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自古豪華終一夢,君臣貴胄菟為冢。
唐宮漢苑傷零落,戍戰無情家山空。
話說那日賈府闔宅被抄之後,賈璉因強娶民女,國孝家孝之中偷娶,罪不容誅,激怒聖上而被斬首。賈珍為了兒媳辦喪事體面,花銀子為兒子買個龍禁尉的虛職,被查處關押流放。尤氏受牽連一同前往。賈赦因買官、霸佔石獃子的古扇子也被抓獲,連累邢德全、邢岫煙一同發配交趾。加上眾多涉案的官員,用縲紲捆了雙手,一個隨着一個,俱穿在一起,扛着鎖枷,一路上由官兵持鞭吆喝着往南路趕來。
法令嚴酷,限定當年內必須趕往千里之外服役,眾扈從押解官怕耽擱行程,一路持鞭子催促眾犯人急急趕路,凡有生了病疾者亦不留情,連踢帶打,似趕豬狗一般,有的褲腿刮破,露着膝蓋,有的鞋子毀泯,打着赤足,露出跗骨,有的犯人被活活折磨死在路途。
不覺行走了幾個月,到了八九月份行到大瘐嶺徑道。正值十月梅花嶺上香,邢岫煙孤苦無依,心裏惦記着家裏諸人,看見梅花綻放,想起當年賈府亦有此情此景,園中眾人賞鑒梅花,寶玉曾踏雪尋梅,妙玉贈他一枝梅,亦曾想起諸多往事,越發懷念故鄉,不禁淚流滿面,大病了一場。官兵命在山腳下打火造飯,暫停行路。
原來這大瘐嶺位於廣東以北,又名梅嶺,自古以來是聞名的險關峻道,山形極為崎嶇不平,只有一條舊朝鋪就的棧道直通西南。山上虎狼成群,毒蛇出沒,又有瘴氣侵人,一向少7有人逗留。沿路長滿了柿樹,因正值柿子成熟季節,柿子都掉落滾動,把整個棧道都鋪滿了。放了幾日,臭氣熏鼻,眾犯人中有多人染病。恰賈赦、邢德全、邢岫煙編在一隊趕路。三人一路奔波勞苦,又聞了腐臭柿氣,都病倒了。
賈赦本是老朽病身,怎經得起流放之苦,竟有夕陽落山之哀,乃拉着邢德全哭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只後悔莫及矣!」邢德全也哭道:「偺們出來幾個月了,也不知家裏怎麼樣了,怎不想念的慌?」三個俱哭作一團。邢岫煙見賈赦扛着重鎖枷壓的脖子發紅,病容發青,腳面腳跟紅腫潰爛,面容枯焦,難以支撐,哭着要他歪着養養精神。賈赦老淚縱橫道:「我是快要西去的人了,雖說造下無邊罪孽,終身被貪婪所誤,但世人有幾人不係如此,偏我遭了報應,也是我的運蹇命薄。我死了不足惜,只是連累家人陪我受罪,我的罪孽深重,活着亦無指望,讓我一頭碰死了吧。」說著,搖搖晃晃就要往石頭上撞,被邢德全、邢岫煙哭着拉住了。
邢岫煙哭道:「姑父莫要亂想,再咬咬牙就挺過來了。」賈赦搖搖頭喘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了,我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後,你們要好好活着,以後會有釋放回家的一天。」這時,一道被押解的幾個犯官罪臣見賈赦不好了,都圍上來瞧看。鎮國公牛清宗,理國公柳彪、錦鄉伯公子韓奇都含淚道:「偺們都是罪臣,不知何時纔有出頭之日。」賈赦因崴了腿,走路疼痛,扎掙着要起來,踉蹌着走不遠,口中道:「我若再見一眼偺們的人,死了也閉眼了。不知偺們家現如今怎麼樣了,珍哥、璉兒也是不知死活,讓人揪心。」
這時,押送官卒見賈赦走路踉蹌,慢吞吞的,執起鞭子就打,嘴裏喝道:「死老貨,走的這麼慢,幾時能趕到交趾,俺們如何能交了差?若推延時日,俺們也要喫罪入監。」邢德全「撲通」跪下哭求道:「給官老爺磕頭了,老人家崴了腿,走不動啊,行行好吧。」押解官不依,雖見賈赦是日落西山之身,因不敢違抗上命拖延時日,仍踢打不止,邢德全只得攙扶着他走。
修國公之孫侯孝康忽然指着坡上走着的一行犯人道:「賈爺爺,那不是你們賈家的人跟上來了嗎?」賈赦、邢德全、邢岫煙仰頭望去,只見賈珍、尤氏也扛着鎖枷坐在坡上與眾犯人等着炊飯,都哭着喊道:「那裏坐的是賈家的人嗎?」賈珍、尤氏轉頭一看,也哭着喊道:「大老爺,我們可見面了!」賈赦扎掙着要起來,踉蹌着要過去,口中急道:「我再見一眼偺們的人,死了也閉眼了。」這時,押送官卒執鞭子揚着要打,嘴裏喝道:「快老老實實坐好了,往那裏跑?」邢岫煙「撲通」跪下哭求道:「給官老爺磕頭了,那邊是我們賈家的人,就讓老人家和家人見一面吧。」
押解官不依,旁邊眾犯人都央求起來,說通融通融。押解官見賈赦亦是年高不久之人,就踢了一腳道:「滾過去吧,說幾句話就快點過來。」賈赦連爬帶滾的往山坡上摸索來。賈珍、尤氏把他拉了上去,三人抱頭痛哭。賈赦顫巍巍的捧着賈珍的臉道:「你們受苦了,臉上身上都是鞭子抽打的血痕。」又見尤氏也滿臉塵灰,瘦的不象樣子,身上傷痕纍纍,大哭道:「偺們都被功名誤了,到頭來還不是漂泊異地?偺們賈家完了,子孫們此時還不知怎樣呢。」尤氏哭道:「大老爺要保重身子要緊,莫哭壞了身子。」賈赦想到一家子竟然在這裏重逢,不禁傷心悲泣。
又行了半日,忽隊伍中有人生了瘴疫之病,已經蔓延眾人之中。押送官卒恐疫情擴大,把若干得病者十幾人扔到懸崖下摔死。賈赦只覺心裏突突直跳,捂胸喘息悶吼,一口氣上不來,倒在地上氣絕身亡。賈珍、尤氏慌忙哭喊道:「官老爺快來救人啊,有人昏過去了啊!」押解官急忙趕來,把賈赦抬到這邊來,摸了摸鼻息,已經沒有氣了道:「他撐不住了,已經死了。」邢德全、邢岫煙悲聲大放,對賈珍、尤氏哭喊道:「大老爺去了,痛殺人也!」賈珍、尤氏聽見都悲慟欲絕,嚎啕大哭。邢德全哭着仰天喊道:「神天老爺,你睜開眼睛看看世間的人吧,都為了一個『財』字而亡。這『財』字竟比那鴆毒,把人逼上絕路,厲害,厲害啊!」說完,往懸崖邊奔去。眾人嚇了一跳,還未來的及追趕,只見他往崖下縱身一跳,展眼不見了蹤影。岫煙、賈珍、尤氏都哭喊不絕,眾犯人也陪着大哭。押解官把賈赦屍首往路邊草叢裏一扔,便催促眾人快喫了好趕路。岫煙哭的難以下咽,官卒不耐煩踢了一腳道:「每次都是你喫的忒慢,拖延時日,又想挨鞭子了。」岫煙只得急匆匆把草根野蔬吞進腹中,不敢不從。
一時眾人喫畢,又起身趕路。剛走沒多遠,忽見山上吶喊着奔下來一群強盜,都揚着大刀。眾官卒嚇的慌忙拔刀與眾賊寇拼殺了起來。一陣血戰過後,各有死傷。尤氏慘被賊人砍死,賈珍、岫煙都号啕大哭。眾賊寇撤了回去,喊道:「如今皇帝已經死了,京城被人攻佔了,你們還押解什麼犯人,多此一舉!」眾官卒犯人都聽見了,鬧哄哄哭如雷震道:「朝廷完了,偺們亡國了,好不痛殺人也!」眾官卒把犯人們的鎖枷全都摘去,要他們散了道:「國破君亡,天下落入賊人之手,已經沒人管你們的事了,你們都走吧!」眾犯官一鬨而散。
賈珍、岫煙也拉着手擁入人群中亂跑。誰知對山形不熟,亂跑了一陣,還是迷了路,不覺又都轉回原路。忽然那撥強盜又回去叫了人往這邊趕來。眾官卒犯人急的沒法,只得從地上撿了刀劍,迎上去與賊人一通廝殺。
賈珍、岫煙東躲西藏,鑽入山洞中,卻見裏面盤桓着幾十條毒蛇向他們撲來,二人驚叫着又跑了出去。只聽三品威遠將軍馬尚喊道:「國難之際,榮辱存亡,天下信義之士思大業未就,赴湯蹈火,樂為陛下死矣,然四方骨肉疏絕,百姓離心,願推賢舉能,力挽敗局。我們都是漢人,不找戎羌報仇,卻自己人打了起來,國破家仇何時能雪?」
犯臣子弟蔣子寧、戚建輝、裘良、陳瑞文等也都喊了起來,要大家住手。眾賊寇聽了,都停下手道:「言之有理。如今皇宮被戎羌佔了,偺們漢人被人奪去權位,國讎家恨重比天高。偺們聯合起來,組織隊伍都反了,到京城把戎羌趕跑。偺們漢人仍做朝廷,恢復河山。」大家都淚流滿面,站在一處齊聲喊道:「誓滅胡虜,還我河山!」一時推舉戚建輝為頭兒,大夥兒編成隊伍,浩浩蕩蕩往北方挺進。岫煙隨從一病不起,幾日後不治而亡,魂斷庾嶺。
賈珍將他和尤氏葬了,隨眾趕往京城,意欲和戎羌血拚,奪回大權。一路又招兵買馬,壯大隊伍,只惜沿路與新朝的官府血戰時屢屢失利。賈珍在路上被官府軍卒殺死。眾人又退回某地養精蓄銳,伺機再發。因不知後來如何,故不敢妄擬,丟開不提。
話說趙姨娘、賈環在賈府被薛蟠、柳湘蓮的隊伍擊敗,逃到外地,又遭逢村戶莊主糾聚的隊伍圍擊,傷亡慘重,含恨退回平安州欲作休整。一時眾賊進了破廟藏身。夜裏趙姨娘、賈環仍在禪房密謀。馬道婆見二人境遇不佳,生出異心,欲離了他們去投奔賈蓉、賈薔的隊伍。趁着夜深,偷偷起來往門外去,看門的俱已睡着,馬道婆匆匆趕路,在丑時找到賈蓉、賈薔的隊伍寄身在古廟裏,踏步便要進門,被看門的道士攔住了,喝道:「那裏來的?快抓起來,偷偷摸摸的定是個賊。」馬道婆扎掙着解釋道:「哥兒不要誤會。俺是來投奔你們的,我要找你們的頭報個信兒。」
賈蓉、賈薔聞聲出來道:「先把他帶過來,好好審審。」馬道婆點頭哈腰給各位作揖道:「給大王請安了。」賈蓉、賈薔打量了他幾眼道:「你不是姓趙的婆娘一夥的嗎?跑這裏來當奸細來了。」馬道婆急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是來投奔的。想告訴大王一聲,他們的人都在平安州的古廟裏安歇呢,你們還不快點趁夜攻打了他們。」賈蓉冷笑一聲道:「有這等好事?我只不信。你是個九國販駱駝的,不知羞恥的婆娘!要是聽了你的話,帶人趕往那裏,必遭埋伏。」說完拔出劍來,將馬道婆一劍刺倒。馬道婆在地上扎掙着死去了。
賈蓉命人把他扔到外頭喂野狗。只見冷子興過來道:「蓉兄弟何太急矣!此嫗所言未經證實,怎知是真是假?偺們權且信他一回,帶了隊伍殺到那裏。若有埋伏,再及時退出即可,不妨一試。」蓉薔聽他說的有理,便把眾賊趕了起來。
眾人站好了齊往平安州來。趙姨娘、賈環剛脫衣睡下,忽聽寺外殺聲震天,有一嘍羅來報說那起壞傢伙又來了,賈環嚇的從禪牀上一躍而起,匆忙穿了衣裳,叫醒了隔間的趙姨娘,又叫弟兄們快快持傢伙抵抗。眾人應了趕了出去,裏裏外外都殺作一團,吶喊聲不絕於耳。
賈環要母親在裏面好生待着,自己提了刀跑了出去。趙姨娘在屋子裏急的轉來轉去。不大會兒,一嘍羅哭着來報說賈環被他們的人殺死了,他們來的人太多了,問怎麼辦。趙姨娘「哇」的哭出聲來,嚷道:「我的兒,你死的好慘啊。這裏待不得了,大家都各自逃命去吧!」衆嘍羅聽了都跑了出去,趙姨娘自己帶了些銀兩翻院牆跑了。
蓉薔的一夥越戰越勇,把趙姨娘的人殺的片甲不留。又到寺裏尋找趙姨娘,卻見靠牆放着一架梯子,知道人逃跑了,忙命人去追。又把寺裏的金玉珠寶都裝在口袋裏帶走了。
且說十二個戲子裹了珠寶逃走,賈蓉、賈薔親為前往捉拿,找了好多村子,沒有尋到蹤跡,這日探子來報,說西南有個村子,是個三岔路,眾人必經之路,聽村民說近來多有生人走路,賈蓉、賈薔急忙帶人去尋看,誰知趙姨娘也往這個村子來了,背着包袱連夜往三岔路趕來,累的腳乏氣喘,在田間的一處草垛間睡著了。
待晨起雞唱,強睜酸目,扎掙起來,又起身趕路。剛在鄉路上拐了一個彎,忽從草叢裏跳出十二個人來,嚇了一跳,展眼一看,竟是芳官、齡官十二個小戲子,忙點頭哈腰笑道:「原來你們在這裏,巧的很。」芳官等都圍過來睜着怒目呵斥道:「挨天刀的臭婆娘!成日興風作浪,做下無邊罪孽,今兒便是你的死期!」都大喝着擁了上來又掐又打。趙姨娘口裏罵著又掙又打,那裏是他們的對手,早被按倒在地,被他們騎在身上揮拳痛擊,只不大會兒就一命嗚呼了。
芳官十二個挽着頭髮把趙姨娘往那邊坡下河裏一扔,只聽「撲通」一聲沉入河裏不見了蹤影。芳官十二個朝河裏吐了幾口唾沫,都道:「死娼婦,也有今日!」都哈哈拍手笑着走了。十二人各自背着包裹匆忙趕路。剛走了半里路,忽見那邊奔來一隊人馬,正是蓉薔的隊伍,都唬了一跳道:「姐妹們快跑,他們追來了。」
蓉薔一干人馬見前面有人,急忙追來。為首的幾個騎着馬喊道:「戲子那裏逃,拿命來!」芳官十二個都往莊稼地裏跑來。幸好前面有條東西貫通的長河,十二人見河上停着大船。有個漁翁在撒網捕魚,忙招手要上船。漁翁對他們不理不睬,十二人不顧衣濕趟着過去把刀子往漁翁脖子一卡,要他開船,漁翁坳不過他們,只得划槳把他們帶往對岸去了。蓉薔一干人趕來看時,他們十二個已經往對岸的密林裏跑去了,不多時不見了蹤影。蓉薔一干人氣的罵天罵地,無計可施,只好掉頭走了。
且說新朝初建,又廣貼告示昭告天下,說世道恢復太平,不許再有賊寇橫行,要剿捕強賊。蓉薔等只得把隊伍譴散,各奔前程去了,一時也不知下落。冷子興仍去做古董生意,柳湘蓮則別了眾人雲遊四方。薛蟠在紫檀堡閑居無趣,仍舊到集上開香料鋪去了。
張德輝在鋪裏忙碌,忽聽街上一片喧嚷,到門外一看,只見幾個捕快抓着兩個人匆忙走着,邊走邊嚷道:「如今世道清明,不許再有犯案滋事的。若有敢以身試法者,定抓不饒。」
且說賈雨村那日回到京城,卻見流寇攻入皇宮,天下大亂,唬的帶了家眷逃往村野避禍。等日久新帝登基,世道好了,又想謀個官做,找到張如圭等幾個在京交的幕友,曉行夜宿,帶了銀兩趕往京城謀官。因巧舌善辯,又花了些財物,買得金陵州縣一職。即日見過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纔老實了幾日,便藉著查盤各屬州縣糧米倉庫為自己婪財,查出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夫愚民諸多弊端,假裝出諭嚴查,要詳參揭報。那些胥吏甚是畏懼,都把銀子送往府中。雨村欣然笑納,免去各人罪錯,任他們舞私鑽營去了。
且不說雨村怎麼胡為,只說薛寶琴和梅翰林的兒子成婚數月,因正逢末世,梅家在宮裏被皇上尋了錯,都闔府查抄,所有子弟妻妾皆被帶京治罪。寶琴見機識時,趁人不備,乘隙逃出梅府,趕來紫檀堡投奔寶釵。姊妹多月未見,未免抱着痛哭一場。寶琴哭訴梅家遭遇變故,從此自己無依無靠。寶釵便將他安置下來,和自己同住。
薛蟠、薛蝌也未敢虧待與他,時時要他在鋪子裏幫忙。寶琴有了安頓之所,減去不少愁悶,乃對寶釵道:「既有空房,何不收拾一兩間,與寶玉哥哥做個書室?就可早晚溫習功課了。」寶釵道:「且遲幾日罷,等寶玉心緒寧了再說。」這日寶玉在屋子裏坐着煩悶,便找寶釵道:「偺們成婚亦有月餘,我怎能閒喫閒住?我也找個生意做了,家裏也有些進益。」寶釵挽了其手,往外頭走來,寶玉道:「這又是去往何處?」不覺二人進了一個空房子,寶釵道:「官人甚大點出息?男人一世以求取功名為緊要,豈能為了經商而把大事忘了?少年須有青雲志,青燈一盞,黃卷一卷,苦苦研習聖賢書纔是正理,我帶了一些書本,已收拾一間空房,吩咐麝月打點書箱鋪蓋並燈油過來,你從今兒起那裏都不能去,在家好好讀書要緊。以後還是考取功名為重。」也不容他分辨,把門兒一關,從外頭鎖住,不許他出去。寶玉只得坐了下來,讀了一會子起身往外一看,見寶釵在外面佇候,只得又坐了下來。
寶玉經歷一番磨難,早已對仕途心灰意冷,視官宦如祿蠹,勉強讀了幾日,實在憋屈,見寶釵從外頭鎖了門,出去不得,氣的拍門不止。金桂趕來,在窗外道:「我幫你找鑰匙去。」轉身卻與寶琴撞個滿懷,一聲不吭要走,被寶琴拉住道:「姐姐要他正經讀書,你卻助着他,我告訴姐姐去。」金桂冷笑道:「你們都是一氣的,想告就告去吧,我偏要去拿。」寶釵在那邊探頭看見了,急忙過來道:「嫂子越發混帳了,我們夫妻的事又與你何干?」金桂道:「你們拘禁人就不對,我看着不合適。」寶釵把門打開,怒道:「我就是開了門又如何?」金桂討了個沒趣走了。
寶琴道:「家裏怎麼會有這樣混帳的嫂子,管起弟妹的事來了。」寶釵道:「這不是個省油的燈。有他在這裏,總是禍害。」寶琴道:「我去勸哥哥把他休了,成什麼樣子嘛!」寶釵急忙攔道:「不可。哥哥以前也說過趕他出去,他就說要到外頭編派偺們家的不是。要是他出去了,偺們家的名聲可保不住了。」寶琴聽了氣的掉下淚來,因往自己房裏去。
忽見門外有個婆子探頭,看見他出來了,急匆匆又走了,寶琴納罕道:「這人看着面生,他來找誰,為何鬼鬼祟祟的?」正在思忖,忽見襲人走來,對他笑道:「琴姑娘看什麼呢?」寶琴笑道:「你們這裡人還怕人,看見我嚇的掉頭就走。」襲人往外面一看,只見一個婆子一邊走一邊回頭望着他,面露嗔怒之色,急忙道:「我去問問他去。」急忙去追那個婆子,卻見婆子急匆匆走入一片樹林,襲人喘吁吁的趕上說:「我又不是鬼,怕我做甚?」忽見柳樹下躺着一個丫頭,脖子上搭着繩子,那個婆子一邊望着襲人一邊大哭着撲上去道:「我的兒,你死的冤啊!是那個挨千刀的把你吊死在樹上?神天菩薩,誰替我做主啊!」襲人大驚,走上前一看,原來是墜兒,忙問道:「墜兒多年不見,怎麼吊死這裡了?」墜兒娘回頭擦淚瞪着他道:「你還問我?你們的人叫他做事,又怕走漏了風聲,就把他勒死了,我只和你們拼命。」說完起身去掐襲人的脖子。襲人一邊掙挫一邊正色道:「你這是什麼話?讓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有話好好說。」墜兒娘自覺失儀,忙擦淚道:「墜兒說,寶姑娘那年在滴翠亭聽見他與小紅說悄悄話,事後逼問他說的什麼,是不是雞鳴狗盜的事,墜兒不說,寶姑娘就要告官,墜兒就告訴他小紅的帕子被芸哥撿到了,寶姑她嚇唬他說,這還了得?男女私下傳遞信物。就脅迫墜兒做他的下手,幫他訏謀做事,那回在蘆雪广他們吃鹿肉,寶姑娘想給各位開個玩笑,就命墜兒偷走了一個叫什麼『蝦鬚鐲』,後來璉二奶奶大聲嚷嚷說不出幾天就能找到賊,寶姑娘甚是驚怕,就偷偷地報給一個婆子,說是墜兒偷的,墜兒就被攆出園子了,去找寶姑娘廝鬧,後來寶姑娘酬謝他些銀子,纔不鬧了。再後來,寶姑娘要墜兒偷小紅的帕子,說是什麼『掉包計』,墜兒事後找他要酬謝,莫名其妙吊死在樹林裡了。我知道墜兒死的冤,必是寶姑娘找人害的,我要找寶姑娘論理,再不然就報官!」襲人聽他一五一十說了,正色道:「你說的我也不辨虛實,或許是真的,可你說墜兒是寶姑娘找人吊死的,就是憑空疑猜了。寶姑娘是個敦厚和平的人,誰人不知?他怎麼會這麼惡毒害死人命?墜兒找他要酬勞,給他就是了,何必害人?又不缺那幾個錢,我想必是墜兒有什麼事想不開,自己吊死的,那年不是有個金釧兒想不開自個跳井了嗎?」墜兒媽道:「你們都是沆瀣一氣,打諒我是傻子你好欺瞞呢,今兒這事沒完,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兒!」襲人道:「你越發昏了頭了,墜兒吊死了,又沒有人證物證,你能告的贏嗎?還是人不知神不覺的走罷,沒的官司沒打贏,還惹一身騷。」墜兒娘低頭沉吟半天道:「你這話說的甚是,這年頭那有說理的地兒,縣衙大門天天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我還是打掉牙齒往肚裡咽,可憐我的兒躺着無人安葬,我也沒有幾個錢,可讓人作難了。」襲人笑道:「這個你放心,我這裡有十兩銀子,你拿着用罷,我這就找兩個小廝過來,把你女兒抬城外埋了,不用你花一個子兒。」墜兒娘接了錢,望了望屍首,擦淚掉頭走了。襲人正要走,忽見鶯兒打那邊過來,迎頭便說:「寶姑娘給我一串子錢,要我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貓兒狗兒死在這裡,要我看見了大聲喧嚷,好讓人收拾埋了,莫髒了地兒。」襲人笑道:「可不是?這裡有個丫頭自己想不開吊死了,你快告訴眾人去。」鶯兒看了喫了一嚇道:「寶姑娘面慈心軟,不忍看貓兒狗兒死了,才讓我過來,沒想到這裡竟死了個丫頭!」急忙回去叫人,襲人也匆忙走了,不大會兒賈蓉、薛蟠帶人來了,命小廝把屍首抬到城外埋了,不提。
卻說寶琴一大早來找寶釵,說園子裡死個丫頭,寶釵笑道:「我也是剛剛聽人說的,有個丫頭想不開自己吊死了,我也不認得那個丫頭,我那有心思管那個?寶玉的功課我還掛慮不過來呢。」寶琴笑道:「姐姐對姐夫可謂操碎了心,讓人欽敬。」只見寶玉執書出來道:「我一看書就頭暈,姐姐還是饒過我吧,要我做個買賣。」寶琴笑道:「姐夫這樣子怎麼都不象個生意人呢,要是叫你去做生意,不陪光纔怪呢!」寶玉只得又進屋裏裝樣子看書去了。寶釵進來道:「看到那裏了?」寶玉沒好氣道:「纔看到《孟子》上部。」寶釵拿了針線在旁邊坐着,瞩視守着他讀書。
寶玉雖有一萬個不樂意,想起自己受寶釵相助,纔有安身之處,寶釵畢竟是個高尚之士,樂於助人,世上罕有,不能違背了他,只好硬着頭皮看了會書。忽然又想起黛玉來,不免慊慊在心,那淚珠兒似斷了線的珠子把書都打濕了。寶釵一邊見了,摸不着頭腦,嗔道:「大男人哭個什麼勁,讀點書又不是叫你去死,哭成那樣,真沒出息!」寶玉只得把淚擦了,捧書吟讀。
且說寶琴端了一碗餺飥邊喫往寶釵房裏走來,正見襲人端着茶走來,笑道:「家裏又來了客人了不成?」襲人道:「寶二爺如今又用功讀書了。我給他端茶過去,他讀的渴了就喝上幾口,潤潤喉嚨。」寶琴笑道:「姑娘不忘本,真令人敬仰,我輩皆不能為之。姐姐也幫着寶玉哥哥夠盡心了,想他家本是破敗之戶,他本是無可依靠之人,又沒什麼本事,孱頭一個,姐姐還委屈嫁給他,可見姐姐品格之高,羞煞世人。」襲人笑道:「寶姑娘的好處不止這些,與他接觸久了,沒有不讚的。琴姑娘有什麼打算,要不我給你說一戶人家?」寶琴笑道:「我還不想再嫁,以後再提吧。」於是低頭進了屋子。襲人望他笑着不語。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回末批語:遙想當年,多少嘆息,四方污穢,八荒狼藉,芳幽彌馨,竟生螢厘,故老猶存,憤怨悲泣。枕曲藉糟,日夜頹醉,思攄展翼,當年歡娛,雲階拔群,明主宣召,酩醇茗美,皇景聿興,鼎食與餘,禮樂其備,音韻和諧,君臣同心,文武熙朝,其樂陶陶,御林千旅,錦衛萬計。謇諤盡規,才臣盈室,君王生忌,以疏代親,公丞佐使,以事繫獄,忠賢惜亡,維餘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