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鴛鴦女譖語泄天機 絳珠仙淚盡拋全生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題曰:

熠熠九州域,顒望是帝基。
聖闕忽愔愔,麾下何淒淒。
瘞葬滿荒徑,輿圖遍餓黎。
扊扅圮毀時,眾色盡葳蕤。

【倉廩匱窾勢倥傯,杜宇悽啼夢已空。
泣笑顛倒恨攜愁,聰愚難辨逆似忠。
紅粉飄零淚一斛,朱樓幻滅悲萬重。
卿愧月夜我憐卿,展眼恩重亦前生。】

【此回只叫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情願沒有此回,批書人也少些眼淚。】

話說寶玉在紫檀堡由襲人夫婦供養,日日無事可做,不用自己操心起居。麝月本來還在榮府,因寶玉被掠走,他從西南角門攜了包裹欲行逃走,在山下忽遇寶釵、鶯兒在趕路,把他請到山莊一住,不想仍與寶玉重逢,從此盡心和襲人服侍寶玉。

暫不說寶玉在山莊渾渾噩噩度日,只說黛玉因見寶玉總是不歸,日日落淚,屋子裏也待不了片刻,自己坐在竹林裏的青石上望着遙處發怔。紫鵑催他不回,只得陪他站着遙望。不覺月色橫斜、夜氣發涼,黛玉纔緩緩挪動步子往內間來,臉上猶有淚漬。

一時雪雁進來伺候,紫鵑便問道:「白天曬的衣服都拿進來沒有?夜裏涼,拿一件衣裳給姑娘披披。」雪雁走去取了一件過來,卻從那衣上抖摟掉一件東西。黛玉一瞧,是個剪破的香囊袋,下垂着鉸折了的穗子,忙拿了過來,不覺勾起往事,觸物傷情,又滴下淚來,坐着低頭看着香袋不語。

正在傷心,忽聽門外有腳步走的急促,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道:「寶二奶奶,門外聚集了百十個家奴,正攜了包裹趁夜要散去呢,我怎麼也勸不住。」黛玉聽了急的說不出話來,只按着胸口咳嗽,喘道:「快……快……快把人都叫回來,都走了誰還護着園子?」要紫鵑扶着他走到院外。

只見眾家廝、丫頭、婆子都背着包裹要走,亂嚷嚷的。林之孝家的抬手要眾人肅靜,聽林姑娘訓話。那些奴僕都道:「有什麼好訓的!這是關礙到個人性命。萬一叫壞人殺死了,着實划不來。」喧嘩着要走。忽見小紅從黛玉身後探出,大聲嚷道:「叔叔大娘們且莫要走,聽我一番話再走不遲。如今外頭更亂,那裏都有強盜出沒,除非你逃到山旮旯裏餓死。偺們的親人都叫強盜害了,偺們再去入了賊夥,豈不是認賊做親嗎?不如大家擰成一股繩,齊心趕走賊寇,待日後世道好些了,偺們又能在一處了。」

眾人聽他講的有理,都斷了念頭嘀咕着散回各房去了。黛玉笑着望着小紅道:「還是你有法子,不然我可沒有主意了。」忙把小紅請到屋裏細論。小紅笑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做奴才的就是為主子捐軀了也是應該的。」黛玉見他說話簡便爽快,行事利落,便笑道:「他們也統領不好下人,不如都交你指揮了吧。」小紅笑道:「小奴無能,還請姑娘另擇慣家。」黛玉不容他推脫,只把家僕都託付與他。小紅想起當初晴雯等嘲笑他好爬高枝,怕自己攬了差事,受眾人詬病,仍是推辭不已。怎奈黛玉已起身走了,自己再跟上去解釋,就嫌羅嗦了,就暗自應了,要費心勞力好好大幹一番。

且說賈蓉、賈薔與冷子興、柳湘蓮、薛蟠的隊伍合為一黨,休整了兩日又來侵犯賈家。小紅奮起帶眾家僕拚死抵禦,三番五次都把賊兵擊潰。蓉薔心裏失望至極,咒罵了小紅幾句勉強退回城隍廟。又趙姨娘、錢槐一隊人馬也來進犯,亦被小紅指揮着家奴趕出。

黛玉見小紅果然人材出眾,是女中豪英,臉上也有了笑意。眾家僕也盛讚小紅清廉無私,紀律嚴明,持法公允,小紅名聲大振,深得人心。

且說鴛鴦本來想趁着賈家落敗,自己也好渾水摸魚,誰知無端冒出一個小紅精明強幹,幾次三番把賊寇擊垮,心上那點冀望也要化為烏有,拿定主意,偷了各房一些東西用衣服裹了,趁夜黑逃出賈門,另作高就。

只見夜已三更,碧雲橫空,月華如瀉,心想:「前兒是三月十五,月又大又亮,今兒十七月還是這麼圓,直照的地上明晃晃的,只是別叫人看見了纔好。」因把腳步放輕,下了甬路,行至一湖山石後柳樹蔭下,轉往石後樹叢藏躲察看。只見角門上閂,有十幾個小廝在那裏或睡或坐,暗自叫苦。正在猶疑,忽然有人從背後捂住其口,拖往一邊。

鴛鴦不敢叫嚷,被三個黑影推到一個山洞裏去了。洞裏漆黑一片,看不清三人顏面,扎掙道:「饒命!」「休要羅唣!」一人低聲道,「不稀罕你的銀子,只要你幫一個忙。若不肯依從,一刀抹了!」鴛鴦納悶道:「又有何事要我幫忙?奴家不解。」那人低聲道:「你只在姓林的跟前說一番言語即可。明日午後我們還在這裏等你,會賞給你五十兩銀子。如若不聽,我們的人饒不了你。」鴛鴦問他是什麼言語,那人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就把鴛鴦用力一推。鴛鴦踉蹌退出山洞,見那三人跟出漸行漸遠,消失不見。發了一會怔,一路走着一路思量着轉回自己院裏來。

鴛鴦進了小院,把院門掩了,掌了燈。正在挑着燈芯,忽聽牆上有響動,象是進了賊,嚇的縮在被子裏發抖。只見門兒被人推開,探進一個身子,忙道:「是那個丫頭往這裏來了?這院裏自從玉釧走後,就我一個。黑燈瞎火的,別開頑笑了,挺懼人的。」只見挨次進來三個人,都小聲說:「是我們三個,快別大聲嚷嚷。」鴛鴦一見原來竟是司棋、潘又安及一個漢子,忙下牀道:「大哥請坐,我去倒茶。」只見那個漢子道:「快坐好了,不必倒了,誰喝你的茶!」鴛鴦只得老老實實坐了。

司棋流淚道:「當年姐姐守秘的恩情我還沒有報,今日偺們有幸見了,定要敘敘交情,他府裏早已沒了實力,你還死忠心守着林姑娘,偺們聯合幹他一把,有福同享,有難同幫,豈不好?」鴛鴦心下也有了活動之意。潘又安道:「不瞞你說,是蓉大哥叫我們來的,他說明日你在姓林的跟前只說看見了小紅和蓉大哥有過來往。」鴛鴦道:「我說了林姑娘也不信啊!我這幾日又沒有出去,我又怎麼知道小紅在外頭的事呢?」潘又安道:「有人給蓉大哥想了個『掉包計』。」鴛鴦道:「什麼『掉包計』?」司琪道:「你還記得有個墜兒嗎,當年因為小竊被晴雯趕了出去,如今加入蓉大哥隊伍,蓉大哥要他去大觀園詗察虛實,墜兒回來說他被看園子的人趕出來了,怕他來歷不明,說他當年偷盜之事人人皆知,不准入園。墜兒說他受人所託順手偷走了小紅的一塊帕子,還說是當年賈芸託墜兒送給小紅的,告訴給蓉大哥說,有人要他用小紅這個帕子包裹令牌,再由你拿給姓林的,你告訴他是小紅的帕子。姓林的看見絹包兒,不得不信是小紅丟的。」鴛鴦道:「什麼牌子?」司棋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絹包,繫着一個令牌遞與鴛鴦。鴛鴦接了,看上面有字跡,也不認識,問道:「原來是這麼個『掉包計』,這上頭寫的什麼我又不認得,我一個做丫頭的那識什麼字!」三人道:「你不認得姓林的認得,你只交給他就是了。」鴛鴦「嗯」了一聲答應了,三人告辭而去。鴛鴦往院外探了探頭,見周圍沒人,纔又把大門關上了。

且說黛玉一清早起來櫛沐,對鏡梳妝,氣色也比近日強了些。紫鵑、雪雁都笑道:「小紅姑娘可真厲害,那些流賊都不敢來。這一夜竟是沒有動靜了,姑娘也睡了安穩覺。」黛玉笑道:「他原是跟着璉二嫂子的,定是在那府裏學了璉嫂子的治家本領,不然竟是跟他父母學的。往日不大注意這個丫頭,原來這麼好。一會兒等他來了,你把這盤點心端給他喫去,這個家離了他還不行了呢。」紫鵑笑道:「功臣當然要多受些獎賞了。姑娘就放一百個心吧,那些強盜再不敢來了。」黛玉笑着不語,嘆了口氣道:「想我也是個糊塗的,心眼窄,只因他的名字叫個林紅玉,我就不大高興,搞的府裏人都不敢叫他紅玉,都改作小紅。我是冤枉了他,認真摳死字眼,覺的紅玉就是流血的玉,林紅玉豈不說上我了?以後還改過來,仍叫他紅玉吧。」紫鵑笑道:「紅字必然就是流血嗎?我看是走紅運,喜慶纔是。姑娘遇見他,以後要交好運了。」黛玉笑道:「正是,紫鵑姑娘怎麼今兒變聰明了,我都不認識了。」紫鵑笑道:「服侍誰的就象誰,誰叫我跟了姑娘呢。」黛玉笑道:「這丫頭不是這裏的,定是璉嫂子手下的,會說話恭維主子了。」雪雁和那兩個侍女也笑了起來。

正在談笑,忽見春纖進來道:「剛纔我在門外見鴛鴦姑娘在門口轉來轉去的,總是不敢進院,好象有什麼心事。」黛玉詫然道:「他和我沒說過話,今兒莫非有什麼事?快請了進來。」春纖應了一聲出去了,紫鵑也頗為納悶。只見鴛鴦低着頭靦腆着走了進來道個萬福道:「給林姑娘請安。」黛玉道:「不必拘禮,大家隨意,紫鵑倒茶去。」鴛鴦忙止道:「別,別,我不渴,我來是給姑娘報告個事兒的。」【好個陰險的奴婢,恨不的剝其皮食其肉!大哭!】又望了望紫鵑、雪雁、春纖,三人會意,走了出去。

鴛鴦見他們出去了,纔道:「我說出來姑娘不要亂傳纔好。」黛玉笑道:「你說吧,我不亂講。」鴛鴦道:「昨兒夜裏,我因多喝了些水,半夜起來,開門出來,忽在那樹叢裏聽見有幾個人嘀咕。趁着月光一瞧,原來是小紅姑娘和幾個男人說話,我就有了心,偷偷躲在了樹後。只聽一個人說,『這是蓉大哥給你的銀子,你好生收了,事後還有重賞。下次林姑娘再叫你去查寶玉的下落,你查了別告訴他,先跟我們說了,薔大哥會再給你銀兩的。』我聽了,嚇了一跳。後來他們就散去了,我到那裏一瞧,發現樹下遺落一個絹包,打開一看是個令牌,上面還有字。我又不識字,故拿來給姑娘瞧瞧。」【狗賊,滿嘴放屁,喫我一喝!】說著從袖子裏掏出絹包遞給了黛玉。

黛玉接了絹包,解開拿出一個令牌,翻看多時,見那上面寫着一溜字:「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不禁大喫一驚,捂着頭道:「我有些頭暈,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我要到裏面歇一會兒。」鴛鴦忙道:「姑娘身上不舒服嗎?我攙姑娘進去。」黛玉擺擺手道:「不用了,你先坐着。紫鵑,給鴛鴦姑娘倒茶!」鴛鴦忙起身道:「不用了,我還有事,要回去了。姑娘歇養罢。」說完一徑走了。

黛玉見他走了,手拿着令牌又觀看多時,心裏說不出什麼味了,酸辣苦鹹攪在一處,腹中似是翻江倒海一般。撲到炕上,那眼淚又滾了出來,心想:「這令牌分明是賈蓉的,怎麼被鴛鴦拾了?莫非小紅真的和蓉薔勾結一處?神天菩薩幫幫我,顰兒心裏迷惑的很。顰兒求求神靈提示我,到底小紅是個什麼樣的人?萬一冤枉了好人,豈不誤事!是鴛鴦扯謊嗎,他這些天那兒也沒有去啊?他又不識字。小紅倒是為探寶玉下落出去了兩天,看來定是小紅和強盜有勾結了,我說他怎麼這麼好,人人都擊不退賊寇,怎麼他有這麼大本事!一定是他們合夥演戲矇騙我,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忠心的奴婢?我看錯了人,差點被他害了。要是信他的話,以後家敗人亡,我可是頭一個昏主了。」

如此想來,不禁恨從心生,拿定了主意,急忙起身往門外來,急忙召集三個小廝去把小紅叫來。小紅正和母親在家裏談着這幾日的事,忽見有家奴來請,說林姑娘要見他,便笑道:「我這就去,母親在家好生待着。」林之孝家的笑道:「我的兒快去吧!林姑娘定是有事相商,不可耽擱了。」小紅笑兮兮往瀟湘館來,【可憐忠臣不知禍將至矣!】卻見迎出兩個小廝道:「林姑娘在那邊院子裏等你呢。」小紅有些不解,同二廝趕往這邊來。

只見黛玉在花園裏已站好等着了,一見他來了,冷冷的道:「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東西。」小紅笑道:「姑娘拿什麼要我看?」黛玉掏出一個帕子,問道:「這是你的帕子罷?」小紅看了詫然接了細看,果然是賈芸當年送給他的那個,納悶道:「姑娘怎麼有我的帕子?」黛玉冷笑着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個令牌,說:「這是從你的帕子裏找到的。」把令牌往地下一扔。小紅心內大異,察覺黛玉今兒臉色不對,低頭彎腰把令牌撿起,看了半天,不解何意道:「這又是那裏查來的賊贓,姑娘要我去找這偷牌的人嗎?我不認識字,這上面寫的什麼?」黛玉呵斥道:「別裝了!你會不認識?你和賊寇私下往來的事這麼快就忘了?」小紅聽這話不對勁,心裏更迷惑了道:「姑娘今兒是怎麼了,說的話都聽不懂。」

黛玉道:「做賊的都會打掩飾作樣子,只哄不住我。已經有人舉報了,說你跟賊寇有勾結,賈蓉、賈薔給你不少銀子。你今兒逃也逃不掉,快爽爽快快交代了吧。」【顰卿好糊塗矣。且住!且住!】小紅急了,眼中溢出淚來道:「這是那起小人造的謠,有人偷走我的帕子構陷我,姑娘怎麼不辨是非,聽信讒言。」黛玉此時心裏被怒火燒的不明晰了,只是憤恨,也不容小紅解釋,硬說他和賊寇有勾結,收受了諸多賄贈。小紅大呼冤枉,見黛玉扭過頭去不願多聽,哭道:「怪不得人人都說這林姑娘孤高自傲,心窄多疑,果然不假,被小人蒙蔽了眼睛。」黛玉聽罷,怒從膽生,氣的渾身哆嗦道:「你們上去拿皮鞭把他打一頓,看他還狡辯不了。」那三個小廝依令都上去把小紅用繩子吊在樹上。小紅一邊掙扎一邊呼喊:「姑娘再容奴婢解釋,我真的冤枉啊!」黛玉只叫嚷着用力打。那三個小廝果真使勁抽打起來,只打的皮開肉綻,黛玉仍不肯喊住手,口中說道:「要這樣陰險小人做甚,打死正好。」【且住!且住!】小紅哀号啼哭求饒,黛玉仍無動於衷。

不多時,三個小廝打累了,過來問黛玉還打不打了,已經沒氣了。【看到此處,直把人的心攪碎,不忍再看。顰卿過甚了,不禁淚如泉瀑。】黛玉道:「死了就死了,這些日子見過的死人夠多了,我淚也流乾了,心也變硬了。」小廝們七手八腳把小紅放下,只見臉色煞白,全身是血,已魂斷命絕了。黛玉命叫了他母親過來把他安葬了,自己往瀟湘館來。

一時林之孝家的趕來,見女兒已氣絕慘死,瞪着眼睛大哭,撲了上去,嚷道:「我女兒犯了什麼法了,死的這麼慘!你們去把林姑娘叫了來,我問問他去!」起身就跑。

一時賈琮等子弟也驚訝趕來,見小紅一命嗚呼,都嚷道:「出了什麼事了,怎麼好好的把人打死了?」三小廝都搖頭說不知,他們只是奉命行事。林之孝家的咬牙發狠跑到瀟湘館,指着黛玉問:「我們忠心耿耿為主子賣命,卻被無端打死,還有沒有道理?」黛玉道:「他私通賊寇,我也無可奈何。」

林之孝家的道:「姑娘怎麼知道他私通賊寇的,是那個說的?」黛玉道:「你別問了,我不會說的。」林之孝家的坐地上大哭起來:「我的兒啊,你死的不明啊!我滿以為忠心待主就能討得主子歡心,誰知君子易從,小人難侍,那些苛刻的主子實難討取他的歡心,這樣的主子不是君子啊!」【罵的好!天下所有心安理得者都來喫一棒喝。】直哭的涕淚縱橫。黛玉聽了,心中煩惱,起身走了。

林之孝家的又趕往花園來,卻見賈芸正蹲着抱着小紅大哭,走過去扶賈芸道:「偺們走,離了這園子。自古主子都難服侍的很,偺別自作多情了。」賈芸淚眼紅紅的瞪着他道:「林姑娘怎麼這麼混,我問問他去!」林之孝家的忙阻道:「別去了,人家高傲的很,待人理也不理的,沒的碰一鼻子灰。」賈芸仰頭悲憤望天哭道:「天神老爺,快教教芸兒,怎麼自己人還跟自己人過不去了呢?」林之孝家的忙彎腰去抱小紅,賈芸從腰上扒出一把刀子,往腹中猛的一插,大叫着倒地翻滾。林之孝家的嚇的大喊:「女婿,你怎麼也做起傻事來!」哭着又去抱他。忽見賈琮等眾宗族子弟又跑了過來,將賈芸、小紅抬走了。

卻說黛玉在房裏心亂如絲,理不清個頭緒,出外找人探問巨細,忽見侍女春花哭着跑過來道:「姑娘,芸哥小紅姑娘都死了。」黛玉猛然一驚,沉思着站定了扶着修竹,心想:我一時氣的急了,將他打死,雖說罪有應得,可鴛鴦的話也有幾分可疑,怎麼壞人這麼不小心,把個令牌就遺失了呢,若是故意丟下叫鴛鴦揀去,豈不糟了。越想越覺自己太過衝動,忙喊了侍女春花、秋月,邊走邊命二人去把鴛鴦叫來,秋月說:「鴛鴦姑娘剛剛背了包裹從角門出去了。看門的問他為何出去,他說是林姑娘要他去外面打探寶二爺的下落。」

黛玉走到瀟湘館門口,聽了秋月一句話,如天旋地轉,一時吐出血來,不覺昏倒。春花兩個人攙扶着黛玉到屋裏來,忙喊了紫鵑、雪雁出來,又是灌湯又是哭叫,纔把黛玉喚醒。黛玉一睜開眼就要往牆上撞,嚇的三人急忙拉住了。

紫鵑哭道:「姑娘怎麼了,早上不還是有說有笑的嗎,怎麼又不對了?」黛玉哭道:「要我死,我有罪!我錯怪了小紅,我沒臉活着了!」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紫鵑等聽了都怔住了。黛玉大罵道:「趕快叫人把鴛鴦這個叛賊抓回來,我要剝了他!」又喘成一處,閉了眼,眼淚流了下來。侍女「嗯」了一聲跑出去叫人。

黛玉便叫雪雁開箱,拿出那塊令牌,扎掙着拿硯臺狠命的砸那令牌,卻是只有打顫的份兒,那裏砸得破。紫鵑早已知他是恨鴛鴦,卻也沒法,只說:「姑娘身子要緊,莫要動氣。」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着放倒,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掙手不開,喝道:「紫鵑別抓我,我出去給他們道歉去。」紫鵑鬆了手扶着黛玉陪他一道出來。黛玉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林之孝家的,問了問別人纔知他已經和園中百多人離開賈家走了。黛玉聽了這一句,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站在山坡上望着遙處,渾身癱軟倒在地上。紫鵑急忙扶他起來,往回來的路上走。

黛玉顏面雪白,不住咳嗽,握着帕子,顫巍巍的侘傺走着,走一路哭一路,幾次要投水撞樹,都被紫鵑攔住了。黛玉此時心裏酸辣苦鹹堆於一處,「哇」的吐出一口血來,道:「偺們家完了,走了一百多人,這個家亡在我手裏了。」紫鵑也哭得心碎腸斷,道:「姑娘何必自怪自怨,這都是他們的罪過啊。」黛玉在沁芳亭依着欄杆駐足凝望,紫鵑勸也無益,只好陪他站着落淚,不覺天色已黃昏,黛玉思忖再三,往園中走來。

話說園中眾人聽說黛玉剛愎不明,亂殺功臣,不肯服從了,都商量着一同離開賈家,另覓路子。黛玉不顧天已傍黑,跑到各房裏去遊說道歉,說的嗓子都啞了,都說不動眾人的心,眾人都待他冷冷的。黛玉直哭了一夜,後悔了一宿。天明也不梳洗,叫紫鵑到園中看看眾人都走了沒有。

紫鵑來到園中,見眾人背着包袱要走,哭着攔勸。眾人不聽,抬腳要走。忽見園門大開,趙姨娘、錢槐領賊寇又闖了進來。眾人嚇的抱頭就逃,眾賊寇不由分說,見人就砍,見人就殺,只殺的屍骨遍地,堆成小山。紫鵑嚇的哭着跑回瀟湘館,侍女端着金盆要黛玉洗面,黛玉獃獃的發怔。紫鵑哭道:「姑娘快走,強盜們又來了。」黛玉滿臉是淚,只獃獃的說:「你們逃命去吧,不要管我。」紫鵑又跑了出去探看,一會兒回來道:「衛公子和琮三爺帶着人正和強盜打着呢,偺們的人都英勇的很。」黛玉仍流淚不語。

外頭打了一陣又一陣,直打到天黑還沒有停休。紫鵑到茶房裏去端藥,剛走到窗子下就聽見賈菖、賈菱說:「嚇死人了,外頭死了這麼多人,幸好他們叫偺們只管着煎藥,不然偺們也得上去迎敵了,豈不怕死人!」只見紫鵑進來道:「藥煎好了沒有,林姑娘等着喝呢。」賈菖、賈菱道:「已煎好了,你端了去吧。」紫鵑一邊端着一邊說:「還是個男人,怕成那樣,平日裏就會欺軟怕硬。」賈菖、賈菱都道:「你懂什麼!」見紫鵑出去了,都冷笑道:「這回姓林的可有罪受了,裏面加了劑量比以往大了一倍,又添了些如狼似虎之藥,誰叫他平日裏待偺刻薄了,這都是他自找的。」都偷笑了起來。

且說黛玉見紫鵑回來端來了藥銚,倒入茶碗,本不想喝,被紫鵑等催了幾遍,纔勉強端起喝了。因問:「外頭怎樣了,你們出去瞧瞧。」紫鵑出去一瞧,慌忙回來道:「不好了,偺們的人死了好多,都趁夜躲起來了。姑娘快想想辦法吧,園門恐怕被強盜守嚴了,出不去了。強盜們都提着燈籠搜屋子呢,倘若叫他們搜到了偺們,可怎麼是好。」掩面而泣。雪雁也泣道:「外頭那些賊叫嚷着說見了林姑娘,莫要亂動,說有個錢大哥看中姑娘了,要留着給他。」黛玉聽了,氣得渾身亂顫,大罵:「狗賊信口胡沁,不如把我命要了去。」忽覺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霎時藥勁發作,說不上什麼味了,可謂生不如死,扎掙着伏在炕上,大汗淋漓,喘道:「紫鵑給我端的什麼藥,喝下去要死不能活,難受的要命。」

紫鵑唬的急忙上來幫他捶捶,黛玉叫他不要捶了,強忍着嘆道:「我不怪你,如此看來,偺們是極易落入狗賊之手了。」紫鵑聽了,不言一聲,流淚與黛玉相偎着,黛玉喘道:「打我進了這府裏以來,老太太、太太待我無不盡心,你雖是我的丫頭,可卻像我的親姊妹一般,說什麼主子、丫頭,以往我把這些名分看的過了,大家都是人,誰又比誰多出什麼來呢,我以往待你太苛刻了些,如今後悔亦遲了。」一席話說的紫鵑低頭哭了起來道:「今生能伺候姑娘,就是我的福分了,我要守姑娘一輩子。」黛玉強顏笑道:「那些賊人立等要闖進來了,古來國破爭戰,女人總是被踐踏,或賣到青樓,我好擔心你和雪雁,我是誓死要保持清白了,就是一頭碰死了,力拚一場,也不可被狗賊玷污了。」

紫鵑偎着含淚笑道:「我同姑娘想的一樣,想偺們都是女兒清潔之身,未曾沾染了男人氣味,我決意以死全節。」只見雪雁過來,急切說道:「姑娘快想想法子罷,園門怕是被強盜守嚴了,出不去了。偺們再叫壞人抓住侮辱了可怎麼是好?」黛玉聽到「侮辱」二字,神色一驚,又轉而笑道:「那裏到這個利害份上了,你們到外頭看看,有沒有山洞可以躲起來,我想起來寶姑娘院子裏有翠嶂假山石可遮人眼目,雪雁快收拾了東西,備些喫的,偺們都趁夜藏在裏頭。」

雪雁點點頭,「嗯」了一聲去裏間找喫的去了。黛玉看他出去了,又閉了眼坐着,喘了一會子,又命紫鵑開箱,從裡頭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又要紫鵑取來一錠墨,持筆在那絹上寫道:

「今勢至於此,余已有死念,借綾羅託肺腑之言:余粗鄙如庸之族眾,不堪雋才中興,美譽留世,反誤殺好人,弄得家敗人俎,真真痛切於心。思及諸多因果、前後去來,皆是余一人過錯,望賢能之兵不可因吾之罪孽,降罪眾人,大興殺伐,余允屍身示眾憑爾等千刀萬剮,只求放過無辜家人奴僕。切記切記!」

紫鵑不識得字,以為他又賦詩寄興,看他寫完,又勸他坐下歇口氣養養神。黛玉又對紫鵑道:「你快給我找根繩子,我把詩稿、書本捆了藏山洞裏。萬一叫他們看見了,也是燒毀。」紫鵑應了一聲到屋裏屋外找了半天,紫鵑找來一根繩子,說:「何不用衣服一併裹着?」黛玉奪了繩子道:「快到裏面收拾去,找些喫的,偺們到山洞裏藏幾天,再趁他們不留意跑了。這繩子可用的地方多,豈能少了?」

紫鵑到裏間去找詩稿書本。黛玉因被菖菱下了虎狼藥,渾身難受,欲死不能,欲活受罪,解開繩子紇繨拿了繩子就跑了出去。紫鵑翻找多時纔抱着書本、詩稿出來,卻見黛玉已不見了,嚇的急忙到門外去找。又不敢呼喊,怕被賊寇知覺,只是偷偷的尋找,卻見外頭雖有朗月,只是比不得白天易瞧,故找了好幾處,都沒有找到,心裏如火燒油澆一般。

且說黛玉見天已近拂曉,一輪圓月照的路徑依稀可辨,趁着亮光在園中急走,東看看西瞧瞧,只見到處都是屍骨堆積,全是自己的人,心裏雖悲憤交加,只是因長年哭啼,眼中已經淚盡,哭不出一滴淚來,知道大勢已去,加上藥勁攻發,渾身辛苦,又怕被賊人侮辱,污了清白,不如一死倒也乾淨。不覺來至柳葉渚邊,只見槐柳成陣,月瀉樹林,四周樹影紛紛,花影叢叢。正是:

紅粉佳人林黛玉,才比道韞貌絕倫。
凝悲沐月出綺戶,憤踏飛花嗟怨深。
可憐離人遙雙看,相思今夕鏡月輪。
誤中讒言恨何極,冤魂散去更難尋。
天機滅亂長城毀,縞服遍地泣萬門。
只恨世人呲目凶,妙齡奈何泉路沉。
哀聲悔慚知誰訴,未挽君手赴地魂。
慮念王孫見其誰,傷情處處愧思君。
怨嘆危局撐厄境,請消瞬念速轉身。
污濁天地誰清潔,權錢世界虎狼蹲。
孤身決毅起死念,拋家棄國丟殘局。
無奈卿意實難挽,唯見樹影落滿身。

黛玉靠在一棵柳樹上喘了口氣,不禁仰天悲望,想道:我今之罪可算罄竹難書,錯殺小紅,致使賈家敗於我手,眾人也受我連累丟了性命,如今我死有餘辜,怪只怪蒼天無情,包容賊人惡行,輕縱他們肆意作亂,我亦似嫦娥悔意甚深,欲赴廣寒宮,真真恨入骨髓。我此刻雖然死了,又怕別人發現不知名姓。雖得了個全屍,卻未必有人肯埋。四顧看去,在一棵槐樹旁邊有五棵柳樹,想出個法子,乃從袖子裏掏出兩個舊帕來,乃當年寶玉病時贈與他的。又想:日日當著人面拿它擦淚,人人都知是我之物,且上面還有字跡,下人會看的出來。尋了個柳樹洞,放在裏頭。仰首見上面枝繁葉茂,可以擋的些風雨,莫淋壞了帕子,倘若有人見了,俯首即拾。又在柳樹旁邊的槐樹下站了,恰有個垤堄可踏,將繩子往高處一投,穿過枝椏過來打了一個死結,望着遠處連呼三聲寶玉,將頭兒望繩裏一伸,足兒一蹬,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一時靈魂出竅,悠悠蕩蕩不知身欲何往。

忽聞空中陣陣音樂之聲,乃是一群垂髫仙女抱着琵琶奏着鼓樂,圍着一個面熟之人乘着繡幢翠蓋飄飛而來,在黛玉身旁稽首停了,黛玉心中正自恍惚,仔細兒一瞧,竟是秦氏悠悠蕩蕩而來,對他作個揖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來接絳珠妹子回太虛幻境。」黛玉愕然道:「此話怎講?」可卿道:「我本警幻之妹可卿是也,因妹子生前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絳珠草,受赤瑕宮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欲酬報他甘露之惠,故下世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今已還盡,故請妹子到太虛幻境司掌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幾處,妹子快隨我前去銷號。」黛玉聽了,恍然大悟道:「謝謝姐姐指點,不然妹子一生不得明白。」可卿攜了其手,幾個仙子擡過仙輦彩轎,攙扶黛玉坐了,翠帶飄揚,鼓樂接引,飄飄蕩蕩飛往仙界去了。

話說紫鵑四處尋找不到黛玉蹤跡,忽在柳葉渚邊看見黛玉吊死在槐樹上,嚇的大哭。正是:

癡意濃情凡塵遊,風摧林秀英雄愁。
堪憐綺樓守不在,淚似春江水悲流。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