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回緊接賈敬靈柩進城,原當鋪叙寧府喪儀之盛,但上回秦氏病故,鳳姐理喪,已描寫殆盡,若仍極力寫去,不過加倍熱鬧而已。故書中於迎靈送殯極忙亂處,却只閒閒數筆帶過。忽插入釵玉評詩、璉尤贈佩一段閒雅[風流]文字來,正所謂「急脉緩受」也。
題曰:
深閨有奇女,絕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惜顔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無二致。嗟彼桑間人,好醜非其類。
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
是日,喪儀炫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而觀者,何啻萬數。也有羨慕的,也有嗟嘆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正室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大舅等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藉草枕苫〔一〕,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厮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裡。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悄無人聲,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麽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得屋內咭溜咕嚕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駡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裡去!輸了不叫打。寶玉又不在家,我看誰來救你!」寶玉連忙攔住,笑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麽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狐狸精變的,就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後。
寶玉遂一手拖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呢。却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寶玉歡喜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頑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麽?越發道學了,獨自一個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他作什麽呢,一些聲氣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參悟了也未可定。」
寶玉聽說,一面笑,一面走至裡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窗的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縧子,正在那裡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麽呢?我因要趕著打完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因哄他們道:『你們玩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坐,養一養神。』他就編派了許多混話,什麽『面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
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麽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玩去,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裡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裡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裡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得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著了,倒是大事。」說著,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凉意而已。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茗煙,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人客來時,令彼即來通禀;若無甚要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處來找我。」於是一逕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將走過沁芳橋,只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大吃這些凉東西的,拿這些瓜果何用?莫非是要請那位姑娘、奶奶麽?」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麽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甚麽來,自己傷感了一會,題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啊詞啊。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鼒子之切,小鼎也。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兒、木瓜、佛手之類,又不大喜熏香;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之處。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何故。」說畢,便連忙去了。
寶玉這裡,不由得低頭細想,心內道:「據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們閒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是因七月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林妹妹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鬱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既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鬱致病。」想畢,遂出了園門,一逕到鳳姐處來。
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兒正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麽?我纔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厮,若沒什麽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裡人多,你那裡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寶玉笑道:「多謝姐姐記挂。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裡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來看視看視。」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好叫他知道的,也有對他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纔是。」說畢,又說了些閒話,別過鳳姐,一直往園中走來。
進了瀟湘館的院門看時,只見爐裊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著人往裡搬桌子,收陳設呢。寶玉便知已經祭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裡歪著,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寶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哭泣之狀,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凡事當各自寬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壞了身子,將來使我……」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咽住。只因他雖說和黛玉自小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况兼黛玉心重,每每因說話造次,得罪了他,致彼哭泣。今日原為的是來勸解黛玉,不想把話來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是為好,因而轉急為悲,早已滾下泪來。黛玉起先原惱寶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却說紫鵑端了茶來,打量他二人不知又為何事角口,因說道:「姑娘纔身上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來了,到底是怎麽樣?」寶玉一面拭泪,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閒步。只見硯臺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在懷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麽,來了就混翻。」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麽?」寶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喜、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擇出數人,胡亂凑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因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適纔做了五首,一時困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給他看也倒沒有什麽,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了給人看去。」寶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為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往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寶釵道:「林妹妹這慮得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之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凑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 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 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昭 君〔二〕
絕艶驚人出漢宮,紅顔薄命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顔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 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 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贊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名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面。《五美吟》與後《十獨吟》對照。寶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脚踪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詩甚多,有悲輓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襲前人。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仍欲往下說時,只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纔外間傳說,往東府裡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携手走了進來。只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衆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賈璉是遠路適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衆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却是賈赦、賈政〔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政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赦、政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政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衆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賈珍因賈母纔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
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身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脉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得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鬚髮了點汗,脉靜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託尤老娘並二姐、三姐照管。
却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識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况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衆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遂託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藉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両,除給銀五百両外,仍欠五百両。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向庫上去領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問我。」俞祿道:「昨日已曾向庫上去領,但只是老爺賓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廟寺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奴才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裡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裡暫且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還可以巴結,這四五百両,一時那裡辦得來!」賈珍想了一想,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両,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復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両,下剩的三百両,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兒,一併令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再到阿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老二,我心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又何妨。」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厮,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叔侄閒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裡及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麽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敢是好呢。只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况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三姨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許給皇莊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數両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麽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只是嬸子那裡却難。」
賈璉聽到這裡,心花都開了,那裡還有什麽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行去,管保無妨,不過多花上幾個錢。」賈璉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說來,我沒有不依的。」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瞭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在咱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傢伙什物,再撥兩窩子家下人過去伏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嫂子在裡面住著,深宅大院,那裡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裡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駡。叔叔只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慾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兩個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裡意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够說成了,我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提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裡面走來。
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密,又是弟兄,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却不見尤老娘與三姐。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亦含笑讓坐,賈璉便靠東邊板壁坐了,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寒溫畢,賈璉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那裡去了。怎麽不見?」尤二姐笑道:「纔有事往後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便睨視二姐一笑。二姐亦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脚,因見二姐手中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手巾擺弄,便搭訕著往腰內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
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珮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裝看不見,仍坐著吃茶。只聽後面一陣簾子響,却是尤老娘、三姐帶著兩個小丫頭自後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面又回頭看二姐時,只見二姐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手巾,已不知那裡去了,賈璉方放了心。
於是大家歸坐後,叙了些閒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裡有事無事。」尤老娘聽了,連忙使二姐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裡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裡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著,在這裡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裡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麽委屈了的呢。」正說著,二姐已取了銀子來,交與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賈璉叫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纔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麽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寺裡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說的姨爹,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麽,只見三姐笑駡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等我撕他那嘴!」一面說著,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自己見他父親,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却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回至裡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戲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回道:「銀子已經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趁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為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為的是二姨是見過的,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
賈珍想了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願意不願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問準了你二姨,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况且他與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鳳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鳳姐一死,便接了二姨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往後三姨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虧賈珍周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一切妝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年輕公子,比張華勝强十倍,遂連忙過來合二姐商議。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合姐夫不妥,又時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况且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亦便點頭應允。當下回復了賈蓉,賈蓉回了他父親。
次日,便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又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三人商議,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置買妝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多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幾個小丫頭。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去時伏侍。又使人將張華父子找來,逼著與尤老娘寫了退婚書。
且說張華之祖,原當皇莊,後來死了。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二姐指腹為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家產,弄得衣食不周,那裡還娶得媳婦。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來,逼他與二姐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力,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與銀十両家去,不提。
這裡賈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娶二姐過門。未知如何,下回分解。正是:
只為同枝貪色慾,致教連理起戈矛。
總評:五首新詩何所居,顰兒應自日欷歔。柔腸一段千般結,豈是尋常望雁魚。
五百年風流債,一見了偏作怪。你貪我愛自難休,天巧姻緣渾無奈。
父母者於子女間,莫失教訓說前緣。防微之處休弛縱,嚴厲纔能真愛憐。
〔一〕「藉草枕苫」,各本皆同。按《儀禮·既夕禮》賈公彥疏有「寢以苫,以塊枕頭」語,故程本改「苫」為「塊」。
〔二〕「昭君」,除底本外,餘本均作「明妃」。
〔三〕賈政之名本回共出現五次(蒙、楊、甲辰本,列本因一句錯奪少了一次)。按,因列、楊本沒有第三十七回賈政點學差的情節,此時賈政出現在理喪現場並不矛盾。但諸本是有賈政點學差的情節的,故戚本對人名作了改易,但不徹底,只改了前面四處。到了程本纔全部改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