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行人復踏歌舞臺,恨重情濃探盛衰。
自度攜人恩至郁,人生濟困無苦嗟。
話說寶釵掀簾子進來,見寶玉和蔣玉菡在炕上緊抱着翻滾,驚出一身冷汗,捂着臉嗔道:「作死啊,羞殺人了。」急忙往外頭走。寶玉和蔣玉菡唬了一跳,趕緊下炕到門外探看,只見寶釵紅着臉往襲人屋裏去了,都有些懊悔羞慚。
蔣玉菡追到襲人屋裏,正見寶釵一聲不吭跟襲人在鉸鞋樣子,笑道:「我過來瞧瞧你們的鞋做好幾雙了。」襲人道:「我看你是纔待了幾天了,又憋不住要出去了。要走你就走吧,我也不管你了。」蔣玉菡道:「娘子何苦又咒我,這些日子也沒有見過你露個什麼笑臉,總是臉綳的緊緊的。」襲人道:「我懶待說,你出去逛去吧。」蔣玉菡笑道:「寶姑娘今兒怎麼不幫着他說了?」
寶釵道:「你們夫妻倆的事,我犯不着插嘴。你放心,以後我不再說你和寶兄弟了。男人們都是心口不一,今兒說改了,明兒又犯病了,說一百遍也沒有用,不如不說。」蔣玉菡笑了笑出去了。
寶釵起身掀開簾角,見他走遠了,轉過身道:「他心裏有病,怕我告訴你知道,巴巴的過來一趟。」襲人納罕道:「哦?倒是你說說,又是什麼事?」寶釵道:「只是你別跟他鬧,傳了出去名聲也不好聽。」襲人道:「放心,我豈是那不明事理的人?」寶釵在他耳邊嘀咕了半天。襲人聽了,如被雷擊了一般,不覺掉下淚來道:「偺們怎麼都攤上這樣的男人,料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鬧也無益。」寶釵道:「由他們去吧,偺也管不住,丟死個人了。」兩個都拭淚長嘆,抱怨自己的命不好。暫時言不到這邊。
且說劉姥姥杲日高照在集上買齊了東西往路上走。板兒又嚷着腿乏了,要在亭子裏坐一會兒。劉姥姥也覺腳酸腿沉,把包裹往亭臺上一放,和板兒先歇口氣。只見兩個漢子邊坐邊指手畫腳說著什麼,偶爾聽見什麼賈家被抄,家破人亡了,喫了一驚忙打斷道:「兩位大爺,請問你們說的是那個賈家敗了?」那兩個漢子道:「你老人家是從那裏來的,竟連這都不知?俺們說的是金陵城的賈府,早已經家敗人亡了,抄家的抄家,充軍的充軍,殺頭的殺頭,搶劫的搶劫,害命的害命,不死絕了也差不多了。」劉姥姥和板兒都詫異要二位講的清白一點。那兩個漢子便把賈府近幾年的事說了一番,只說的劉姥姥拿袖子擦淚,因又探道:「聽大爺們說他們家的鳳哥兒在監牢裏吊死了,可知道他的女兒到那裏去了?」內中一個搕着煙鍋子道:「你說的是賈璉的女兒吧,就在偺這渡口上待着,也該有一年了。說來也可憐,豪門勢敗,無處可逃,自個兒投身青樓,做了風塵女子。」
劉姥姥聽了含淚大驚道:「大爺莫要騙我老婆子家,那次我把他託給蓉哥兒了,他不會到那髒地方去的,你肯定聽錯了。」二人道:「絕無虛言,胡員外曾多次到紅香院去過,說這妮子年紀小,又是入行不久,就多光顧了幾回。也曾問過他是那裏人氏,他自己說是賈家的人,他娘親叫做王熙鳳。」劉姥姥哆嗦着擦淚道:「巧哥兒受苦了,父母都死了,他又投到那場合裏,好個命苦的丫頭啊!」不禁放聲大哭。板兒也陪着落淚。
那兩個漢子見他傷心,都道:「老媽媽去過他家不成,或是竟是他們家親戚?」劉姥姥道:「是有些瓜葛。」又對板兒道:「姑奶奶以前對偺有恩,施捨了不少銀子給偺。現在他家敗了,人也都亡故了,巧哥兒又落到這步田地,偺說什麼也得把他贖出來,偺不能忘恩負義。」板兒道:「那偺就啟程吧,就是不知紅香院在那兒。」那兩個漢子道:「就在那州南一條街上,有一個烏衣巷,你到裏面一找就看見了,掛着幾個大紅燈籠。」劉姥姥邊擦淚邊把板兒拉了起來,又往渡口走來。
只見秦淮河上夕暉斜照,秋風淒緊,煙水泊客船。數叢沙草,三兩隻鷗鷺馳飛。客登舟楫馬嘶鳴,漁人划雙棹。劉姥姥叫板兒回去多取些銀子,他自個往烏衣巷來,見巷子裏掛着大紅燈籠,從裏面進進出出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和幾個嘻笑的客官,便知定是這兒了,便踱了過去,要往院裏走,被把門的壯夫攔住了,問他找誰。
劉姥姥聽罷思忖着往那裏走一遭,忽見十幾個村民進了亭子,一看見他都笑道:「姥姥也在這裏,集上有好東西沒有?」板兒一看是他們莊子裏的人,興沖沖趕上去同他們說笑。
這時,一個精壯小夥子上前笑道:「姥姥這是給誰添置的衣裳?」劉姥姥笑道:「我給青兒買了件新衣裳,福臣這玍小子也換新衣裳啦?」福臣笑道:「趁着農閑,偺們也到集上走走。」劉姥姥看他旁邊站着一個水靈靈的女孩,笑道;「這閨女是誰家的,好像看到過似的。」女孩笑道:「姥姥不認得我,我可認得姥姥,那年姥姥到賈家走親戚,陪老太太、二奶奶喫酒,我都看到了。」劉姥姥喫驚道:「你是他們府裏的丫鬟吧?」女孩笑道:「我叫春燕,因連年災荒,同母親投奔了這裏的親戚,往後就是這莊子裏的人了。」劉姥姥嘆道:「你還不算命苦,有個人可比你苦命多了。」說完舉袖擦淚,哭了起來。
大夥兒聽了驚訝,問他道:「姥姥說的是誰?」劉姥姥泣道:「就是那府裏的巧哥兒。」乃把賈家諸事講了一遍,大夥兒聽罷都嘆息不已,要陪劉姥姥同去找老鴇兒救人,事不宜遲,大夥兒簇擁着劉姥姥嘰嘰呱呱動身,往渡口尋去。
只見秦淮河上餘暉斜照,秋風淒緊,漁人划雙槳,煙水泊客船。數叢沙草,三兩隻鷗鷺馳飛,四五聲鳥語啁啾,客登舟楫馬嘶鳴。劉姥姥叫板兒回去多取些銀子,自己同大夥兒先行往烏衣巷趕來,見巷子裏掛着幾盞大紅燈籠,從裏面進進出出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和幾個嘻笑的客官,便知定是這兒了,劉姥姥獨個踱了過去,要往院裏走,卻被把門的壯夫攔住了,問他找誰。
(按:重複一段文字,再現潤色接口)
劉姥姥笑道:「給太爺道個萬福了,我找這裏的老闆娘。」把門的瞪着眼道:「這裏是男人取樂的地方,你一個老婆子家進來做甚?老闆娘那有你這樣的親戚?穿的倒還差強人意,就是這付老臉,怎麼象是打那鄉旮旯裏來的,敢是個種地的不成?」劉姥姥不覺動了氣道:「莊稼人又咋啦?不是我谝,如今我做了生意,又買了地蓋了房子,還僱人種了幾畝田,多少也是個東家了。大兄弟不就是要我拿銀子通融通融嗎,我有的是!」說完從袖子裏掏出一綻銀子要塞給他。
那人笑着推辭道:「老媽媽別生氣,我不要你這銀子。你要找人,我給你稟報去,你老先在這兒等着。」說著進去通報去了。劉姥姥伸着頭往院子裏瞧,只見裏面的人穿的花花綠綠的看花了眼。過一會兒,鴇母出來扶着門框剔着牙道:「是誰找我啊?」劉姥姥道個萬福道:「給老闆娘請安了。」鴇母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誰呀,不認識,到這兒來幹什麼?」
劉姥姥道:「我是花錢贖人的。」鴇母聽了道:「看這費工夫的,來個窮婆子來贖人,我那有閑心跟他瞎扯!」轉身要走。劉姥姥忙上去拉了衣裳道:「我大老遠誠心誠意來贖人,怎麼是瞎扯呢!」鴇母道:「別拉我衣裳啊,瞧你那手髒的。不是我揢人,既然要贖人,就進來一說,銀子不夠了可不行。」劉姥姥道:「有銀子,有銀子,老闆娘放心。」於是跟他進了後院房裏。
鴇母坐了問道:「你要贖那個,說來聽聽,我叫他出來見你。」劉姥姥道:「你這裏有個叫巧哥的嗎,就是賈家的孩子。」鴇母道:「是他呀,來人,把巧姑娘叫出來。」下人答應一聲到外頭去了,不多時把巧姐推了進來。
劉姥姥打量半天,見他臉上塗脂抹粉,擦着胭脂,目光卻怔怔的帶一絲愁意,正是巧姐,長成個大姑娘了,含淚叫了一聲:「巧哥兒,你受苦了,姥姥來贖你了。」巧姐獃愣着望着他道:「你是誰啊,我不認識啊。」劉姥姥道:「孩子,你那時小,還不記事。我是你的遠房親戚,你該叫我姥姥的。」巧姐猛然想起以前父母說過有個劉姥姥到過他們家,他的名字就是這個姥姥起的,不覺大哭着撲到劉姥姥懷裏。劉姥姥也不住擦着淚。
鴇母不耐煩道:「銀子帶來了沒有,光哭個什麼勁。」劉姥姥道:「孫子回去取銀子了,明兒過來。我先在客棧裏住一夜,老闆娘等好了。」
鴇母道:「那你快出去吧,等明兒帶了銀子再來。說好了,得一千兩銀子,不然就滾蛋!」劉姥姥道:「一千兩就一千兩。巧哥兒,你等好了,明兒姥姥來接你。」巧姐含淚答應了一聲。劉姥姥蹣跚着出去了,在集上的客棧住下了。
第二天早早起來,在渡口喫了飯,站在柳樹下等板兒過來。直等了一個時辰纔見板兒急急忙忙趕來,把包裹交與劉姥姥。兩個往紅香院來,把銀子交給鴇母清點了。鴇母把巧姐一推道:「走吧,你姥姥贖你了。天天也不聽話,使也使不動,服侍客人也不盡心,留着也是賠錢,走了也好。」巧姐哭着跪謝,被劉姥姥急忙扶起,一手拉着一個往渡口來。
一路上巧姐哭罵舅舅和蓉薔不停,說自己是被狠舅奸兄所賣。劉姥姥聽了氣的渾身亂顫道:「這算什麼一家子骨肉,簡直連牲口都不如!」又問巧姐喫過沒有,帶他到飯鋪裏喫了飯,便要帶他到城外鄉下自己家裏去住。巧姐道:「姥姥恩情終生難報,只是孫女惦記着家裏,想回去再看看。」劉姥姥道:「我也怪想着老太太、姑奶奶他們的。雖說人不在了,可園子的一草一木都叫人想的慌,我陪着巧兒回去看看。」便要三進榮府,雇了馬車往金陵趕來,只到了未時纔顛簸着來到賈府北門。
三個下了馬車,流着淚往大門望去,只見榮府大門石獅子猶在,三間獸頭大門塗抹的髒兮兮的,畫了些人臉貓狗;匾額歪斜着要掉下來,不見了簇簇轎馬和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看門人;門前歇着些生意擔子,有兩個老者拿了草紙匆忙到園子裏去方便;幾個小孩子騎在石獅子上打鬧,還有一個正在拿腳去蹬大門;牆頭上也騎着兩個小孩子。
劉姥姥和巧姐、板兒踏進園子,卻見多了些殘垣斷壁,枯草搖曳,落葉遍地,煞是淒涼寧靜。雕樑畫棟破損缺失,遊廊廂房不見掛着各色鸚鵡畫眉,只有幾隻麻雀停棲。穿過一條大甬路,進了榮禧堂,卻見大紫檀雕螭案上銅鼎蒙塵,桌翻椅歪,墨畫被人扯爛,便知感嘆。
又來至賈母房中,不見了珠圍翠繞之人,只看見屋裏擺設齊備,聽不到往日笑語歡聲。劉姥姥想起當年情景,鼻子一酸,大哭道:「老太太、姑奶奶,老身今兒又來看你們了。怎麼一個個都去了,留下我這老妖精還活着。我把巧哥兒帶回來了,姑奶奶,你看看巧哥兒吧。」說完哭的堆坐地上大放悲聲。
巧姐、板兒也大哭起來。劉姥姥撲到案上泣個不住。板兒拽他不住,任他哭了一會,三人纔又到別處看了看,皆是觸景傷情,心裏着實感傷。劉姥姥陪巧姐到賈璉院裏看了看,更是牽動舊情,号啕大哭。巧姐到了自己房裏傷心去了。劉姥姥想起平兒等如今都不在了,只哭的肝腸寸斷,死去活來。
三個又到寧府看了,皆是一樣的哀痛。巧姐道:「剛剛在那府裏看見幾處住着人,都不大認識,想是別處還有人住着。偺們到大觀園裏看看還有沒有人住着。」誰知到了園子裏一瞧,更是蒼涼蕭條,不見一人。巧姐不免大哭了一場,又到各人屋裏看了看。忽然看見賈蓉、賈薔說笑着從那邊走來,嚇的忙躲到一邊。
因到怡紅院一探,忽見王仁在裏面翻找東西,悲憤盈懷,上去指着罵道:「好個狠心的舅舅,不問骨肉親情,把外甥女賣給妓院,連豬狗都不如!」王仁嚇了一跳道:「巧兒怎麼回來了?」巧姐道:「幸虧恩人相救,不然終生也報不了仇。」說完撲上去又抓又打。王仁一邊躲閃一邊道:「是你哥哥指使的,你別怨我!」說完急忙跑了出去。
板兒也握緊了拳頭去追他,幸虧王仁腿兒跑的飛快,沒有被追上。巧姐往那邊望了望,又哭道:「我明白了,如今這園子被這些畜生霸佔了,我為園子一大哭!娘親在天有靈,也來看看吧,這裏不是偺們的地方了,都是強盜的天下了。」不覺哭的死去活來。劉姥姥好歹把他勸住了,三人又往惜春房裏來。
劉姥姥在惜春房裏翻出一張畫來,哭道:「四小姐手巧的很,把個園子都畫下來了。我拿着回去,以後時常看看這畫,權當又把園子逛了一遍。怎麼四小姐那樣一個聰明靈巧的人卻出家了呢。」不禁長嘆一聲,淚如雨下。板兒把大觀園圖捲好了,放在包袱裏帶着。三個離了園子,出了賈府,叫了馬車,往鄉下去了。
鴇母道:「那你快出去吧,等明兒帶了銀子再來。說好了,得一千兩銀子,不然就滾蛋!」劉姥姥為難道:「這也忒多了吧,一時湊不齊呢。」鴇母推搡着劉姥姥要他走人,忽然闖進十幾個人,都亂嚷嚷道:「你們拐賣了良家女子,還不放人,想討打了。」鴇母一看是些莊戶人,厲色嚷道:「你們進來幹什麼,又與你們什麼事。」福臣等嚷道:「張口就說一千兩銀子,當初我們弟兄們劫富濟貧,也曾綁過幾個大家,也沒有要過幾七幾八,你這分明是搶了。」
鴇母仔細打量他們,心內暗驚,思忖道:「看他們的樣子是有來頭的,前些年兵荒馬亂,這些人定是隊伍裏出身,不好招惹。」乃笑道:「算了,看在大夥兒面上,不收這麼多了,五百兩如何?」眾人亂嚷嚷道:「一個子兒也沒有。」上來就要拉人。這時進來七八個壯漢,大叫道:「誰在搗亂,喫我們一拳。」鴇母急忙勸住了,笑道:「確實不是我們拐賣來的,我們也是花了本錢的,這樣吧,三百兩如何?」大家商議半天,都答應了,看劉姥姥帶錢不足,紛紛替他墊了許多,鴇母接了銀子也不清點,把巧姐一推道:「走吧,你姥姥贖你了。天天也不聽話,使也使不動,服侍客人也不盡心,留着也是賠錢,走了倒好。」
巧姐哭着跪謝,被劉姥姥急忙扶起,拉着同大夥兒往渡口來。一路上巧姐哭罵舅舅和蓉薔不停,說自己是被狠舅奸兄所賣。劉姥姥聽了氣的渾身亂顫道:「這算什麼一家子骨肉,簡直連牲口都不如!」眾人也大罵不止,又帶他到飯鋪裏喫了飯,要帶他到城外鄉下自己家裏去住。巧姐道:「姥姥恩情終生難報,只是孫女惦記着家裏,想回去再看看。」劉姥姥道:「我也怪想着老太太、姑奶奶他們的。雖說人不在了,可園子的一草一木都叫人想的慌,我陪着巧兒一起回去看看。」大夥兒一聽,都興興頭頭道:「早就聽姥姥說過有個賈家氣派富麗,仰慕多時,偺們也一同前往探看。」劉姥姥笑着同他們雇了馬車一同上路,只到了未時纔顛簸着來到賈府北門。
眾人下了馬車,有說有笑往大門望去,都咂舌笑道:「好氣派的公府豪宅,若是往年,別說進去逛逛了,探頭往裏頭看,守門的就要打人,如今偺們也進去看看,坐一坐、躺一躺。」
只見榮府大門石獅子猶在,三間獸頭大門被塗抹的髒兮兮的,畫了些人臉貓狗;匾額歪斜着要掉下來,有個後生興沖沖躍起去摸匾額,被劉姥姥扯住了,道:「猴撅猴撅的,還不老老實實的。」後生笑道:「我看這上面的字真真好看,想湊近了瞧。」劉姥姥笑道:「裏頭有好多着呢,進去叫你看個夠。」打量一番,不見了簇簇轎馬和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看門人;門前歇着些生意擔子,有兩個老者拿了草紙匆忙到園子裏去方便;幾個小孩子騎在石獅子上打鬧,還有一個正在拿腳去蹬大門;牆頭上也騎着兩個頑童。劉姥姥和大夥、巧姐、板兒踏進園子,卻見殘垣斷壁,枯草搖曳,落葉遍地,煞是淒涼寧靜。雕樑畫棟破損缺失,遊廊廂房不見了往日的各色鸚鵡畫眉,只有幾隻麻雀停棲。穿過一條大甬路,進了榮禧堂,卻見大紫檀雕螭案上銅鼎蒙塵;桌翻椅歪,墨畫被人扯爛,便知感嘆。
又來至賈母房中,不見了珠圍翠繞之人,只見屋裏擺設齊備,更聽不到往日笑語歡聲。劉姥姥想起當年情景,鼻子一酸,大哭道:「老太太、姑奶奶,今兒又來看你們了。怎麼一個個都去了,留下我這老妖精還活着。我把巧哥兒帶回來了,姑奶奶,你看看巧哥兒吧。」說完哭的堆坐地上大哭。巧姐、板兒也大哭起來。劉姥姥撲到案上泣個不住。板兒拽他不住,任他哭了一會,福臣蹲在案上、幾個後生蹲在椅子上笑道:「讓偺們也過一把主子癮,你小子還不趕緊跪下聽令。」一後生笑道:「你搶我的位子,還要訓斥我,那邊有的是椅子,快讓開,不然一腳踹你下來。」幾個人在屋裏打鬧說笑。
劉姥姥不管他們,同板兒、巧姐又到別處看了看,皆是觸景傷情,心裏着實難過。劉姥姥陪巧姐到賈璉院裏看了看,更是牽動舊情,号啕大哭。巧姐到了自己房裏傷心去了。劉姥姥想起平兒等如今都不在了,只哭的肝腸寸斷,死去活來。
三個又到寧府看了,皆是一樣的哀痛。巧姐道:「剛剛在那府裏看見幾處住着人,都不大認識,想是別處還有人住着。偺們到大觀園裏看看還有沒有人住着。」誰知到了園子裏一瞧,更是蒼涼蕭條,不見一人。巧姐不免大哭了一場,又到各人屋裏看了看。忽然看見賈蓉、賈薔說笑着往這邊走來,急忙躲在一邊。
因到怡紅院一探,忽見王仁在裏面翻找東西,不免悲憤盈懷,上去指着罵道:「好個狠心的舅舅,不問骨肉親情,把外甥女賣給妓院,連豬狗都不如!」王仁嚇了一跳道:「巧兒怎麼回來了?」巧姐道:「幸虧恩人相救,不然我終生也報不了仇。」說完撲上去又抓又打。王仁一邊躲閃一邊道:「是你哥哥指使的,你別怨我!」說完急忙跑了出去。板兒也攥緊了拳頭去追他,幸虧王仁腿跑的飛快,沒有被追上。巧姐往那邊望了望,又哭道:「我明白了,如今這園子被這些畜生霸佔了,我為園子一大哭!娘親在天有靈,也來看看罷,這裏不是偺們的地方了,都是強盜的天下了。」不覺哭的死去活來。劉姥姥好歹把他勸住了,三人又往惜春房裏來。
劉姥姥在惜春房裏翻出一張畫來,哭道:「四小姐手巧的很,把這麼大的一個園子都畫下來了。我拿着回去,以後時常看看這畫,權當又看到往日的園子了。怎麼四小姐那樣一個聰明靈巧的人卻出家了呢?」不禁長嘆一聲,淚如雨下。板兒把《大觀園圖》捲好了,放在包袱裏帶着。三個找到那十幾個村民,看到他們都往包袱裏塞東西,笑道:「虧得跟着我,不然諸位也不會有這樣見識。」福臣等都笑道:「還是姥姥歷練深。」大家離了園子,出了賈府,叫了馬車,往鄉下去了。
(按:此第三處驚現底本與潤色本內容,劉姥姥角色在潤色本同《風月寶鑒》有了本質差別)
且說劉姥姥的村子在城外的小王莊,一聽說王家帶回個公府小姐,那桔槔汲水的,扛鋤頭封埯耖田的都丟了手裏活,笑嘻嘻趕來,直擠了一屋子的人來瞧,都說:「這閨女真俊,怎麼好好的就家破人亡了呢?」劉姥姥拿出《大觀園圖》給大家看,笑着指道:「這是正門,這是角門。」眾媳婦婆子都道:「哎喲喲,好氣派的園子!要是能住上幾天,死也值了。怎麼上面畫的還有人?姥姥都說說是誰?」劉姥姥道:「這個是老太太,那個是姑奶奶,這個是二小姐,還有林姑娘,都在上頭呢。」一媳婦笑道:「這個定是姥姥你了,畫的還真象,一眼就認出來了,在拿筷子夾菜呢。」
劉姥姥笑道:「四小姐真逗,連我這粗老婆子也畫上去了,還真象那麼回事。」看着看着,又憶起往事來,不免眼睛又濕潤了。
這時,王狗兒做完活計回來了,和劉氏進來道:「巧姑娘帶來了嗎,真可憐見的。」板兒拿眼去看巧姐,越看越愛,竟有些獃了,看的巧姐紅着臉扭到一邊去。劉姥姥見狀,也笑了笑。等眾人都散去了,狗兒夫妻把劉姥姥拉裏間道:「岳母也忒癡了,竟花了恁大的銀子把人贖出來,雖說知恩圖報,也不至於倒貼恁多。」劉姥姥道:「如今偺也有錢了,還不是姑奶奶幫的,偺能忍心看小姑娘掉火炕裏不救出來嗎?」狗兒道:「錢也已經花了,再提也要不回來了。我想着巧姐在偺家住着也不是個事,想把他說給鄰莊的周家,可是人家聽說是從窯子裏救出來的,說什麼也不肯要。如今巧姐在偺家供着也不是,使着也不是,倒是怎麼著纔好?」劉姥姥道:「你要敢偷偷把他趕走了,我跟你沒完。他在偺家,有我一口就有他一口。他餓了給他端喫的,渴了倒水喝,你少動歪腦筋再把他賣了。」狗兒夫妻勸不過他,都嘆着氣出去了。
劉姥姥剛把畫兒收起來,只見板兒進來道:「姥姥,不如把巧姑娘許給我吧。我見了他那模樣,愛還愛不過來,怎麼忍心再說給人家?」劉姥姥聽了一怔道:「我倒不嫌棄他,可就是怕你爹不允,他也是怕落人口聲。」板兒道:「我去跟爹說去。」轉身出去了。青兒進來陪巧姐敘家常,兩個倒也親熱和睦。
且說狗兒聽兒子說要娶巧姐,拿着擀麵杖去打他。板兒是個不怕打的,伸着頭要他打。狗兒堅決不允,板兒賭氣離家出去幾天。狗兒夫妻慌忙四處尋找,見他在哥們家喝醉了,就把他勸回來,答應他娶巧姐了。板兒聽了興沖沖的,幹起活也有勁頭了。可鄰居們都看不起巧姐,說他一個煙花女子不配跟板兒成親。劉姥姥忍恥為板兒、巧姐辦了喜事,鄰居們也都不再議論。從此巧姐成了一名紡績井臼的村婦,和板兒過起了日子,倒也和合。
且不說巧姐後來如何,只說寶玉在紫檀堡因與寶釵情意不合,夜裏也不肯上牀去睡,只干坐着發愣,心裏還念念不忘魂飛天外的林黛玉。寶釵幾次催他睡了,他都不理不睬,即使勉強睡了,夢裏喊的還是黛玉。寶釵越發動了氣,和他吵鬧了起來。寶玉起身就走,要去找蔣玉菡。寶釵以為他戀着蔣玉菡,哭着去和襲人商議說:「他兩個竟是分不開了,偺們算是什麼?」襲人也氣的七竅生煙,去和蔣玉菡哭鬧,要他別跟寶玉來往。
蔣玉菡藉故離開紫檀堡,又到外頭和別人鬼混去了,竟五、六天不歸家,襲人只有坐着生氣落淚。忽有一天,蔣玉菡回來拿東西,還帶來一個女的,模樣兒比襲人高出一倍,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妖精。蔣玉菡說從此不回來了,要跟這小娘子過了,已經在城裏買了房子。襲人越發哭鬧,拽着小妖精就是撕打,被蔣玉菡怒着拉開了。他二人掉頭而去,一去不回。
襲人眼見沒有了指望,日日在屋裏啼哭,幸好有寶釵來陪他傾訴。兩個皆是一樣的悲戚,都說這世上沒一個男人可信的過。襲人又幾次到城裏去找蔣玉菡,苦口婆心要他回心轉意。誰知蔣玉菡對他已死了心,再也勸不回心來。襲人只得在山莊乾巴巴的度日,也非一時可道的盡。
且說薛姨媽因兒子命絕而一病不起,將養了幾日,纔有些好轉,見寶玉、寶釵不合,便來勸寶玉道:「我的兒,可別再做傻事了。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牽』,你這玉非金不能配的,這都是月老預先註定,你再想着你林妹妹又有何益?你們註定今生無緣。既然你和寶釵有機會作了夫婦,這也是月老的意思。你不可再有別的念頭,想了也無用,早晚還是一散。寶釵待你夠盡心了,你還對他那樣,你是要把我氣死纔甘心?你還有沒有良心,當初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又是誰救你出了虎口,擺掉趙姨娘他們的?沒有寶釵找人救你,你現在還有命嗎?從此可別再慪氣了,老老實實過日子要緊。」寶玉聽了,頗覺慚愧,低頭半日道:「姨媽說的在理,都是我不好,以後我不會再惹他生氣了。」薛姨媽道:「這還算是明白。蟠兒死了,你再一走了之,我還指靠誰去?」說完捂口哭了起來。寶玉忙好言勸住了,只見寶釵進來,眼睛紅紅的。寶玉道:「我以後好好用功,不讓姐姐操心。」寶釵破啼為笑道:「只要是別騙我就好。」寶玉便回屋裏看書去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