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生魔多象,魔生智慧方深。智慧寂滅萬緣根,不解智魔作甚。
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云寶玉亦知醫理,却只是在顰、釵等人前方露,亦如後回許多明理之語,只在閨前現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經濟人前如痴如呆,實令人可恨。但雨村等視寶玉不是人物,豈知寶玉視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與接談也。寶玉之情痴,真乎?假乎?看官細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纔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襲卿能使顰卿一贊,愈見彼之為人矣,觀者諸公以為如何?
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的是寶釵行事。「你別和你媽媽吵纔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釵如何?觀者思之。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地駡襲人:活像過時奶媽駡丫頭。「忘了本的小娼婦!在襲卿身上却叫下撞天屈來。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看這句幾把批書人嚇殺了。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幸有此二句,不然我石兄襲卿掃地矣。你不過是幾両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裡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雖寫得酷肖,然唐突我襲卿,實難為情。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若知「好事多魔」,方會作者之意。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為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辨說「病了,纔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語。後來只管聽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狸,那裡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真有是語。誰不幫著你呢,真有是事。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冤枉,冤哉!我都知道那些事。囫圇語,難解。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了。把你奶了這麽大,奶媽拿手話。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强。」特為乳母傳照,暗伏後文倚勢奶娘綫脉。《石頭記》無閒文並虛字在此。壬午孟夏。畸笏老人。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四字,嬤嬤是看重二人身份。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好極,妙極,畢肖極!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賬,聽得後面聲嚷動,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找上文。遷怒於人。有是爭競事。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纔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阿鳳兩提「老太太」,是叫老嫗想襲卿是老太太的人,况又雙關大體,勿泛泛看去。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鶏,快來跟我吃酒去。」何等現成,何等自然,的是鳳卿筆法。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一絲不漏。那李嬤嬤脚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强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後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批書人也是這樣說。看官將一部書中人一一想來,收拾文字非阿鳳俱有瑣細引跡事。《石頭記》得力處俱在此。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賬,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賬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麽。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著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够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著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著病,別想著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站不得了。實言,非謬語也。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麽樣纔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裡,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麽意思。」從「狐媚子」等語來,實實好語,的是襲卿。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强忍著。一段特為怡紅襲人、晴雯、茜雪三鬟之性情見識身份而寫。己卯冬夜。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纔有汗意,不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著就枕與他吃了,即令小丫頭子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心中時時刻刻正意語也。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只得替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吃畢飯,賈母猶欲同那幾個老管家嬤嬤鬬牌解悶,寶玉記著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麽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麽些,還不够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正文。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燈節。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著。」麝月閒閒無語,令余酸鼻,正所謂對景傷情。丁亥夏。畸笏。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豈敢。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你放心去罷。」每於如此等處,石兄何嘗輕輕放過不介意來?亦作者欲瞞看官,又被批書人看出,呵呵。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全是襲人口氣,所以後來代任。寶玉笑道:「兩個作什麽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麽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金閨細事如此寫。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雖謔語,亦少露怡紅細事。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麽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此係石兄得意處。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好看,趣。寶玉會意。忽聽「呼」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麝月搖手為此,可兒可兒!「我怎麽磨牙了?好看煞!咱們倒得說說。」嬌憨滿紙,令人叫絕。壬午九月。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找上文。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逕出去了。閒閒一段兒女口舌,却寫麝月一人。(有)[在]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出嫁,雖去實未去也。寫晴雯之疑忌,亦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後漸大漸生心矣。但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後知寶釵、襲人等行為,並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綉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艶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於二女夫子哉?看過後文則知矣。故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綉閣中生色方是。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却都是閒時。因賈環也過來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頑。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寫環兄先贏,亦是天生地設現成文字。己卯冬夜。後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只叫「么」, 嬌憨如此。 好看煞。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么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更也好看。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酷肖。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酷肖。連我也不放在眼裡。前兒和寶玉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倒捲簾法,實寫幼時往事。可傷。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麽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蠢驢!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觀者至此,有不捲簾厭看者乎?余替寶卿實難為情。說著,便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駡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况,問是怎麽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大族規矩原是如此,一絲兒不錯。却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此意不呆。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又用諱人語瞞著看官。己卯冬(辰)[夜]。——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聽了這一個人之話,豈是呆子?由你自己說罷。我把你作極乖的人看。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却怕賈母,纔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裡哭什麽?這裡不好,你別處頑去。你天天唸書,倒唸糊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竪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尋樂頑去。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為是。」呆子都會立這樣意,說這樣話?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多事人等口[角]談吐。一問不答,畢肖。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抬攀去了?〔一〕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麽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麽!憑他怎麽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反得了理了,所謂貶中褒,想趙姨即不畏阿鳳,亦無可回答。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竪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麽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嫡嫡是彼親生,句句竟成正中貶,趙姨實難答言。至此方知題標用「彈」字甚妥協。己卯冬夜。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彈妒意」正文。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借人發脫,好阿鳳!好口齒!句句正言正理。趙姨安得不抿翅低頭,靜聽發揮?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一]大白矣!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轉得好。就這麽個樣兒!」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作者(當)[尚]記一大百乎?(笑笑)[嘆嘆]。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收拾得好。你明兒再這麽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又一折筆,更覺有味。恨的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脚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罷!」本來面目,斷不可少。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三字寫著環哥。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一段大家子奴妾吆吻,如見如聞,正為下文五鬼作引也。余謂寶玉肯效鳳姐一點餘風,亦可繼榮、寧之盛,諸公當為如何?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泄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等著」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閉目熟思,方知趣味。非批書人漫擬也。己卯冬夜。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厮見。寫湘雲又一筆法,特犯不犯。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總是心中事語,故機括一動,隨機而出。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麽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裡,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此時寶釵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來勸;後文察其心性,故擲之不聞矣。這裡林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泪。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蓋寶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見寶釵難却其意,故暫隨彼去,以完寶釵之情,故少坐仍來也。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叠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石頭慣用如此筆仗。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麽?橫竪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唸,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麽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麽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八字足可消氣。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却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麽大了,他是纔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麽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頭亦不解,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隨口說出耳。若觀者必欲要解,須自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記)[借]此二句不解,錯謗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麽倒反把個青膁披風脫了呢?」真真奇絕妙文,真如羚羊挂角,無跡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筆下可形容出者。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一語仍歸兒女本傳,却又輕輕抹去也。 明明寫湘雲來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接寫玉、林小角口,又用寶釵岔開,仍不了局。再用千句柔言百般溫態,正在情完未完之時,湘雲突至,「謔嬌音」之文纔見。真正「賣弄有家私」〔二〕之筆也。丁亥夏。畸笏叟。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林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於別個,不美矣。今見「咬舌」二字加之湘雲,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俏嬌媚,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然後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史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麽不及你呢。」林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裡敢挑他呢。」此作者放筆寫,非褒釵貶顰也。己卯冬夜。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纔現在我眼裡!」說的衆人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此回文字重作輕抹。得力處是鳳姐拉李嬤嬤去,借環哥彈壓趙姨。細緻處寶釵為李嬤勸寶玉,安慰環哥,斷喝鶯兒。至急為難處是寶、顰論心。無可奈何處是「就拿今日天氣比」,「黛玉冷笑道:『我當誰,原來是他!』」冷眼最好看處是寶釵、黛玉看鳳姐拉李嬤云「這一陣風」;玉、麝一節;湘雲到,寶玉就走,寶釵笑說「等著」;湘雲大笑大說;顰兒學咬舌;湘雲唸佛跑了……數節,可使看官於紙上能耳聞目睹其音其形之文。
〔一〕「高抬攀」,下文第二十五回又作「高臺板」,或當作「高臺盤」。
〔二〕「賣」原誤「費」,參俞平伯輯評本改。「賣弄有家私」:語出元王實甫《西厢記》第三本第一折:「哎,你個饞窮酸俫沒意兒,賣弄你有家私,莫不圖謀你東西來到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