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蜜意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紅樓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戚序本一個是時纔得傳消息,一個是舊喜化作新歌。真真假假事堪疑,哭向花林月底。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强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復,仍回大觀園內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裡,那紅玉同衆丫鬟也在這裡守著寶玉,彼此相見多日,都漸漸的混熟了。那紅玉見賈芸手裡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的。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要放下,心內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甲戌本側批岔開正文,却是為正文作引。 庚辰本側批你看他偏不寫正文,偏有許多閒文,却是補遺。紅玉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小丫頭名叫佳蕙的,因答說:「在家裡,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纔剛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甲戌本側批交代井井有法。 庚辰本側批前文有言。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庚辰本側批是補寫否?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甲戌本側批瀟湘常事出自別院婢口中,反覺新鮮。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紅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庚辰本眉批此等細事是舊族大家閨中常情,今特為暴發錢奴寫來作鑑。一笑。壬午夏,雨窗。

  佳蕙道:「你這一程子心裡到底覺怎麽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紅玉道:「那裡的話,好好的,家去作什麽!」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庚辰本側批是補寫否?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甲戌本側批閒言中叙出黛玉之弱。草蛇灰綫。紅玉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庚辰本側批如聞。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麽樣?」庚辰本側批從旁人眼中口中出,妙極!紅玉道:「怕什麽,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乾淨!」甲戌本側批此句令人氣噎,總在無可奈何上來。佳蕙道:「好好的,怎麽說這些話?」紅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庚辰本側批是補文否?說跟著伏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庚辰本側批是補寫否?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庚辰本側批是補寫否?我算年紀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麽也不算在裡頭?庚辰本側批道著心病。我心裡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個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庚辰本側批確論公論,方見襲卿身份。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衆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紅玉道:「也不犯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甲戌本側批此時寫出此等言語,令人墮泪。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庚辰本側批不但佳蕙,批書者亦泪下矣。由不得眼睛紅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這話說的却是。昨兒寶玉還說,庚辰本側批還是補文。明兒怎麽樣收拾房子,怎麽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甲戌本夾批却是小女兒口中無味之談,實是寫寶玉不如一鬟婢。

  紅玉聽了冷笑了兩聲,方要說話,甲戌本側批文字又一頓。 甲戌本眉批紅玉一腔委屈怨憤,係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己卯冬。] 甲戌本眉批「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走進來,手裡拿著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是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紅玉向外問道:「倒是誰的?也等不的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甲戌本側批又是不合式[之]言,擢心語。抬起脚來咕咚咕咚又跑了。甲戌本側批活龍活現之文。 庚辰本側批如畫。紅玉便賭氣把那樣子擲在一邊,庚辰本側批何如?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了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庚辰本側批是補文否?放在那裡了?怎麽一時想不起來。」庚辰本側批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一面說,一面出神,甲戌本側批總是畫境。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庚辰本側批還是補文。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取去罷。」紅玉道:「他等著你,你還坐著閒打牙兒?庚辰本側批襲人身份。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著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說著,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逕往寶釵院內來。庚辰本側批曲折再四,方逼出正文來。

  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走來。甲戌本側批奇文,真令人不得機關。紅玉立住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麽雲哥兒雨哥兒的,甲戌本側批囫圇不解語。◇奇文神文。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甲戌本側批更不解。紅玉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甲戌本側批是遂心語。李嬤嬤道:「可怎麽樣呢?」甲戌本側批妙!的是老嫗口氣。紅玉笑道:「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甲戌本側批更不解。就回不進來纔是。」甲戌本夾批是私心語,神妙!李嬤嬤道:「他又不痴,為什麽不進來?」紅玉道:「既是來了,你老人家該同他一齊來,回來叫他一個人亂碰,可是不好呢。」甲戌本夾批總是私心語,要直問又不敢,只用這等語慢慢套出。有神理。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著,拄著拐一逕去了。紅玉聽說,便站著出神,且不去取筆。甲戌本夾批總是不言神情,另出花樣。

  一時,只見一個小丫頭子跑來,見紅玉站在那裡,便問道:「林姐姐,你在這裡作什麽呢?」紅玉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甲戌本夾批墜兒者,贅兒也。人生天地間已是贅疣,况又生許多冤情孽債。嘆嘆!紅玉道:「那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庚辰本側批等的是這句話。說著一逕跑了。這裡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著賈芸來了。甲戌本夾批妙!不說紅玉不走,亦不說走,只說「剛走到」三字,可知紅玉有私心矣。若說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則文字死板,亦且亦棱角過露,非寫女兒之筆也。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只裝作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甲戌本夾批看官至此,須掩卷細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點「紅」字處,可與此處(想)[相比]如何?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賈芸隨著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瞭,然後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略略的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各色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厦,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面懸著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可知原來匾上是恁樣四個字。」甲戌本夾批傷哉,展眼便紅稀綠瘦矣。嘆嘆!正想著,只聽裡面隔著紗窗子笑道:甲戌本側批是文若張僧繇點睛之龍,破壁飛矣,焉得不拍案叫絕!「快進來罷。我怎麽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得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甲戌本側批器皿叠叠。 庚辰本側批不能細覽之文。文章熌灼,甲戌本側批陳設壘壘。 庚辰本側批不得細玩之文。却看不見寶玉在那裡。甲戌本側批武夷九曲之文。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裡頭屋裡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幮,只見一張小小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甲戌本側批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著笑立起身來。庚辰本側批小叔身段。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只從那日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裡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總是我沒福,偏偏又遇著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甲戌本側批不倫不理,迎合字樣,口氣逼肖,可笑可嘆! 庚辰本側批誰一家子?可發一大笑。

  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口裡和寶玉說著話,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甲戌本側批前寫不敢正眼,今又如此寫,是因茶來,有心人故留此神,於接茶時站起,方不突然。 庚辰本側批此句是認人,非前溜紅玉之文。細挑身材,容長臉面,穿著銀紅襖子,青緞背心,白綾細折裙。——不是別人,却是襲人。甲戌本側批《水滸》文法用的恰當,是芸哥眼中也。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他在裡頭混了兩天,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認記了一半。甲戌本側批一路總是賈芸是個有心人,一絲不亂。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別個不同,庚辰本側批何如?可知余前批不謬。今見他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麽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了。」甲戌本夾批總寫賈芸乖覺,一絲不亂。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賈芸笑道:「雖如此說,叔叔房裡姐姐們,我怎麽敢放肆呢?」甲戌本側批紅玉何以使得?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甲戌本夾批妙極是極!况寶玉又有何正(緊)[經]可說的! 庚辰本夾批此批被作者偏過了。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甲戌本夾批幾個「誰家」,自北靜王、公侯駙馬諸大家包括盡矣,寫盡紈絝口角。 庚辰本夾批脂硯齋再筆:對芸兄原無可說之話。那賈芸口裡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回,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閒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他出去。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顧無人,便把脚慢慢的停著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麽?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寶叔房內幾年了?甲戌本側批漸漸入港。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房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剛纔那個與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倒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麽?」賈芸道:「方纔他問你什麽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帕子。我有那麽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庚辰本側批「傳」字正文,此處方露。纔在蘅蕪苑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著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麽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兒聽見紅玉問墜兒,便知是紅玉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甲戌本夾批至此一頓,狡猾之甚!原非書中正文之人,寫來間色耳。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了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麽又要睡覺?悶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寶玉見說,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襲人笑道:「快起來罷!」甲戌本側批不答得妙! 庚辰本側批不答上文,妙極!一面說,一面拉了寶玉起來。寶玉道:「可往那裡去呢?怪膩膩煩煩的。」庚辰本側批玉兄最得意之文,起筆却如此寫。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麽葳蕤,越發心裡煩膩。」

  寶玉無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何意,甲戌本側批余亦不解。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甲戌本側批前文。 庚辰本側批此等文可是人能意料的?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麽?」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唸書,閒著作什麽?所以演習演習騎射。」甲戌本側批奇文奇語,默思之方意會。為玉兄之毫無一正事,只知安富尊榮而寫。 庚辰本側批答的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纔不演呢。」

  說著,順著脚一逕來至一個院門前,庚辰本側批像無意。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甲戌本夾批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舉目望門上一看,甲戌本側批無一絲心機,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話來。 庚辰本側批原無意。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庚辰本側批三字如此出,足見真出無意。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甲戌本側批寫得出,寫得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甲戌本夾批未曾看見先聽見,有神理。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甲戌本側批用情忘情,神化之文。 庚辰本眉批先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字,「一縷幽香自紗窗中暗暗透出」,「細細的長嘆一聲」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來,非純化功夫之筆不能,可見行文之難。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甲戌本側批有神理,真真畫出。寶玉在窗外笑道:「為甚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進來了。庚辰本眉批二玉這回文字,作者亦在無意上寫來,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也。

  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裡裝睡著了。寶玉纔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却跟了進來甲戌本側批一絲不漏,且避若干嚼蠟之文。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甲戌本側批妙極!可知黛玉是怕寶玉去也。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麽?」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纔說什麽?」黛玉道:「我沒說什麽。」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呢,我都聽見了。」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叠被鋪床?』」甲戌本側批真正無意忘情。 庚辰本側批真正無意忘情沖口而出之語。 庚辰本眉批方纔見芸哥所拿之書一定是《西厢》,不然如何忘情至此?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甲戌本側批我也要惱。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麽?」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麽。」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的。」一面哭著,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著,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庚辰本眉批若無如此文字收拾二玉,寫顰無非至再哭慟哭,玉只以賠盡小心軟求慢懇,二人一笑而止。且書內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用險句結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將現事拋却,各懷一驚心意,再作下文。壬午孟夏,雨窗。畸笏。寶玉聽了,不覺的打了個焦雷的一般,甲戌本側批不止玉兄一驚,即阿顰亦不免一嚇,作者只顧寫來收拾二玉之文,忘却顰兒也。想作者亦似寶玉道《西厢》之句,忘情而出也。[呵呵]也顧不得別的,急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茗煙在二門前等著,寶玉便問道:「是作什麽?」茗煙道:「爺快出來罷,橫竪是見去的,到那裡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著寶玉。

  轉過大廳,寶玉心裡還自狐疑,只聽墻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看時,見是薛蟠拍著手跳了出來,笑道:甲戌本側批如此戲弄,非呆兄無人。欲釋二玉,非此戲弄不能立解,勿得泛泛看過。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 庚辰本側批非呆兄行不出此等戲弄,但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寫來酷肖。「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裡出來的這麽快。」茗煙也笑著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解過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庚辰本側批酷肖。又求「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因說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麽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麽?」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甲戌本側批寫粗豪無心人畢肖。 庚辰本側批真真亂話。寶玉道:「噯,噯,越發該死了!」又向茗煙道:「反叛肏的,還跪著作什麽!」茗煙連忙叩頭起來。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裡尋了來的這麽粗、這麽長粉脆的鮮藕,庚辰本側批如見如聞。這麽大的大西瓜,這麽長的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麽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猪。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猪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麽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甲戌本側批呆兄亦有此語,批書人至此誦《往生咒》至恒河沙數也。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甲戌本側批此語令人哭不得笑不得,亦真心語也。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纔來了,我同你樂一日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裡。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都在這裡,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說猶未了,衆小厮七手八脚擺了半天,庚辰本側批又一個寫法。纔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兒你送我什麽?」庚辰本側批逼真,酷肖。寶玉道:「我可有什麽可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甲戌本側批誰說得出?經過者方說得出。嘆嘆!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或寫一張字,畫一張畫,纔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纔想起來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庚辰本側批阿呆兄所見之畫也!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甲戌本側批奇文,奇文!畫的。真真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麽看不真!」甲戌本眉批閒事順筆,駡死不學之紈絝。嘆嘆![壬午雨窗。畸笏。]寶玉將手一撒,與他看道:「別是這兩個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衆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覺沒意思,庚辰本側批實心人。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正說著,小厮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庚辰本側批如見如聞。已進來。甲戌本側批一派英氣如在紙上,特為金閨潤色也。衆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裡高樂罷。」 庚辰本側批如見其人於紙上。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託庇康健。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庚辰本眉批紫英豪俠小小一段,是為金閨間色之文,壬午雨窗。◇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挂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庚辰本側批如何著想?新奇字樣。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麽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閒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甲戌本側批似又伏一大事樣,英俠人累累如是,令人猜摹。

  薛蟠衆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庚辰本側批餘文再述。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禮,我該陪飲幾杯纔是,只是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衆人那裡肯依,死拉著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庚辰本側批如聞如見。你我這些年,那一回有這個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領,拿大杯來,庚辰本側批寫豪爽人如此。我領兩杯就是了。」衆人聽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著,一氣而盡。甲戌本側批令人快活煞。 庚辰本側批爽快人如此,令人羨煞。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處。」說著執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丟不下。多早晚纔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豫。」庚辰本側批實心人如此,絲毫形跡俱無,令人痛快煞。馮紫英道:「多者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衆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甲戌本側批收拾得好。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記挂著他去見賈政,甲戌本側批「生員切己之事」,時刻難忘。不知是禍是福,庚辰本側批下文伏綫。只見寶玉醉醺醺的回來,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他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挂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只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

  正說著,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他,叫他留著送人請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甲戌本側批暗對呆兄言寶玉配吃語。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閒話兒,不在話下。

  却說那林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甲戌本側批本是切己事。至晚飯後,聞聽寶玉來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怎麽樣了。甲戌本側批呆兄此席,的是合和筵也。一笑。 庚辰本側批這席東道是和事酒不是?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甲戌本側批《石頭記》最好看處是此等章法。自己也便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庚辰本側批避難法。再往怡紅院來,只見院門關著,黛玉便以手扣門。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庚辰本眉批晴雯遷怒是常事耳,寫釵、顰二卿身上,與踢襲人之文,令人於何處設想著筆?丁亥夏。畸笏叟。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甲戌本側批犯寶釵如此寫法。叫我們三更半夜不得睡覺!」甲戌本側批指明人,則暗寫。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甲戌本側批犯黛玉如此寫明。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甲戌本側批不知人,則明寫。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麽?」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甲戌本側批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又想若開了門,如何有後面很多好字樣好文章,看官者意為是否?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鬬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甲戌本側批寄食者著眼,况顰兒何等人乎?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栖。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泪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了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定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甲戌本側批可憐殺!可疼殺!余亦泪下。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栖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甲戌本側批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原來是哭出來的。一笑。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綉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且看下回。甲戌本夾批每閱此本,掩卷者十有八九,不忍下閱看完,想作者此時泪下如豆矣。

  甲戌本此回乃顰兒正文,故借小紅許多曲折瑣碎之筆作引。

  怡紅院見賈芸,寶玉心內似有如無,賈芸眼中應接不暇。

  「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又「細細的長嘆一聲」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俱純化工夫之筆。

  二玉這回文字,作者亦在無意上寫來,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也。

  收拾二玉文字,寫顰無非哭玉、再哭、慟哭,玉只以陪事小心軟求慢懇,二人一笑而止。且書內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險語結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將現事拋却,各懷以驚心意,再作下文。

  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

  晴雯遷怒係常事耳,寫於釵、顰二卿身上,與踢襲人、打平兒之文,令人於何處設想著筆。

  黛玉望怡紅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來。

  戚序本總評:喜相逢,三生註定;遺手帕,月老紅絲。幸得人語說連理,又忽見他枝並蒂。難猜未解細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