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紅樓夢(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曹雪芹

  戚序本陰陽交結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秋月春花誰不見,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點勞牽戀,可意偏長遇喜嗔。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痴人。

  請君著眼護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舊竇公無。

  題曰:

    捐軀報君恩,未報軀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

  却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蒙府本側批又來一位,寶釵將出現矣。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蒙府本側批慢慢度入法。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甲戌本側批起筆寫薛家事,他偏寫宮裁,是結黛玉,明李紈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已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戌本側批妙!蓋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甲戌本側批未出李紈,先伏下李紋、李綺。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兒無才便有甲戌本側批「有」字改得好。德」,蒙府本側批確論。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這前朝幾個賢女便罷了,却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甲戌本側批一洗小說窠臼俱盡,且命名字,亦不見紅香翠玉惡俗。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綉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甲戌本側批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禮]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 蒙府本側批反有此等文章。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甲戌本側批一段叙出李紈,不犯熙鳳。 蒙府本側批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載,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今黛玉雖客寄於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餘者也就無庸慮及了。甲戌本側批仍是從黛玉身上寫來,以上了結住黛玉,復找前文。

  如今且說賈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蒙府本側批非雨村難以了結此案。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問原告。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係拐子所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甲戌本側批所謂「遲則有變」,往往世人因不經之談誤却大事。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那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倚財仗勢,衆豪奴將我主人竟打死了。蒙府本側批一派世境惡習活現。兇身主僕已皆逃走,無影無踪,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蒙府本側批悲夫!千古世情,不過如此。望大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兇,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蒙府本側批偏能用反跌法。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只見案邊立著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甲戌本側批原可疑怪,余亦疑怪。 蒙府本側批請看文字遞出遞轉,閒中皆是要筆。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使從皆退去,只留下門子一人伏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甲戌本側批語氣傲慢,怪甚! 蒙府本側批似閒語,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戌本側批刹心語。自招其禍,亦因誇能恃才也。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了?」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甲戌本側批余亦一驚,但不知門子何知,尤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甲戌本側批新鮮字眼。遂趁年紀蓄了髮,充了門子。甲戌本側批一路奇奇怪怪,調侃世人,總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裡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來是故人。」甲戌本側批妙稱!全是假態。又讓坐了好談。甲戌本側批假極!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甲戌本側批全是奸險小人態度,活現活跳。你我故人也,二則此係私室,蒙府本側批如此親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纔何故不令發簽。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護官符』甲戌本側批可對「聚寶盆」,一笑。◇三字從來未見,奇之至!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甲戌本側批余亦欲問。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不知,怎能作得長遠!甲戌本側批駡得爽快! 蒙府本側批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甲戌本側批可憐可嘆,可恨可氣,變作一把眼泪也。 蒙府本側批快論。請問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甲戌本側批奇甚趣甚,如何想來?方纔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一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皆註著始祖官爵並房次。戚序本夾批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罹禍網,而從此放膽,必破家滅族不已,哀哉! 蒙府本側批可憐伊等始祖。石頭亦曾照樣抄寫一張,甲戌本側批忙中閒筆,用得好。今據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甲戌本側批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甲戌本側批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豐年好大雪,甲戌本夾批隱「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鐵。甲戌本側批紫微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甲戌本側批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餘皆在籍。〔二〕

雨村猶未看完,甲戌本眉批妙極!若只有此四家,則死板不活,若再有兩家,又覺累贅,故如此斷法。忽聞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甲戌本側批橫雲斷嶺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甲戌本側批早為下半部伏根。 蒙府本側批此四家不相為結親,則無門當戶對者,亦理勢之必然。既結親之後,豈不照應,又人情之不可無。今告打死人之薛,就係『豐年大雪』之薛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却怎麽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併這拐賣之人甲戌本側批斯何人也。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蒙府本側批放膽一說,毫無避忌。世態人情被門子參透了。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馮淵,甲戌本側批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蒙府本側批我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甲戌本側批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是何等大筆!不是寫馮淵,正是寫英蓮。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甲戌本側批善善惡惡,多從可巧而來,可畏可怕。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甲戌本側批諺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再不娶第二個了,甲戌本側批虛寫一個情種。 蒙府本側批也是幻中情魔。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了薛家,蒙府本側批一定情即了結,請問是幻不是?點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捲了兩家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蒙府本側批有情反是無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了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並不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戌本側批妙極!人命視為「些些小事」,總是刻畫阿呆耳。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甲戌本側批問得又怪。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蒙府本側批當心一脚。請看後文,並無蹴動。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甲戌本側批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却如今纔來賣呢?」蒙府本側批「聞得」只說一層,並無言及要嬌杏自道(子)[之]語。非作者忘懷,欲寫世態,故作幻筆。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時,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㾵,從胎裡帶來的,甲戌本側批寶釵之熱,黛玉之怯,悉從胎中帶來。今英蓮有㾵,其人可知矣。所以我却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序本夾批作者要說容貌勢力,要說情,要說幻,又要說小人之居心,豪强之託大,了結前文舊案,鋪設後文根基。點明英蓮,收叙寶釵等項諸事:只借先之沙彌、今日門子之口層層叙來,真是大悲菩薩,千手千眼一時轉動,毫無遺露。可見具大光明者,故無難事,誠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戌本側批可憐! 蒙府本側批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見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萬不敢說,只說拐子係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蒙府本側批寫其心機,總為後文。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蒙府本側批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機會可以跳出者,與英蓮同聲一哭!後又聽得馮公子三日後纔娶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蒙府本側批良人者所望而終身也。他聽如此說,方纔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甲戌本側批可憐真可憐!◇一篇《薄命賦》,特出英蓮。 蒙府本側批天下同患難者同來一哭!第二日,他偏又賣與了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甲戌本側批世路難行錢作馬。 蒙府本側批「使錢如土」,方能稱霸王。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甲戌本側批為英蓮留後步。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甲戌本眉批又一首《薄命嘆》。英、馮二人一段小悲歡幻景從葫蘆僧口中補出,省却閒文之法也。所謂「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馮淵作一開路之人。

  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纔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蒙府本側批馮淵之事之人,是英蓮之幻景中之痴情人。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衆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蒙府本側批點明白了,直入本題。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甲戌本眉批使雨村一評,方補足上半回之題目。所謂此書有繁處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虛;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實。此則省中實也。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纔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等明决,今日何翻成個沒主意的人了!蒙府本側批利慾熏心,必致如此。小的聞得老爺補陞此任,亦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老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見賈、王二公的。」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甲戌本側批可發一長嘆。這一句已見奸雄,全是假。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甲戌本側批奸雄。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甲戌本側批奸雄。豈可因私而廢法?甲戌本側批奸雄。 蒙府本側批良明不昧勢難當。是我實不能忍為者。」甲戌本側批全是假。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蒙府本側批誤盡多少蒼生!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甲戌本側批近時錯會書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蒙府本側批說了來也是一團道理。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半日頭,甲戌本側批奸雄欺人。方說道:「依你怎麽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兇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無名之症,甲戌本側批「無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無」,妙極!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係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餘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託拐子,令其實招。衆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餘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甲戌本側批奸雄欺人。等我再斟酌斟酌,蒙府本側批一張口就是了結,真腐臭。以「再斟酌」收結,真是不凡之筆。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甲戌本側批因此三四語收住,極妙!此則重重寫來,輕輕抹去也。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甲戌本側批實註一筆,更好。不過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細寫。可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即此等處也,莫謂寫之不到。蓋作者立意寫閨閣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甲戌本眉批蓋寶釵一家不得不細寫者。若另起頭緒,則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帶叙出英蓮一向之行踪,並以後之歸結,是以故意戲用「葫蘆僧亂判」等字樣,撰成半回,略一解頤,略一嘆世,蓋非有意譏刺仕途,實亦出人之閒文耳。◇又註馮家一筆,更妥。可見馮家正不為人命,實賴此獲利耳。故用「亂判」二字為題,雖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辭耳。但其意實欲出寶釵,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頭記》之正文。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甲戌本側批隨筆帶出王家。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甲戌本側批瞧他寫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終不是大英雄。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纔罷。甲戌本側批至此了結葫蘆廟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綫。◇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云一部書皆係葫蘆提之意也,此亦係寓意處。 蒙府本側批口如懸河者,當於出言時小心。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甲戌本側批本是立意寫此,却不肯特起頭緒,故意設出「亂判」一段戲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寫來。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蒙府本側批為書香人家一嘆。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蒙府本側批受病處。富而且孤,自多溺愛。孟母三遷,故難再見。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字表文龍,今年方十有五歲,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甲戌本側批這句加於老兄,却是實寫。終日惟有鬬鶏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挂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蒙府本側批非母溺愛,非家道殷實,非節度、榮國之至親,則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貴者其思之。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戚序本夾批初見。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甲戌本側批寫寶釵只如此,更妙!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甲戌本側批又只如此寫來,更妙!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體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甲戌本側批一段稱功頌德,千古小說中所無。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識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蒙府本側批我為創家立業者一哭。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蒙府本側批(制)[治]人,無(制) [治]法。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賬目,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景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已定,不想偏遇見了那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甲戌本側批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蓮人品可知矣。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囑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蒙府本側批破銷不顧業已之事,業已如此,倒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甲戌本側批是極!人謂薛蟠為呆,余則謂是大徹悟。

  在路不計其日。甲戌本側批更妙!必云程限,則又有落套,豈暇又記路程單哉?那日已將入都時,却又聞得母舅王子騰陞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蒙府本側批天下之母舅再無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陞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陞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甲戌本側批寫盡五陵心意。 蒙府本側批寫不肖子弟如畫。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人去打掃收拾纔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戌本側批陪筆。或是你姨爹家。甲戌本側批正筆。他兩家的房舍極是方便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陞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蒙府本側批好遊蕩不要管束的子弟,每慣會說此等話。咱們這工夫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些?」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陞了去,還有你姨爹家。况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舍,豈不使人見怪?甲戌本側批閒語中補出許多前文,此畫家之雲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却知道,甲戌本側批知子莫如父。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的。甲戌本側批寡母孤兒一段,寫得畢肖畢真。 蒙府本側批用為子不得放蕩一逼,再收入本意。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却要厮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甲戌本側批薛母亦善訓子。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蒙府本側批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結,纔放了心。又見哥哥陞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親戚來往,甲戌本側批大家尚義,人情大都是也。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蒙府本側批開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媳婦、女兒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叙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厮見了,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甲戌本側批好香色。一所十來間白空閒,趕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兒姐兒住了甚好。」甲戌本眉批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體,且薛母亦免靠親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甲戌本側批老太君口氣,得情。◇偏不寫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蒙府本側批父母為子弟處每每如此。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却,甲戌本側批作者題清,猶恐看官誤認今之靠親投友者一例。方是處常之法。」蒙府本側批補足。真是一絲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舍,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和王夫人相叙。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甲戌本眉批金玉初見,却如此寫,虛虛實實,總不相犯。或看書著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甲戌本側批這一句襯出後文黛玉之不能樂業,細甚妙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中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甲戌本側批交代結構,曲曲折折,筆墨盡矣。誰知自在此間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甲戌本側批雖說為紈絝設鑑,其意原只罪賈宅,故用此等句法寫來。 蒙府本側批膏粱子弟每習成的風化。處處皆然,誠為可嘆!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甲戌本側批八字特洗出政老來,又是作者隱意。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三〕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戚序本夾批其用筆墨何等靈活,能足前搖後,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謂水到渠成,不勞著力者也。餘事多不介意。况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蒙府本側批既為作姨父的開一條生路。若無此段,則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則不成為姨父矣。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戚序本總評:看他寫一寶釵之來,先以英蓮事逼其進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輾轉相逼來,且加以世態人情,隱(躍)[約]其間,如人飲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

  〔一〕底本無此回前詩,列、楊本有,文字小異,據兩本互校補錄。

  〔二〕「護官符」小註,己、庚、舒本無,戚、蒙、列、甲辰本為文後雙行小字,楊本為文後單行小字。

  〔三〕底本下缺半頁。胡適據庚辰本抄補94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