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寫「醉金剛」一回是書中之大淨場,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書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麽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此「傻」字加於香菱,則有多少丰神跳於紙上,其嬌憨之態可想而知。丫頭,唬我這麽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一絲不漏。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麽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回家去坐著」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們有甚正事談講。為學詩伏綫。不過說些這一個綉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棋不論盤,書不論章,皆是嬌憨女兒神理,寫得不即不離,似有似無,妙極!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是書最好看如此等處,係畫家山水、樹頭、丘壑俱備,末用濃淡墨點苔法也。丁亥夏。畸笏叟。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綫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綫,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凑在他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胭脂是這樣吃法。看官可經過否?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
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不向寶玉說話,又叫襲人,鴛鴦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麽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麽樣?你再這麽著,此五字內有深意深心。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一絲不漏。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芸哥此處一現,後文不見突然。「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大族人衆,畢真,有是理。叫什麽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麽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麽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麽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何嘗是十二三歲小孩語。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芸道:「十八歲。」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雖是隨機而應,伶俐人之語,余却傷心。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是兄凑弟趣,可嘆!說著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閒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何其堂皇正大之語。這會子我不得閒兒。明兒你到書房裡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裡頑耍去。」說著扳鞍上馬,衆小厮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一絲不亂。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面,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一絲不亂。寶玉方請安。好規矩。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一鍾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裡像大家子唸書的孩子!」
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千里伏綫。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裡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明顯薄情之至。賈環等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麽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裡去了。」寶玉道:「大娘方纔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麽話?」邢夫人笑道:「那裡有什麽話,不過是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兩個說話,不覺早又晚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去辭別了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話下。一段為五鬼魘魔法作引。脂硯。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麽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反說體面話,懼內人累累如是。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賈芸聽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他作什麽,已被芸哥瞞過了。我那裡有這些工夫說閒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趕回來纔好。你先去等著,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兒,來早了我不得閒。」說著便回後面換衣服去了。
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逕往他母舅卜世仁名義可思。家來。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來空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纔從鋪子裡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麽事跑了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両給我,八月裡按數送了銀子來。」甥舅之談如此,嘆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何如,何如?余言不謬。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両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両銀子的東道。况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裡來買,推脫之辭。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麽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芸哥亦善談,井井有理。◇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氣。
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可憐可嘆,余竟為之一哭。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裡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妙極!寫小人口角,羨慕之言加一倍,畢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就有這樣的事到他了!」賈芸聽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有志氣,有果斷。卜世仁道:「怎麽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雖寫小人家澀細,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氣逼出,後文方不突然。《石頭記》筆仗全在如此樣者。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踪了。有知識有果斷人,自是不同。 世情寫透。
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逕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唬了一跳。自上看來,可是一口氣否?聽那醉漢駡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却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這一節對《水滸記》楊志賣大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硯。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寫生之筆。「原來是賈二爺,如此稱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分両在」也。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本無心之談也。倪二道:「不妨不妨,如聞。有什麽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寫得酷肖,總是漸次逼出,不見一絲勉强。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芸道:「老二,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可是一順而來?說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駡不出好話來,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両銀子,你若用什麽,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賬,你却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知己知彼之話。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知己知彼之話。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裡掏出一卷銀子來。
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却因人而使,四字是評,難得難得,非豪杰不可當。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你倒不理。芸哥亦善談,好口齒。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却聽不上這話。「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是也。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賬給他,使他的利錢!如今不單是親友言利,不但親友,即閨閣中亦然,不但生意新發戶,即大戶舊族頗頗有之。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両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麽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爽快人,爽快話。賈芸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捨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常起坐處人,畢真。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脚兒去了,仍應前。不在話下。讀閱「醉金剛」一回,(務)[如]吃劉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書上不便歷歷註上芳諱,是余不(是)[足]心事也。壬午孟夏。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决。芸哥實怕倪二,並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裡,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両三錢四分二厘。賈芸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綫,見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只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裡。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鋪裡買了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面來。
到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厮拿著大高笤帚在那裡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裡出來叫小厮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芸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麽尺頭。」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當家人有是派頭。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那一個不喜奉承。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只問他母親好,「怎麽不來我們這裡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時常記挂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麽樣呢。」自往卜世仁處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麽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裡嚼起我來?」過下無痕,天然而來文字。賈芸道:「有個原故,接得如何?只因我有個朋友,家裡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只因他身上捐著個通判,前兒選了雲南不知那一處,隨口語,極妙!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鋪也不在這裡開了。便把賬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了,世法人情,隨便招來,皆是奇妙文章。像這細貴的貨,都分著送與親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像得緊,何嘗撒謊?若要轉賣,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麽,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作者是何神聖,具此等大光明眼,無微不照?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為大千世界一哭。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嬸子一個人纔合式,有此一番必當孝順、必當收下、必得備用之情景,行文(妙)[好]看殺人,立意(稀)[奚]落殺人,看至此不知當哭當笑。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採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賈芸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逼真。便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像個嬸子口氣,好看煞!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著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也明白,心裡有見識。」看官須記,鳳姐所喜者,是奉承之言,打動了心,不是見物而歡喜,若說是見物而喜,便不是阿鳳矣。賈芸聽這話入了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纔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那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的是阿鳳行事心機筆意。「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淡話,便往賈母那裡去了。賈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
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一樣叔嬸,兩般侍奉。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裡來。只見茗煙〔一〕、鋤藥兩個小厮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好名色。四五個,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行雲流[水],一字不空。真是空靈活跳。
賈芸進入院內,把脚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了。」衆小厮看見賈芸進來,都纔散了。賈芸進入房內,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茗煙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麽,我替你哨探哨探去。」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法。說著,便出去了。這裡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的小厮,都頑去了。正是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
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乾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是必然之理。恰值茗煙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二「好」字是遮飾半句來不到語。正抓不著個信兒。」賈芸見了茗煙,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麽樣。茗煙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裡的。好姑娘,口氣極像。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一句,禮當。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這句是情孽上生。 五百年風流孽冤。聽那賈芸說道:「什麽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是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麽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茗煙道:「這是怎麽說?」那丫頭道:「他一連兩個「他」字,怡紅院中使得,否則有假矣。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裡等著挨餓不成!業已種下愛根,俟後無計可拔。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裡應著,他倒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裡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茗煙道:「我倒茶去,滑賊。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茶,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
那賈芸一逕回家。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纔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也作的不像撒謊,用心機人可怕是此等處。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纔告訴我說你求他。」非此等話法,則是因昨日之物起見了。錦心綉口,真真拜服。賈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這樣話實是以非理加之,而世人大都樂受喜聞,吾深怪之。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裡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曹操語。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麽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芸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兒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又一折。等明年正月裡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綫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總不認受冰麝賄。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兒就進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逕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與了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両,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裡賈芸又拿了五十両,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不在話下。至此便完種樹工程。◇一者見得趲趕工程原非正文,不過虛描盛時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為避難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樹其價、怎麽買、定幾株,豈不煩絮矣?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後,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裡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若是一個女孩兒,可保不忘的。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裡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夥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寶玉的房中,見得時時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無人,所謂凑巧其一也。只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三字不可少。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妙!文字細密,一絲不落,非批得出者。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了。」是寶玉口氣。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後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神龍變化之文,人豈能測?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你在那裡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回說:「我在後院子裡,纔從裡間的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脚步響?」寶玉一面吃茶,一面六個「一面」,是神情,並不覺厭。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挽著個䰖,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却十分俏麗乾淨。與賈芸目中所見不差。寶玉看了,便笑問道:神情寫得出。「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麽?」妙問。必如此問方是籠絡前文。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麽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神理如畫。「認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裡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麽不作那眼見的事?」這是下情不能上達意語也。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不伏氣語,况非爾可完,故云「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麽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茗煙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裡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好!有眼色。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怡紅細事也。 怡紅細事俱用帶筆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並沒個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清楚之至。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他方纔在屋裡說什麽。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纔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駡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難說小紅無心,白描。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難說」二字全在此句來。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麽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裡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幕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用秋紋問,是暗透之法。「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子道:「說什麽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聽了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聽見了,可是暗透法?心內却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書房所見那人了。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又是個林。小名紅玉,「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妙文。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佔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却因他有三分容貌,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內著實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爭奪者同來一看。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難說」的原故在此。那裡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纔有些消息,余前批不謬。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爭名奪利者齊來一哭。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門檻絆倒。睡夢中當然一跑,這方是怡紅之鬟。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不見後文,不知是夢。
紅玉在怡紅院為諸鬟所掩,亦可謂生不遇時,但看後四章供阿鳳驅使可知。
總評:冷暖時,只自知,金剛、卜氏渾閒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舊債原無底。任你貴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時間,風流願,不怕死!
〔一〕原作「焙茗」。寶玉的小厮「茗煙」,從本回至第三十四回稱作「焙茗」,第三十九回以後又作「茗煙」。現統一為「茗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