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氣,又為痴貪輩一針灸。
鳳姐惡跡多端,莫大於此件者:受贓婚以致人命。
賈府連日鬧熱非常,寶玉無見無聞,却是寶玉正文。夾寫秦、智數句,下半回方不突然。
黛玉回,方解寶玉為秦鍾之憂悶,是天然之章法。平兒借香菱答話,是補菱姐近來著落。
趙嫗討情閒文,却引出通部脉絡。所謂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細思大觀園一事,若從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衆人,從頭細細直寫將來,幾千樣細事,如何能順筆一氣寫清?又將落於死板拮据之鄉,故只用璉鳳夫妻二人一問一答,上用趙嫗討情作引,下文蓉薔來說事作收,餘者隨筆順筆略一點染,則耀然洞徹矣。此是避難法。
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是大關鍵處,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極熱鬧極忙中寫秦鍾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寶玉正文。
大鬼小鬼論勢利興衰,駡盡攢炎附勢之輩。
請看財勢與情根,萬物難逃造化門。曠典傳來空好聽,那如知己解溫存?
詩曰:……
却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秦鍾讀夜書。偏那秦鍾秉性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未免失於調養,勿笑。這樣無能,却是寫與人看。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態,遂不敢出門,只在家中養息。為下文伏綫。寶玉便掃了興頭,只得付於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所謂「好事多磨」也。[脂硯。]〔一〕
那鳳姐兒已是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收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個張財主雖如此愛勢貪財,却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所謂「老鴉窩裡出鳳凰」,此女是在十二釵之外副者。聞得父母退了親事,他便一條繩索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成]雙美滿夫妻!只落得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裡鳳姐却坐享了三千両,如何消繳?造業者不知,自有知者。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一段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平生之作為。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使天下痴心人同來一警,或可期共入於恬然自得之鄉矣。[脂硯。]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嚇得賈赦、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香案啓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不曾負詔捧敕,至檐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便乘馬去了。賈政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急忙更衣入朝。潑天喜事却如此開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
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慈母愛子寫盡。回廊下伫立,與「日暮倚廬仍悵望」對景,余掩卷而泣。 「日暮倚廬仍悵望」,南漢先生句也。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禀道:「小的們只在臨敬門外伺候,裡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家大小姐晋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字眼,留神。亦人之常情。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於是寧榮二處上下裡外,莫不欣然踴躍,秦氏生魂先告鳳姐矣。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好筆仗,好機軸。 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脫泄。及讀至後,方知為緊收。此大段有如歌急調迫之際,忽聞戛然檀板截斷,真見其大力量處,却便於寫寶玉之文。找至秦鍾家下看視秦鍾,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鍾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作,三五日的光景嗚呼死了。秦鍾本自怯弱,又值帶病未愈,受了笞打,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症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鍵。雖聞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眼前多少[熱鬧]文字不寫,却從萬人意外撰出一段悲傷,是別人不屑寫者,亦別人之不能處。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衆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的的真真寶玉。因此衆人嘲他越發呆了。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寶玉一人,連用五「如何」,隱過多少繁華勢利等文。試思若不如此,必至種種寫到,其死板拮据、瑣碎雜亂,何可勝哉?故只借寶玉一人如此一寫,省却多少閒文,却有無限煙波。 益發呆了。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不如此,後文秦鍾死去,將何以慰寶玉?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也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徒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只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又從天外寫出一段離合來,總為掩過寧、榮兩處許多瑣細閒筆。處處交代清楚,方好起大觀園也。
好容易三字是寶玉心中。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陣,後又致喜慶之詞。世界上亦如此,不獨書中瞬息。觀此便可省悟。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麽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略一點黛玉性情,趕忙收住,正留為後文地步。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衆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閒暇之工,補阿鳳二句,最不可少。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寫得尖利刻薄。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嬌音如聞,俏態如見,少年夫妻常事,的確有之。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却是為下文作引。不知可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一面平兒與衆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後家中的事,又謝鳳姐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裡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夯,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况且又無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得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了,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拈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此等文字,作者盡力寫來,欲諸公認識阿鳳,好看後文,勿為泛泛看過。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獨這一句不假。[脂硯。]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抱怨。『坐山觀虎』、『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幹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藝。况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衆,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更可笑三字是得意口氣。那府裡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得意之至口氣。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阿鳳之待璉兄如弄小兒,可畏之至。 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可怕可畏!若生於小戶,落在貧家,璉兄死矣!
正說著,又用斷法方妙。蓋此等文斷不可無,亦不可太多。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纔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酒色之徒。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垂涎如見。試問兄,寧不有玷平兒乎?[脂硯。]鳳姐道:「噯!如聞。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這「世面」二字,單指女色也。還是這麽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麽,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奇談,是阿鳳口中方有此等語句。 用平兒口頭謊言,寫補菱卿一項實事,並無一絲痕跡,而作者有多少機括。那薛老大又一樣稱呼,各得神理。也是『吃著碗裡望著鍋裡』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補前文之未到,且並將香菱身分寫出。[脂硯。]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却又比別的女孩兒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何曾不是主子姑娘?蓋卿不知來歷也。作者必用阿鳳一贊,方知蓮卿尊重不虛。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我倒心裡可惜了的。」一段納寵之文,偏於阿鳳口中補出,亦奸猾幻妙之至!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厮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裡鳳姐乃問平兒:「方纔姨媽有什麽事,巴巴的打發香菱來?」必有此一問。平兒笑道:「那裡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卿何嘗謊言?的是補菱姐正文。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此處係平兒搗鬼。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說道:如聞如見。「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總是補遺。幸虧我在堂屋裡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麽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平姐欺看書人了。 可兒可兒,鳳姐竟被他哄了。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了。」一段平兒的見識作用,不枉阿鳳生平刮目,又伏下多少後文,補盡前文未到。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喇八的反打發個房裡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肏鬼。」疼極反駡。
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却不敢任興,百忙中又點出大家規範,所謂無不周詳,無不貼切。只陪著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與鳳姐忙讓他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已炕沿下設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趙嬤嬤在脚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咬不動那個,倒沒的硌了他的牙。」何處著想,却是自然有的。因向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麽不取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嚐一嚐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補點不到之文,像極!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鍾。怕什麽,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寶玉之李嬤,此處偏又寫一趙嬤,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寫此一回,兩兩遙對,却無一筆相重,一事合掌。我這會子跑來,倒也不為酒飯,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裡,疼顧我些罷。我們的爺,只是嘴裡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麽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為薔、蓉作引。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有是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樣一件大喜事來,那裡用不著人?所以倒是來求奶奶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
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你還有什麽不知道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强?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會送情。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却是看著是『內人』一樣呢。」可兒可兒!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唸佛道:「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事,我們爺是沒有,千真萬真,是沒有。一笑。 有是語,像極,畢肖。乳母護子。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求的他纔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纔是剛硬呢!」趙嬤嬤笑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作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沒好意思,只是訕笑吃酒,說「胡說」二字,「快盛飯來,吃碗子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纔剛老爺叫你說什麽?」一段趙嫗討情閒文,却引出通部脉絡。所謂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細思大觀園一事,若從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衆人,從頭細細直寫將來,幾千樣細事,如何能順筆一氣寫清?又將落於死板拮据之鄉,故只用璉鳳夫妻二人一問一答,上用趙嫗討情作引,下用蓉薔來說事作收,餘者隨筆順筆略一點染,則耀然洞徹矣。此是避難法。賈璉道:「就為省親。」二字醒眼之極,却只如此寫來。 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是大關鍵事,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畸笏。鳳姐忙問道:「忙」字最要緊,特於鳳姐口中出此字,可知事關巨要,非同淺細,是此書中正眼矣。「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問得珍重,可知是萬人意外之事。[脂硯。]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如此故頓一筆,更妙!見得事關重大,非一語可了者,亦是大篇文章,抑揚頓挫之至。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來未有的。」於閨閣中作此語,直與《擊壤》同聲。[脂硯。]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麽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麽個原故?」補近日之事,啓下回之文。 趙嬤一問,是文章家進一步門庭法則。 自政老生日,用降旨截住,賈母等進朝如此熱鬧,用秦業死岔開,只寫幾個「如何」,將潑天喜事交代完了。緊接黛玉回,璉、鳳閒話,以老嫗勾出省親事來。其千頭萬緒,合榫貫連,無一毫痕跡,如此等,是書多多,不能枚舉。想兄在青埂峰上,經煆煉後,參透重關至恒河沙數。如否,余曰萬不能有此機括,有此筆力,恨不得面問果否。嘆嘆!丁亥春。畸笏叟。賈璉道:大觀園一篇大文,千頭萬緒,從何處寫起?今故用賈璉夫妻問答之間,閒閒叙出,觀者已省大半。後再用蓉、薔二人重一渲染。便省却多少贅瘤筆墨。此是避難法。「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以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一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啓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啓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又一樣佈置。這豈不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文忠公之嬤。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麽?」一段閒談中補出多少文章。真是費長房「壺中天地」也。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忽接入此句,不知何意?似屬無謂。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既知舜巡而又說熱鬧,此婦人女子口頭也。我偏沒造化趕上。」不用忙,往後看。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纔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又要瞞人。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又截得好。◇「忙」字妙!上文「說起來」必未完,粗心看去則說疑闕,殊不知正傳神處。「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點出阿鳳所有外國奇玩等物。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應前「葫蘆案」。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噯喲喲,口氣如聞。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點正題正文。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極力一寫,非誇也,可想而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真有是事,經過見過。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對證。只納罕他家怎麽就這麽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是不忘本之言。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最要緊語。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語者吾未嘗見。
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好頓挫。又有二門上小厮們回:「東府裡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纔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麽話?快說。」鳳姐且止步稍候,聽他二人回些什麽。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簡淨之至!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裡的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園基乃一部之主,必當如此寫清。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後一圖伏綫。大觀園係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豈可草率?明日就得。叔叔纔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應前賈璉口中。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著說道:「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從命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纔省事,蓋的也容易;若採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請安去,再議細話。」賈蓉忙應幾個「是」。園已定矣。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割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畫薔」一回伏綫。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凡各物事,工價重大兼伏隱著情字者,莫如此件。故園定後便先寫此一件,餘便不必細寫矣。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有神。笑道:「你能在這一行麽?勾下文。這個事雖不甚大,裡頭大有藏掖的。」射利人微露心跡。 射利語,可嘆!是親侄。賈薔笑道:「只好學習著辦罷了。」
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麽大了,『沒吃過猪肉,也看見過猪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很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並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因問:「這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纔也議到這裡。賴爺爺此等稱呼,令人酸鼻。 好稱呼。說,竟不用從京裡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石頭記》中多作心傳神會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
鳳姐便向賈薔道:再不略讓一步,正是阿鳳一生短處。[脂硯。]「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這個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道:「正要和嬸子討兩個人呢,寫賈薔乖處。[脂硯。]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話,平兒忙笑推他,真是强將手下無弱兵。至精至細。他纔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樑,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可幹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趕出來,又悄悄向鳳姐道:「嬸子要帶什麽東西?」 〔二〕鳳姐笑有神。道:「別放你娘的屁!像極,的是阿鳳。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稀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逕去了。阿鳳欺人處如此。◇忽又寫到利弊,真令人一嘆。[脂硯。] 從頭至尾細看阿鳳之待蓉、薔,可謂一體一黨,然尚作如此語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
這裡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麽東西?順便織來孝敬叔叔。」賈璉笑道:「你別興頭。纔學著辦事,倒先學會這把戲。我短了什麽,少不得寫信去告訴你,又作此語,不犯阿鳳。且不要論到這裡。」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來,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好文章,一句內隱兩處若許事情。一宿無話。
次日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府中來,合同老管事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參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一總。先令匠役拆寧府會芳園墻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補明,使觀者如身臨足到。然這小巷亦係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角墻下引來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園中諸景,最要緊是水,亦必寫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園亭者,徒以頑石土堆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亂作山石樹木,不知畫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硯齋。]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凑來一處,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妙號,隨事生名。者,一一籌畫起造。
賈政不慣於俗務,這也少不得的一節文字,省下筆來好作別樣。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佈。凡堆山鑿池、起樓竪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來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好差。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册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一筆不漏。心中是件暢事。無奈秦鍾之病一日重似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樂業。「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世上人各各如此,又非此情鍾意切。 偏於大熱鬧處寫出大不得意之文,却無絲毫牽强,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嘆不了、悔不了,惟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這日一早起來,纔梳洗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鍾,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作什麽?」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從茗煙口中寫出,省却多少閒文。寶玉聽說,唬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纔瞧了他來了,點常去。還明明白白的,怎麽就不中用了?」茗煙道:「我也不知道,纔剛是他家的老頭子特來告訴我的。」寶玉聽了,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好生派妥當人跟去,到那裡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聽了,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頓一筆,方不板。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目睹蕭條景况。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鍾的兩個遠房嬸子並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妙!這嬸母、兄弟是特來等分絕戶家私的,不表可知。
此時,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余亦欲哭。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頭不受用,李貴亦能道此等語。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鍾面如白蠟,寶玉叫道:「鯨兄!寶玉來了。」連叫三聲,秦鍾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後面數語,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談愚論設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見之奇文奇筆。 《石頭記》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經之談,間亦有之,是作者故意遊戲之筆,聊以破色取笑,非如別書認真說鬼話也。那秦鍾魂魄那裡就肯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扯淡之極,令人發一大笑。◇余謂諸公莫笑,且請再思。又記挂著父母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両銀子,更屬可笑,更可痛哭。又記挂著智能尚無下落,忽從死人心中補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可想鬼不讀書,信矣哉!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寫殺了。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鍾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衆鬼道:「又是什麽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孫子,小名寶玉的。」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駡鬼使道:「我說你們放回了他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纔罷。」如聞其聲。試問誰曾見都判來,觀此則又見一都判跳出來。調侃世情固深,然遊戲筆墨一至於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這纔算是小說。衆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調侃「寶玉」二字,極妙![脂硯。] 世人見「寶玉」而不動心者為誰? 大可發笑。依我們愚見,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也無益於我們。」神鬼也講有益無益。 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陰陽本無二理。〔三〕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錯會意愈奇。脂硯。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錯了的。」名曰搗鬼。衆鬼聽說,只得將秦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强嘆道:「怎麽不肯早來?千言萬語只此一句。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麽話,留下兩句。」只此句便足矣。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纔知自誤。誰不悔遲!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此刻無此二語,亦非玉兄之知己。 觀者至此,必料秦鍾另有異樣奇語,然却只以此二語為囑。試思若不如此為囑,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鑿。讀此則知全是悔遲之恨。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若是細述一番,則不成《石頭記》之文矣。下回分解。
總評:大凡有勢者未嘗有意欺人。奈群小蜂起,浸潤左右,伏首下氣,奴顔婢膝,或激或順,不計事之可否,以要一時之利。有勢者自任豪爽,鬬露才華,未審利害,高下其手,偶有成就,一試再試,習以為常,則物理人情皆所不論。又財貨豐餘,衣食無憂,則所樂者必曠世所無。要其必獲,一笑百萬,是所不惜。其不知排場已立,收斂實難,從此勉强,至成蹇窘,時衰運敗,百計顛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嘆者。大抵作者發大慈大悲願,欲諸公開巨眼,得見毫微,塞本窮源,以成無礙極樂之至意也。
〔一〕方括號內的署名表示此署名甲戌本沒有但己、庚本有,據補。下同。
〔二〕諸本此後有「分付我,開個賬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賬置辦了來。」按賈蓉並非如此囉嗦之人,此處當以底本點到為止較勝。
〔三〕庚本此句前另有「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一句,語意與本句重複,且前面衆鬼也只說「陰間」、「陽間」,不提「人」「鬼」,則該語應係後人所增,或係批語混入正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