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閨中漸覷鴛衾冷,不辯豪門傀壘真。
堪悟情疏人不在,歡歌散去自離分。
話說寶玉與寶釵日日吵鬧,不肯讀書,忽見襲人進來勸他讀書,寶玉道:「到了林妹妹的忌日,我都想去壟上醊奠林妹妹,可寶姐姐不讓去,說籀讀經書要緊,侜張我說她已經去過了,我不須去了,原來都是在瞞我,我今兒偏要去,看誰阻擋得了。」襲人道:「寶姑娘不是騙你,他去了幾次,見林姑娘的墳被村民遷走了,說是妨礙稼穡,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是誰遷走的,以後只怕找不到了。」寶玉聽了,伏案慟哭:「林妹妹太慘了,上天對他也太刻薄了,我不能坐視不管了,我要去莊子裡問人,說什麼也要找到林妹妹的墳。」襲人嘆道:「寶姑娘聽見又生氣了,寶二爺還是不要去了,只怕難找。」寶玉不覺大哭,忽見寶釵推門進來道:「你果真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我操了這麼多心,還不如一個死去的人!」說完掩口哭着跑了出去,襲人急忙跟了出去,寶玉低頭不語啜泣。又過了幾日,寶玉渾身燥熱,在屋裡走來走去,又見寶釵進來諫諍,硬是把寶釵推坐牀上,開了門,也不顧外頭冰天雪地的,寒浸浸的往山下跑去了,寶釵追着哭喊:「你快回來,再不懸崖勒馬,日後必將後悔。」寶玉那裏肯聽,跑的飛快,一路上滑倒了幾遭,也不覺着什麼,只想快點離了他們好尋清靜。
只見城裏到了年關,街上人來人往,熱鬧異常。只聽行人道:「這幾家又纔封了官,豪門又添新貴,看人家門口親友來來往往的,都是道賀送禮的,可是有錢人一擲巨萬,揮金如土。想當初京城賈王四家也比的過這幾戶了,宵陳夙駕,飲的是瓊漿玉液,用的是夜光杯,可謂錢可通神,趨炎附勢的壓脊挨肩,到後來元妃其俎,宮帷憚言,階庭空虛,家亡事敗,一家子揮戈自戕,終是性命不保,子孫雲散,事業成灰。真所謂得勢時眾人皆羨,失勢時卻又都掉臂而去,門庭冷落行人稀絕,真乃世態炎涼矣。」寶玉聽了,不則一聲。
因走的渴了,到那茶寮酒肆叫了一碗熱茶。正在自飲,忽見路上一個乞丐,穿的衣薄衫破,搖搖晃晃倒在雪地裏,渾身發抖。寶玉於心不忍,走過去把茶遞給了他,仔細一看,竟是雪雁,不覺獃了,急忙含淚扶到茶鋪裏要他坐了。雪雁一口氣把茶飲盡,望着寶玉道:「你是寶二爺吧,日久不見,你上那裏去了?可知林姑娘已經去了?」說完不住哭泣。
寶玉也泣道:「怎麼你淪落這步田地?」雪雁道:「那年家裏闖進好多強盜,林姑娘要我們到裏間去找繩子和詩本子,他自己竟出去了,一直未有回來,紫鵑也出去找他不着,後來我就躲在假山石頭後面,等夜深了,就自己跑了出來。誰知到處兵荒馬亂的,我就沿街乞討,沒想到還能碰見二爺。」寶玉見他凍的身子都僵了,忙扶他到熱爐邊烤烤火,卻被店夥計嚷道:「那裏來的叫花子,快滾一邊去,妨礙大爺做生意。」寶玉只得扶着他走出茶鋪,要帶他到紫檀堡去。
兩個一走一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來到山上,正見寶釵、襲人、麝月在焦慮互相埋怨,一見寶玉回來了,忙圍上去道:「真真把人急瘋了,怎麼又出去了,這是那來的花子?」再一打量,都認出來了,都道:「原來是雪雁,快攙屋裏暖暖。」襲人急忙到裏面取了件厚襖給他披了。麝月打了盆熱水讓他洗洗臉。
寶釵把寶玉叫到裏屋道:「你到底想怎麼著,這書你還念不念了?我給你說,你不念也得念,別打什麼僥倖。從今兒起,你給我在屋裏待好了,門都上了鎖,晚上再來問你的功課,看你背會了多少。」說完,把門一關,從外頭鎖了。寶玉望着他走了,氣的只往牀上一倒,又拿些雜書來看。
不覺看到莊子一本,恍惚自己也變作蝴蝶兒青天碧野逍遙遊。暗想想人生有嬌妻溫婢,本是美事一樁,理應是孟光接了梁鴻案,夫婦相敬如賓。然終究美中不足,志趣不合,實在栓人,不如棄卻妻妾自尋出路,帶些銀兩在外鄉做點生意,勉強度日也好。這「名利」二字自古那有看得破的,高堂廣廈,錦衣綉襖,皆是不得久長,到不如自得圓滿,倒得個無煩無惱,落個六根清凈,何必在世俗火坑中翻筋斗也。不肯懸崖勒馬,反要懸崖撒手,尋找超脫。
因坐到天黑,在裏面找了個玻璃繡球燈,乃那年黛玉在瀟湘館的書架上拿給自己的,放在怡紅院多年,上次回去特意翻找了出來,帶至山莊,因想:「這是林妹妹送我的,以後我常帶着,就當又看見他了。」不覺又掉下淚來。又點上一支小蠟提了,推門往外面走。只見寶釵、麝月趕來,嚷道:「獃子,又往那裏走,可是氣死人了。」寶玉回頭道:「從此偺們一刀兩斷,各奔前程,你們自己保重吧。」說著走的飛快。
寶釵、麝月快步追上,又拉又拽,誰知寶玉去意已定,硬是推開二人,往山下跑去了。寶釵、麝月追他不上,腳梗的生疼,都把嗓子喊啞,無奈公子已經走遠,不見了蹤影。寶釵哭道:「他那裏喫的外面的苦,此一去又不知何時回來,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活着也沒意思了。」麝月也哭道:「明兒再去找找,也許過幾日他又回心轉意了,回來也不一定。」兩個又轉身回去了。
寶玉到了城裏,找客店住下了。天明起來又到外頭租了一間小房安身,想找個生意做了,誰知不懂經營之道,換了幾樣也沒有賺到錢,直把身上銀兩快要花盡,不覺垂頭喪氣,自覺沒有出路。正在焦慮,忽然看到街上走着幾個和尚,說是鎮江金山寺去的,忙追上去道:「帶了我去吧,我絕不貪戀紅塵,情願跟你們出家。」
那幾個和尚見他生的眉清目秀,都道:「做和尚有什麼好的,那有做施主的好。」怎奈寶玉非要同去不可。那幾個和尚道:「也不知方丈可會答應,他可古怪着呢。」寶玉道:「求各位兄長多美言幾句,小弟實在沒有出路了,只可憐小弟些吧!」和尚只得帶他一同走了。
原來鎮江在金陵東北,有幾百里路程,寶玉和眾和尚一路化緣,曉行夜宿,直走了七八天纔到了鎮江地面,卻見此處之繁盛浮華不次金陵。那幾個和尚引寶玉進了金山寺,見了方丈,把來意一說,方丈道:「出家人要六根清凈,不可沾惹財色,每日還有打坐誦經,清掃院子,打火造飯,提水劈柴,外出化緣,不可生懶惰之心,看你是個虔誠向佛的,就剃度了留下吧。」寶玉急忙跪下謝恩,住持過來把寶玉頭髮剃凈,給他穿上僧衣。讓他和眾徒弟在禪房裏住着。
夜間禪房裏七、八個和尚同睡在一長溜的牀上,嬉鬧了半夜還不肯睡去,有幾個見寶玉新來的老實,便來捉弄他,一會嚷着把他的包袱扔外頭去,一會又把他的被子拉掉。寶玉凍的縮作一團,責怪道:「別鬧了,明兒起來凍着了不好。」那幾個那聽他的,反是哈哈大笑。有個最淘氣的又舉着油燈從他頭上走過,故意滴到他頭上,寶玉疼的「哎喲」一聲起來道:「我打不死你,再鬧就告訴方丈去。」那人滿不在乎,仍調笑他不止。
好容易睡了一覺,天還未明,住持便把和尚們叫醒,要他們提水、掃地、砍柴、做飯。寶玉那裏幹過這些,那些和尚都欺負他纔來的,見他說話不投機,便把髒活、累活都交給他去幹。寶玉早上去井裏提了十幾桶水,把水缸兌滿,又砍柴燒飯,煙熏火燎的眼裏都是淚。白天還要打掃院子,洗衣裳被子,又要念經打坐,那裏有過空閑。寶玉拿着缽盂四處化緣,走街串巷,實在張不開口,若是化的少了,回來又被師兄、師弟責罵。纔過了幾日,便厭煩了,但又不得不忍着。
這日半夜,寶玉正睡的酣時,忽被師兄推醒道:「今晚方丈囑咐了,趁人都睡着,到錢員外家去找些東西,快起來跟了同去。」寶玉困的不行,強睜澀目,頭昏沉沉的道:「不知去幹什麼,莫非去偷東西?」師兄道:「傻子,偺們不偷些東西,就靠化緣,能積幾個錢?你是纔來的,不知道城裏各個廟裏都是偷着過的。再不起來,揪你的耳朵!」寶玉不覺怔了,心想:「這和尚原來都不乾不淨的,那裏有一個是真的參禪了悟的!白天到人家裏超度擺壇騙錢,晚上還要偷盜,竟把自己也弄污穢了。」心裏後悔不已,恨不得快些離了這是非之地,勉強起來,同眾僧趕往巷子裏來,因不想偷東西,胡亂轉了一夜。天還未明就回來取了包袱,怕方丈責罵,急忙逃走了。
寶玉走到一處破廟,倒頭睡了一會,起來望望四周,想到從此自己無牽無掛,孤身一人,缺少照應,滿腹辛酸都化作淚珠兒流了一地。寶玉盲目亂走,不辨東西,到處可見沿街乞討的花子和病倒的窮夫。看那官家門口放着鞭炮,把殘羹剩飯往外頭一倒,那知旅人中尚有飢腸轆轆之人。寶玉流浪了大半年,沿路化緣乞討。時光荏苒,當年的富貴閑人如今已瘦骨嶙峋。他也曾口吟四首即事詩,皆是他一路的真情真景,名曰《遊子行》,乃是:
其一
風撥蘆葦砌橋顯,
碎鏡如星撒夜天。
暗樹寒堤眠鵲夢,
行人無處問鄉關。
其二
平林睡臥霜欺醒,
陌路多歧籟淚盈,
素怨欲同寒月訴,
抬頭卻見滿天星。
其三
蘆花漾亂風里鄉,
墜柳村煙野曠荒,
老弱冷眼食徑菜,
遊子客味嘆悽愴。
其四
巷陌衰草映豔霞,
王孫夜靜落天涯,
殘雲怯月河光泛,
幾度紅塵幾度花。
這日寶玉走到一處鄉間,累的口渴肚餓,打村裏路過,心想:「君王賢士,當歷過新朝舊國更易,知道多年征戰,土地無人耕種,百姓多餓死,萬事皆虛幻,農事佔為先,無農事便無糧,無糧便無人煙,徽宗野雉圖極好,子昂生花筆甚妙,也不能充飢,賢佐俊卿,皆應重耕稼,遠歌舞,天下文武之官皆歸之於農,我何不也歸農耕作乎?」忽然看見有個女子抱着個孩子迎面走來,望着他半日道:「怎麼這人這麼面熟?」寶玉仔細一看,原來是二丫頭,是那年同秦鐘在鄉下見到的,曾教他怎麼用紡車的。當年他約有十七八歲,如今也有二十多了,定是嫁到此地的,便道:「你是二丫頭吧,我是賈家的人,家破人亡,出家做了和尚了。」
二丫頭愕然道:「想起來了,真的是你?」寶玉道:「我走了這麼大會了,又渴又餓的,求姐姐賞碗飯吧。」二丫頭忙把他讓到家裏,把兒子放在炕上,去竈屋裏把剩飯熱了,不大會兒給他端來一碗芋頭道:「早起兒煮的,又熱了熱,快喫了吧。」寶玉接了狼吞虎咽喫着,又就了一口茶。
這時,忽聽院裏有人說話聲,二丫頭出去一看,是丈夫扛着鋤頭坌土回來了,便道:「屋裏來個化緣的和尚,餓的着實可憐,纔給他熱了幾個芋頭,正在堂屋裏喫着呢。」其夫是個忠厚老實之人道:「那就叫他喫了快走吧。」只見寶玉出來向二人道謝,又央求二人叫他留在莊子裏,他厭倦了漂泊流離,想找個地方塌實住了。
二丫頭夫婦便把他領到一間舊庳屋裏,說此處無人居住,原先住的那個老頭一生未娶,去年已經病死,被人抬出去埋了。屋裏有個灶臺及一垛草堆,寶玉把玻璃繡球燈放下,又拾掇了屋子,把草堆鋪平,蓋上撿來的舊衣裳,倒在上面睡了一覺。
二丫頭夫婦又把鋤頭借給他,要他在村外的閑田裏耕種。寶玉和莊子裏的人都混熟了,因沒有幹過農活,不懂稼穡之事,種的糧食也沒有收成,種出的都是秕穀,可租稅還要上繳,勉強熬了一二年,連衣食都難自顧。村裏人又欺負他,寶玉越發苦惱。這日大雨紛紛,寶玉和村裏幾個潑皮吵了幾句嘴,被他們打了一頓,怕被找到家裏,急忙跟村頭一個撒魚的借了箬笠蓑衣,離了村子又到外頭流浪去了。
寶玉長齊了鬢髮,年輕輕的不好乞討,又在某個小廟裏做了一回和尚,本以為此廟裏都是正經和尚,誰知又是賊窩淫窟,氣的又逃了出來,不再做僧人,從此浪跡天涯,行乞為生。一時也說不盡。
又過了幾年,這日寶玉在鬧市裏乞討,看到途徑幾頂轎子,乃貳臣新貴多人,裏頭有迎春夫君孫紹組,寶玉見他轎子走遠了,往地上吐了一口。忽然身子被人蹭了一下,回頭一看,是個小廝往人群裏跑去了,後面追上來幾個人嚷道:「抓賊啊!」寶玉見腰上被人別個錢袋,喫了一驚,那幾個人追來見寶玉手裏拿着他們的東西,都上來痛打一番。
寶玉挨的臉腫鼻青,口角流血,求饒道:「這不是我的,是那個人硬別我腰上的。」誰知眾人見他生的瘦削,非說他與那人是一夥的,又是痛揍。忽然前面有人喝道:「快閃開,誰敢攔金大人的轎子!」眾人慌忙退到一邊。寶玉扎掙着起來,正要離去,忽聽轎裏之人喝道:「那個乞丐不能走,快抓住了!」只見兩個轎夫上來把寶玉擰住胳膊往轎子前走來,一人掀起轎簾,下來個頭戴簪纓之人,望了寶玉兩眼,上去捽着脖子朝臉便是幾記耳光。寶玉捂着臉一看,竟是賈璜的侄子金榮,以前在學堂裏打架時結過恩怨,那時他們家還不敢論理,如今飛黃騰達了,腰杆子也硬了,可以報仇了。
金榮冷笑道:「往日被你們欺負,今兒天償人願,讓我得以報得舊仇。」於是一聲令下,眾衙役都上來毆打寶玉,只打的寶玉滿地翻滾。金榮要寶玉跪下求饒,寶玉渾身疼痛不敢不依,只好跪着磕了幾個頭,求金榮饒了他。金榮哈哈大笑,又踢了他兩腳就坐上轎子走了。寶玉臉被打的火辣辣的,自覺沒趣,含恨瞪了轎子幾眼,又上路了。
且不說寶玉過的貧蹇,只說寶釵在山莊見寶玉一去不歸,雪雁又一病不起,只一個月就病亡了。襲人、麝月將他葬在山裏,日日等候寶玉回來。誰知過了幾年,寶玉仍沒有音信。寶釵後悔逼他逼的緊了,這日又翻唐詩,見有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不覺掉下淚來,也展開白紙,流淚寫了二詩一詞,聊寄悲懷,乃是:
詩一
誤盡平生心桎梏,無憑世事望誰助。
悽惶淡月寒窗閉,覓問招來幽人誤。
詩二
琴弦訴盡悲與幸,離聚浮沉世自盈。
悔泣孤冷還無趣,王孫昨夜夢相迎。
其詞乃是:
青玉案
幽林翠戶清笛繞, 鏡鬢散、寒月照, 望盡長河孤舟臥, 斷柳飄落,雁語淒叫, 昨夢君影悄。
是夜人醒泣風嘯, 貴胄難歸悔無藥, 碧玉簫吹顏至俏。 睡鶯潸淚,困奴阻笑, 莫睡松柏道。
麝月端茶進來,見他傷感,把茶放下道:「奶奶一早起來也未梳頭,不如我幫奶奶箅箅頭如何?」寶釵低頭流淚道:「你去山上再看看寶玉回來了沒有。」麝月撐不住又哭了,捂着口跑出去了。一時來到鶯兒屋裏,見他也是黯然神傷,臉上粘滿淚痕。兩個坐着無語,忽聽外面傳來簫聲,幽咽淒涼,冷澀凝絕,催人淚下。鶯兒道:「奶奶成日坐在山石上吹簫,這日子還怎麼過?襲人也是咳聲嘆氣的,偺們不如離了這裏,還到府裏住去吧。」麝月道:「也許寶二爺有朝會回府裏也不敢說,我去跟奶奶說說,偺們回府裏去等二爺回來。」兩個走到外面,正見寶釵坐在翠柏下的青石上含淚吹着碧玉簫,便勸住了。寶蟾過來,麝月又提起回府之事。寶釵道:「也好,寶玉可能就回來了也未可知。」
於是四人收拾了行囊向襲人告辭。襲人孤自過活正是悽苦,又見四人要走,哭了起來,又不好攔阻,只得讓他們去了。寶釵四人又回到賈府梨香院住下了,只是寶玉仍無消息,寶釵更覺傷感。
不覺又是一年,展眼又是春滿芳園,獨上柳外危樓,極目遠望,芳草千里連天碧,萋萋晴翠,杜鵑聲裏斜陽暮,院裏梨花綻放如雪,寶釵無情無緒,在院裏坐到黃昏,更覺空寂,漸漸的天上飄下雨絲,越下越大。寶釵站在雨中,看那煙雨淒迷,梨花帶淚,更覺淒涼,因把院門深閉,終日不出。正是:
慮念何深謀計高,綠媛強把寇賊招,
到頭換得人伶仃,寂寞秋風是情刀。
晨起窗明,麝月起來,見寶釵獃獃的坐着,把銅鏡遞了給他。寶釵拿着梳子執鏡梳頭,只見鏡中之人面容消瘦,目光無神,越思越悶,把鏡子一摔,伏案哭道:「好糊塗的寶玉,看你回來拿什麼臉見我。」提筆在紙上寫道:
雨潤梨花院,窗聞杜宇啼,
相思更無益,信札寄阿誰。
閉門聞鶯泣,熄燭睹夜黑,
入夢更鼓忘,年年似今時。
只見寶蟾進來道:「蓉大爺要我問問姑娘,偺們鋪子裏的香料都是在那兒採辦的貨,說有個賈大人在角門開門面,想進些香料賣。」寶釵道:「那個賈大人?」寶蟾道:「就是在京城做官的賈雨村,時時進園子找蓉大爺談事兒。」
寶釵聽了,心想:「這賈雨村倒是個識時務的,善於鑽營拍馬,此公生的魁偉雄壯,英氣逼人,倒有個官家之相,寶玉若學他半點世故,也不至於流落在外。」乃道:「你跟他們說,這都是打外地進的貨,要他們到外地採辦去。」寶蟾答應了一聲去了。
寶釵走出門外,專等雨村經過,好和他談談僦屋的事。誰知每次見他來了,都是幾個人一路,他也不好意思上前。又過了幾日,寶釵愁苦無寄,多喝了幾杯酒,在屋裏癡坐,東風吹起簾櫳,現出簾內之人,風采依舊,肌膚如脂,年華正好。寶釵走到院裏,忽聽牆外笑語不住,從牆洞裏一瞧,乃是雨村與冷子興聊敘,只見雨村笑道:「多謝冷兄相助,蓉兄弟把幾個門面讓給我,近日生意頗為興旺,還得感謝冷兄好言相協。」又聽冷子興道:「蓉薔兄弟也多謝先生的提攜,得以陞官,大家彼此彼此。」雨村笑道:「你去叫蓉兄弟過來,我在這兒等着。」冷子興應了一聲走了。
雨村站着乾等,忽聽牆內有女子的笑聲,抬頭一看,只見有人在高高的盪着鞦韆,穿着輕薄春衫,露出兩個香肩,衣隨風動,顯出些雪肌香膚,不覺看的獃了。又見那女子對他嫣然一笑,頓覺神魂顛倒,也不顧得避諱,死死的盯望起來。寶釵也盯着他不住含笑,雨村渾身似酥如麻,竟忘了身後有人叫他。
賈蓉拍了他一下,笑道:「大人看什麼呢?」雨村道:「沒有什麼,偺們走吧。」扒着冷子興、賈蓉的肩頭往大門走去了,時時又回頭看了幾眼,見那盪鞦韆之人猶在對他癡癡凝望,也不時對以微笑。雨村回到家裏,悵然若失,坐着垂頭發悶,嬌杏端茶進來道:「老爺何故噯聲嘆氣?門面生意近來尚可,有何抑鬱之事相擾?」雨村伸臂摟他坐了,笑道:「也無甚事,小事一樁而已,怕夫人知道了罵我。就是這些日子在外寂寥,去青樓逛了幾次,找了幾個漂亮姑娘。」
嬌杏聽了,笑嗔推他道:「你這沒良心的老色鬼,這麼大一把年紀,還專在風月場裏廝混,我那一點待你不盡心了,還要去找那些污垢糟粕。」雨村低頭笑而不語,嬌杏忖度半天,看他似有心事,起了疑,猜測道:「恐是你的藉口,怕又是看上了誰家姑娘。」雨村一把攬他入懷道:「夫人火眼金睛,着實佩服,男人納個三妻四妾是常理,我也是有官之身,頻頻去那骯髒青樓尋樂,有失我身份地位。若納得如意妾一,一則可避染了花柳之病,二則可找個人與夫人陪聊解悶,豈不一舉兩得?」嬌杏聽了心下暗驚,思道:「想我不過一介女流,不好與男人強爭,古往今來,男人好色似是天經地義,若與他翻了臉,我豈能得益,不如遂了他,也得了賢妻美稱,他感激我,日後會愈加疼惜我,也未可知。」於是笑道:「這是喜事啊,老爺有何顧慮,妾願同為謀畫。」雨村聽了大喜,對他讚不絕口,兩個嘀嘀咕咕議劃多時,雨村心中有準,欲施其策。
第二日雨村約了賈蓉去拜訪寶釵,說是談談門面的事,寶釵聽鶯兒說來客人了,說了聲「有請!」只見賈蓉同雨村說說笑笑走進來,心裏「撲通」一陣亂跳,羞紅了臉起身萬福迎道:「大人親臨,小女子施身拜上,恐失了禮儀。」雨村笑道:「不必多禮,大家坐着談敘罷。」三人歸坐,談了些生意場的事,忽然門外有人找賈蓉,雨村笑着問他何人來找,賈蓉納悶道:「這個確也不知,我去看看就來。」起身出去了,只見嬌杏在門外笑道:「蓉兄弟,我找你有事情要談,快同我去那邊細談。」
賈蓉驚訝笑道:「小的實在受寵若驚,夫人躬身親臨,不知是何要事。」嬌杏笑道:「到了那邊便可詳知。」賈蓉只得同他去了。
卻說雨村伸頸看賈蓉被嬌杏支走,心中暗喜,回頭同寶釵談講些詩詞歌賦,時時誇讚寶釵才德兼具,容貌更佳,寶釵含羞笑着自謙,只見雨村眼神曖昧,舉止撩撥,弄的寶釵如癡似醉,沒有了主意。兩人聊了半個時辰,雨村見左右無人,大膽傾訴對寶釵的愛慕,寶釵嘆氣說自己容貌有限,不難以承受大人錯愛,雨村又說了幾句甜言美語,忽然走近一把攬他入懷,寶釵聞着他身上惑人氣味,早已情難自矜,含羞假意推攘,兩個一番推拉,摟在一處。
雨村把隻金簪子塞到寶釵手裏,要寶釵賦詩一首與他,寶釵拿紙筆寫了,遞與了他,雨村摺疊了微笑揣入袖內,告辭而去。寶釵也不送他,只是捂臉端坐不語。雨村走到牆外無人處,看寶釵寫的不是詩詞,乃是表達對他的愛慕之心:
相見幽情羞難吐,心惴難平忘歸途。
謝君羅帕金簪裹,情緒懨懨懶翻書。
寂寥三更滴有淚,癡情一片意無主,
軒昂英姿頻入夢,月冷闌干髻慵梳。
(按:又一處底本與潤色稿抄重接口)大喜過望,笑着去了。夜裏來探寶釵,到梨香院敲門。麝月聽見正要趕去開門,被寶釵止住道:「你在裏間待着,可能是蓉兒兄弟找我談鋪子裏的生意。」麝月也不管他,自己睡去了。
寶釵開門一看,正是雨村,含羞不語。雨村一把摟在懷裏,寶釵也不掙扎,兩個站着說話,雨村笑道:「我讀了佳人題詠,清新雅捷,冷韻幽香,令人極贊,又揆卿言語,頓然大悟,感卿篤愛,寄情深遠,不覺生憐。」寶釵道:「稱揚太過,余心愧疚。」雨村道:「我豈可辜負佳人一番厚愛,金屋欲儲嬋娟,卿意若何?」寶釵道:「小人福薄緣淺,承受不起君之憐愛。」雨村道:「恕余輕言唐突,我凝眸熟視一番,卿竟是天宮嫦娥暫謫塵寰,豈是我等凡胎俗夫可得玷辱?吾切實深感慚愧,猶恐不恭。」寶釵嗚咽投入雨村懷中,泣道:「小女子一生坎坷,潦倒風塵,早心灰腸斷,千思萬慮向誰訴說?自古女兒家最怕坎坷情場,非但無金屋之榮,反遭那無情人摧殘之苦,怎不愁雲換作怨雨!」雨村道:「余乃心比石堅,卿勿多慮,寶釵破涕為笑,假意捶打其胸,雨村心花怒放,把寶釵帶至街中客店,兩個卿卿我我一夜貪歡,海誓山盟,互表忠心。雨村喜他卓識灼見,博古通今,寶釵愛他英雄氣量,志向遠大。兩個如魚得水,相見恨晚,琴瑟和合,恰是一對。
誰知雨村和他私會了幾夜,因官事繁雜,幾月在外地不歸。寶釵等的心焦,只到秋時纔等他回來再聚,佳節又重陽,雨村慰語許諾要納他為簉室,同他商議要明晚趁人不備,用轎子把寶釵送出賈府,帶到雨村府邸,寶釵晨起梳妝回去,同賈府眾人說去紫檀堡看望襲人了,眾人並不多問,晚間寶釵趁人不備,走到園門外,恰見牆邊停着轎子,雨村下轎,向他招手,寶釵匆忙入轎,轎夫抬轎子,往遙處去了,即日則帶至府邸,結成侶伴,不到一年,即生一子,取名賈桂。嬌杏乃正妻,不敢多言,只是一昧服從雨村。從此寶釵終身有靠,把往事俱拋在一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