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艶之歸源小引,故用在餞花日諸艶畢集之期。餞花日不論其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耳。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衆人問,羞了他倒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泪。四字閃煞顰兒也。自覺無味,便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他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畫美人之秘訣。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麽,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幹。補寫,却是避繁文法。先時還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用話來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竟常常的如此,補瀟湘館常文也。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沒人去理,由他去悶坐,所謂「久病床前少孝子」是也。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畫美人秘訣。眼睛含著泪,前批的畫美人秘訣,今竟畫出《金閨夜坐圖》來了。好似木雕泥塑木是旃檀,泥是金沙方可。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纔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衆花皆卸,花神退位,無論事之有無,看去有理。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叠成幹旄旌幢的,都用彩綫繫了。每一顆樹每一枝花上,都繫上了這些物事。滿園中綉帶飄颻,花枝招展,數句大觀園景,倍勝省親一回,在一園人俱得閒閒尋樂上看,彼時只有元春一人閒耳。 數句抵省親一回文字,反覺閒閒有趣有味的領略。更又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桃杏、燕鶯是這樣用法。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寫鳳姐隨大衆一筆,不見紅玉一段則認為泛文矣。何一絲不漏若此。畸笏。等並巧姐、大姐〔一〕、香菱與衆丫鬟們都在園內頑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麽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衆人,一直的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一人不漏。見寶釵問了好,說了一回閒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往瀟湘館來。安插一處,好寫一處,正一張口難說兩家話也。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一處長大,他二人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道盡二玉連日事。况且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道盡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寶釵(身)[心]上。倒是回來的妙。
想畢,抽身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頑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寫寶釵無不相宜。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嬌喘細細,若玉兄在,必有許多張羅。也無心撲了。原是無可無不可。剛欲回來,只聽亭子裡面嘁嘁喳喳有人說話。無閒紙閒筆之文如此。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在池中,周圍都是雕鏤槅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站住往裡細聽,這樁風流案,又一體寫法,甚當。己卯冬夜。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道:「可不是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說道:「你拿什麽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麽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麽給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麽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就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豈敢。 這是自難自法,好極好極!◇慣用險筆如此。壬午夏,雨窗。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賊起飛志,不假。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四字寫寶釵守身如此。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道盡矣。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况纔說話的語音兒,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他素習眼空心大,最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脚步,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子裡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見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此句實借紅玉反寫寶釵也,勿得認錯作者章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像極!好煞,妙煞!焉得不拍案叫絕!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纔在河邊看著他在這裡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必是藏在這裡頭了。」像極!是極!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像極!是極!口裡說道:「一定又是在那山子洞裡去。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裡又好笑:真弄嬰兒,輕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發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麽樣。
誰知紅玉聽見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寶釵身份。 實有這一句的。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移東挪西,任意寫去,却是真有的。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麽樣呢?」二句係黛玉身份。墜兒道:「便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勉强話。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麽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紅玉連忙棄了衆人,跑至鳳姐前,笑問:「奶奶使喚作什麽?」鳳姐打量了一打量,見他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說道:「我的丫頭今兒沒跟進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可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紅玉道:「奶奶有什麽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罷了。」操必勝之券。紅兒機括志量,自知能應阿鳳使令意。鳳姐笑道:「你是誰房裡的?反如此問。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答應。」問那小姐為此。紅玉道:「我是寶二爺房裡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裡的,怪道呢。「哎喲」「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無能為者。前文打量生的「乾淨俏麗」四字,合而觀之,小紅則活現於紙上矣。 誇贊語也。也罷了,你到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窑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二十両,給綉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一件。再裡頭屋裡床上有個小荷包,拿了來給我。」二件。
紅玉聽了,撤身去了。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繫裙子,小點綴。一笑。便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去了?」司棋道:「沒理論。」妙極!紅玉聽了,又往四下裡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便走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看見二奶奶沒有?」探春道:「往大奶奶院裡找去。」紅玉聽了,纔往稻香村來,頂頭只見又一折。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待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必有此數句,方引出稱心得意之語來。再不用本院人見小紅,此差只幾分遂心。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再澆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岔一人問,俱是不受用意。紅玉道:「今兒不是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纔使喚我說話取東西去的。」非小紅誇耀,係爾等逼出來的,離怡紅意已定矣。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得意!稱心如意,在此一舉荷包。方沒言語了,衆女兒何苦自討之。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兒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麽,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的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纔算得。」雖是醋語,却(與)[過]下無痕。一面說著走了。
這裡紅玉聽說,也不便分證,只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在那裡說話兒呢。紅玉便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起來了,交代不在盤架下了。纔張材家的來取,當面稱了給他拿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去,兩件完了。又道:「平姐姐叫我回奶奶: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的。平姐姐就把這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麽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可知前紅玉云「就把那按奶奶的主意」,「主意」是欲儉,但恐累贅耳,故阿鳳有是問,彼能細答。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又一門。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人來說,舅奶奶又一門。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又一門。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話未說完,李紈笑道:「噯喲喲!這話我就不懂了。紅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為寶玉後伏綫。 又一潤色。什麽『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倒難為你說的齊全。別像他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寫死假斯文。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這幾個人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麽著,我就問著他:必定裝蚊子哼哼,難道就是美人了?貶殺,駡殺。說了幾遭纔好些了。」李宮裁笑道:「都像你破落戶纔好。」鳳姐又道:「這個丫頭就好。紅玉聽見了麽?方纔說話雖不多,聽那口氣就簡斷。」紅玉此刻心內想:可惜晴雯等不在傍。說著又向紅玉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再調理調理,你就出息了。」不假。
紅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麽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別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都比你大的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呢!」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所以說「比你大的大的」。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晴雯說過。李宮裁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就是林之孝之女。」管家之女,而晴卿輩擠之,招禍之媒也。鳳姐聽了十分詫異,因笑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傳神。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雙天聾地啞。用的是阿鳳口角。那裡承望養出這麽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紅玉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真真不知名,可嘆!紅玉道:「原叫紅玉的,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叫紅兒了。」
鳳姐聽了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又一下針。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既這麽著,上月〔二〕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裡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的答應。他饒不挑,倒把他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麽怨得他媽呢!」鳳姐道:「既這麽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有悌弟之心。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總是追寫紅玉十分心事。紅玉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不敢說。好答!可知兩處俱是主兒。 有話。好答。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千願意萬願意之言。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且係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 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此係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截得真好。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紅玉回怡紅院,好,接得更好。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遲了,聞得衆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痴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昨兒可告我不曾?明知無是事,不得不作開談。叫我懸了一夜心。」並不為告懸心。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不見寶玉,阿顰斷無此一段閒言,總在欲言不言難禁之意,了却「情情」之正文也。 倒像不曾聽見的。「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仍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中晌的事,畢真,不錯。那知晚間的這段公案,還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個光景來,不像是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見他,再沒有衝撞了他的去處。畢真,不錯。一面想,一面走,又由不得從後面追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仙鶴,二玉文字豈是容易寫的,故有此截。 《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綫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敲實應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見一絲牽强,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己卯冬夜。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整整三天沒見了。」橫雲截嶺,好極,妙極!二玉文原不易寫,《石頭記》得力處在茲。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哥哥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是移一處語。寶玉聽說,便跟了他,來到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叫你沒有?」老爺叫寶玉再無喜事,故園中合宅皆知。寶玉道:「沒有叫。」探春道:「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的。」非謊也,避繁也。 怕文繁。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去,明兒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書籍卷册、輕巧頑意兒,給我帶些來。」若無此一岔,二玉和合則成嚼蠟文字。《石頭記》得力處正此。丁亥夏。畸笏叟。寶玉道:「我這麽城裡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左不過是金玉銅器、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把我喜歡的什麽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麽,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不知物力艱難,公子口氣也。探春道:「小厮們知道什麽。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是論物?是論人?看官著眼。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來: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補遺法。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纔不好說什麽,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因而我回來告訴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指環哥。鞋搭拉襪搭拉的何至如此,寫妒婦信口逗。沒人看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麽田地!怎麽我是該做鞋的人麽?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麽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閒著沒有事,作一雙半雙的,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氣的?」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麽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麽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他特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兒呢:開一步,妙妙!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麽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了錢為什麽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了。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屋裡去了。」這一節特為「興利除弊」一回伏綫。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截得好。「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林黛玉,兄妹話雖久長,心事總未少歇,接得好。便知他是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越性遲兩日,作書人調侃耶?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不因見落花,寶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如何寫《葬花吟》?《石頭記》無閒文閒字正此。丁亥夏。畸笏叟。因嘆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他。」至埋香冢方不牽强,好情理。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收拾得乾淨。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怕人笑說。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將已到了花冢,〔三〕新鮮。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奇文異文,俱出《石頭記》上,且愈出愈奇文。寶玉心中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了委曲,岔開綫絡,活潑之至!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聽他哭道是:詩詞歌賦,如此章法寫於書上者乎? 詩詞文章,試問有如此行筆者乎?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更]生更新。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畸笏。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綉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却不道人去樑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泪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艶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强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寶玉,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過玉兄之後文再批。」噫嘻!阻余者想亦《石頭記》來的?故停筆以待。 余讀《葬花吟》凡三閱,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先生想身非寶玉,何得而下筆?即字字雙圈,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過玉兄後文再批。◇噫嘻!客亦《石頭記》化來之人!故擲筆以待。
寶玉聽了,不覺痴倒。要知端底,再看下回。
餞花辰不論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致生趣耳。
池邊戲蝶,偶爾適興;亭外急智,[金蟬]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女夫子。
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且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此於千里外伏綫也。
《石頭記》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綫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簡法、重作輕抹法、虛敲實應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見一絲牽强,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
不因見落花,寶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又如何寫《葬花吟》。
埋香冢葬花乃諸艶歸源,《葬花吟》又係諸艶一偈也。
總評:幸逢知己無回避,密語隔窗怕有人。總是關心渾不了,叮嚀囑咐為輕春。
心事將誰告,花飛動我悲。埋香吟哭後,日日斂雙眉。
〔一〕鳳姐的女兒,本名大姐兒,在第四十二回纔由劉姥姥改名巧姐的。但是在此處和第二十九回却有巧姐、大姐同時出現,這是作品修改過程留下的痕跡,只能一仍其舊。
〔二〕「上月」,原作「肯跟」,庚本同。此處作「肯跟」不通,「肯」疑為「上」、「月」連寫之誤,依列本、楊本改。
〔三〕此句原無,據諸本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