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 經解第二十六

《禮記正義》——西漢戴聖編,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

陸曰:“鄭云《經解》者,以其記六藝政教得失。解,音隹買反,徐胡賣反,一音蟹。

[疏]正義曰:案鄭《目錄》云:“名曰《經解》者,以其記六義政教之得失也,此於《別錄》屬《通論》。”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觀其風俗,則知其所以教。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屬,猶合也。《春秋》多記諸侯朝聘、會同,有相接之辭。罪辯之事。○易良,以豉反,下“易良”同。屬音燭,注及下同。比,毗志反,下同。朝聘,直遙反,篇內同。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失,謂不能節其教者也。《詩》敦厚,近愚。《書》知遠,近誣。《易》精微,愛惡相攻,遠近相取,則不能容人,近於傷害。《春秋》習戰爭之事,近亂。○近愚,附近之近,下除“遠近”一字并同。惡,烏路反。爭,爭斗之爭,下文同。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言深者,既能以教,又防其失。

[疏]“孔子”至“者也”。○正義曰:《經解》一篇總是孔子之言,記者錄之以為《經解》者,皇氏云:“解者分析之名,此篇分析六經體教不同,故名曰《經解》也。六經其教雖異,總以禮為本,故記者錄入於禮。”○“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者,言人君以六經之道,各隨其民教之,民從上教,各從六經之性觀民風俗,則知其教,故云“其教可知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者,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者,書錄帝王言誥,舉其大綱,事非繁密,是疏通上知帝皇之世,是知遠也。○“廣博易良,《樂》教也”者,《樂》以和通為體,無所不用,是廣博簡易良善,使人從化,是易良。○“絜靜精微,《易》教也”者,《易》之於人,正則獲吉,邪則獲兇,不為淫濫,是絜靜。窮理盡性,言入秋毫,是精微。○“恭儉莊敬,《禮》教也”者,《禮》以恭遜、節儉、齊莊敬慎為本,若人能恭敬節儉,是《禮》之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者,屬,合也;比,近也。《春秋》聚合、會同之辭,是屬辭,比次褒貶之事,是比事也。凡人君行此等六經之教,以化於下。在下染習其教,還有六經之性,故云《詩》教《書》教之等。○“故《詩》之失愚”者,《詩》主敦厚,若不節之,則失在於愚。○“《書》之失誣”者,《書》廣知久遠,若不節制,則失在於誣。○“《樂》之失奢”者,《樂》主廣博和易,若不節制,則失在於奢。○“《易》之失賊”者,《易》主絜靜嚴正,遠近相取,愛惡相攻,若不節制,則失在於賊害。○“《禮》之失煩”者,《禮》主文物,恭儉莊敬,若不能節制,則失在於煩苛。○“《春秋》之失亂”者,《春秋》習戰爭之事,若不能節制,失在於亂。此皆謂人君用之教下,不能可否相濟、節制合宜,所以致失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此一經以《詩》化民,雖用敦厚,能以義節之。欲使民雖敦厚,不至于愚,則是在上深達於《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也。故云“深於《詩》者”也。以下諸經,義皆放此。○注云“易精”至“之事”。○正義曰:“《易》精微”者,《易》理微密,相責褊切,不能含容。云“愛惡相攻”者,謂《易》卦六爻,或陰爻乘陽,或陽爻據陰,近而不得,是愛惡相攻也。云“遠近相取”者,謂彼此有應,是遠近相取也。或遠而無應,近而不相得,是遠近不相取也。云“則不能容人,近於傷害”者,若意合則雖遠必相愛,若意離雖近必相惡,是不能容人不與己同,浪被傷害,是失於賊害也。云“《春秋》習戰爭之事”者,以《春秋》記諸侯相侵伐,又有斗爭之辭。若僖二十八年,晉人執衛侯歸之于京師;昭十三年平丘之會,子產爭丞之類是也。故前注云《春秋》記罪辯之事也。然《詩》為《樂》章,《詩》、《樂》是一,而教別者,若以聲音、干戚以教人,是《樂》教也;若以《詩》辭美刺、諷喻以教人,是《詩》教也。此為政以教民,故有六經。若教國子弟於庠序之內,則唯用四術。故《王制》云“《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是也。此六經者,惟論人君施化,能以此教民,民得從之,未能行之至極也。若盛明之君,為民之父母者,則能恩惠下極於民,則《詩》有好惡之情,禮有政治之體,樂有諧和性情,皆能與民至極,民同上情,故《孔子間居》云“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是也。其《書》、《易》、《春秋》,非是恩情相感、與民至極者,故《孔子閑居》無《書》、《易》及《春秋》也。

天子者,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兼利萬物,與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遺微小。其在朝廷則道仁圣禮義之序,燕處則聽《雅》、《頌》之音,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居處有禮,進退有度,百官得其宜,萬事得其序。《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此之謂也。道,猶言也。環佩,佩環、佩玉也,所以為行節也。《玉藻》曰:“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后玉鏘鳴也。”環取其無窮止,玉則比德焉。孔子佩象環,五寸。人君之環,其制未聞也。鸞、和,皆鈴也,所以為車行節也。《韓詩內傳》曰:“鸞在衡,和在軾。前升車則馬動,馬動則鸞鳴,鸞鳴則和應。”居處,朝廷與燕也。進退,行步與升車也。○淑,常六反。忒,吐得反。鎗,七羊反,本又作鏘。鈴音零。軾音式。應,應對之應。發號出令而民說,謂之和。上下相親,謂之仁。民不求其所欲而得之,謂之信。除去天地之害,謂之義。義與信,和與仁,霸王之器也。有治民之意而無其器,則不成。器,謂所操以作事者也。義、信和仁,皆存乎禮。○說音悅。去,羌呂反,下同。王,徐于況反。操,七刀反。

[疏]“天子”至“不成”。○正義曰:此一節盛明天子霸王,唯有禮為霸王之器,言禮之重也。○“與天地參”者,天覆地載,生養萬物,天子亦能覆載生養之功,與天地相參齊等,故云“與天地參”。○“《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者,此《詩·曹風·鸤鳩》之篇,剌上下不均平之詩,言善人君子用心均平,其威儀不有差忒,以其不差,故能正此四方之國。○“此之謂也”者,言《詩》之所云,正當此圣人有禮之謂也。“民不求其所欲而得之,謂之信”者,謂明君在上,周贍於下,民不須營求所欲之物,自然得之,是在上信實,恩能覆養故也。猶若《尚書傳》稱“民擊壤而歌,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有何力”,是不求其所欲也。天不言而四時行,是信若四時,故云“謂之信”也。○“除去天地之害,謂之義”者,義,宜也。天地無害於物,有宜故為義。天地害者,謂水旱之等及疫癘之屬,及天地之內有惡事害人,皆名天地之害也。○“霸王之器”者,器,謂人所操持以作事物者。欲為其事,必先利其器,言欲作霸王,必須義、信和仁,是霸王之器也。○注云“韓詩”至“軾前”。○正義曰:此鸞和所在,謂朝祀所乘之車,若田獵之車則鸞在鑣也。故《詩·秦風》云“輶車鸞鑣”,箋云“置鸞於鑣,異於乘車”。是乘車鸞在衡也。然鄭於《商頌》箋云“在軾曰和,在鑣曰鸞”,彼亦乘車,鸞在鑣,與《秦詩》箋不同者,鄭於《秦詩》已解,故於《商頌》略而不言,或可以經無正文,鄭為兩說。

禮之於正國也,猶衡之於輕重也,繩墨之於曲直也,規矩之於方圜也,故衡誠縣,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奸詐。衡,稱也。縣,謂錘也。陳、設,謂彈畫也。議,猶審也,或作成。○圜音圓。縣音玄,與注同。稱,尺證反。錘,直偽反。彈,徒丹反。畫,胡麥反。是故隆禮由禮,謂之有方之士。不隆禮,不由禮,謂之無方之民。敬讓之道也。故以奉宗廟則敬;以入朝廷則貴賤有位;以處室家則父子親,兄弟和;以處鄉里則長幼有序。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此之謂也。隆禮,謂盛行禮也。方,猶道也。《春秋傳》曰:“教之以義方。”

[疏]“禮之於正國也”至“治民莫善於禮,此之謂也”。○正義曰:此一節贊明禮事之重,治國之急。○“故衡誠縣,不可欺以輕重”者,衡,謂稱衡。縣,謂稱錘。誠,審也。若稱衡詳審縣錘,則輕重必正,故云“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陳,謂陳列,若繩墨審能陳列,則曲直必當,故云“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者,規,所以正圜;矩,所以正方;設謂置設。若規矩詳審置設,則方圜必得,故云“不可欺以方圜”。○“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奸詐”,設譬既畢,故以此言結之。言君子之人,若能審詳於禮,則奸詐自露,不可誣罔也。○“是故隆禮由禮,謂之有方之士”者,隆,盛也;由,行也;方,道也。若君子能隆盛行禮,則可謂有道之士也。反此則為無知之民,民是無知之稱故也。○“敬讓之道也”者,此言禮之為用,是敬讓之道也。為下文而起。○“此之謂也”者,從篇首“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至此“長幼有序”,事相連接,皆是孔子之辭,記者錄之而為記。其理既盡,記者乃引孔子所作《孝經》之辭以結之,故云“此之謂也”。言孔子所云者,正此經之所謂也。○注“春秋”至“義方”。○正義曰:《春秋左氏》隱三年傳文,衛莊公寵公子州吁,石碏諫云:“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引之者,證方為道也。

故朝覲之禮,所以明君臣之義也。聘問之禮,所以使諸侯相尊敬也。喪祭之禮,所以明臣子之恩也。鄉飲酒之禮,所以明長幼之序也。昏姻之禮,所以明男女之別也。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故以舊坊為無所用而壞之者,必有水敗。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春見曰朝,小聘曰問,其篇今亡。昏姻,謂嫁取也。婿曰昏,妻曰姻。自,亦由也。○覲,其靳反。長,丁丈反,下同。姻音因。別,彼列反。坊音房,本又作防,下同。壞音怪。見,賢遍反。取,七注反,本亦作娶。

[疏]“故朝”至“亂患”。○正義曰:此一經明禮之所用,各有所主,又明舊禮不可不用之意。但自此以下,上丞孔子曰“此之謂也”,以后則是記者廣明安上治民之義,非復孔子之言也。○“夫禮,禁亂之所由生”者,由,從也。禮禁亂之所從生,亂生之處,則豫禁之。若深宮固門,閽寺守之;諸侯夫人父母沒,不得歸寧之類是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坊,謂堤坊,人筑堤坊,止約水之所從來之處,言若有汙下水來之處,則豫防障之。○“故以舊坊為無所用而壞之者,必有水敗”者,譬言舊禮不可去也。坊以止水,忽有無知之人,謂舊坊為無所用而壞之,坊壞則水必來敗於產業也。○“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者,禮本坊亂,忽有愚人,謂舊禮為無所用而壞去之者,則必有亂患之事也。○注“婿曰昏,妻曰姻”。○正義曰:案《爾雅·釋親》云:“婿之父為姻,婦之父為婚。”此云“婿曰昏,妻曰姻”者,《爾雅》據男女父、母,此據男女之身。婿則昏時而迎,婦則因而隨之,故云“婿曰昏,妻曰姻”。

故昏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鄉飲酒之禮廢,則長幼之序失,而爭斗之獄繁矣。喪祭之禮廢,則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眾矣。聘覲之禮廢,則君臣之位失,諸侯之行惡,而倍畔恰敝痢瓣之敗起矣。苦,謂不至、不答之屬。○辟,匹亦反。倍音佩,下同。行,下孟反。

[疏]“故昏姻”至“起矣”。○正義曰:此明禮諸事不可闕廢,若其闕廢,則禍亂興也。○“而爭斗之獄繁矣”者,以鄉飲酒之禮,明上下長幼共相敬讓。今若廢而不行,則尊卑無序,故爭斗之獄繁多矣。○“而倍死忘生者眾矣”者,喪祭之禮,所以敦勖臣子恩情,使死者不見背違,生者恒相從念。若廢不行,故臣子恩薄而死者見背,生者被遺忘。如此者多,故云“眾矣”。○“而倍畔侵陵之敗起”者,倍畔,謂據倍天子也。侵陵,謂侵陵鄰國也。○注“苦謂”至“之屬”。○正義曰:“不至”者,謂夫親迎而女不至。若《詩·陳風》云:“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注云:“女留他色,不肯時行。”序云“親迎,女猶有不至者”是也。不答者,謂夫不答耦於婦,故《邶風》云“日月,衛莊姜傷已不見答於先君”是也。此經覆說前經,反明上事。但前經尊重者在前,卑輕者在后,故先朝覲,后昏姻也。又殊別君臣,故先朝覲,后聘問。下經所翻,則據人倫切急者在前,先昏姻,次以鄉飲酒,乃至於聘覲也。聘覲合之者,以其聘覲禮廢,則君臣位失,倍畔、侵陵,其惡相通,故合言之也。

故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於未形,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是以先王隆之也。《易》曰:“君子慎始,差若豪氂,繆以千里。”此之謂也。隆,謂尊盛之也。始,謂其微時也。○邪,似嗟反。遠,于萬反。差,初隹反,徐初宜反。豪,戶刀反,依字作毫。氂,李其反,徐音來,本又作釐。繆音謬。

[疏]“故禮”至“謂也”。○正義曰:“故禮之教化也微”者,言禮之教人豫前,事微之時豫教化之,又教化之時,依微不甚指斥。○“其止邪也於未形”者,謂止人之邪,在於事未形著,是教化於事微者也,使人至之也。又使人日日徙善、遠於罪惡而不自覺知。是教化依微,不甚指斥。為此之故,是以先世之王隆尚之也。○“《易》曰:君子慎始,差若豪氂,繆以千里,此之謂也”者,此《易·系辭》文也。言君子謹慎事之初始,差錯若豪氂之小,至后廣大錯繆以至千里之大。引之者,證禮之防人在於未形著之前。若初時不防,則后致千里之繆,故云“此之謂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