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係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自「聞曲」回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唸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是黛玉之聲,先不過是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顔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復推求,悲傷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顰兒之知己,則實無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無疑。余幾作點金成鐵之人,笨甚笨甚!〔一〕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百轉千回矣。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非大善知識,說不出這句話來。正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二句作禪語參。
一大篇《葬花吟》却如此收拾,真好機杼筆仗,令人焉得不叫絕稱奇!
那黛玉正自悲傷,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豈敢豈敢。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情情」,不忍道出「的」字來。 「情情」。不忍也。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這裡寶玉悲慟了一回,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折得好,誓不寫開門見山文字。往怡紅院來。可巧哄人字眼。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撂開手。」非此三字難留蓮步,玉兄之機變如此。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裡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相離尚遠,用此句補空,好近阿顰。黛玉聽說,回頭就走。走的是。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自言自語,真是一句話。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麽樣?今日怎麽樣?」寶玉嘆道:以下乃答言,非一句話也。「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我阿顰之惱,玉兄實摸[頭]不著,不得不將自幼之苦心實事一訴,方可明心,以白今日之故,勿作閒文看。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的到。我心裡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頭,纔見得比人好。要緊語。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反派不是。不把我放在眼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麽寶姐姐心事。鳳姐姐用此人瞞看官也,瞞顰兒也。心動阿顰在此數句也。一節頗似說辭,玉兄口中却是衷腸話。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我有冤無處訴!」一節頗似說辭,在[玉]兄口中却是衷腸之語。己卯冬夜。說著不覺滴下泪來。玉兄泪非容易有的。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泪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麽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有是語。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可憐語。或駡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實難為情。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麽樣纔是。真有是事。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昇,又瞞看官及批書人。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纔得託生呢!」
黛玉聽了這個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情情」本來面目也。 「情情」衷腸。便說道:「你既這麽說,昨兒為什麽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正文,該問。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裡說起?實實不知。我要是這麽樣,立刻就死了!」急了。林黛玉啐道:如聞。「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麽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不用兄言,彼已親睹。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玉兄口氣畢真。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不快活之稱。也該教訓教訓,照樣的妙!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麽貝姑娘來,也還一句,的是心坎上人。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至此心事全無矣。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只見丫頭來請吃飯,收拾得乾淨。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是新換了的口氣。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麽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何如?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引下文。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麽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奇文奇語。寶玉扎手笑道:慈母前放肆了。「從來也沒聽見有個什麽『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寶玉因黛玉事完,一心無挂礙,故不知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此寫玉兄,亦是釋却心中一夜半日要事,故大大一泄。己卯冬夜。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慧心人自應知之。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是語甚對,余幼時所聞之語合符,哀哉傷哉!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伏綫。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此語亦不假。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日就叫人買些來。」寫藥案是暗度顰卿病勢漸加之筆,非泛泛閒文也。丁亥夏。畸笏叟。寶玉道:「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両銀子,我給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麽藥就這麽貴?」寶玉道:「當真的呢,我這方子比別個不同。這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只聞名。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両不足。〔二〕龜大何首烏,聽也不曾聽過。千年松根茯苓膽,寫得不犯冷香丸方子。◇前「玉生香」回中,顰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藥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係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己卯冬夜。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還有奇的。只在群藥裡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求了我有一二年,我纔給了他這個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纔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說著一回身,只見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在臉上畫著羞他。好看煞,在顰兒必有之。
鳳姐因在裡間屋裡看著人放桌子,且不接寶玉文字,妙!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月薛大哥親自和我尋珍珠,我問他作什麽,他說是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裡知道這麽費事。我問他什麽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定要頭上戴過的,所以來和你尋。』他說:『妹妹若沒散的,花兒上也得,掐下來,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兒,把兩枝珠花現拆了給他。還要了一塊三尺大紅庫紗去,乳鉢乳了隔面子呢。」鳳姐說一句,寶玉唸一句佛,說:「太陽在屋裡呢!」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古墳裡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面,拿了來纔好。如今那裡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要活人戴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隨唸:「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裡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如今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不止阿鳳圓謊,今作者亦為圓謊了,看此數句則知矣。
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却拿眼睛飄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直問著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裡住著,那薛大哥的事,他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裡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分析的是,不敢正犯。林妹妹纔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
說著,只見賈母房裡的丫頭找寶玉、黛玉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吧。〔三〕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炕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去,由他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裡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後文方知。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挂,二則也記挂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麽?冷眼人自然了了。吃飯吃茶也是這麽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裡胡羼些什麽。」寶玉吃了茶便出來,直往西院走。可巧走到鳳姐院前,只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也纔吃了飯。看著小子們挪花盆呢。是阿鳳身段。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正好。進來,進來,如聞。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裡,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麽?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麽個寫法?」鳳姐道:「你只管寫上,橫竪我自己明白就罷了。」有是語,有是事。寶玉聽說,只得寫了。鳳姐收起來,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裡有個丫頭叫紅玉,我和你說說,要叫了來使喚,也總沒得說,今兒見你纔想起來。」字眼。寶玉道:「我屋裡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紅玉接杯倒茶,自紗屜內覓至回廊下,再見此處如此寫來,可知玉兄除顰兒外,俱是行雲流水。鳳姐笑道:「既這麽著,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又了却怡紅一冤孽,一嘆!寶玉道:「只管帶去。」說著便要走。忙極!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句話說。」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非也,林妹妹叫我呢。一笑。有話等我回來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已經都吃完了飯。賈母因問他:「跟著你母親吃什麽好的了?」寶玉笑道:「也沒什麽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安慰祖母之心也。因問:「林妹妹在那裡呢?」何如?余言不謬。賈母道:「裡頭屋裡呢。」
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綫,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麽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句。這是作什麽呢?纔吃了飯,這麽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道:「這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有意無意,暗合針對,無怪[玉兄納悶]。寶玉聽了,只是納悶。只見寶釵、探春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會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麽呢?」見黛玉裁剪,因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纔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玉心裡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連重二次前言,是顰、寶氣味暗合,勿認作有小人過言也。 連重兩遍前言,是顰、玉氣味相仿,無非偶然暗合相符,勿認作有過言小人也。寶玉又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你抹骨牌去。」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纔來了?」說著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裡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遲。」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裁,不管二爺的事!」寶玉聽了,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你呢」。寶玉聽說,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說道:仍丟不下,嘆嘆!「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何苦來?余不忍聽。
寶玉出來,到外頭,只見茗煙說道:「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自己便往書房裡來。茗煙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此門請出玉兄來,故信步又至書房,文人弄墨,虛點綴也。只見出來個老婆子,茗煙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裡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說:「你媽的屄!活現活跳。倒好,寶二爺如今在園子裡住著,與夜間叫人對看。跟他的人都在園子裡,你又跑了這裡來帶信兒!」茗煙聽了,笑道:「駡的是,我也糊塗了。」說著一逕往東邊二門上來。可巧門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茗煙將原故說了。有個小厮跑了進去,半日纔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與茗煙。回到書房裡,寶玉換了,命人備馬,只帶著茗煙、鋤藥、雙瑞、雙壽四個小厮,一逕來到馮紫英門口。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裡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厮並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
寶玉擎茶笑道:「前兒所言幸與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表兄弟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託,故說下這句話。若真有一事,則不成《石頭記》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茲,批書人得書中三昧亦在茲。[壬午孟夏。]今日一邀即至,誰知都信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厮過來讓酒,然後命雲兒也來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子唱個我聽,我吃一罎如何?」雲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挂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此唱一曲為直刺寶玉。
唱畢笑道:「你喝一罎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罎,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吃一大海,大海飲酒,西堂產九臺靈芝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誰曾經過?嘆嘆!西堂故事。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盡,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都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的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的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住道:「我不來,別算我。爽人爽語。這竟是捉弄我呢!」豈敢?雲兒便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麽?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裡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杯,下去給人斟酒不成?」有理。衆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可治,只得坐下。聽寶玉先說,寶玉便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顔色美。
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衆人聽了,都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衆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都不懂,怎麽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纔是該罰呢。」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泪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
下該馮紫英。聽馮紫英說道: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
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紫英口中應當如是。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裡細打聽,纔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飲了門杯,說道:「鶏鳴茅店月。」令完,下該雲兒。雲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道著了。
薛蟠嘆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麽!」衆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雲兒又道:
女兒愁,媽媽打駡何時休!
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衆人都道:「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雲兒又道:
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
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說完,便唱道:
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麽鑽?雙關,妙!
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該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麽?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纔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受過此急者,大都不止呆兄一人耳。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衆人聽了都大笑起來。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薛蟠道:「笑什麽,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麽不傷心呢?」衆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衆人道:「怎麽愁?」薛蟠道:「女兒愁,綉房攛出個大馬猴。」不愁,一笑。衆人呵呵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著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麽?」衆人聽說,方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的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衆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女兒樂,一根往裡戳。」有前韻句,故有是句。衆人聽了,都扭著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衆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麽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衆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個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何嘗呆?衆人都道:「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於是蔣玉菡說道: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佳讖也。
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雲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可巧真巧!只記得這句,幸而席上還有這件東西。」瞞過衆人。說畢,便飲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唸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衆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並沒有寶貝,奇談。你怎麽唸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還賴呢!你再唸來。」蔣玉菡只得又唸了一遍。薛蟠道:「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麽!你們不信,只問他。」說著,指著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道:「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與蔣玉菡等不知原故,猶問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用雲兒細說,的是章法。 雲兒知怡紅細事,可想玉兄之風情意也。壬午重陽。蔣玉菡忙起身陪罪。衆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席外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檐底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叫他:「閒了往我們這裡來。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裡?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便怎麽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玦扇墜解下來,遞與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初見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裡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繫上,還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著,將繫小衣兒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與寶玉,道:「這汗巾是茜香國女國王進貢來的,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纔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繫的給我繫著。」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了下來,遞與琪官。紅綠(牽)[汗]巾是這樣用法。一笑。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了出來,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吃,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麽?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什麽。」薛蟠那裡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纔解開了。於是復又歸座飲酒,至晚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子上的扇墜兒沒了,身上事。便問他:「往那裡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隨口謊言。睡覺時只見腰裡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襲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繫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條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纔是,心裡後悔,口裡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又幹這些事!也不該拿著我的東西給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裡沒個算計兒。」再要說上幾句,又恐怕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明起來,只見寶玉笑道:「夜裡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褲子上。」襲人低頭一看,只見昨日寶玉繫的那條汗巾子繫在自己腰裡,便知是寶玉夜間換了,忙一頓把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了一回。襲人無法,只得繫上。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擲在個空箱子裡,自己又換了一條繫著。
寶玉並不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麽事情。襲人便回說道:「二奶奶打發了人叫了紅玉去了。他原要等你來,我想什麽要緊,我就作了主,打發他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兒貴妃差了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両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衆位爺們等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來,將昨日的所賜之物取了出來,只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道:「別人的也都是這個麽?」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老爺、太太、姨太太的只多著一柄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金娃玉郎是這樣寫法。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兒、兩個錠子藥。」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麽個原故?怎麽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籤子,怎麽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裡來著,我去拿了來了。老太太說,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著便叫紫綃:「來,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裡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麽留下什麽。」紫綃答應了,便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
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邊請安去,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麽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只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麽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麽金什麽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自道本是絳珠草也。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麽金什麽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麽誓?管你什麽金什麽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們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就說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為什麽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麽樣了。」
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裡,坐了一回,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裡呢。寶釵往王夫人處去,故寶玉先在賈母處,一絲不亂。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此處表明,以後二寶文章,宜換眼看。所以總遠著寶玉。峰巒全露,又用煙雲截斷,好文字。昨日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挂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太白所謂「清水出芙蓉」。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忘情,非呆也。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纔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兒吹,怎麽又站在那風口裡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裡呢。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一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纔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再看下回分明。
總評: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係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自「聞曲」回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
前「玉生香」回中顰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藥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係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
寶玉忘情,露於寶釵,是後回累累忘情之引。
茜香羅暗繫於襲人腰中,係伏綫之文。
總評:世間最苦是痴情,不遇知音休應聲。盟誓已成了,莫遲誤今生。
〔一〕庚辰本也有此批,內容基本相同,唯末句作「幸甚幸甚」。按此批與上回末的硃批應為同時所作,而且甲戌本(原本)顯然是從庚辰本(原本)過錄的。故末句應以「幸甚幸甚」為是。甲戌本致誤原因是:傳抄過程中某本誤「幸」為「本」(此本已有第一回「是書何本」、第二十五回「看書人亦要如是看為本」兩誤例),後之轉抄者以「本」字不通,據文意改為音同形近的「笨」字。
〔二〕「三百六十両不足」:此句列藏本缺,楊本為旁添,戚、蒙本「不足」作「還不够」。此語是寶玉對前文王夫人問「什麽藥就這麽貴」的解釋,也可能是批書人的批註。有人把「三百六十両」和「不足」斷開分別歸前後句,非是。
〔三〕列、楊本此處多29字,作「『(咱們走)吧。』那丫頭道:『吃不吃,等他一塊兒去。老太太問,讓他說去。』黛玉道:『你就等著。(我先走了。)』」似覺語氣更連貫自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