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叙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榮府,然後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僕,其死板拮据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閒文贅累,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之速也。通靈寶玉於士隱夢中一出,今於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後於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泄而無餘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今預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却未寫。觀其後文可知。此一回[文]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世態人情,盡盤旋於其間,而一絲不亂,非具龍象力者,其孰能哉?
詩云: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故用冷子興演說。
却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啓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一絲不亂。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麽『真』『假』,點睛妙筆。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禀,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各各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有二更時分,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出自封肅口內,便省却多少閒文。衆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陞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世態精神,叠露於數語間。方纔在咱門前過去,因看見嬌杏僥幸也。◇託言當日丫頭回顧,故有今日,亦不過偶然僥幸耳,非真實得塵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煙之可比。 余批重出。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複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等批。那丫頭買綫,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細。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採訪回來。』為葫蘆案伏綫。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両銀子。」此事最要緊。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所謂「舊事凄凉不可聞」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託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謝禮却為此。險哉,人之心也!封肅喜得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一語道盡。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找前伏後。封肅回家無話。士隱家一段小榮枯至此結住,所謂「真不去,假焉來」也!
却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註明一筆,更妥當。 點出情事。誰想他命運兩濟,好極!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射。蓮,主也;杏,僕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妙極!蓋女兒原不應私顧外人之謂。
便為人上人。更妙!可知守禮俟命者終為餓莩。其調侃寓意不小。從來只見集古、集唐等句,未見集俗語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陞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語。龍顔大怒,即批革職。罪重而法輕,何其幸也。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却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喜悅自若。此亦奸雄必有之態。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先云「根基已盡」,故今用此四字,細甚!却又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已伏下至金陵一節矣。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蓋云「學海文林」也。總是暗寫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陞至蘭台寺大夫,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本貫姑蘇十二釵正出之地,故用真。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
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可笑近時小說中,無故極力稱揚浪子淫女,臨收結時,還必致感動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慾之界,明遂其意,何無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處,有何謝報到朝廷廊廟之上,直將半生淫朽,穢瀆睿聰,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證護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慾哉!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係鐘鼎之家,却亦是書香要緊二字,蓋鐘鼎亦必有書香方至美。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却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總為黛玉極力一寫。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帶寫賢妻。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絳珠初見。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嘆。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說中滿紙班昭蔡琰、文君道韞。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寫雨村自得意後之交識也。◇又為冷子興作引。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託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極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先要使黛玉哭起。遂又將要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又一染。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上半回已終,寫「仙逝」正為黛玉也。故一句帶過,恐閒文有妨正筆。
雨村閒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閒步。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鑑那村野風光。大都世人意料此,終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書意在村野風光,却忽遇見子興,一篇榮國繁華氣象。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頽,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誰為智者?又誰能通?一嘆。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却是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其意則深。一部書之總批。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隨筆帶出禪機,又為後文多少語錄不落空。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只有一個聾腫〔一〕老僧在那裡煮粥。是雨村火氣。雨村見了,便不在意。火氣。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是翻過來的。 欲寫冷子興,偏閒閒有許多著力語。齒落舌鈍,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却不識得既證之後。◇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却先寫一荒凉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酒三杯,以助野趣。於是款步行來,剛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此人不過借為引繩,不必細寫。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不贊出則文不靈活,而冷子興之談吐似覺唐突矣。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閒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閒談慢飲,叙些別後之事。好!若多談則累贅。 又拋一筆。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不突然,亦常問常答之言。子興道:「倒沒有什麽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雨村已無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
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却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 如聞其聲。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却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嘆嘆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這榮國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極多,如何就蕭疏了?」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點睛,神妙。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好!寫出空宅。隔著圍墻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後」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墮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帶花園子裡,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
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二語乃今古富貴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甚」字好!蓋已半倒矣。內囊却也盡上來了。世家興敗,寄口與人,誠可悲夫。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兩句寫出榮府。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文是極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話則極痛極悲之話。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書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家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一轉有力。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演。與榮國公源。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寧公死後,長子賈代化襲了官,第二代。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嘆嘆! 偏先從好神仙的苦處說來。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第四代。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也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纔十六歲,名叫賈蓉。至蓉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肯讀書,只是一味高樂不已,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伏後文。再說榮府你聽,方纔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第二代。娶的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因湘雲,故及之。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記真,湘雲祖姑史氏太君也。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嫡真實事,〔二〕非妄擬也。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陞了員外郎了。總是稱功頌德。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記清。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此即賈蘭也。至蘭第五代。一病死了。略可望者即死,嘆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三〕又生了一位公子,一部書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帶出,故不見後來玉兄文字繁難。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啣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青埂頑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正是寧、榮二處支譜。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沒有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厲色,並後奇奇怪怪之論?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此亦略舉大概幾人而言。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譬得好。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恰極,是確論。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巧筆奇言,另開[生]面。但此數語,恐誤盡聰明後生者。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潜、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女仙外史》中論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覺愈奇。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遊名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先虛陪一個。所以,方纔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此銜無考,亦因寓懷而設,置而勿論。甄家,又一個真正之家,特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你可知麽?」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係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說大話之走狗,畢真。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却是富而好禮之家,如聞其聲。 只一句便是一篇家傳,與子興口中是兩樣。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啓蒙,却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又常對跟他的小厮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如何只以釋、老二號為譬,略不敢及我先師儒聖等人?余則不敢以頑劣目之。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固)[故]作險筆,以為後文之伏綫。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纔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痴,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與前八個字嫡對。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喚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閒閒逗出無窮奇語,都只為下文。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巡鹽御史林家坐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實點一筆,余謂作者必有。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之長女,名元「原」也。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因漢以前例,妙!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應」也。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嘆」也。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息」也。春。賈敬之女。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復續前文未及,正詞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艶字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
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餘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却也是從兄弟而來的。黛玉之入(寧)[榮]國府的根源,却藉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費力。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唸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遇著『敏』字,又减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纔說這政公,已有了一個啣玉之兒,靈玉却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後又生了一個,帶出賈環。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却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本家族譜記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說來,一絲不亂。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另出熙鳳一人。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未見其人,先已有照。 非警幻案下而來為誰?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略一總住。你方纔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一杯酒纔好。」筆轉如流,毫無沾滯。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蓋云此一段話,亦為世人茶酒之笑談耳。即多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畫。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賬。不得謂此處收得索然,蓋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此等套頭,亦不得不用。雨村忙回頭看時——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則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
總評:先自寫幸遇之情於前,而叙藉口談幻境之情於後。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雖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嬌杏,是此文之總冒,故在前。冷子興之談,是事跡之總冒,故叙寫於後。冷暖世情,比比如畫。
有情原比無情苦,生死相關總在心。也是前緣天作合,何妨黛玉泪淋淋。
〔一〕「聾腫」,諸本用字略有不同,現代整理本多依庚、舒本改作「龍鍾」。按此處對老僧的描寫是針對雨村看了對聯後的想法作一反跌,有諷刺意味,似以帶貶義的「聾腫」為是。
〔二〕此批的「嫡」字,作「確實」解,一般均校為「的」字。但此意義的「嫡」字,在批語中多次出現,似又不是筆誤。按《康熙字典》謂「嫡」「別作的」,則二字或可通用,故本匯校本「嫡」字一律不改為「的」字。
〔三〕「次年」,除戚、舒本作「後來」外,諸本均同。從後文看,元春和寶玉的年齡相差顯然不止一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