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珍藏見至情,豪華每向鬧中爭。黛林寶薛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女結三生。可憐轉眼皆虛話,雲自飄飄月自明。
[話說寶玉來]至院外〔一〕,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厮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纔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回說喜歡;下人口氣畢肖。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纔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强。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衆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錢亦有沒用處。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抱了起來,幾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好收煞。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衆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襲人在玉兄一身,無時不照察到。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又起樓閣。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够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纔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却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麽!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按理論之,則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以兒女子之情論之,則是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係今古小說中不能寫到寫得,談情者亦不能說出講出,情痴之至文也!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情痴之至!若無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這却難怪。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泪來,怒之極,正是情之極。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這方是寶玉。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泪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麽!」說著,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泪。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衆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裡呢。」賈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纔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不許扭了他。」衆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作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興罷了。」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一段點過近日二玉公案,斷不可少。可巧寶釵亦在那裡。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四字特補近日千忙萬冗,多少花團錦簇文字。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衆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又補出當日寧、榮在世之事,所謂此是末世之時也。著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補出女戲一段,又伏一案。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足的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纔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纔十八歲,法名妙玉。妙玉世外人也,故筆筆帶寫,妙極妥極!畸笏。 妙卿出現。至此細數十二釵,以賈家四艶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再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後有史湘雲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義。後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段詞,乃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餘未多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茜雪、平兒等人無疑矣。觀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費筆墨。 (樹處)[副册]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係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二〕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因此方使妙卿入都。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補出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潔。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啓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後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補尼道一段,又伏一案。〔三〕
當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綾;又有人來回,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衆,皆一時不得閒的。寶釵便說:「咱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脚,找探丫頭去。」說著,同寶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來閒頑,無話。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交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鶏、鵝等類,悉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像景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齣雜戲來;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了唸幾卷經咒。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好極!可見智者居心無一時弛怠!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了。於是賈政方擇日題本。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許筆墨,却只因一個葬花冢。本上之日,奉硃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恩准貴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益發晝夜不閒,年也不曾好生過的。一語帶過。是以「歲首祭宗祠,元宵開家宴」一回留在後文細寫。
展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幕,指示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啓事,種種儀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閒人。賈赦等督率匠人紮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妝。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是元宵之夕,不寫燈月而燈光月色滿紙矣。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抵一篇大賦。靜悄無人咳嗽。有此句方足。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俱係圍幕擋嚴。正等的不耐煩,忽一太監坐大馬而來,有是禮。賈母忙接入,問其消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刻用過晚膳,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暗貼王夫人,細。酉初刻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戌初纔起身呢。」鳳姐聽了道:自然當家人先說話。「既是這麽著,老太太、太太且請回房,等是時候再來也不遲。」於是賈母等暫且自便,園中悉賴鳳姐照理。又命執事人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
一時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蠟燭來,各處點燈。方點完時,忽聽外邊馬跑之聲。靜極故聞之。細極。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兒。畫出內家風範。《石頭記》最難之處,別書中摸不著。這些太監會意,難得他[寫]的出,是經過之人也。都知道是「來了,來了」,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一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形容畢肖。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形容畢肖。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隨事太監捧著香珠、綉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綉鳳版輿,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一絲不亂。早飛跑過幾個太監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抬輿入門,太監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只見院內各色花燈熌灼,元春目中。皆係紗綾紮成,精緻非常。上面有一匾燈,寫著「體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畢復出,上輿進園。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携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緊的為是。自「此時」以下皆石頭之語,真是千奇百怪之文。 如此繁華盛極、花團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語截住,是何筆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絕。試閱歷來諸小說中有如此章法乎?
且說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嘆息奢華過費。忽又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兩邊石欄上,皆係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黏於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係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係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係各種精緻盆景諸燈,珠簾綉幕,桂楫蘭橈,自不必說。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按此四字,並「有鳳來儀」等處,皆係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况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搪塞?駁得好!真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塗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後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石兄自謙,妙!可代答云「豈敢!」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石頭記》慣用特犯不犯之筆,讀之真令人驚心駭目。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係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賈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批書人領過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其名分雖係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後贊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適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其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轉得好。更使賈妃見之,知係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一駁一解,跌宕搖曳之至,且寫得父母兄弟體貼戀愛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倫至情。 有是論。因有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那日雖未曾題完,後來亦曾補擬。一句補前文之不暇,啓後文之苗裔。至後文凹晶館黛玉口中又一補,所謂「一擊空谷,八方皆應」。
閒文少叙,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監聽了,忙下小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聽了,即忙移換。換的周到可悅。一時,舟臨內岸,復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不得不用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妙!是特留此四字與彼自命。於是進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庭燎」最恰。香屑佈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捲蝦鬚,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隨侍太監跪啓曰:「此係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不語。禮儀太監跪請升座受禮,兩陛樂起。禮儀太監二人引賈赦、賈政等於月臺下排班,殿上昭容傳諭曰:「免。」太監引賈赦等退出。又有太監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臺上排班,一絲不亂,精緻大方。有如歐陽公九九。昭容再諭曰:「免。」於是引退。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石頭記》得力擅長,全是此等地方。 非經歷過如何寫得出!壬午春。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泪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纔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追魂攝魄。《石頭記》傳神摹影,全在此等地方,他書中不得有此見識。邢夫人等忙上來解勸。說完不可,不先說不可,說之不痛不可,最難說者是此時賈妃口中之語。只如此一說,方千貼萬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賈母等讓賈妃歸座,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後東西兩府掌家執事人丁等在廳外行禮,及兩府掌家執事媳婦領丫鬟等行禮畢。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諒前信息皆知,故有此問。王夫人啓曰:「外眷無職,未敢擅入。」所謂詩書世家,守禮如此。偏是暴發,驕妄自大。賈妃聽了,忙命快請。又謙之如此,真是世界好人物。一時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亦命免過,上前各叙闊別寒溫。又有賈妃原帶進宮去的丫鬟抱琴等前所謂賈家四釵之鬟,暗以琴棋書畫排行,至此始全。上來叩見,賈母等連忙扶起,命人別室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寧國府及賈赦那宅兩處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姊妹深叙些離別情景,「深」字妙!及家務私情。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又隔簾含泪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泪啓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瑞。此語猶在耳。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啓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犁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賈妃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賈政又啓:「園中所有亭臺軒館,皆係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請別賜名為幸。」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果進益了。」賈政退出。賈妃見寶、林二人亦發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因問:「寶玉為何不進見?」至此方出寶玉。賈母乃啓:「無諭,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携手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泪如雨下。只此一句,便補足前面許多文字。
尤氏、鳳姐等上來啓道:「筵宴齊備,請貴妃遊幸。」元妃等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火樹之中,諸般羅列非常。進園來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處,登樓步閣,涉水緣山,百般眺覽徘徊。一處處鋪陳不一,一樁樁點綴新奇。賈妃極加獎贊,又勸:「以後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已而至正殿,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按其書云:
「顧恩思義」匾額
天地啓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此一匾一聯書於正殿。是貴妃口氣。
「大觀園」園之名
「有鳳來儀」賜名曰「瀟湘館」。
「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即名曰「怡紅院」。
「蘅芷清芬」賜名曰「蘅蕪苑」。
「杏帘在望」賜名曰「浣葛山莊」。
正樓曰「大觀樓」,東面飛樓曰「綴錦閣」,西面斜樓曰「含芳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雅而新。「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額十數個,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此時悉難全記。故意留下秋爽齋、凸碧山堂、凹晶溪館、暖香塢等處為後文另換眼目之地步。又命舊有匾聯俱不必摘去。於是先題一絕云:
啣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詩却平平,蓋彼不長於此也,故只如此。
寫畢,向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於吟咏,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並《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縛。且喜寶玉竟知題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蕪苑』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咏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與薛林爭衡,只一語,便寫出寶黛二人,又寫出探卿知己知彼,伏下後文多少地步。只得勉强隨衆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强凑成一律。不表薛、林可知。賈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道是:
曠性怡情 匾額 迎 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
萬象爭輝 匾額 探 春
名園築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文章造化 匾額 惜 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雲中。
園修日月光輝裡,景奪文章造化功。更牽强。三首之中還算探卿略有作意,故後文寫出許多意外妙文。
文采風流 匾額 李 紈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起好!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凑成。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
名園一自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此四詩列於前,正為滃托下韻也。
凝輝鍾瑞 匾額便有含蓄。 薛寶釵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恰極!
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好詩!此不過頌聖應制耳,猶未見長,以後漸知。
世外仙源 匾額落想便不與人同。 林黛玉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阿顰自是一種心思。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末二首是應制詩。◇余謂寶、林此作未見長,何也?蓋後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衆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衆人壓倒,這却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請看前詩,却云是胡亂應景。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只剛做了「瀟湘館」與「蘅蕪苑」二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捲」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衆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此「他」字指賈妃。 這樣章法,又是不曾見過的。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况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道:想見其構思之苦,方是至情。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神童」、「天分」等語。「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麽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好極!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媚極!韻極!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有得寶卿奚落。但(就)[孰]謂寶卿無情?只是較阿顰施之特正耳。唐錢珝咏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幹』,你都忘了不成?」此等處便用硬證實處,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從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瓏錦綉地步。 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絕!壬午季春。 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見乃姐何反遲鈍,未免怯才,拘緊人所必有之耳。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後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纔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一段忙中閒文,已是好看之極,出人意外。寶玉只得續成,共有了三首。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寫黛卿之情思,待寶玉却又如此,是與前文特犯不犯之處。 偏又寫一樣,是何心意構思而得?畸笏。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纔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瞧他寫阿顰,只如此便妙極。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紙條送遞係應[試]童生秘訣,黛卿自何處學得?一笑。丁亥春。 姐姐做試官尚用槍手,難怪世間之代倩多耳。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這等文字,亦是觀書者望外之想。遂忙恭楷呈上。賈妃看道:
有鳳來儀 臣寶玉謹題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起便拿得住。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凉。
迸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妙句!古云:「竹密何妨水過」,今偏翻案。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淨苑,蘿薜助芬芳。「助」字妙!通部書所以皆善煉字。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刻畫入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甜脆滿頰。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雙起雙敲,讀此首始信前云「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駁他人,到自己身上則無能為之論也。
綠蠟本是「玉」字,此遵寶卿改,似較「玉」字佳。春猶捲,是蕉。紅妝夜未眠。是海棠。
憑欄垂絳袖,是海棠之情。倚石護青煙。是芭蕉之神。何得如此工恰自然?真是好詩,却是好書。
對立東風裡,雙收。主人應解憐。歸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隱云:「咏物體又難雙承雙落,一味雙拿則不免牽强。」此首可謂詩題兩稱,極工、極切、極流(離)[麗]嫵媚。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飲,在望有山莊。分題作一氣呵成,格調熟練,自是阿顰口氣。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樑。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以幻入幻,順水推舟,且不失應制,所以稱阿顰。
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帘」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如此服善,妙! 仍用玉兄前擬「稻香村」,却如此幻筆幻體,文章之格式,至矣盡矣!壬午春。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纔一共十數首詩,出令太監傳與外厢。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妃又命以瓊酥金膾等物,賜與寶玉並賈蘭。百忙中點出賈蘭,一人不落。此時賈蘭極幼,未達諸事,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故無別傳。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自有閒處調養,故亦無傳。補明,方不遺失。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太監飛來說:「作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册呈上,並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齣戲:
第一齣《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
第二齣《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齣《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第四齣《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却作盡悲歡情狀。二句畢矣。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何喜之有?伏下後面許多文字,只用一「喜」字。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齣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做《遊園》、《驚夢》二齣。齡官自為此二齣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駡》二齣。《釵釧記》中。總隱後文不盡風月等文。◇按近之俗語云:「寧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業稍優出衆,此一人則拿腔作勢、轄衆恃能,種種可惡,使主人逐之不捨責之不可,雖欲不憐而實不能不憐,雖欲不愛而實不能不愛。余歷梨園子弟廣矣,個個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衆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衆、喬酸嬌妒,淋漓滿紙矣。復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余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賈薔扭他不過,如何反扭他不過?其中便隱許多文字。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可知尤物了。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又伏下一個尤物,一段新文。然後撤筵,將未到之處復又遊頑。忽見山環佛寺,忙另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寓通部人事。一篇熱文,却如此冷收。又額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
少時,太監跪啓:「賜物俱齊,請驗等例。」乃呈上略節。賈妃從頭看了,俱甚妥協,即命照此遵行。太監聽了,下來一一發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魚」銀錁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製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爵各二隻,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此中忽夾上寶玉,可思。賈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外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與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衆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錁一雙。其餘彩緞百端,金銀千両,御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清錢五百串,是賜厨役、優伶、百戲、雜行人丁的。
衆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啓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泪來。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使人鼻酸。再四叮嚀:「不須記挂,好生自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妙極之讖。試看別書中專能故用一不祥之語為讖,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現成一語,便是不再之讖。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隱諱自然之至。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了。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範,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裡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正是——一回離合悲歡夾寫之文,真如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尚有許多忙中閒、閒中忙小波瀾,一絲不漏,一筆不苟。
總評:此回鋪排,非身經歷、開巨眼、伸大筆,則必有所滯罣牽强,豈能如此觸處成趣,立後文之根,足本文之情者?且借象說法,學我佛闡經,代天女散花,以成此奇文妙趣,惟不得與四才子書之作者,同時討論臧否,為可恨耳。
〔一〕按:己、庚本第十七至十八回未分回,其餘諸本已分回,但位置不同。此處依戚、蒙、列、楊等本分回,並補回首套語數字。後人所擬本回回目實在太差,現試用一種新的方式。
〔二〕此批比較費解,存在多種不同解讀。尤其「樹處」二字如何校正衆說紛紜,莫衷一是,今暫依蔡義江說。如純從文通字順角度,當把「樹處引」校為「前批副」。
〔三〕按:甲辰本及程甲、乙本在此分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