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紅樓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庚辰本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於斯: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凡是書題者,不可[不以]此為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裡,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卅回,猶不見此之妙。此曰「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曰「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强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可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强無別也,甚矣,今因平兒救,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倏爾如此!

  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後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况光陰,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灑出此兩回書。

  此回襲人三大功,直與寶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那裡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著!」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庚辰本夾批寫得湘雲與寶玉又親厚之極,却不見疏遠黛玉,是何情思耶?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庚辰本夾批好極,妙極!玉、顰、雲三人已難解難分,插入寶釵云「我勸你兩個看寶玉兄弟分上」,話只一句,便將四人一齊籠住,不知孰遠孰近,孰親孰疏,真好文字!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庚辰本夾批話是顰兒口吻,雖屬尖利,真實堪愛堪憐。寶玉勸道:「誰敢打趣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庚辰本夾批好!二「你」字連二「他」字,華灼之至!四人正難分解,庚辰本夾批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書中正眼,不可少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庚辰本夾批好文章!正是閨中女兒口角之事。若只管諄諄不已,則成何文矣!那天早又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閒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庚辰本夾批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庚辰本夾批寫黛玉身分。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庚辰本夾批一個睡態。那史湘雲却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掠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庚辰本夾批又一個睡態。寫黛玉之睡態,儼然就是嬌弱女子,可憐。湘雲之態,則儼然是個嬌態女兒,可愛。真是人人俱盡,個個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釵。寶玉見了,嘆道:庚辰本夾批「嘆」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見之自曰喜也。「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林黛玉早已醒了,庚辰本側批不醒不是黛玉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麽?」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庚辰本側批一絲不亂。寶玉聽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又進來,坐在鏡臺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庚辰本側批妙在「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裡的就不少,不用搓了。」蒙府本側批此等用心淫極,請看却自不淫,非世之凡夫俗子得夢見者,真雅極趣極。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庚辰本側批在怡紅何其費事多多。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纔改。」庚辰本側批冷眼人旁點,一絲不漏。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麽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庚辰本眉批「忘了」二字在嬌憨口中自是應聲而出,捉筆人却從何處設想而來,成此天然對答。壬午九月。怎麽梳呢?」寶玉道:「橫竪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蒙府本側批逼近情態。湘雲只得扶他的頭過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髮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縧結住。自髮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脚。湘雲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庚辰本側批梳頭亦有文字,前已叙過,今將珠子一穿插,却天生有是事。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麽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庚辰本夾批妙談!「倒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聞此四字。妙極!是極! 庚辰本眉批「倒便宜他」四字與「忘了」二字是一氣而來,將一侯府千金白描矣。畸笏。 蒙府本側批是湘雲口氣。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庚辰本側批純用畫家烘染法。「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麽戴去了!」蒙府本側批是黛玉口氣。寶玉不答,庚辰本夾批有神理,有文章。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庚辰本夾批何賞玩也?寫來奇特。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庚辰本夾批是襲人勸後餘文。因又怕史湘雲說。庚辰本夾批好極!的是寶玉也。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纔改過!」庚辰本側批前翠縷之言並非白寫。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麽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庚辰本夾批此是寶卿初試,以下漸成知己,蓋寶卿從此[留]心,察得襲人果賢女子也。寶釵便在炕上坐了,庚辰本夾批好!逐回細看,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蓋深取襲卿矣。二人文字,此回為始。詳批於此,諸公請記之。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庚辰本夾批四字包羅許多文章筆墨,不似近之開口便云「非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壞。然襲人故佳矣,不書此句是大手眼。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庚辰本夾批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實近之至矣,却遠之至也。不然,後文如何凡較勝角口諸事皆出於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泪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雲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啓後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於此,後久不忘矣。◇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麽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麽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庚辰本側批此問必有。 蒙府本側批我則以寶釵之去、因襲人之言不得不去。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麽?我那裡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麽動了真氣?」庚辰本夾批寶玉如此。襲人冷笑道:「我那裡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竪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庚辰本夾批醋妒妍憨假態,至矣盡矣!觀者但莫認真此態為幸。 蒙府本側批是醋?是諫?不敢擬定,似在可否之間!寶玉見了這般景况,深為駭異,庚辰本夾批好!可知未嘗見襲人之如此技藝也!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庚辰本夾批與顰兒前番嬌態如何?愈覺可愛猶甚。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庚辰本夾批偏麝月來,好文章!便問道:「你姐姐怎麽了?」庚辰本夾批如見如聞。麝月道:「我知道麽?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庚辰本夾批又好麝月! 蒙府本側批溺入者每受侮謾而不顧。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庚辰本側批真乎?詐乎?料他睡著,便起身拿一領斗蓬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的一聲,庚辰本側批文是好文,唐突我襲卿,吾不忍也。 蒙府本側批不可少。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庚辰本夾批寫得爛熳。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後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麽了?你又勸我。你勸我也罷了,纔剛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麽,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庚辰本側批這是委屈了石兄。 蒙府本側批是神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什麽話了。」襲人道:「你心裡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庚辰本側批亦是囫圇語,却從有生以來肺腑中出,千斤重。 庚辰本眉批《石頭記》每用囫圇語處,無不精絕奇絕,且總不覺相犯。壬午九月。畸笏。

  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併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你們。」麝月只得笑著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著看了半天,蒙府本側批鬬凑得巧。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庚辰本夾批二字奇絕!多少嬌態包括一盡。今古野史中無有此文也。寶玉便問:「你叫什麽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庚辰本夾批也好。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庚辰本夾批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麽蕙香呢!」庚辰本夾批好極!趣極!又問:「你姊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麽『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庚辰本夾批「花襲人」三字在內,說的有趣。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庚辰本側批一絲不漏,好精神!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庚辰本夾批此是襲卿第一功勞也。 蒙府本側批「不大出房」四字,見寶玉是真情種。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厮鬧,庚辰本夾批此是襲卿第二功勞也。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著書解悶,或弄筆墨,庚辰本夾批此雖未必成功,較往日終有微補小益,所謂襲卿有三大功也。 蒙府本側批可憐可愛。也不使喚衆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庚辰本夾批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見寶玉用他,他變盡方法籠絡寶玉。庚辰本夾批也好,但不知襲卿之心思何如?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庚辰本夾批寶玉惡勸,此是第一大病也。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庚辰本夾批寶玉重情不重禮,此是第二大病也。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竪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挂,反能怡然自悅。庚辰本夾批此意却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第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蒙府本側批此是寶玉大智慧、大力量處,別個不能,我也不能。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庚辰本夾批此上語本《莊子》。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庚辰本眉批趁著酒興不禁而續,是作者自站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然奇極怪極之筆,從何設想,怎不令人叫絕?己卯冬夜。 庚辰本眉批這亦暗露玉兄閒窗淨几、不(寂)[即]不離之(工)[功]業。壬午孟夏。 蒙府本側批敢續!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庚辰本夾批奇。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减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庚辰本夾批直似莊老,奇甚怪甚! 庚辰本眉批趙香梗先生《秋樹根偶譚》內,兗州少陵臺有子美祠為郡守毀為己祠。先生嘆子美生遭喪亂,奔走無家,孰料千百年後數椽片瓦猶遭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數句,為少陵解嘲:「少陵遺像太守欺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折克非)[拆去作]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夢歸來兮聞嘆息,白日無光天地黑。安得曠宅千萬間,太守取之不盡生歡顔,公祠免毀安如山。」讀之令人感慨悲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書甚迫,姑志於此,非批《石頭記》也。◇為續《莊子因》數句,真是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另開生面之文,無可評處。 蒙府本側批見得透徹,恨不守此,人人同病。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庚辰本夾批此猶是襲人餘功也。想每日每夜,寶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極,今則怡然自適。雖此一刻,於身心無所補益,能有一時之閒閒自若,亦豈非襲卿之所使然耶?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庚辰本夾批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得真,真好!述者述得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庚辰本夾批更好!可見玉卿的是天真爛漫之人也!近之所謂呆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無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風。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厮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一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庚辰本側批好看煞!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麽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麽。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庚辰本夾批說得好痛快。寶玉道:「我過那裡去?」庚辰本夾批問得更好。襲人冷笑道:「你問我,庚辰本側批三字如聞。我知道?你愛往那裡去,就往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鶏聲鵝鬬,叫別人笑。橫竪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麽『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庚辰本側批非渾一純粹,那能至此!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庚辰本夾批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語」一回文字。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庚辰本側批又用幻筆瞞過看官。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蒙府本側批迎頭一棒!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蒙府本側批撞心兒盟誓,教人聽了折柔腸,好些不忍。聽不聽什麽要緊,庚辰本側批已留後文地步。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庚辰本夾批自此方笑。「你也知道著急麽!可知我心裡怎麽著?快起來洗臉去罷。」庚辰本側批結得一星渣滓全無,且合怡紅常事。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却將醜語怪他人。庚辰本夾批駡得痛快,非顰兒不可。真好顰兒,真好顰兒!好詩!若云知音者,顰兒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 庚辰本夾批不用寶玉見此詩,若長若短,亦是大手法。 庚辰本眉批又借阿顰詩自相鄙駁,可見余前批不謬。己卯冬夜。 庚辰本眉批寶玉不見詩,是後文餘步也,《石頭記》得力所在。丁亥夏。畸笏叟。

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脉。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却順,庚辰本側批在「子嗣艱難」化出。倒還不妨。預備桑蟲猪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庚辰本夾批幾個「一面」,寫得如見其景。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脉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庚辰本側批此二字內生出許多事來。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蒙府本側批寫盡母氏為子之心。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厮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厨子,名喚多官,庚辰本夾批今是多多也,妙名!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庚辰本夾批更好!今之渾蟲更多也。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衆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庚辰本夾批更妙!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厮們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叙,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庚辰本夾批淫極!虧想的出!使男子如臥棉上,庚辰本夾批如此境界,自勝西方、蓬萊等處。更兼淫態庚辰本夾批總為後文寶玉一篇作引。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庚辰本側批凉水灌頂之句。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庚辰本夾批親極之語,趣極之語。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庚辰本側批淫婦勾人,慣加反語,看官著眼。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裡管什麽娘娘!」庚辰本側批亂語不倫,的是有之。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庚辰本夾批可以噴飯!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庚辰本側批著眼,再從前看如何光景。 蒙府本側批此種文字亦不可少,請看者自度。此後遂成相契。庚辰本夾批趣文!「相契」作如此用,「相契」掃地矣。 庚辰本眉批一部書中,只有此一段醜極太露之文,寫於賈璉身上,恰極當極!己卯冬夜。 庚辰本眉批看官熟思:寫珍、璉輩當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 庚辰本眉批此段係書中情之瘕疵,寫為阿鳳生日潑醋回及「夭風流」寶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綫千里外之筆也。丁亥夏。畸笏。

  一日大姐毒盡癍回,庚辰本側批好快日子嚇!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庚辰本側批隱得好。

  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庚辰本夾批好極!不料平兒大有襲卿之身分,可謂何地無材,蓋遭際有別耳。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麽?」庚辰本夾批好看之極!賈璉看見著了忙,庚辰本側批也有今日。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庚辰本側批無情太甚! 蒙府本側批此等人口中只好說此等話。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庚辰本側批有是語,恐卿口不應[心]。看你怎麽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蒙府本側批彼此用强用霸。我再不賭狠了。」庚辰本夾批好聽好看之極,迥不犯襲卿。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庚辰本夾批驚天駭地之文!如何?不知下文怎樣了結,使賈璉及觀者一齊喪膽。 庚辰本側批《石頭記》大法小法累累如是,並不為厭。賈璉聽見,鬆了手不是,還要搶又不是,只叫:「好人,別叫他知道。」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麽?」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麽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 庚辰本夾批奇! 庚辰本側批看至此,寧不拍案叫絕?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庚辰本側批可兒可兒,卿亦明知故說耳。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庚辰本夾批好阿鳳,令人膽寒。 蒙府本側批行文故犯,反覺別致。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只望著平兒殺鶏抹脖使眼色兒。蒙府本側批作丈夫者,要當自重!平兒只裝著看不見,庚辰本側批余自有三分主意。因笑道:「怎麽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庚辰本夾批好平兒!遍天下懼內者來感謝。鳳姐笑道:「傻丫頭,庚辰本夾批可嘆可笑,竟不知誰傻。他便有這些東西,那裡就叫咱們翻著了!」庚辰本夾批好阿鳳,好文字,雖係閨中女兒口角小事,讀之不無聰明、得失、痴心、真假之感。說著,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庚辰本側批好看煞。晃著頭笑道:庚辰本側批可兒,可兒。「這件事怎麽回謝我呢?」庚辰本夾批姣俏如見,迥不犯襲卿麝月一筆。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庚辰本側批不但賈兄癢癢,即批書人此刻幾乎落筆。試問看官此際若何光景?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裡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庚辰本側批畢肖。璉兄不分玉石,但負我平姐。奈何,奈何!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庚辰本夾批妙!設使平兒再不致泄露,故仍用賈璉搶回,後文遺失,[方能穿插]過脉也。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庚辰本夾批醜態如見,淫聲如聞,今古淫書未有之章法。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庚辰本夾批妙極之談。直是理學工夫,所謂不可正照風月鑑也。難道圖你庚辰本側批阿平「你」字作牽强,余不畫押。一笑。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庚辰本夾批鳳姐醋妒,於平兒前猶如是,况他人乎!余謂鳳姐必是甚於諸人。觀者不信,今平兒說出,然乎?否乎?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纔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蒙府本側批作者又何必如此想?亦犯此病也!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庚辰本夾批無理之甚,却是妙極趣談,天下懼內者背後之談皆如此。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蒙府本側批一片俗氣!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怎麽跑出一個來,隔著窗子,是什麽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他,倒像屋裡有老虎吃他呢。」庚辰本夾批好! 庚辰本眉批此等章法是在戲場上得來,一笑。畸笏。平兒道:「屋裡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麽?」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纔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庚辰本夾批「笑」字妙!平兒反正色,鳳姐反陪笑,奇極意外之文。「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庚辰本側批若在屋裡,何敢如此形景,不要加上許多小心?平兒平兒,有你說嘴的。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簾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庚辰本側批懼內形景寫盡了。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麽利害,從此倒伏他了。」鳳姐道:「都是你慣的他,我只和你說!」賈璉聽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裡去。」蒙府本側批世俗之態熏人。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庚辰本夾批(後)[得]淡雅之至!正是: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庚辰本夾批二語包盡古今萬萬世裙釵。

  戚序本總評:不惜恩愛為良人,方是溫存一脉真。俗子妒婦渾可笑,語言偏自涉風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