別世緣。
任是學究頻動舌,難教孤介再留連。

【吾輩有悲,卑微北望淚灑杯,吾仇難籌,酒籌儔友難遣愁,吾苦欲哭,紈絝離窟朱顏枯,吾憤熾焚,朋奮黨分俱作墳。棠村】

話說船越發行遠了,賈家一門猶站在岸上目送,個個神色悲戚,看那船帆漸漸的消失不見,眾人猶不肯散去,仍癡癡盯望。

賈珍、賈璉扶着賈政,勸他保重身子,莫要傷心過度。賈政淚如滾瓜道:「偺們家的女孩就都是好的?偏偏來偺家認乾女兒。回去把女孩們的親事都辦了最是要緊,免的以後又有人來亂認親。」賈珍道:「老爺這話甚是,回去偺們把官媒婆拿來的帖子都清理一番,有些差不離的就都讓他們辦了罷。」

正說著,只見趙姨娘趕上來道:「怎麼四丫頭和林姑娘他們沒有選上,偏選上探丫頭了?你們欺負我心實,把他們都藏起來,單單叫我的姑娘出頭。這會子人也去了,將來也難見了,我只和你們要人!」賈政氣的渾身亂顫,罵道:「混帳婆娘,都這時候了還鬧。探丫頭是你的女兒,不是我的女兒?平日裏你操了多少心?成日家就知道拈酸喫醋,逞強鬥狠,你是要看偺賈家都敗了纔不鬧了。」趙姨娘道:「偺賈家都敗了也別問我,只問他們去。老爺天天坐在井裏,那知道偺們的錢都落到他們手裏去了。」賈珍、賈璉見他出語不妥,忙止住道:「姨娘怎麼學會翻瞎話生事了。話是不能亂講的,快別混說了。老爺身子不好,快扶着老爺上轎子回去歇息着要緊。」

鳳姐看不過去,走近道:「園子裏怎麼不好?任憑怎樣,還有大太太老爺管着,又與你什麼相干!成日家沒見你幹過多少正經事,小偷小摸的人倒招了一大堆聚在你屋裏。這家裏的東西三天兩頭不見了,都是誰偷的?裝什麼好人賊喊捉賊的。」尤氏、李紈等見吵的難以煞住,忙喚了丫鬟小廝扶賈政等上轎子回園子。眾人陸續散去,趙姨娘賈環見沒人理他娘兒兩個,只得住了口自便。

賈政返回榮府,在書房裏只獃獃的坐着。一時賈珍、賈璉、鳳姐過來看視。正在說著話,只見來興在門外探頭探腦的。鳳姐道:「又有什麼事,進來說。」來興進屋道:「聽張材說昨兒園子外頭有一夥流民拿着刀盯着偺家大門看了半天,都嘀咕說:『正投五投六找不到出血的,忽路過這家門口,這家子看着富麗氣派的很,餓死也是餓死,何不造訪造訪?這些富戶都該死,有錢也不繳稅,皇帝老兒也不敢尋他們要錢,就會搜刮老百姓,老百姓死了一大半了,不找他們找誰去?』我怕生事,故來問問老爺要不要警惕着些。吳新登管庫銀賬目,偷偷剋扣銀子歸己所有,璉二爺多次找他說家裡近年窘迫艱難,要他交出婪銀,這個狗戳的是個澀巴子,非但不聽,還頭大心慌扒瞎不認賬,頂撞璉二爺說自己是被人構陷。璉二爺說:四方有瘟疫蝗災,坤方餓死十之八九,京城百姓也染病朝得夕死,屍骨遍地,白米都增值二十四兩一斤了,那些百姓那裡買得起?吃完草根吃樹皮,吃完樹皮吃黃土,咱們家也支撐不住了。還有幾個奴才不肯服侍主子,見了主子沒有規矩,不恭不敬的,罵他們,他們都說以前還嚼香喝辣,可如今家裏窮了,再叫他們好好服侍主子,又圖個什麼?故都散漫了,問老爺要不要都打一頓再攆了出去?」賈政道:「不必打了,你先回去,我會處治的。」因叫來興退下。這裏對賈珍、賈璉、鳳姐道:「現在比不得舊時了,大事小事都跟着來了。趁着你們都在這兒,我們也好商量商量怎麼處治。」於是叫了小廝去把邢夫人也請來,小廝答應着去了。

不多時,邢夫人來了,因問什麼事。賈政道:「張材說昨兒園子外頭有一夥流民拿着刀盯着偺家大門看了半天。現在外頭亂的很,園子裏得提防着點纔好,那些流民餓急了,什麼事做不出來?故以後要周瑞家的等把園門看緊點,門口找幾個身強體壯的守着,別讓壞人進來了。園門也時時鎖着,園子裏的人沒事不要亂出門,此其一。其二,奴才們也不聽話,說規矩太多。說實在的,偺們家的虛禮也太多了,是得改一改。也不是他們不守規矩,而是他們嫌偺家窮了,不想好好過了,問問他們有誰想走的,就都讓他們去了罷!偺們家也好節省些支領。」因叫賈珍把園子裏的奴才們都召集一塊兒,問問他們有誰願意走的,一概不勉強。賈珍便退下去辦。

賈政又對邢夫人道:「趙婆娘多次找我抱怨說賴大、來升及俞祿、張財,都憑着管事之便貪財斂銀,中飽私囊,我聽了也不好辦。我想着,若憑他們下去,必有內囊盡了的那一天,奴才們早晚要反,故不管他們職權多大,一律都要查辦。再不濟則換人,也不能坐視不管,落的自取滅亡。」因讓邢夫人派人去各處查個清楚。

邢夫人望了望鳳姐、賈璉道:「此話正是。姑息久了,必有禍殃。我回去就召集周瑞家的幾個去查。」賈璉道:「賴大萬萬查不得。他兒子賴尚榮是州縣官,他母親賴嬤嬤在偺家又有些身份地位的。如今一旦得罪了,以後又怎麼說?」賈政沒好氣道:「有身份地位又怎麼著?誰家不是做官的,單單他家有身份地位?不用怕,全查了。」賈璉鳳姐都低頭答應了不言語。

賈政又說了些家務事,就叫他們都散了,自己歪着養神不提。賈珍先將寧府裏眾家僕召集在天香樓下弋射場上,問他們誰想離了賈家出去自便。眾人大都不肯出去,都道:「外面亂的很,天災人禍的,田地都荒着寸草不生,都人喫人了,又兵戈四起,出門恐被強盜砍死搶光。出去也是一死,不然就是做流寇,早晚還是一死。不如待在府裏勉強可以度日。」賈珍見大多不肯出去,也就罷了。

賈政也把榮府裏奴僕召集一處,讓他們自便,奴僕們也和寧府裏一樣不肯走。賈政讓眾人回去,又和邢夫人等商議查處貪私之弊,因將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都叫了來,要他們到各府去查。一時眾人分散到各處去查。賈政、邢夫人在議事廳坐鎮候着。

不多時有人來報,說有幾家都鬧了起來,把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都打了。賈政、邢夫人便問是誰。小廝尚未開言,忽見賴大、賴大家的及賴嬤嬤進來,一臉怒色道:「奴才們都反了,敢到主子屋裏亂翻。」賈政道:「是我叫他們去查的,看看各人家裏有無說不清的財物。」賴大道:「我跟了老爺快一輩子了。家裏有幾塊瓦幾塊磚都瞞不過老爺,老爺怎麼連奴才也不信了?」賈政道:「既然如此,那怎麼你家裏花園蓋的那麼富麗堂皇,喫穿用度那麼奢侈?一個做奴才的那來的那麼多財物?」賴大聽了心下一驚道:「老爺今兒是怎麼了,竟查起奴才的家產來了?那都是小的家人做生意掙來的,何來貪私斂財呢?」賈政道:「還胡說!來人,把賴大全家家產全部抄了。門上貼上封條,免去總管之職,另找忠誠老實的家奴頂替了。」賴大、賴大家的都大呼冤枉。賴嬤嬤顫顫巍巍的指着賈政直罵:「老身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沒有那個主子敢和我翻過臉。老太太太太一去,你就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了,我罵你個沒良心的主子!我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一輩子,誰敢招我我叫他不得好死!」

賈政怒道:「少依老賣老,我管你是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別羅嗦了,都下去罷!」賴嬤嬤上來就要拿拐棍打賈政,被邢夫人呵斥住了:「反了,到底誰是主子?奴才竟要打起主子來了,快扶老媽媽出去,別瘋瘋癲癲的了,沒有規矩!」上來幾個奴才將賴嬤嬤拉了出去。賴大、賴大家的都瞪着賈政出去了。

賈政冷笑道:「他們雖是出去了,也未必肯服,必是找他那個當縣令的好兒子來找我求情了,肯定又是拿錢賄賂我。我就等着他們,現在家裏窮的連月錢都發不出來,錢都叫他們得了,想我依從了他們,門都沒有!」眾奴才小廝聽了都笑着稱是。

又有人回寧國府總管來升來了。賈政冷笑道:「來了正好,一併辦了。」鳳姐、賈璉見狀便尋藉口告退,說到下人屋裏查查去。邢夫人冷笑了一聲扭過頭去。賈政以為他兩個乏了,就讓他兩個先回去,他仍和邢夫人等後面的來好處治。

賈璉鳳姐不語回到房中,平兒上來問道:「那邊查的怎樣了,有人肯服罪嗎?」鳳姐道:「這回老爺來真格的了,連兩大管家都不留情面了。看來偺們也得小心點,別讓老爺拿到了把柄纔好。」平兒笑道:「這不過是老爺看家裏沒錢了,讓奴才們放放血。再使到奴才頭上去,豈有查起主子們來的。」賈璉笑道:「此話不假,你又何必多慮?」鳳姐道:「我倒不怕老爺,我怕的是大太太。」賈璉平兒聽了怔了怔,都笑道:「大太太又拿不到你的把柄,怕他做甚?」鳳姐笑了笑不言語。賈璉道:「不知道老爺那邊判了幾家了,叫豐兒過去探探去。」豐兒聽了答應着出去了。鳳姐又道:「平安州怎麼也反了,那些流寇還沒有退去嗎?」賈璉道:「那有這麼輕巧。流寇來了一撥又一撥,節度使也換了幾位爺了,可總是滅不盡殺不完的。明兒我還得去忙公事,得幾日不歸。」鳳姐聽了忙叫平兒去找幾件乾淨衣裳叫賈璉帶着。

約一頓飯工夫,豐兒回來道:「老爺剛把來升罵了,並革去總管之職。他們的家產也都分了,要發給眾家奴和丫鬟們,還有一些留着給幾個小姐辦喜事用。」鳳姐道:「正巧有幾宗子喜事缺錢用,這不都有着落了?」賈璉笑道:「恭喜二奶奶,不用為嬌小姐們的嫁妝發愁了,也不用找老太太借當了。」鳳姐笑着捶了他一下子道:「油嘴滑舌的,討厭的很。」平兒也笑了起來。

忽見小紅進來拿着兩個喜帖稟道:「我母親剛把這個帖兒給了我,叮囑我交給二奶奶。」鳳姐接過來遞與賈璉,笑道:「這又是那個園子裏有人婚嫁了。」賈璉看了道:「是那府裏的小子賈瓊要娶親,還有一宗是賈㻞的妹子喜鸞要嫁人,大太太叫林之孝家的傳遞喜帖呢。」

鳳姐笑道:「公子、小姐們的親事都漸漸的來了,我可有的忙活了,雖說賈瓊、喜鸞是貧民小戶,但也是偺家一門的,少不得按往年規矩給他們添些嫁妝喜禮,不可怠慢了。」因同賈璉商議此事。暫時言不到這邊。

且說寶玉聽茗煙說老爺今兒忙的很,正在議事廳查什麼事,忙將書本一扔,便要到瀟湘館去探望黛玉。剛走至園內,忽見焦大和幾個小廝邊走邊說說笑笑的。寶玉走過去問道:「老爺幾時回來,正在查什麼事?」焦大大笑道:「賴大也有今天。這些王八羔子總算有報應了,查的好!」寶玉聽了猶不明就裏。內中一個小廝又道:「老爺已經免了兩個總管的職,查封了家產,剛剛把奴才們的月錢補發了。我和焦爺爺纔領了錢,準備去打酒喝呢。」焦大笑道:「政老爺比那些敗家的主子強多了,待下人好,又主持公道,也不為自己斂錢,是天底下頭一個好主子。」

寶玉聽了笑道:「你只是看見老爺仁慈的一面,卻不知老爺嚴厲起來翻臉不認人呢,你們就不怕?」焦大笑道:「這樣的主子纔叫好,你懂什麼!」寶玉因對家務事沒有興趣,懶的去管這些事,仍去瀟湘館看黛玉去了。

黛玉正在給鸚鵡餵食,見寶玉進來,知他給自己放了假,便笑道:「舅舅正忙着,你又偷閑跑了來,不幹正經事了,看舅舅回來不拿戒尺打你的手。」寶玉笑道:「那你告狀去啊,怎曾想你比寶姐姐還厲害。」黛玉笑道:「寶姐姐同我二人附一體了,我看你日後怎麼辦?」寶玉笑道:「即是女孩子都一樣了,我就將就着接受妹妹罷,誰叫我同妹妹前生有緣呢!」黛玉笑道:「誰同你前生有緣,說話沒羞沒臊的。」

紫鵑笑着端茶出來道:「寶二爺請喝茶。」寶玉接了道:「笑歸笑,可我一想起二姐姐,就為他難過。怎麼一連幾年都不回家看看?若是孫家的管的緊,那三妹妹遠嫁怎麼他也不來?」黛玉聽了嘆了口氣,獃獃的坐着,一言不發。

寶玉道:「我到孫家看看二姐姐去,孫家那混賬行子一向逞凶霸道的,我怕二姐姐喫苦遭罪。即便不宜同他們評理,也可探望探望二姐姐,替他出出主意。」黛玉道:「看看也好,只是還能出什麼點子呢,到那裏再撐不住兒亂說著得罪了人,還不如不去。」寶玉道:「妹妹也寬些心,養養身子,有了煩心事就找我訴訴。我這就去孫家瞧瞧,回來再來看妹妹。」黛玉道:「你去了那裏別吹鬍子瞪眼的與人吵。畢竟兩家聯了姻,也算是親戚了,要早點回來。」寶玉答應着出去了,黛玉送了出去又回來。寶玉帶了茗煙騎了馬往孫家去了。

原來孫家如今在京城兵部任職,寶玉走一路打聽一路,總算找到孫家。來至大門前,卻見樓閣巍峨,庭院深深。門口也蹲着一對石獅子,有兩個把門的見他要找主子,又聽說是親戚,都道:「老爺到大同府去了,明日纔歸。家裏只有幾個娘子在家。」因進去通報。

寶玉候了一會兒,只見出來兩個丫鬟來請,其中一個認識,正是迎春的丫頭綉橘,當初一同陪嫁過來的,比以往清瘦了些,愁眉緊鎖,眼神獃獃的。寶玉喚了一聲道:「綉橘,還認的我嗎?」綉橘看見寶玉,喫了一驚道:「寶二爺,你怎麼來了?」忙對同來的丫頭道:「不用帶他進去了,我與他在門外說幾句話就妥了,你先回去通報說人已經走了。」寶玉挺身要進去,被綉橘好歹攔住了道:「二爺聽我說完再進去不遲。」乃拉他往牆角邊來。

寶玉因問怎麼了,綉橘鼻子一酸,握着口哭道:「小姐纔來了一年就被折磨死了……」寶玉聞言大驚,含淚急問:「快說,是怎麼了?」綉橘泣道:「孫老爺同他的幾個小老婆們合夥欺負小姐,把小姐打的沒地方躲,每次都打的狠狠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上次小姐回家看看,孫老爺硬是逼着小姐多偷些娘家的值錢東西回來。誰知小姐回來什麼也沒有拿,把孫老爺氣的又打又罵,道:『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如今也撈不回來本了,從今兒起你到柴房裏睡去。』小姐也不敢說理,天天睡在柴房裏,喫不飽,穿不暖。老爺還把他當作眼中釘,虛報家裏的貴重東西被人偷了,誰知又都在柴房裏找着了,又把姑娘一頓痛打。姑娘身子喫不消,被打的昏迷不醒,幾天後就故去了。」說完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寶玉聽了,大叫:「氣死我了……」「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渾身發抖道:「好個無情無義的豺狼,豬狗不如!我要去告他,再放一把火把他家燒了,以報切齒之恨!」便要闖入罵他家人,被綉橘好歹勸住了道:「二爺勿要闖入。他家裏人不講理,你說不過他們的,快回去罷。孫老爺回來就不好了。」寶玉哭的涕淚交流,從袖子裏掏出些銀子要綉橘逃走。綉橘感激不盡,也不回去收拾,慌忙逃往人群中去了。寶玉狠狠瞪了看門的幾眼,叫茗煙扶了他上馬,一同回賈府去了。

寶玉回到家中,哭着向賈政通報孫家早已把迎春折磨死了。賈政聽了,老淚縱橫,找賈赦、邢夫人說了,又哭着埋怨道:「那孫家雖是世交,並非詩禮名族。當年他們祖輩求偺家幫趁幫趁纔拜在偺門下的,如今恩將仇報,也不念當初偺們怎麼幫着他,卻反咬一口說偺花了他們的銀子。我早說過不是門好親事,哥哥偏不聽。」越說越傷心,竟痛哭起來。

賈赦、邢夫人聽了悔恨莫及,只罵孫家的不是人,都道:「把人揉搓死了兩年也不告訴娘家一聲,還遮遮掩掩的,可恨至極!還不知孫家怎麼草草完結的呢。」都哭着派人去孫家要人。賈珍、賈璉親自帶家奴登門拜訪,白白的吵了一場。人已死了兩年,又找不到證據,不過獲悉屍首埋在何處,請人修繕修繕罷了,仍懷着一肚子氣回來,與賈赦、賈政、邢夫人說了。賈赦、賈政、邢夫人此時亦無可如何,只有咳聲嘆氣,互相埋怨而已。

且說寶玉含恨返回怡紅院,恰見黛玉正和麝月裁鞋樣子,便哭着告訴了他兩個。黛玉和麝月聽罷也忍不住哭了。寶玉頻頻到紫菱洲徘徊嗟悼,只見綴錦樓人去房空,陂塘池苑依舊。沿着走廊來到樓上內間,又見軒窗緊閉,屏帳空垂,棋枰上蒙了一層層塵灰。寶玉輕輕拂去,見案上銅鏡裏,恍惚有人面在梳妝,對他輕輕一笑,再一看,又什麼都沒了。寶玉嘆了一聲,望着樑上掛的燈籠,早已是蠟滅紙破,空沾舊塵。寶玉望着牆上一幅舊畫,乃迎春幼年時惜春為他所作,畫上之人巧笑嫣然,可如今又在何處?寶玉愈思愈為怊悵,因拉開抽屜,掏出紙筆,賦詩三絕,乃是:

其一
自古紅妝淚最多,霜侵露染殿池荷。
淒魂絳袖誰憐眷,畫棟蛛絲掛薜蘿。

其二
嬋娟探鏡貌承恩,寂寞誰聽夢泣音。
紫殿青蛾掩淚舞,獨倚晦暮月華沉。

其三
君心反復不敢言,戰顫縮偎暴戾險。
命似草枝誰信弱,狂風嘯處花豈全。

獃了半日,寶玉纔將詩塞入抽屜,默默往回走,剛走至甬道上,看見賈珍同幾個人往東去了,心想:他一向不大往這邊來的,此時定是有事,不知所找何人,因不想與幾位碰頭寒暄,急忙躲在樹後,看他們走遠了,纔掉頭往怡紅院來。

卻說賈珍此回是找賈政回稟要事的,待與賈政見了,施禮回道:「部裏剛剛來人了,部中來報,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報決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裏特來報知老爺。」賈政道:「知道了,四丫頭有人提親,他躲起來不見,你也好好開導訓責他,女孩家怎麼不聽人勸,拗着性子要去參禪打坐。我去勸他,他只一聲不吭。真真糊塗要死!」

賈珍道:「四丫頭連老爺的話都不聽,我這做哥哥的拿他有什麼法子,難不成要打他一頓?他放着好姻緣不要,想是要當一輩子老姑娘?定城侯謝家的要來人看看他,他死活不見,偺也沒法子。」賈政道:「你去把四丫頭叫來,我再好好說說他。」賈珍道:「我叫不動他,他定是要躲起來不見人了。」賈政道:「你就說我有事找他,總不成他連個規矩也不懂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不成。」賈珍答應着出去了。

約莫一頓飯工夫,尤氏帶着惜春來了,賈政要他二人好生坐着,乃道;「我聽人說你最怕見人,有事就躲躲藏藏的。他們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們作甚,你也不小了,是個大姑娘了,你就不想想自己的終身嗎。」惜春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總是默不作聲。

賈政道:「謝家來人看望你,你趕快回去梳洗打扮了,去見見他們。」惜春紫漲了臉皮,蹙眉道:「我同他們非親非故,又見面做什麼。我最厭這些俗人,一身腐酸之氣,熏的人俗臭逼人,我不去。」賈政聽罷,發火道:「人家俗臭逼人?可是胡說!他們那個不是官宦貴族,家世顯赫,你一個丫頭不知輕重混說,這壞脾氣就先得改改。」惜春冷笑道:「官宦貴族就沒有昏憒癡傻的不成,家世顯赫的子孫後輩就都是聰敏了悟的嗎?不過是些酒徒蠢貨。」賈政聽了,甚是忿怒,狠狠批了惜春一頓,惜春索性不開口了,任他說去。

賈政見他垂頭不語,誤以為他聽進去了,就叫尤氏帶他回去了。惜春聽了賈政一番教訓,心裏受不住,回到藕香榭,坐着生氣不語,只見丫鬟彩屏進來,臉上猶有淚痕,忙問道:「好好的你又哭什麼?」彩屏道:「剛剛我去了那邊。聽人說二小姐被孫家的打死了,綉橘也被欺負的瘦乾了。心裏不是味兒,纔忍不住掉淚。」惜春聽了,也喫了一驚道:「男人們沒一個好東西,就這老爺纔剛還過來勸我同那些臭男人結親,說是官裏的來求親。我好好一個人怎能被這些俗物耽誤了?待嫁了人,成日與這些蠢夫愚婦一起度日,不氣死纔怪。我一輩子不嫁人,也落個乾淨!」彩屏道:「姑娘還想着出家嗎,恐怕難了。」惜春道:「怎麼難了?」彩屏道:「姑娘還不知道嗎?外面都亂了套了,到處都是流賊造反。官兵天天忙的抓了一批又來一批,連那些廟庵也不安全了,時時有強人出入,姑娘怎麼還敢出家?」惜春道:「那又怎麼樣,我出家是真心向佛,不用同那些俗物住一塊兒。自己找個清凈沒人的廟庵也能修行。他們裝樣子出家,也不過是些俗物,我纔不同他們住一個寺廟呢!」正說著,忽聽有人一旁道:「姑娘所言極是,貧尼心有同感。」惜春二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幼年常在一起玩耍的智能兒,已多年不見,今日忽然登門,定是路過敘敘舊情,惜春急忙讓座。智能兒嘆道:「人生光景匆遂,欲愛情癡皆是假,多少人海誓山盟把芳心偷,口裏說着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苦苦騙到手了,沒幾日便丟開,情淡意薄,有幾個是情比金堅?男人是靠不住的,想當年那個多情風流的小哥兒也曾賭咒發誓,可一展眼就不理奴家了,勞累我路途迢迢去看視他,他卻視而不見,人心似霞雲,轉瞬化晴空,白白的哭了幾日,我如今想通了,還是皈依佛門,尋求自了纔是真。姑娘何不同我一起修行呢,我有一個好清靜去處,無人知道,咱二人躲那庵裏打坐參禪豈不好。」惜春聽了,大有同感,彩屏道:「剛聽人說外面傳言娘娘在宮裏受氣的很,也不知是真是假。」惜春道:「宮裏的事不好辦,家裏也是難念的經,老爺居然收繳管家們的家產為奴才發月錢,看來這家裏以後也熬不下去了,不如趁早離開了出家為妙。再等官媒婆來求親,老爺逼着,天天打不完的嘴仗可有的煩了。」因收拾東西要同智能兒離開賈府。彩屏道:「姑娘不可衝動,還是與老爺商議了為妥。」惜春頓了一下道:「也好,你去請老爺過來,我與他說。我在這兒等着。」彩屏應了一聲去了。惜春仍收拾東西,因翻出一張畫來,是當初受眾人之託畫的大觀園全景,已經畫完,擱在箱子裏多日,乃對智能兒嘆道:「既然一心求那清虛,怎可留戀人間俗世。這畫兒也是俗物,不必帶着。」說罷仍放在箱子裏了。他二人偕同從角門溜出去了。

且說賈政聽彩屏說惜春請他談出家之事,慌忙趕到藕香榭,卻見房內空無一人,惜春已不見了,眉頭緊蹙頓足道:「好糊塗的孩子!」忙回去叫奴才們到園子裏堵着不讓放行。賈赦、邢夫人親自到園子裏找了半天,早已不見了蹤影。

賈赦着急嚷着命下人到大門外找尋。幾個奴僕在街上找了半天,仍是無功而返。賈赦氣的落淚道:「怎麼偺家的孩子都是這麼命薄!探丫頭遠嫁了,二丫頭被揉搓死了,四丫頭又跑去出家了,娘娘在宮裏也沒有消息,真是急煞人也,我這把老骨頭恐怕不久也要去了。」說著哭的捶胸頓足,一旁僕人忙勸住了。園子裏眾人皆知惜春出家去了,都嘆息不已。惜春的丫鬟靛兒見主子出家了,找到賈赦請辭離了賈府,賈赦正在煩悶,手一擺說:「去罷,去罷,我眼不見心不煩。」靛兒收拾了衣物走了。暫時講不到惜春。

卻說賴大被賈政查沒家產,要倚靠兒子和賈政說說,誰料賴尚榮連縣官也不做了,倉皇逃回來道:「強盜已佔了縣衙,幸虧我跑的快,不然連小命也要丟了。」賴家因見沒有法子,只得老老實實待在園子裏。來升一家在外頭親戚家藏了不少銀子,已全家離開賈府散去了。賈政獲知,不以為意,仍命眾人繼續查抄其他奴才的家產,有幾家心虛的提前攜了家私逃離賈門一去無回。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