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謎賈政悲讖語

《紅樓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戚序本禪理偏成曲調,燈謎巧隱讖言。其中冷暖自尋看,晝夜因循暗轉。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庚辰本夾批好!你到底怎麽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麽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鳳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裡。如今他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庚辰本夾批有心機人在此。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糊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麽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庚辰本夾批此例引的極是。無怪賈政委以家務也。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麽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了。」賈璉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麽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你不盤察我就够了,我還怪你!」說著,一逕去了,不在話下。庚辰本夾批一段題綱寫得如見如聞,且不失前篇懼內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也,不聞為作生辰,却云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著之文也。此書通部皆用此法,瞞過多少見者,余故云不寫而寫是也。 庚辰本眉批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且說史湘雲住了兩日,因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雲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綫活計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庚辰本夾批四字評倒黛玉,是以特從賈母眼中寫出。正值他纔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両,庚辰本夾批寫出太君高興,世家之常事耳。 庚辰本眉批前看鳳姐問璉作生日數語甚泛泛,至此見賈母蠲資,方知作者寫阿鳳心機無絲毫漏筆。己卯冬夜。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鳳姐凑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庚辰本側批家常話,却是空中樓閣,陡然架起。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麽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両。巴巴的找出這黴爛的二十両銀子來作東西,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庚辰本眉批小科諢解頤,却為借當伏綫。壬午九月。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於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够酒的?够戲的?」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麽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𠳐𠳐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强嘴。」說著,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庚辰本側批正文在此一句。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間,衆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餘,大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庚辰本夾批看他寫寶釵,比顰兒如何?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

  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庚辰本夾批另有大禮所用之戲臺也,侯門風俗斷不可少。定了一班新出小戲,崑弋兩腔皆有。庚辰本夾批是賈母好熱鬧之故。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庚辰本夾批是家宴,非東閣盛設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庚辰本夾批將黛玉亦算為自己人,奇甚!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林黛玉,庚辰本夾批又轉至黛玉,文字亦不可少也。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齣?我好點。」林黛玉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著人借光兒問我。」庚辰本夾批好聽之極,令人絕倒。寶玉笑道:「這有什麽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携手出去吃了飯。

  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庚辰本夾批是順賈母之心也。賈母自是歡喜,然後便命鳳姐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庚辰本夾批寫得周到,想得奇趣,實是必真有之。便點了一齣《劉二當衣》。庚辰本眉批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 庚辰本眉批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庚辰本夾批先讓鳳姐點者,是非待鳳先而後玉也。蓋亦素喜鳳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點,彼亦自知,並不推讓,承命一點,便合其意。此篇是賈母取樂,非禮筵大典,故如此寫。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了一齣。庚辰本夾批不提何戲,妙!蓋黛玉不喜看戲也。正是與後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見此時不過草草隨衆而已,非心之所願也。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接齣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齣《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齣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庚辰本夾批是極!寶釵可謂博學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學問如此,寶釵是也。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凑近來央告:「好姐姐,唸與我聽聽。」寶釵便唸道:

  漫揾英雄泪,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庚辰本夾批此闋出自《山門》傳奇。近之唱者將「一任俺」改為「早辭却」,無理不通之甚。必從「一任俺」三字,則「隨緣」二字方不脫落。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庚辰本夾批趣極!今古利口莫過於優伶。此一詼諧,優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謂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庚辰本夾批是賈母眼中(之)[心]內之想。因問年紀,那小旦纔十一歲,小丑纔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庚辰本側批明明不叫人說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庚辰本夾批寶釵如此。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庚辰本夾批「不敢」,(少)[妙]。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庚辰本夾批口直心快,無有不可說之事。 庚辰本側批事無不可對人言。 庚辰本眉批湘雲、探春二卿,正「事無不可對人言」之性。丁亥夏。畸笏叟。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衆人却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麽,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作什麽?——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麽意思!」庚辰本夾批此是真惱,非顰兒之惱可比,然錯怪寶玉矣。亦不可不惱。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纔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庚辰本側批玉兄急了。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庚辰本夾批千古未聞之誓,懇切盡情。寶玉此刻之心為如何?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庚辰本側批回護石兄。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庚辰本側批此人為誰?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逕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庚辰本夾批寶玉在此時一勸必崩了,襲人見機甚妙。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

  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麽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麽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麽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 庚辰本側批可謂「官斷十條路」是也。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庚辰本夾批何便無言可辯?真令人不解。前文湘雲方來,「正言彈妒意」一篇中,顰、玉角口,後收至「褂子」一篇,余已註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顰之心,則洞然可解,否則無可解也。身非寶玉,則有辯有答;若是寶玉,則再不能辯不能答。何也?總在二人心上想來。 庚辰本眉批此書如此等文章多多,不能枚舉,機括神思自從天分而有。其毛錐寫人口氣傳神攝魄處,怎不令人拍案稱奇叫絕!丁亥夏。畸笏叟。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麽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麽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庚辰本夾批顰兒自知雲兒惱,用心甚矣!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庚辰本夾批顰兒却又聽見,用心甚矣!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庚辰本夾批問的却極是,但未必心應。若能如此,將來泪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 庚辰本眉批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盡矣。丁亥夏。畸笏。

  寶玉見說,方纔與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庚辰本夾批按原註:「山木,漆樹也。精脉自出,豈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賊也。」源泉自盜」等語。庚辰本夾批源泉味甘,然後人爭取之,自尋乾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聰明多知之害也。前文無心云看《南華經》,不過襲人等惱時,無聊之甚,偶以釋悶耳。殊不知用於今日,大解悟大覺迷之功甚矣。市徒見此必云: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篋》,如何今日又知若許篇?然則彼時只曾看外篇數語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過幾篇,適至外篇,故偶觸其機,方續之也。若云只看了那幾句便續,則寶玉彼時之心是有意續《莊子》,並非釋悶時偶續之也。且更有見前所續,則曰續的不通,更可笑矣。試思寶玉雖愚,豈有安心立意與莊叟爭衡哉?且寶玉有生以來,此身此心為諸女兒應酬不暇,眼前多少現成有益之事尚無暇去做,豈忽然要分心於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閨閣之外,並無一事是寶玉立意作出來的。大則天地陰陽,小則功名榮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隨分觸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當作有心,謬矣。只看大觀園題咏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總不見再吟一句,再題一事,據此可見矣。然後可知前夜是無心順手拈了一本《莊子》在手,且酒興(醮醮)[醺醺],芳愁默默,順手不計工拙,草草一續也。若使順手拈一本近時鼓詞,或如「鍾無艶赴會」、「齊太子走國」等草野風邪之傳,必亦續之矣。觀者試看此批,然後謂余不謬。所以可恨者,彼夜却不曾拈了《山門》一齣傳奇。若使《山門》在案,彼時拈著,又不知於《寄生草》後續出何等超凡入聖大覺大悟諸語錄來。◇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寶玉是多事所誤。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莊》筆而來,蓋余亦偏矣,可笑。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識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莊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筆。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庚辰本夾批看他只這一筆,寫得寶玉又如何用心於世道。言閨中紅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視閨中自然如兒戲,視世道如虎狼矣,誰云不然?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庚辰本夾批顰兒云「與你何干」,寶玉如此一回則曰「與我何干」可也。口雖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無此一部書矣。看他下文如何轉折。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庚辰本夾批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去則去,來則來,又何氣哉?總是斷不了這根孽腸,忘不了這個禍害,既無而又有也。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庚辰本夾批此是極心死處,將來如何?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庚辰本夾批一說必崩。 戚序本夾批一說就惱。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麽相干。」庚辰本夾批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語仍是近文與顰兒之語之「相干」也。上文來說,終存於心,却於寶釵身上發泄。素厚者唯顰、雲,今為彼等尚存此心,况於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筆墨,無不盡矣。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麽說?好好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麽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庚辰本夾批先及寶釵,後及衆人,皆一顰之禍流毒於衆人。寶玉之心實僅有一顰乎?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麽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庚辰本夾批拍案叫好!當此一發,西方諸佛亦來聽此棒喝,參此語錄。談及此句,不覺泪下。庚辰本夾批還是心中不淨、不了,斬不斷之故。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庚辰本夾批此是忘機大悟,世人所謂瘋癲是也。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庚辰本夾批已悟已覺,是好偈矣。◇寶玉悟禪亦由情,讀書亦由情,讀《莊》亦由情。可笑。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庚辰本夾批自悟則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猶未正覺大悟也。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庚辰本夾批此處亦續《寄生草》。余前批云不曾見續,今却見之,是意外之幸也。蓋前夜《莊子》是道悟,此日是禪悟,天花散漫之文也。自己又唸一遍,自覺無挂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庚辰本夾批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墮落無成也。不寫出曲文何辭,却留於寶釵眼中寫出,是交代過節也。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庚辰本夾批這又何必?總因慧刀不利,未斬毒龍之故也。大都如此,嘆嘆!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麽話。」說著,便將方纔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庚辰本夾批是個善知覺。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齊證上乘,甘心墮落迷津哉?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庚辰本夾批黛玉說「無關係」,將來必無關係。◇余正恐顰、玉從此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矣。不想顰兒視之為漠然,更曰「無關係」,可知寶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蓋寶玉一生行為,顰知最確,故余聞語則信而又信,不必定玉而後證之方信也。◇余云恐他二人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然欲為開我懷,為醒我目,却願他二人永墮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世云損人利己者,余此願是矣。試思之,可發一笑。今自呈於此,亦可為後人一笑,以助茶前酒後之興耳。而今後天地間豈不又添一趣談乎?凡書皆以趣談讀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說畢,便携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庚辰本夾批却不同湘雲分崩,有趣!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庚辰本夾批出自寶釵目中,正是大關鍵處。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庚辰本夾批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却立意要作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庚辰本夾批拍案叫絕!此方是大悟徹語錄,非寶卿不能談此也。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裡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庚辰本夾批拍案叫絕!大和尚來答此機鋒,想亦不能答也。非顰兒,第二人無此靈心慧性也。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唸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庚辰本夾批拍案叫絕!此又深一層也。亦如諺云:「去年貧,只立錐;今年貧,錐也無。」其理一也。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庚辰本眉批用得妥當之極!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厨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唸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便將衣鉢傳他。庚辰本夾批出《語錄》。總寫寶卿博學宏覽,勝諸才人;顰兒却聰慧靈智,非學力所致——皆絕世絕倫之人也。寶玉寧不愧殺!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庚辰本眉批前以《莊子》為引,故偶續之。又借顰兒詩一鄙駁,兼不寫著落,以為瞞過看官矣。此回用若許曲折,仍用老莊引出一偈來,再續一《寄生草》,可謂大覺大悟矣。以之上承果位,以後無書可作矣。却又輕輕用黛玉一問機鋒,又續偈言二句,並用寶釵講五祖六祖問答二實偈子,使寶玉無言可答,仍將一大善知識,始終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回書。真有機心游龍不測之勢,安得不叫絕?且歷來小說中萬寫不到者。己卯冬夜。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如舊。庚辰本夾批輕輕抹去也。「心淨難」三字不謬。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製,上面已有一個,衆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衆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庚辰本夾批此處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綫,後文方不突然。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都猜了,庚辰本夾批寫出猜謎人形景,看他偏於兩次(戒)[禪]機後,寫此機心機事,足見用意至深至遠。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挂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製,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庚辰本夾批迎春、賈環也。交錯有法。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製詩筒,庚辰本夾批詩筒,身邊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錄暫收之,其歸至窗前不致有忘也。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綾素為之,不一,想來奇特事,從不知也。一柄茶筅,庚辰本夾批破竹如帚,以淨茶具之積也。◇二物極微極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頑笑小事,並不介意,庚辰本夾批大家小姐。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麽。」衆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麽,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庚辰本夾批可發一笑,真環哥之謎。◇諸卿勿笑,難為了作者摹擬。

衆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庚辰本夾批虧他好才情,怎麽想來?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黏於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况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庚辰本側批細緻。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麽不見蘭哥?」庚辰本夾批看他透出賈政極愛賈蘭。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纔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了賈政。衆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惟有唯唯而已。庚辰本夾批寫寶玉如此。非世家曾經嚴父之訓者,斷寫不出此一句。餘者湘雲雖係閨閣弱女,却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庚辰本夾批非世家經明訓者,斷不知此一句。寫湘雲如此。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庚辰本夾批黛玉如此。與人多話則不肯,豈得與寶玉話(更)[便]多哉?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庚辰本夾批瞧他寫寶釵,真是又曾經嚴父慈母之明訓,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從禮合節,前三人之長併歸一身。前三人(向)[尚]有捏作之態,故唯寶釵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見逾規越矩也。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庚辰本夾批非世家公子斷寫不及此。想近時之家,縱其兒女哭笑索飲,長者反以為樂,其無禮不法,何如是耶!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庚辰本夾批這一句又明補出賈母亦是世家明訓之千金也,不然斷想不及此。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後,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庚辰本夾批賈政如此,余亦泪下。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唸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庚辰本夾批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庚辰本夾批的是賈母之謎。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唸一個與賈母猜,唸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庚辰本夾批好極!的是賈老之謎,包藏賈府祖宗自身,「必」字隱「筆」字。妙極,妙極!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庚辰本側批太君身份。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頑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庚辰本夾批此元春之謎。纔得僥幸,奈壽不長,深可悲哉!

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庚辰本夾批此迎春一生遭際,惜不得其夫何!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庚辰本夾批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悲哉傷哉!

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庚辰本夾批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庚辰本眉批此後破失,俟再補。〔一〕

  庚辰本暫記寶釵製謎云:朝罷誰携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鶏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見後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却是寶釵所作,隨唸道:

    朝罷誰携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

    曉籌不用鶏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纔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衆姊妹不得高興頑耍,即對賈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又勉强勸了賈母一回酒,方纔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脚,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纔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裡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纔我忘了,為什麽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厮纏。賈母又與李宮裁並衆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命將食物撤去,賞散與衆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且聽下回分解。

  戚序本總評:作者具菩提心,捉筆現身說法,每於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讀者但以小說古詞目之,則大罪過。其先以莊子為引,及偈曲句作醒悟之語,以警覺世人。猶恐不入,再以燈謎伸詞致意,自解自嘆,以不成寐為言,其用心之切之誠,讀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

  〔一〕按:底本本回至此止(列本同),後另頁書「暫記寶釵製謎……」。以下補文有不同版本,均為後人所補,茲據戚本(蒙、舒本略同)。甲辰本補文將「更香」謎歸於黛玉,另補入寶釵「竹夫人」謎和寶玉「鏡」謎,情節甚不合理,不再附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