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賈寶玉參無知無識 花襲人信有始有終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題曰:

紫堡雲深隱玉郎,失巢悴望鏡影傷。
消息滯斷閨有淚,忍泣煎熬一度霜。

話說寶釵拿了刀傷藥從內間出來,揞在傷口上,卻見茜雪身子僵直的,頭往枕邊一歪,兩眼直愣愣的,不言一聲,眾人圍着都拿帕子擦淚,也怔住了,上來拿手試試他的鼻息,那裏還有出氣的份兒,都已經死了,想起素日情景,頗為傷感,也捂口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寶玉此時恨不得替他死了,只把腸子也悔青了,泣道:「我真是個沒見識的戇漢愚夫,這樣忠貞的丫頭都叫我攆了出去,如今後悔也遲了。」

薛蟠、玉菡都問他因何事攆他,寶玉低頭半天纔道:「不過是當初他打碎了一個茶鍾子,我一時惱了,就逐他出去了。我還算是個男人?古人尚知包無魚,起凶,君子包荒,吉,我自覺讀了些詩書,竟是無知無識一般。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原是有了我這樣無知之人,便有了事端;有了事端,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似我這般庸夫之徒,自古屈死多少英雄豪傑,萬事皆有諸多因果,無有憑空生事,無有憑空仇怨,那些曖昧不明的君子只看了一點,便要大施刑罰,古來屈子、子胥何其多矣,當年諸葛孔明是劉玄德三顧茅廬請來,忠臣可請不可召,他要為你託付終生,赴湯蹈火,你怎可呼來嗟去,他若對你置之不理,你又能奈其何,那些所謂的明君對臣子稍有不悅,便施以凌遲殺戮,滿門抄斬,臨到社稷頹亡,還要埋怨別人,我就像這些不明事理的昏君一樣,好似讀了不少詩書,真真卻是個無知無識的蠢夫,孟子曰:民為貴,君為輕。如今倒好了。君王對臣子下人任意殺害,丫鬟妻妾盡行虐打,所謂八股文中庸之道,全是子虛烏有,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那管得女兒也有聰明靈秀、百般苦楚,制定的國律就是飽填男人私慾,他們就是懂得殺戮,何曾知道體恤別人的苦楚?兆民之眾,皆受制君王一人,縱使臣民膽智奇謀,丹誠不泯,也擋不住昏聵君王泯絕社稷,崩壞朝綱,群寇爭雄,生民糜滅,令人徒生哀怨。」

眾人聽他說的過了,急忙勸他停口不要說了,寶玉眼中帶淚,不禁長嘆一聲。襲人泣道:「二爺別自怪自怨了,這都是趙姨娘那起小人害的,日後這筆帳定要找他們算清,茜雪也不能白死了。」薛蟠道:「娘的,也不瞧瞧他們那模樣,都算計着害人奪位,死了叫閻王老爺把他舌頭割了,來世再託生個豬狗,叫萬人騎,千人罵的。」湘蓮道:「偺們擬妥了三更去嶽神廟救寶兄弟,怎麼那府裏的芸兒、小紅和兩個市儈也來了,是倪大哥事先告知了他們不曾?」倪二道:「絕無此事,巧合罷了,偺們走的恁急,也不知他小兩口逃走了沒有。」寶玉聽了忙道:「芸兒不是跟你們一道來的?那可壞了,他再被賊人抓起來,我的罪孽可更深了。」又低頭哭了起來。

湘蓮忙勸他道:「寶兄弟休要煩惱,我親眼見的,他二人已出了廟宇,躲了起來,這時候也該到了府裏了。」寶玉聽了纔放了心。襲人擦着眼淚道:「這會子也不早了,估計也有四更天了,先把茜雪姑娘抬那裏間停着,明兒再好好將他葬了吧。寶二爺也走了這一段子路了,腳上都是些濕泥,快脫了鞋躺炕上去歇着。我到廚房裏再做些熱飯大家墊墊肚子。」倪二、湘蓮都說不餓,只是有些乏了,要到外間睡着,明日再做。寶釵用手阻襲人道:「不必做了,都困的不行,那還有精神喫東西?大家都睡了吧。」

於是襲人把寶玉鞋兒褪去,扶他往炕上睡好了,又把牀被子蓋在他身上。寶玉腳軟神倦,只一歪着就呼呼睡著了。倪二背着茜雪擱在隔壁耳房炕上,自己也找屋子睡去了。襲人回到自己屋內,見琪官坐牀上脫鞋褪襪,嗔道:「你還好意思回來,這多久家裏不留幾個錢,想買點桂花油搽頭也不夠,這些日子你都死那兒去了?」蔣玉菡笑着把他臉兒一捏道:「好個嬌媚的娘子,愛死個人,這些日我不是和薛大哥外出四處打聽寶二爺的下落嗎,故多留了幾日。就幾日不歸,你就想我了。」襲人「呸」了一聲道:「臭美,誰想你了,你走則走了,怎麼只留下些糧食,不留些脂粉錢?」玉菡笑道:「你這樣溫柔可愛,我怕你打扮的明艷了,勾起那薛大哥的心思來,趁我不注意,偷着跑回來調戲你。他是個什麼人你又不是不曉。」襲人笑着捶了他兩下,玉菡因見他嬌媚撩人道:「你看天河牽牛織女都相逢一遭,偺們也該入帳羅一共春宵了。」回頭吹滅銀燈,放下帳幔,強推襲人倒入帳中。襲人笑着又捶又打,不免依了他。

且說眾人酣甜一覺,直睡到大天亮。襲人揉着困眼起來,起身往寶釵屋裏來。寶釵正坐在炕上整理衣物,見他進來了,忙命他好生坐了,問道:「寶兄弟昨兒說茜雪是他攆出府的,不知又是什麼緣故,我昨晚見他吞吞吐吐的,象是說不出口來。」襲人低聲說:「那都是早幾年前的事了,雖說是由李嬤嬤引起的,但我知道絕不是為了這些攆他,還是有別的緣故。」寶釵詫然道:「哦?你不妨說說是個什麼緣故。」襲人道:「還不是茜雪成日在寶二爺面前老嘀咕那個姑娘厚道,那個姑娘小性兒討人嫌。寶二爺一時煩了,嫌他挑唆多嘴,就找個藉口把他攆了。」

寶釵猛然觸動往事,想起當初和茜雪一來一往的情誼來,不覺點頭道:「是了,定是為這個了。那府裏也不知怎樣了,林姑娘還沒有和寶兄弟拜過堂,竟被抄家的衝散。聽人說趙姨娘帶了夥賊寇時時侵犯那園子,府裏實在不安寧。若寶兄弟貿然回去,恐再遭劫掠。我昨晚思慮了一整夜,不知怎麼安置寶兄弟纔好,留他住着又怕他不安心想回府裏看看,怕是勸不住。」襲人道:「纔離了虎狼窩,又要把頭往火坑裏探,斷斷不可再這樣傻了。我跟他說去,想我服侍了他一場,沒有盡心,今兒有機會能再為主子效力,必得盡着所有酬答他罷了。」

一語未了,只見薛姨媽跟張德輝進來,後面還跟着幾個年長的莊民。寶釵忙讓他們坐了,自己回裏間取了些銀錢交給那幾個山民,要他們趕製出棺木,把茜雪移到山坳裏好生葬了。那幾個山民應允了一聲去了。薛姨媽叫襲人到廚房裏和鶯兒、麝月去做一桌酒菜出來,他仍和寶釵坐着談些家事。

襲人、鶯兒、麝月在廚房裏正忙活着,忽見金桂進來忒斜着眼道:「做了什麼好喫的?先叫我嚐一口!你們裝腔作勢鬧了一夜,還讓不讓人睡了?這會子又是殺雞,又是戮鵝,定是哄那傻子,叫他知道你們姑娘的好,再把你們姑娘娶了,好接管他那一大家子的房產園子。別叫我替你們噁心了,想房子都想魔怔了。用這樣手腕騙人,不過是苦肉計罷了,只哄那些獃子吧,可瞞不過我!」

襲人正從鍋裏擓一勺湯,聽了這話,把勺子一扔,不覺動了氣道:「奶奶這話什麼意思,大清早的就吵嚷嚷的,說的都是什麼混話?既是做主子的,就拿出些樣子叫下人學着,成日家不是挑撥是非就是渾攪廝鬧。這裏不是你夏家,可以隨着性子來,這裏是我家,奶奶再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這裏那有你說話的份兒?若不想住了,就請搬到別處住去,少在這兒胡說八道的,叫人嫌!」

金桂道:「我不知道你們姑娘那裏好了,你們只護着他。你們都站在他那一邊,必是人情冷暖,你們見我夏家不濟了,都冷遇我,我就是待在這裏又有什麼趣味?」拿帕子捂臉嚎了起來。襲人見他成心滋事,推着要趕他出去,驚動了那邊,倪二、湘蓮、薛姨媽、寶釵、寶蟾都趕了過來。

金桂哭道:「我不過進來討杯茶喫,他們三個就拿話擠兌我,欺負我老實,沒有勢力。」鶯兒、麝月道:「奶奶這是怎麼說,又管我們什麼事?」忽見薛蟠舉着一根木棍來,一徑搶步進了房裏,口裏罵著,朝金桂面上就要打來,被倪二、湘蓮一把奪去道:「薛兄休要着惱,好男不和女鬥,一家子沒有不磕碰的碟兒,偺還到正屋裏坐着去。」硬推着薛蟠往那邊去了。

寶蟾又拽住金桂的頭髮要罵,被寶釵、薛姨媽急忙拉開了。金桂見他們人多,自己佔了下風,只得掉頭回自己房裏去了。薛蟠、湘蓮、倪二趕往正屋來坐着。鶯兒在桌上擺好了碗筷,又往茶鍾裏沏了茶,三個漱了漱口,都問鶯兒寶玉醒了沒有,喚他過來喫飯。

鶯兒道:「還在那屋裏睡着呢,我這就去看看。」轉身走了。湘蓮道:「薛兄有個堂弟近年怎麼不見,在那裏做生意?」薛蟠道:「你是說薛蝌吧!說來話長,上次賈家抄家,把赦老爺抓了,連累了邢大舅一家和他內人岫煙妹子,都發配南方蠻夷之地了。幸虧蝌弟提前獲悉有官府抓他,他就獨個先跑了。現如今連我也不知他跑那裏去了,只等着以後有消息再聯絡吧。」

只見襲人、玉菡都掀簾子端盤子進來笑道:「小菜已齊備了,諸位先喫着。」玉菡也往桌邊坐了,親自給三位斟酒。襲人到隔壁房裏叫寶玉起來喫飯,卻見鶯兒躲在夾道裏偷啃着雞腿兒,不屑一笑,也不理他,進屋裏來叫寶玉。

只見寶玉眼仍閉着,額上全是熱汗,一副病瘥的樣子,轉着頭道:「救命,求求各位大哥別踢了,頭疼的很!只要能和林妹妹在一塊兒,這園子地皮全給你們了,我情願和妹妹住鄉下去!哎喲,疼死我了,頭都冒血了。饒命啊!」襲人知他在說夢話,忙輕輕將他推醒。

寶玉猛然坐起道:「別打,別打,我聽話,我聽話!」雙手抱着頭。襲人掉下淚來道:「沒人性的畜生,把個好好的哥兒打的都留了心病了。真真勾起我的氣來,那趙姨娘是個什麼東西,也這樣拉幫結派起來,四處造孽,害人性命。神天菩薩打不死他個賊婦!」寶玉見是襲人站着,紅着臉道:「又做噩夢了,都習以為常了。」襲人笑道:「二爺快洗漱了到堂屋喫飯去。他們早起來了,菜都擺好了。」寶玉「哦」了一聲道:「怎麼我睡的這麼死,都大天亮了。」起來到盆邊凈手洗臉,襲人遞過毛巾來。寶玉打量了他半日,流下淚來道:「做夢也料不到我們還能見面,彷彿還是當初在怡紅院裏一般。往年都是你給我遞的毛巾。」襲人再也忍不住,握着口哭着跑出去了。寶玉也怔怔的流淚不語。【看及此處不覺令人心酸泣淚。可是好景不常,美韶華去之何急?不覺批書人兩鬢又成霜矣。】

只見麝月進來,見他站着流淚,也心裏酸楚,強忍着淚道:「薛大哥叫你去那邊喫飯。」寶玉擦擦淚道:「知道了,我這就去。」又擦了把臉,拿銅鏡照了,見鏡裏容顏消瘦,鬢髮紛亂,眼中似醋,不見了往日風華公子模樣,越發失意神傷。【看至此句,亦有時過物換之嗟。賦詩一首以寄感嘆:王孫斷翼恨別家,僥命猶疑照色差。世路縈紆誰盡辨,蒼涼亂世淚滾瓜。】

且不說這邊寶玉傷心,只說那府中瀟湘館竹林內亦有個悲悽之人,正扶着修篁望眼欲穿,那淚珠兒滴在竹上,留下斑斑淚痕。紫鵑拿了衣裳趕來,見他拿了兩個舊帕子在那裏垂淚,帕上新淚痕間舊淚痕,把字跡兒都浸模糊了,忙趕上來道:「姑娘纔喫了藥好了些,怎麼又站那風口裏潮地上吹着,快回來吧。」黛玉定定望着遙處道:「寶玉不是被人救了嗎,怎麼還不回來?」紫鵑道:「必是還被人賓住了,一時回不來,再等等着吧。」黛玉哭道:「那救人的我認識,不是正經人,我怕寶玉回不來了。」只望着林間呼道:「寶玉快回來吧,你上那裏去了,家裏都等你回來呢!」又哭了起來。

紫鵑忍淚上來把他扶着回怡紅院去。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不覺咳出一口血來在帕子上,紫鵑見了,唬的急忙扶住了他,見他顏色雪白、口裏仍是不停說著:「寶玉,你快回來罷。」紫鵑一邊哭着一邊扶他進了內間炕上,黛玉因病勢加深,兼牽掛寶玉不歸,益發頭腦發沉、隱隱微痛,紫鵑含淚道:「姑娘不要過於思慮了,捱過些時日,寶二爺想是不久就要回來了。」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

紫鵑看去,心中暗驚,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着流淚,黛玉見他傷感,笑道:「我這肺虛咳疾雖說重了不少,然又非無藥可治,不過是我近年不懂保養的緣故,更兼操心諸事,故而好的慢些,寶玉與那起不明不白之人一處,多日沒有音訊,着實讓人掛念,你去找個香爐,我要焚香禱告上天,保佑他平安無事。」說到這裏,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去套間找香爐去了。

黛玉對着案上觀音大士白瓷立像燃香,合掌跪拜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小女子原是姑蘇一微芥女流,只因家父病重,託付外祖母家寄養,如今尚未婚配,舅舅家風波不斷,強賊侵犯,以致人口傷亡、家道蕭索,公子寶玉又下落不明,生死難辨,小奴誠懇請求娘娘保佑寶玉早日平安歸來,與家人團聚,小女子也會多燒高香答謝娘娘。」又說了些祈福禱告之語,直到夜深纔隱隱睡去——只見紫鵑、雪雁捂耳跑進來大驚失色道:「姑娘,賊人殺進來了,快逃啊。」只見一群流寇擁了進來,都面目猙獰持刀拿槍的,看見貓兒、狗兒就砍,看見人兒便亂殺,黛玉大驚,喝道:「快快住手,是誰要你們胡作非為、行凶霸道的,你們又有什麼好處?」眾賊寇冷笑道:「休要多費唇舌,嘮嘮叨叨,是皇帝老兒逼我們反的,他不仁不義、不中不正,只知淫靡享樂、巧取豪奪、胡亂殺伐,百姓卻哀鴻遍野、衣食不周,橫豎也是餓死,不如反了,奪取河山,尚有活路,如此下去,必無立錐之地。」

黛玉道:「諸位所言我不敢強辯,只問各位奪了江山又如何。」賊寇笑道:「奪了江山,偺們也過過皇帝的日子,喫喝玩樂,樣樣不愁,想殺誰就殺誰,想怎樣就怎樣。」黛玉道:「那麼可會為百姓謀福祉乎?」賊寇笑道:「百姓不過是地位低賤的貓狗、賤奴,自古皇帝有幾個是為了做善事坐朝的,都是奔着享樂去的,我們也不能免俗。」

黛玉冷笑點頭道:「世世代代都是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原來都不是為民挖井洌、奉寒泉,就是改朝易代又能如何,都是一丘之貉。」眾賊聽了,大怒,上去就要撕扯黛玉,紫鵑、雪雁急忙跑來推開眾賊,卻被賊人砍倒在地,黛玉嚇的大哭,慌忙跑了出去。忽見風捲漫天黃塵、遮天蔽日,路上奔走着爛衣破衫的老老少少,都惶惶然哭喊着逃命,後面似有千萬騎兵追逐吶喊。黛玉看見處處皆是抓壯丁、毀民居,搶物財,生靈塗炭,慘狀刺心,不覺大哭着喊道:「這個世界都是怎麼了,昏天暗日的,說是為民揭竿而起,為何到處燒殺搶掠,對人又編謊說,百姓都是慕名自願當兵入伍,說什麼均田地、同富貴,不過是強盜的藉口、謊言、欺騙。」說著淚流如涌、癱軟在地,忽見一賊持劍向他刺來,嚇的大叫一聲,卻從夢中驚醒,唬的紫鵑急忙起來披衣問他,他說做了些噩夢,紫鵑一邊為他擦拭額頭虛汗,一邊輕聲安慰他睡下了。

次日一大早,有家僕在簾外回稟黛玉,說寶二爺依舊沒有下落,去了馮紫英家探消息,得知他腿部中彈,在家養卧。他夫人生了兩個雙胞胎兒子,照料的辛苦,去藥房抓藥都找不到藥鋪,些許日子馮紫英就無藥可治而亡了,他夫人攜着兩個嬰孩逃往他鄉了。黛玉聽了,不免悲從心生,又哭了幾場。

且說寶玉陪眾人喫罷飯,在外間屋裏坐着一言不發。襲人、寶釵過來拿了新衣裳要他換上,寶玉推開起身要走道:「我回家去,林妹妹還等着我呢。」寶釵急忙拉住袖子道:「寶兄弟且別忙着回去,聽我說來。」寶玉垂眉道:「寶姐姐救了我,此生無以報答,讓我回去帶了謝禮再來雙手奉上。」寶釵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我還分什麼彼此,談什麼報答不報答的,倒外道了,親戚間互相助着也不對了不成?」寶玉道:「也是,只是怕林妹妹掛念,故急着回去看看,好讓他放心。」

寶釵道:「你思家心切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外頭亂的很,寇盜雲集,殺戮四起,你那府中也正打着激仗,回去怕還是被流寇抓了,不如留在這裏還安全些。」寶玉急道:「那林妹妹豈不安全了?」

寶釵笑道:「趙姨娘跟顰兒又沒仇沒氣的,他只是想佔著園子,就是見了顰兒也不會拿他怎麼樣,他一個女孩子家能把趙姨娘他們怎麼樣,竟是互不相擾,各自為安。」寶玉聽了似乎有理,又坐了下來。

忽聽門外有人喊:「誰放寶兄弟走了?我跟他沒完!」忙起身看時,卻是薛蟠進來了,忙道:「沒有誰趕我走,是我自己要回去瞧瞧的。」

薛蟠嗐了一聲道:「我以為又是那個丫頭趕你走呢,急的我過來要打他一番,寶兄弟是親戚,不是外人,你們誰也不能苛刻對他。」鶯兒、寶蟾站在他身後都應了一聲道:「不敢。」

寶釵笑道:「你們去把寶兄弟的鞋襪、衣服拿去洗了曬了,天剛晴好,日頭已出來了,洗好就在那院子裏搭上竹竿晾了,鶯兒、寶蟾都答應了出去了。寶釵把薛蟠拉了出去,不讓他和寶玉多敘,薛蟠邊走邊掙手道:「妹妹拽我做甚,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他喫了?」寶釵道:「你那嘴裏什麼不敢說的,怕你言多必失,又說出些無理的話來。」推他到自己房裏去。薛蟠只得依了他,進了屋子自便。

且說黛玉日日等待寶玉回來,時時催着下人去外頭打聽他的下落,眾人見他形容消瘦,病勢非輕反重,所謂久病牀前無孝子,那些奴僕漸漸地疏懶了許多,照料的黛玉不大殷勤了。黛玉若是忘了喫藥,僕人也少一會是一會,裝作忘了。紫鵑也是瞻期不顧後,一會兒出去探看消息,一會兒又服侍黛玉飲食穿衣梳洗,忙的一團糟。黛玉昨夜又沒有睡好,醒的雙目炯炯。咳嗽了一陣子,紫鵑端來藥湯服侍他喝了。黛玉勉強扎掙着起來,身子似在雲端霧裏,頭暈目眩,站立不穩,急忙伏案坐下,閉目養神,伏案小憩。紫鵑見他神倦體弱,甚是憂戚,對雪雁使個眼色,要他出去。雪雁與他走到窗外,故意嘀嘀咕咕的道:「聽說寶二爺被人救下來了,在外頭衣食平安,想是不久就要回來了,林姑娘不該如此多慮,弄的自病自擾。」黛玉在屋裏聽見,急忙叫二人進來,喘了幾聲道:「寶玉快回來了,他現在那裏?」紫鵑笑道:「我等皆是不知,約莫不過幾天工夫就要回來了,姑娘不要過於牽掛了,身子要緊。」話未說完,一轉頭那眼淚早掉了下來。黛玉信以為真,頓覺身子不似剛才那麼虧虛,高興的要雪雁端水過來,他要梳洗一番。紫鵑撐不住心酸,走了出去。

且說寶玉在紫檀堡夜間難以入眠,琢磨着自己偷偷地離開此處。他看晚飯過後,那些人都去賭牌喫酒了,裝作在屋裏看書,無奈外頭有襲人、鶯兒守着,難有巧宗溜出。不大會兒,襲人解手走了,鶯兒扶牆打盹,寶玉急忙走了出去,看見迴廊上沒有人,外頭黑漆漆的,趁着夜幕低垂,匆忙往山下疾步走去,心內突突亂跳。他匆亂走了一個時辰,迷了路,幾次跌倒石路上,也記不得疼了,一心想回去與黛玉團圓,心內喊着:「林妹妹,我回來了,我們生要在一處,死要葬同墳,我回來了。」忽然眼前一片松林,明月照在溪石上,找不到路途。只見竹林里有個佳人沐月而立,恍如黛玉,不覺脫口喊道:「林妹妹,林妹妹。」此女驚訝回頭一看,笑道:「我是此地村姑,剛剛划舟路過,正要濯足,你是那裏人啊?怎麼站在這裏。」寶玉哽咽道:「這裏是那裏?我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村姑道:「看你這般狼狽,定是為躲亂世賊寇多日沒有歸家了。前頭山下就是一片大海,只有岸邊一架小船,兵荒馬亂,也不知是誰丟棄那裏了,你駕着船度海歸去罷。」寶玉家裏有駕娘教他怎麼划船,今時顧不得這麼多了,回去與黛玉覿面團聚要緊。他急忙謝了村女,急匆匆來到山下海邊。只見春江滉瀁浩渺,皎皎空中一彎明月,照的海上波濤磷磷然流動,似眾生喧嘩,遠遠望去汀上一片迷離。寶玉划著一葉扁舟,乘月而行,全然不知苦累。

且說黛玉聽紫鵑雪雁說寶玉不久即可回來,又驚又喜,夜裏越發難以安寐,圍着被坐了一會,看紫鵑睡了,他披衣起來,見燭焰昏昧,拿簪子挑了燭芯,四顧茫然,坐在軒窗凝神望着皞月,眼中蘊悽含淚。但見窗外月射寒林,竹梢窸窣風聲。良久,又嗽了幾聲,怕紫鵑吵醒了,走出門來,想起古人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越發失意感傷,走到院子裏扶着修竹駐足凝望靜夜,耳畔掠過風聲蟲聲,甚是淒涼,不覺長吁短嘆,緩步走上樓閣,點了蠟燭,坐在妝鏡臺,手裏握着兩個舊帕子,持鏡獃望。又起身打開軒窗,見外面黑漆一團,更覺寂寥,越發思念寶玉。兩個相思的人兒,一個是不辭辛勞乘月駕行,一個是閨房徘徊對月抒懷,若得此生再相見,不枉相思無限情。

寶玉在海上划了不知多久,忽然聽見岸邊有人高呼其名,側面一看,只見柳湘蓮、倪二飛逐而來,對他擺手。寶玉不予理會,只是匆促划槳。倪二跳入水中,拖他舟船,不讓放行,寶玉只得依他把船划到岸邊,垂頭喪氣不語。柳湘蓮、倪二好生拽他回去,寶玉撫面而泣,同二人返回紫檀堡。寶釵、襲人等早亂成一團,眼見寶玉找到了回來,都鬆了一口氣,道:「可找回來了,嚇殺人了。」寶玉一臉陰抑,回屋裏躺下了。第二日,寶釵、襲人輪番勸解寶玉,以後不可有糊塗念頭了,寶玉只得答應了諸人。

這日寶玉在襲人屋裏坐了半日,有些發悶,便要出去走動。蔣玉菡陪他在山上山下閒逛,賞些山野風光。只見:

春景妖嬈,雨後新晴,林徑落花池水明;
柳絲粘燕,翠葉藏鶯,望斷芳草人傷情。
登高懷遠,凭石處,杳杳迷離神京。
聚散難期,幾許山盟,脈脈訴與清風。

寶玉望見山崖上光撻撻的亂石壘堆,象重重白骨,唬的用手指道:「強盜又來了,在那山頭砍殺呢!」不覺兩眼一翻,昏倒在地。玉菡也嚇了一跳,四周看看一片空蕩,幽谷寂靜,唯見險峯巍聳,怪石橫堆,那有半點人影,見寶玉昏倒,忙背了喊着往山莊奔來。眾人正在堡裏談敘,見玉菡嚷着把寶玉背回,寶玉昏迷不醒,都急了,都上來把寶玉扶下抬到炕上。

湘蓮道:「快熬了薑茶灌到他嘴裏,一會兒就好了。」又問玉菡寶玉是怎麼了。蔣玉菡道:「也不知他看見什麼,亂嚷嚷的就昏倒了,是驚嚇過度,停一會兒就好了。」襲人一邊給寶玉蓋被子一邊責怪道:「你也知道他纔從那虎狼群裏受了驚嚇出來,又把他往外頭領,嚇壞了可怎麼是好?」此時寶釵已燙了一碗薑茶端了過來。襲人接了,徐徐灌入寶玉口中。倪二幫着分開雙唇,不多會兒,寶玉醒來,一把抓住倪二道:「大哥,饒了我吧,別殺我,我求你了!」【倪二可承受不起此話】倪二笑道:「二爺,是我,怎麼嚇成這樣?着實可憐。」

寶玉看見自己仍躺在屋子裏,纔舒了一口氣道:「我這是怎麼了?凈在大家面前丟人!我還算是個男人,我不能連累你們了,我要回去。」起身便要往外走,被眾人急忙按住了。寶釵嘆了口氣道:「論理我不該說,可看你這個樣子又不得不說。」欲言又止。寶玉見他吞吞吐吐的,似有什麼隱瞞,忙問他道:「寶姐姐快說,又是什麼事了,我急死了。」寶釵道:「實在是說不出口,你那府裏已叫流賊全佔了,大太太、老爺都被賈環刺死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了,下剩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還有,你林妹妹已經跳井自盡了!」【寶釵好剛口,虧他想的出。】

寶玉聽了,抱着頭「哇」的大哭一聲又昏倒在炕。眾人急的又是推搡又是掐「人中」,直搗騰了多時纔把寶玉弄醒。寶玉坐着兩眼獃獃的道:「好,死的好,都把人殺絕了,好人不留一個。讓這天地都充塞着邪惡流氣吧!強盜們在縱情歡呼了,你們都贏了,只管擺開筵宴,痛飲豪慶。待將來再從那天上降下一團神火,把這天地都燒個一乾二淨,大家一起化煙化灰,豈不好?」

寶釵不覺嗔道:「什麼你們我們的,什麼大家一起化煙,寶二爺怎麼瘋瘋傻傻亂說起來?」寶玉半天纔醒過神來道:「是我氣急了,混說白道的,沒的叫諸位看笑話。」大家笑道:「沒有什麼,二爺既是身上不爽快,就歪一會子吧,停會兒我們再來。」都轉身出去了。寶玉獨個躺在牀上淚落如滾,思來想去,難以抑制,咬着枕頭哭了起來。麝月進來見他難受,也陪着掉了點淚,拿被子蓋在他身上,自己掀簾子出去了。

且說寶釵出去叫住鶯兒道:「如今寶兄弟嚷着要回去。你也知道,他家裏都亂的那樣,回去豈不送死?你過會兒裝作失驚跑他屋裏喊着,說山下駐紮了一撥強盜,大家都出不去了,讓寶兄弟也死死心。」鶯兒道:「也好,姑娘拿什麼謝我呢,我那奩盒裏已空了幾日了。」不覺歪着頭撒癡撒笑起來。寶釵悄罵道:「死丫頭會鑽營了。」回自己屋裏開啟奩盒,取出一串子銅錢遞給了鶯兒,拍拍肩膀,要他快去。鶯兒笑着吐着舌頭跑了出去。

且說寶玉正在炕上悲悽,忽見鶯兒慌慌張張跑進來道:「出禍事了,嚇死人了!」寶玉動了一下道:「又怎麼了?」鶯兒道:「纔剛我下山去買脂粉,見那山下駐紮着一夥強盜,嚇的我趕緊跑回來了。柳大哥說是趙姨娘的人在那裏安營紮寨,囑咐我以後不要下山了,怕被他們遇到行凶。以後出不去,可怎麼買胭脂頭油啊?」說著作啼哭狀。

寶玉聽了也嚇了一跳,忙叫他走近了道:「那我以後可怎麼辦?我身無分文,迍邅於此,也不能老連累他們養我。我走又走不成,不走也不成,可作難了。」鶯兒道:「二爺不用擔心,蔣大哥家裏儲存了不少銀子,先熬過一二年你再回去也不遲。」

一語未了,忽見襲人掀簾子進來笑道:「正是,二爺就安心住下吧!以往你待我這麼好,我也沒有盡心服侍。如今二爺有了難,我怎能坐視不管?我偏要對二爺好,就讓那起亂嚼舌頭的瞧瞧,我襲人也是個忠心不二的人。」

寶玉道:「那怎麼妥當?你如今也有一家子了,豈能為了我多些牽累?」襲人道:「二爺這樣說,就是要奴婢難堪了。我不但不謝你,還埋怨你不成全我的好名聲了,何苦來呢?」寶玉只得依他。從此襲人待寶玉如往昔一樣盡心竭力,蔣玉菡也沒有怨言,實心善待寶玉。寶玉感謝襲人待他有始有終,時時見人就讚。【襲卿忠心不忘舊主,愧殺天下無情人。】

寶釵等也都笑誇襲人溫柔和順,人好心好。寶玉從此安心住下,只是一想起黛玉魂喪深井,不免又背人痛哭了好多回,想着某一日回去好好祭奠祭奠他,也不枉自己的一往情深。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