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山雨近閶闔籠靄晦 風雲喧末世漫塵煙

《癸酉本石頭記後28回(紅樓夢)》——無名氏

【回前批:西江月 秀美春光有限,冷淒秋意無情。欲阻春影莫成風,振翼難留殘夢。幾處枯楊飄落,誰家怨女悲聲。恩仇終報剎時匆,試問孰人僥幸?】

題曰:

角門沸亂夜烏啼,骨肉盍為反目急。
寶轂重塵彌天際,再看雕苑遍荊棘。

話說眾道人聽了都往賈家奔來,卻遠遠看見趙姨娘、賈環率大隊流寇從那邊走來,怕和他們遇見了又是一場惡戰,急忙退往隱蔽處,小道返回道觀裏去了。

且說邢夫人、平兒、黛玉等命人將賈政與史太君、王夫人等相捱埋在祖塋,回來時已是黃昏。黛玉握着帕子哭哭啼啼回瀟湘館來,紫鵑迎出來扶着進了內間,黛玉哭着罵道:「狗強盜沒有仁心,無端殺死無辜之人。連自己的父親也要殺死,真是滅絕人倫,天地難容!」紫鵑也哭着不知怎麼勸慰,忽見春纖哭着跑進來道:「不好了,大太太哭昏過去了。」紫鵑道:「一進門就咋咋唬唬的,沒見姑娘正難過着嗎?」

黛玉握口流淚道:「那邊自有解勸的人,不用偺們操心,只是這強盜還會再來園子裏打殺,偺們的人又敵不過他們,可該怎麼是好!」紫鵑道:「大門已叫小廝們用石頭堵住了,外頭一時進不來了。」春纖仍坐着垂淚不語,半天纔道:「姑娘,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紫鵑愕然道:「這丫頭怎麼心事重重的,有什麼事就快說吧!」春纖哭道:「寶二爺已經叫趙姨娘、老三抓走了!」黛玉聽了,「哇」的一聲從口中噴出血來,肝腸崩裂,哭暈了過去。

紫鵑、春纖只是哭叫:「姑娘怎麼樣了?快醒轉來罷!」忙喊那兩個侍女進來服侍。半晌,黛玉纔回過氣來,手指着門外,推開紫鵑,哭着喊道:「寶玉,寶玉!」往外頭奔來。紫鵑、雪雁和侍女哭着把他拉勸了回來。黛玉坐在炕上獃獃的只是流淚,侍女端來稀粥,拿勺子往嘴邊送,他只是把頭一扭,眼淚卻象斷了線的珠子流個不盡。紫鵑不免哭了道:「姑娘總是哭,這眼中到底能有多少淚珠兒,流的人心都碎了。」

春纖和那兩個侍女也哭着勸黛玉多少喝些稀粥。黛玉勉強喝了兩口,又咳嗽了起來,拿帕子握住口,用手把碗一推,搖搖頭往牆邊倒下去了。半晌,黛玉又坐了起來,望着窗屜怔怔的,紫鵑端了茶過來,勸道:「姑娘莫要傷心太過。」黛玉道:「你去把書箱子搬來,我這會子睡不着,想看會子書。」紫鵑答應了到套間,叫了雪雁一同把個檀香雕花箱子搬了出來,黛玉道:「這是我從蘇州帶來的箱子,裏頭都是素日我愛看的書,那年臨走又把父親的甚多書擺箱子裏了。」

說著,打開箱子,一本本翻看起來,對紫鵑道:「眼下賊寇侵犯,想從書中找些禦敵之法。」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唏哩嘩喇不住的響,穿過樹枝,打在窗紙上。透過一陣木樨清香來,檐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想着:「父母若在,南邊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迹,香車畫舫,紅杏青簾,唯我獨尊,如今寄人籬下,親友有許多照應,倒也安詳,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世竟遭流寇洗劫,父親帶來府中的家產怕是也保不住了,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

看到歷年兵荒馬亂,民眾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生靈塗炭之處,不覺又握帕掉下淚來,看到書中有一句「婦抱孺子棄草間」,嘆了一聲,那眼中滾下淚珠兒,悽然道:「古往今來、年年歲歲、何其慘烈,何其相似,縱有前車之鑒,警拔之句,難敵世人造釁逆亂之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君子葬於危牆之下,誰人可躲。既是人人皆懼兵者,夫焉樂而趨之。」

紫鵑道:「那些賊寇都是窮瘋了,缺衣少食,纔揭竿而起的,姑娘沒聽說過梁山賊寇嗎,人皆稱是『官逼民反』。」黛玉嘆道:「物不平則鳴。自古王道威嚴,鮮有體恤民眾疾苦,倒像舉國緊要惟他一人,萬千百姓命若芥末,實則不然,民為貴、君為輕。如今四方寇亂,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危懼,社稷傾覆,兵臨城下,不全在賊寇之責,然以暴制權,貽弊無窮,小人本是無賴惡徒,假意信奉義氣,加入賊寇,貌似甘心服從統領,實則忍聲忍氣,不過藉機竄升高位,大行殺伐。若是小人有朝稱王天下,品行不端,必將顯出當初凶相,把將帥一一剪除,所謂『義氣』、『仁義』皆是謊話。若是小人新建王朝,重蹈覆轍,民生多艱,遲早亦是官逼民反,命斷魂喪。歷代更換,換湯不換藥,百姓幾時有過富庶平安?上行不義,下必效仿,王者以暴奪權,高呼『天經地義』,百姓必然亦是學而習之,再以暴奪權,以不正教習民眾,民眾豈能心正?」

紫鵑也嘆了一聲,黛玉說的乏了,又躺了下去,紫鵑拿被子往黛玉身上一蓋,道:「雪雁,姑娘的藥煎好了沒有?快去端來。」雪雁道:「我到茶房裏看看去。」起身往茶房裏來。

走到聚錦門時,看見十幾個婆子、小廝在吵吵鬧鬧的,上去一問,纔知他們沒有喫飯,都嚷嚷着到廚房裏翻找東西喫,另有秦顯家的撇着嘴道:「這算什麼,幾天都沒有喫飽飯了,還強留偺們在府裏,人都快餓昏了,依我說,只要能喫飽飯,叫我給強盜做廚子我也做,總是比餓死強。」眾人笑着不信,秦顯家的果真往南門去了,說要投奔流寇,眾人不好攔勸,看他走遠了。雪雁本是個老實的,不好管這些閑事,嘆了口氣往茶房裏來。

原來這家中專有配藥煎藥之人,說起來也是賈家宗族子弟,名喚賈菖、賈菱,生性貪頑好賭,正在茶房裏追逐嘻鬧,一個跳上桌子笑着又跺又叫,象開了鎖的猴子,另一個邊罵邊舉凳子去打一個小廝。那小廝禁不起他兩個如此聒躁,抱着頭慌忙逃竄了,正撞在雪雁身上。雪雁不覺嗔道:「作死啊你!」又見賈菖賈菱追了出來,忙問道:「林姑娘的藥煎好了沒有?」兩個不耐煩道:「還早着呢!」一見那小廝跑遠了,都對雪雁吹口哨說些污言穢語,上來推搡捉弄他。

雪雁氣的哭着跑回來了,見黛玉仍躺着獨自流淚不語,因不好告訴他,怕他動怒,只說藥沒有煎好。紫鵑又等了一會子,親自去茶房把藥端來,服侍黛玉服下,自己也睡去了。黛玉拿着帕子拭淚躺着睡不着,思慮了半夜纔朦朧睡去,不知不覺走出園門,身子恍恍蕩蕩來到城外,看見一座古廟,匾上題着「嶽神廟」。

廟裏燈燭輝煌,人聲鼎沸,不覺迷迷糊糊進去一探,正見廟裏擠滿了賊寇,更有趙姨娘、賈環在內,正狂笑着說些穢言,不知罵的何人。再一看,見一個賊寇按着寶玉的頭要他下跪,寶玉被繩捆着,堅持不跪,被賈環往臉上扇了幾個耳刮子,嘴裏罵罵咧咧的。黛玉氣急了,衝上去推賈環道:「狗賊放手,莫打我寶玉!」趙姨娘忒斜着眼道:「打還是輕的,一會就把他刮了!」黛玉聞言大驚,忙跪了下去哭着搖着趙姨娘的腿兒道:「姨娘放過寶玉吧!這家裏什麼都給你了,這個家也全交你們當家了。我只求和寶玉住到鄉下去,自種自喫,絕不依靠別人。」趙姨娘一腳踢開黛玉道:「寶玉必須得死,他活一天這家我們也當個不成!那些下人會說主子還在,不肯容許俺娘倆當家,寶玉死了就沒有人多嘴了。」

說完扒出腰上別的刀子,往寶玉胸口上只一剜,掏出一顆血淋淋的心來。寶玉「撲通」倒地,向黛玉伸手道:「妹妹,我活不成了,快來救我!」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撲上去抱住寶玉痛哭:「寶玉,寶玉!」趙姨娘、賈環與眾賊都哈哈大笑,黛玉拚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快醒醒!」黛玉不覺哭醒,額頭汗涔涔的,身上也盡是虛汗,泣道:「寶玉出事了,我要去找他去。」

忙起身要掀開被子,被紫鵑急忙按住了道:「小心着了風。」剛巧那兩個侍女披着衣服也起來了,忙叫他們拿來乾手巾遞給黛玉,要他自己在被窩裏擦擦身子。黛玉想着夢中光景,甚是揪心,心想若寶玉真的被賊寇弄死了,那可怎麼是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起來。紫鵑不免傷心坐在他旁邊,陪着他坐了一會子,黛玉纔躺下睡去了。

天色剛明,紫鵑穿衣起來,卻見黛玉已經醒來,擁被坐着仍是流淚發怔,額頭汗浸浸的,把髮鬢弄的濕亂,忙要他再躺一會兒。黛玉道:「我不能再躺了,家裏還有一大攤子事要做。老爺不在了,就平嫂子、大太太兩個也支撐不了,我得為他們分分憂,從今可要勤快着了。」於是穿衣起來,帶了紫鵑、雪雁到賈赦院裏去看望邢夫人。

邢夫人一夜沒有睡好,雲鬢散亂,目光獃獃的坐着也不梳洗,臉上猶有淚漬,嫣紅、翠雲端來一盆水要他洗漱。邢夫人勉強起身去拿手巾,卻見黛玉進來,忙叫他坐好了。忽然小丫頭來報,只見平兒進來,也滿臉倦容,比往昔憔悴了些。邢夫人哭道:「家裏就偺們三個支撐門庭了,昨兒死了那麼多人。強盜還是會來,雖說園門已堵上石頭,可也保不了一世,偺們婆姨家的,怎能跟那些大男人似的會帶兵打仗。我一見了血就頭暈,昨兒也暈了好幾回。」平兒道:「家裏有大半奴才不肯出力和強盜對仗,也使不動,還有一干人嚷嚷着要回老家。可恨玉釧兒昨兒煽動幾個奴才加入賊幫,叫我痛罵了一回,他還不服。」黛玉憤然道:「你咋不打他幾個嘴巴子,如今家裏人心思動,再叫這些人亂嚼嚼鬆動了,偺們還有什麼指望?」平兒道:「玉釧說了,他們量着官府裏不清不正,故而打打殺殺,為民請命。」

黛玉道:「甚是可笑,行凶了還說是為了行善,等於說我生了一個兒子,懷疑他長大是惡徒,乾脆一把掐死了。還有個比方,只要老子有了錯,兒子就可以殺死老子,用「不善」來行善,就是用「不當」來做正當之事,人人都效仿了,大家振臂一呼,拿了人的錯,一概上去剿殺,那些惡人也用行善作幌子,一路作惡,誰曉得又有幾多屈死的冤魂呢。」

平兒嘆道:「自古黃巾、赤眉之流皆是以暴制亂,所謂『官逼民反』,想是行暴竟是對的了。」黛玉道:「否也,君子殺死小人,理所當然,光明正大,無有顧慮,可是小人謀反,殺死君子,無理無據,必然神思搖擺不定,心生鬱結,自取矛盾,縱使百萬人聚於一處,若是為了作惡,釀成混亂,人再多又有什麼益處,莫非人聚的多了就是好處了不成?」

正說著,只見李紈、李嬸、李綺、李紋、林之孝、周瑞等一大群人進來了,邢夫人忙命他們坐了。邢夫人道:「家裏實在不好,那幾個子弟又手無縛雞之力,還得眾人幫着纔好。林總管帶一干奴僕守着園子正門,周總管帶人守着後門。另每個主子派二十個小廝護着,其他幾處角門也派人守着,都令他們時時看緊了點。」於是吩咐出去,大家忙開了。

黛玉由紫鵑、雪雁陪着往瀟湘館來,忽在園中見一群小廝正圍着不知做些什麼。走過去一瞧,乃是賈菖、賈菱正口吐穢語用腳去踹一個小廝的臉,不覺大怒,走過去道:「住手!你們這是幹什麼,他犯了什麼事要這樣踢他?」賈菖道:「也沒有什麼,我看他不順眼,他又不肯聽我的,他欠打!」黛玉見那小廝臉都踢腫了,認出是賈政那邊的小廝,一向忠厚老實,不敢惹什麼事,便知這些小廝欺負他軟弱罷了,喝道:「你們沒有一個是男子漢大丈夫,連女人都不如!」【此話不解,且聽他說。】賈菖道:「我們不是男人,難道他這個熊包是男人?被人欺負了還不敢還手。」黛玉斥道:「我倒問問你什麼纔是男人,男人心胸寬豁,大肚能容,象你這樣為了一句話、一點雞毛大的事就打了起來,這能算是心胸寬闊嗎,這是心胸狹窄,比女人尤甚!」賈菱插話道:「姑娘這話就不對了,男人不凶猛點怎麼能禦敵打仗呢?男人壞點、心腸狠些纔敢打敢拼。」【世上所有男人皆是這麼想的,何錯之有!】黛玉道:「可是狗屁理論!照你這樣說,壞人纔勇敢了,正直的人都下不了手是不是?我今兒就告訴你,正直的人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去打鬧。如果別人有了危難,正直的人纔會不忍心見其遭罪而挺身而出。壞人沒有良心,怎麼會憐憫別人而出手相救?」【眉批:倒是頭一次聽說,顰卿不知得罪多少看官,只把世上所有男子批倒。松齋】

賈菖冷笑道:「姑娘不是男人就別妄加評論。」黛玉道:「成日沒少見你們口中罵爹罵娘的,好象男人嘴裏不乾不淨纔顯出男兒氣概,卻不知邪是漸漸滋生,盛極則危,一旦收個不住,豈不學壞?」【顰卿謬論多矣。可嘆!】賈菖聽了氣不忿,掉頭要走,被黛玉擋住道:「打了人豈能隨便走了,給我站住了!」恰好林之孝帶二十個奴才走來,問是怎麼了。黛玉因素恨這些臭男人,命都站定了,叫眾人每人打十個嘴巴子【眉批:世上所有男人原來都是臭男人。顰卿既然恨男人,也該想着壞人一時也可一用。到末了只作獎賞,不令其有勢力掌權不就是了?何必一概抹倒?錯!錯!此乃顰卿一生大誤矣。松齋】林之孝便讓人每人扇了十個嘴巴子纔罷。賈菖、賈菱平時都是欺負別人,從沒有被人當面羞辱過,不免惱羞成怒,指着黛玉道:「你厲害,我們走。」【原來真的心胸狹窄生氣了,不是男人!】

黛玉又讓林之孝他們去那邊忙着去,自己又來到議事廳。原來黛玉因家中遭了劫難,寶玉又被掠走,驚慌失措,又無計可施,心中憤恨,無從排解,就拿賈菖、賈菱發泄一番。又想着園子裏有大半人不肯聽命抵禦強人,不免焦慮成疾,激起一腔忿怨,命林之孝家的把那二百多人叫來,他好訓話。林之孝家的道:「既然他們要走,就都叫他們走了吧,何必強求得罪人。」黛玉道:「貪生怕死不是君子,君子面對重重險惡而不膽怯後退纔是行有尚矣,就似流水所經之處不論坎坷險阻皆浩浩通過,豈能為了求生而恥為逃兵?人誰不死,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活着不明白事理,也是個瞎子!」【顰卿一番高論令人汗顏,吾皆不如。服則服矣,是愛不起來。】

林之孝家的聽他激昂快語,也不大聽懂,知道他是急了纔說出這些言論,卻不象閨閣作風,乃笑道:「就依姑娘所說,立等叫了人來。」黛玉坐着等候,心裏卻似轆轤亂轉,思道:我今日竟如此放的開,皆是強人逼的,可是貓急了還摟一爪子不是?不覺掉下淚來。

話說那二百多人陸陸續續過來,都被黛玉罵了一頓,都不免懷怨道:「姑娘說話甚是刻薄,你解釋一句,他就回上十句二十句,叫人顏面丟盡。」都有些氣不忿。黛玉牽掛着寶玉生死,又指派幾個小廝偷偷到城裏打聽寶玉下落。這幾個小廝出了園門,見街道上冷冷清清關門閉戶的,都道:「上那裏去找得到?找到了怕是會被強賊殺掉。還是逃命去吧!」乃沿着小徑逃往別處去了。

話說黛玉在議事廳說的唇乾舌燥,見日正當午,便叫眾奴僕散了,自覺身子酸麻,叫紫鵑、雪雁陪着,便往瀟湘館來。

黛玉見外面為大敵所攻,內則弱奴難制,一旦交鋒接戰,人皆危之,更是驚懼煩亂。聽王嬤嬤失驚跑來告訴他說全城陷入慌亂,有小廝親兄弟來逃難投奔,親見巨孽賊兵,有衆數萬,攻陷郡縣,殺掠吏民,當地軍民短兵相接,不敵潰逃,賊兵銳氣益振,乘勝追之,獲牛馬牲口、輜重、壯丁、器甲不可勝計,一路殺戮蹂踐,不知其數,為害滋甚,屠害酷甚。群寇熊羆之族,猶似風驅,兵假以義發,同心戮力,萬眾響應,帝師懦弱無謀,喪威丟城,忠勇武節之將,不願求和,面君慷慨陳詞,堅誓交鋒,然勢弱力薄,終兵敗而殞,令人嗟嘆!黛玉滿眼含淚,拿帕子握口哭哭啼啼疾步往瀟湘館而去。

且說邢夫人帶了二十個小廝要趕往議事廳,忽見園子裏一片亂嚷,眾丫鬟婆子哭着亂跑,一見了邢夫人,都站住急忙道:「太太快躲起來啊,強盜從西南角門闖進來了。」說完慌不擇路逃往林子裏去了。

秋桐舉起小杌子與流寇拼打,頭髮散亂,嘴裡罵着:「敢打你姑奶奶,砸爛你的狗頭!」眾賊圍了上來把他砍死。金榮、金寡婦偷了金銀若干自顧自翻牆逃走了。賈代儒見流寇瘋了一般打砸毀壞家學,嚇的躲在一邊,終究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賈芝、賈萍、賈藻、賈菌僥倖逃出賈府,倉皇奔走。

邢夫人也唬了一跳,忙叫眾小廝帶着往沁芳橋跑,王善保家的攙扶着疾行,偏偏和一群道人打了個照面,眾小廝都唬的大驚失色,王善保家的呵斥道:「你們這些求仙訪道的不在道觀裏待着,跑這園子裏做甚?還不退了回去!」柳湘蓮冷笑道:「我早說過,這家裏除了門口的兩個石獅子乾淨,其餘的都不乾凈了。兄弟們,快把他們都殺了,老大重重有賞!」邢夫人見眾道人都持刀拿劍的,氣的渾身哆嗦道:「道士也做了強盜來搶劫了,真真老天不長眼,生出這麼多畜生孽障!」

眾道人吶喊着衝了上來,和那二十個小廝拼作一團。邢夫人急忙奔竄,被幾個道人攔住,持刀要砍。王善保家的急忙用身子護着邢夫人,被流寇一刀刺中腹部,倒地而亡。邢夫人瞪着他們,衝上去要掐某個人的脖子,被後面的道人一刀劈倒在地。邢夫人在地上翻了幾個滾,仍罵不絕口,終久死去。可憐邢夫人一生好強倔犟,竟慘死賊手,死不閉目,怒瞪着蒼天。

這二十個小廝那是道人對手,都觳觫跪着磕頭如搗,俱被一一砍死。忽那邊又吶喊奔來百名流寇,都與道人笑着招手,柳湘蓮笑道:「偺們的人都來齊了,這家我以往曾多次拜訪,地形頗熟,都跟我往那邊去找人。」於是大手一揮,眾賊寇如飛蚊般往榮府而來。

忽見賈琮帶二百奴僕持刀大喊着奔了過來,林之孝、周瑞也揮着大刀夾在眾人之中,又是一番混戰。雙方死傷甚眾,林之孝也被眾賊包圍,周瑞慌忙來救,皆被砍死在地。賈琮見力不敵眾,急忙往西邊撤退。眾賊邊追邊追逐園中丫鬟小姐,喜鸞母哭着四處尋找女兒,卻見喜鸞被兩個道人推來推去,哭着上去和道人撕作一團,被道人用劍刺死。

喜鸞鬢髮凌亂,與賊寇廝打,不肯受辱,賊寇一時煩了,將他用劍刺死。有三個道人見四姐美貌,笑着追來欲行侮辱,四姐跑到湖邊,投到水裏,不一會兒就沉了下去,湖上只盪開幾個圓圈。

且說費婆子的兄弟亦在府上做事,他有個孫女叫做霽月的,年僅十六歲,看到賊人追來,來不及投湖,跳到一個井裏,誰知卻是個枯井,趕上來一夥賊寇找不到人了,正要返回,忽然有一賊嚷道:「這井裏有個丫頭!」眾賊擁了過來,果見裏面有個女孩子,有二賊跑到一邊找來掛鈎,合力將他掛上來,見霽月貌美,即可起了爭奪之心,都嚷嚷着拉拽撕扯,忽聽霽月拼力喝道:「不要胡來,我則是林姑娘,是這府裏的主子!」眾賊見他正氣凜然,都想起錢槐等人說過,林姑娘人人都不可亂動的,要賜予錢槐的,都唬住了,不敢貿然行辱,便將她帶來拜見賈環、趙姨娘,經二人看過,認出不是林黛玉,本想拉出去處死,然賊群中有個叫羅照的【羅照,羅唣也】,最是能殺能戰的,頗受賊人推崇,看見霽月有花慚月羞之貌,喜不自勝,趕上來就要摟抱,被霽月一把推開,賈環大笑道:「羅兄近來功勞卓著,正要賞賜,就把此人賞賜給你吧。」

羅照喜的抓耳撓腮道:「多謝環三爺了,擇日便可成親。」於是帶往賈赦院內,派人看守,晚上一同陪眠成歡,霽月反大方笑道:「不用捆綁,我不會逃走,承蒙將軍厚愛,小奴受寵若驚。」夕間掌燈擺下宴席,霽月陪飲,席間,羅照被灌得爛醉如泥,霽月見之,忙從懷中掏出利刃,對着喉嚨一刀將其剌死。又自言道:「我一弱女子,殺一賊寇足矣。」言畢舉刀,猛然朝自己的喉嚨刺去,當即身亡。後人知之,莫不歎賞感慨,稱其人乃是世間難逢之女中豪英。

話說賈琮領家奴跑入南院房內,把門關緊了,眾賊寇在外面放火燒屋,那火順着風勢熊熊燀燒起來,不大會兒就見賈琮頭面烏黑跑了出來,後面跟着眾子弟奴僕都捂着口咳嗽不止。道人上來又是亂砍,又有幾個奴才喪命。賈琮見院外站滿了強盜,慌忙退到後門,撞開門跑了出去。眾強賊正在搜尋園子,忽見玉釧領二三十個丫鬟小廝跑來,正要揮刀迎上,忽聽玉釧喊道:「莫要動手,我們是來投奔的。」眾賊笑着接納,玉釧便告訴他們園裏的情形。司棋同潘又安一夥,還有十二個戲子也興沖沖的前來淘些好處,又打又罵。

話說傻大姐見邢夫人被砍死,嚇的跑到瀟湘館哭道:「寶二奶奶,不好了,強盜闖進園裏殺人了。」黛玉正拿着帕子哭啼,聽罷驚的站起奔到門外往那邊觀望,卻見赤氣上騰,濃煙滾滾,嚇的哭喊:「紫鵑,快去叫平嫂子把家人都召集起來抵禦強盜!」紫鵑、雪雁慌忙應了去園中叫人。

不多時,賈敕,賈效,賈敦,賈衍,賈珖,賈瓔,賈琛,賈璘,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荇,賈芷都帶了眾奴僕往園中奔去,與賊寇拼殺了起來。黛玉在瀟湘館由二十個小廝護着等候消息。

約半個時辰過後,聽小廝來報,說從西南角門闖入趙姨娘、賈環、錢槐的隊伍和道人幹上了,賈環分散一隊人往園子裏別處搜查財物,又殺死幾個丫鬟小廝。黛玉見家敗人微,眾家人被強盜當作草芥任意作踐,大哭。

紫鵑見他這幾日身心疲憊,面容枯瘦,眼兒腫的老高,也哭了起來。錢槐以前被主子訓過幾回,說他聚賭小竊,懷怨久深,今日得大展拳腳,慶幸可以報仇,逮住賈荇,賈璘,一番踢打痛罵,好不快意欣然,又百般侮辱折磨二人,賈荇,賈璘禁不住他的虐待,哭着討饒。錢槐道:「皇帝年年坐,今年到我家。你們當初多麼猖狂,竟也有今日。哈哈,真乃天助我也。」仍虐打不止。

忽然彩霞同他妹子小霞從那邊過來了,看見趙姨娘,急忙要躲開,偏偏被他們看見了,趙姨娘向二人招手,二人不情願走過來堆笑着對趙姨娘問好,賈環便問二人可否加入隊伍,二女都笑着應允,又攔眾人道:「他兩個都已經死了,不必打了,往湖裏一扔了事。」錢槐便笑着命人將賈荇,賈璘投擲湖中,只聽「撲通」一聲,二人沉入湖中不見了。

趙姨娘忽見那邊有眾多府中丫鬟、小廝提水救火,要過去亂殺,被錢槐勸住了不解,問道:「錢兄弟莫非動了惻隱之心?」錢槐冷笑道:「非也,園中着了火,蔓延各處,財寶就得不到了。等他們撲滅了火,再把他們斬了不遲。」趙姨娘、賈環都拍着他的肩膀誇他聰明,錢槐心中甚為暢快,也哈哈笑了起來。

彩霞、小霞轉身跑到榮府去了,看到幾處着了火,花木或被踐踏,或被燒盡,庭軒也燒成了殘垣斷壁,都握口哭着往這邊來,一路看見很多小廝丫嬛婆子,並偷偷告訴他們趙姨娘賈環他們現在何處,要他們提防着點。忽然迎面與賈環趙姨娘等覯面,賈環喝罵道:「這一會往那裏去了,不見個人影,人多雜亂切不可亂跑。」二女笑着點頭稱是,走到隊伍裏。又見幾個賊寇提溜着來旺婦一家過來,內中便有他的夫君和小子,都跪着哭着求饒,被賈環等捆住了推到一個屋子裏。

彩霞、小霞趁眾人忙亂之際,來至屋內,為他們解開繩索,讓他們快快逃命去,旺婦一家哭道:「當初不該仗勢強娶姑娘,如今不計前嫌尚要救助我等,實在感激不盡。」說罷叩頭而去。然卻驚動了賊人一夥,乎拉拉追將上來,無奈旺婦一家早已逃遠了,只見彩霞、小霞竟在屋內,趙姨娘大喝道:「定是你們兩個小蹄子放跑了來旺一家,還不速速招來。」彩霞見此番難再辯駁,抬頭冷笑道:「真是老天不長眼,我當年在奶奶身邊,每每有什麼好的都不忘給汝留了點子,如今竟變成了歹毒沒人倫的孽障狗賊,真真辜負了我的一片真情實意。」趙姨娘賈環聞言大怒道:「下人竟敢教訓其主子來了,真反了天了,」言罷持劍便刺向二人,可嘆彩霞小霞姊妹雙雙被刺死在地。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