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筆輝光若轉環,心情魔態幾千般。寫成濃淡兼深淺,活現痴人戀戀間。
此回寫出寶玉閒闖書房偷看襲人,筆意隨機跳脫。復又襲人將欲贖身,揣情諷諫,以及寶玉在黛玉房中尋香嘲笑,文字新奇,傳奇之中殊所罕見。原本評註過多,未免旁雜,反擾正文。今删去,以俟後之觀者凝思入妙,愈顯作者之靈機耳。〔二〕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顔甚悅,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補這一句,細。方見省親不獨賈家一門也。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因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伏下病源。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閒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纔得回來。一回一回各生機軸,總在人意想之外。因此,寶玉只和衆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寫出正月光景。正在房內頑的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纔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總是新正妙景。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真真熱鬧。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於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形容刻薄之至,弋陽腔能事畢矣。◇閱至此則有如耳內喧嘩、目中撩亂。後文至隔墻聞「裊晴絲」數曲,則有如魂隨笛轉、魄逐歌銷。形容一事,一事畢真,石頭是第一能手矣。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必有之言。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閒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說笑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也不理論,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裡邊去了,故也不問。至於跟寶玉的小厮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間纔散,因此偷空也有去會賭的,也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飲的,都私散了,待晚間再來;那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裡瞧熱鬧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裡素日有個小書房,名……,內曾挂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冷靜,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極不通極胡說中寫出絕代情痴,宜乎衆人謂之瘋傻。 天生一段痴情,所謂「情不情」也。想著,便往書房裡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又帶出小兒心意,一絲不落。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求不迭。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麽說。開口便好。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雖不標緻,倒還白淨,些微亦有動人處,羞的面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脚道:「還不快跑!」此等搜神奪魄、至神至妙處,只在囫圇不解中得。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也似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活寶玉,移之他人不可。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於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至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痴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其詩詞、雅謎、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類固他書中未能,然在此書中評之,猶為二著。又問:「名字叫什麽?」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三〕竟是寫不出來的。若都寫的出來,何以見此書中之妙?脂硯。據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夢,又一個夢,只是隨手成趣耳。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卍字的花樣,千奇百怪之想。所謂「牛溲馬渤皆至藥也,魚鳥昆蟲皆妙文也」,天地間無一物不是妙物,無一物不可不成文,但在人意拾取耳。此皆信手拈來隨筆成趣,大遊戲、大慧悟、大解脫之妙文也。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兒。」音萬。寶玉聽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沉思一會。
茗煙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麽呢?」茗煙〔四〕,音希。,笑貌。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逛去,一會子再往這裡來,他們就不知道了。」茗煙此時只要掩飾方纔之過,故設此以悅寶玉之心。寶玉道:「不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熟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却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麽呢。」妙!寶玉心中早安了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脅,故以城外引以悅其心,寶玉始說出往花家去。非茗煙適有罪所脅,萬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別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寶玉哉?况茗煙哉?文字榫楔,細極!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必不可少之語。寶玉笑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隨姓成名,隨手成文。彼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脉千里。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麽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麽呢。」襲人聽了,纔放下心來,精細周到。「嗐」了一聲,笑轉至「笑」字,妙,神!道:「你也忒胡鬧了,該說,說得是。可作什麽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細。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就只我們兩個。」襲人聽了,復又驚慌,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頓挫。說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都是茗煙調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該說,說的更是。脂硯。茗煙撅了嘴道:「二爺駡著打著,叫我引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不然我們還去罷。」茗煙賊。花自芳忙勸:「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髒,爺怎麽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襲人拉了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花自芳母子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連用三「又」字,上文一個「百般」,神理活現。脂硯。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妙!不寫襲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寫襲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帶出[世]家常情,他書寫不及此。 至敬至情。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杌子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爐墊了脚,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與寶玉懷內;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叠用四「自己」字,寫得寶襲二人素日如何親洽,如何尊榮,此時一盤托出。蓋素日身居侯府綺羅錦綉之中,其安富尊榮之寶玉,親密浹洽、勤慎委婉之襲人,是分所應當不必寫者也。今於此一補,更見其二人平素之情義,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長欲為贖身角口等未到之過文。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嘆嘆!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嚐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得意之態,是纔與母兄較爭以後之神理。最細。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唯此品稍可一拈,別品便大錯了。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八字畫出纔收泪之一女兒,是好形容,且是寶玉眼中意中。因悄問襲人:「好好的哭什麽?」襲人笑道:「何嘗哭,纔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伏下後文所補未到多少文字。當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襲人道:「你特為往這裡來又換新服,他們指晴雯麝月等。就不問你往那去的?」必有是問。◇閱此則又笑盡小說中無故家常穿紅挂綠、綺綉綾羅等語,自謂是富貴語,究竟反是寒酸話。寶玉笑道:「珍大哥請過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纔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生員切己之事」〔五〕。襲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們聽著什麽意思。」想見二人素日情常。 追魂。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不可少之文。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麽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麽個東西。」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極,且勿論。按此言固是襲人得意之語,蓋言你等所稀罕不得一見之寶,我却常守常見,視為平物。然余今窺其用意之旨,則是作者借此,正為貶玉原非大觀者也。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挂好。自「一把拉住」至此諸形景動作,襲卿有意微露絳芸軒中隱事也。又命他哥哥去或僱一乘小轎,或僱一輛小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只知保重耳。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細極!
花自芳忙去僱了一頂小轎來,衆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果子與茗煙,又把些錢與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細密。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轎,放下轎簾。花、茗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裡混一混,纔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公子口氣。於是仍進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却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頭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人人都看不過,獨寶玉看得過。因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兒了,說得是,原該說。別的媽媽們越不敢說你們了。補明好!寶玉雖不吃乳,豈無伴從之媼嫗哉?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檯——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用俗語入,妙!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所以為今古未有之一寶玉。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調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他們不著。因此只顧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麽時辰睡覺」等語。可嘆!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貨!」實在有的。 入神。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寫龍鍾奶母,便是龍鍾奶母。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過下無痕。回來又惹氣了。照應茜雪楓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這等話語聲口,必是晴雯無疑。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麽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麽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麽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麽阿物兒!」雖暫委屈唐突襲卿,然亦怨不得李媼。一面說,一面賭氣將酥酪吃盡。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李嬤嬤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照應前文,又用一「攆」,屈殺寶玉,然李媼心中口中畢肖。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過至下回。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嬌態已慣。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纔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纔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倒白糟蹋了。與前文應失手碎鍾遙對,通部襲人皆是如此,一絲不錯。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必如此方是。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一面見衆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麽人?」若是見過女兒之後沒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寶玉,亦非《石頭記》矣。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聽了,贊嘆了兩聲。這一贊嘆又是令人囫圇不解之語,只此便抵過一大篇文字。襲人道:「嘆什麽?只一「嘆」字,便引出「花解語」一回來。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紅的。」補出寶玉素喜紅色,這是激語。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活寶玉。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麽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妙談妙意。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纔往你家來?」妙答。寶玉並未說「奴才」二字,襲人連補「奴才」二字最是勁節,怨不得作此語。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勉强,如聞。說親戚就使不得?」更勉强。 這樣妙文,何處得來?非目見身行,豈能如此的確?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說的是。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麽不言語了?想是我纔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両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總是故意激他。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麽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裡,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妙號!後文又曰「鬚眉濁物」之稱,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稱妙號。倒生在這裡。」這皆是寶玉意中心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强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痴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痴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所謂不入耳之言也。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寶玉心思另是一樣,余前評可見。正不自在,又聽襲人嘆道:襲人亦嘆,自有別論。「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內有文章,余亦如此。不覺吃一驚,余亦吃驚。忙丟下栗子,問道:「怎麽,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教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即余今日猶難為情,况當日之寶玉哉?寶玉聽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為什麽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裡的家生子兒,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麽是個了局?」說得極是。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是頭一句駁,故用貴公子聲口,無理。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是朝廷宮裡,也有個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了!」一駁,更有理。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自然。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第二層仗祖母溺愛,更無理。襲人道:「為什麽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寶玉並不提王夫人,襲人偏自補出,周密之至!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幾両銀子,留下我,容或有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此等語言便是襲卿心事。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百忙中又補出湘雲來,真是七穿八達,得空便入。如今又伏侍了你幾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這却是真心話。不是什麽奇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再一駁,更精細,更有理。 反敲。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自然。心內越發急了,原當急。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急心腸,故入於霸道。無理。 三字入神。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强。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和他好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可以行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三駁,不獨更有理,且又補出賈府自家慈善寬厚等事。寶玉聽了,思忖半晌,正是思忖只有去理,實無留理。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自然。襲人道:「去定了。」口氣像極。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余亦如此見疑。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都是要去的」,妙!可謂觸類旁通,活是寶玉。 上古至今及後世有情者,同聲一哭!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了我一個孤鬼兒。」可謂見首知尾,活是寶玉。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又到無可奈何之時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補前文。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両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補出襲人幼時艱辛苦狀,與前文之香菱、後文之晴雯大同小異,自是又副十二釵中之冠,故不得不補傳之。 孝女,義女。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可謂不幸中之幸。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駡。况且如今爺雖沒了,你們却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孝女,義女。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麽?權當我死了,可憐可憐!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同心同志,更覺幸遇。因此哭鬧我也要哭。了一陣。以上補在家今日之事,與寶玉問哭一句針對。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况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價銀一併賞了,這是有的事呢。又夾帶出賈府平素施為來,與襲人口中針對。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伏下多少後文。 鐵檻寺鳳卿受賂,令人悵恨。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衆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又伏下多少後文。先一句是傳中陪客,此一句是傳中本旨。因此,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既如此,何得襲人又作前語以愚寶玉?不知何意,且看後文。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二個又是那般景况,一件閒事一句閒文皆無,警甚。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一段情結。脂硯。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四字好!所謂「說不得好,又說不得不好」也。其淘氣憨頑自是出於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只如此說更好。所謂「說不得聰明賢良,說不得痴呆愚昧」也。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四字妙評。脂硯。任性恣情,四字更好。亦不涉於惡,亦不涉於淫,亦不涉於驕,不過一味任性耳。最不喜務正。這還是小兒同病。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原來如此。 以此法遊刃,有何不可解之牛?今見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不獨解語,亦且有智。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可謂賢而多智術之人。是以假以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泪痕滿面,正是無可奈何之時。 不知何故,我亦掩涕。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麽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寶玉不愚。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麽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二人素常情義。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以此等心,行此等事,昭昭蒼天,豈無明見。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叠二語,活見從紙上走一寶玉下來,如聞其呼、如見其笑。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兩三百」不成話,却是寶玉口中。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脂硯齋所謂「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話之至奇至妙之話」,諸公請如何解得,如何評論?◇所勸者正為此,偏於勸時一犯,妙甚!——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灰還有「知識」,奇之不可勝言矣!余則謂人尚無知識者多多。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人人皆以寶玉為痴,孰不知世人比寶玉更痴。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是聰明,是愚昧,是小兒淘氣?余皆不知,只覺悲感難言,奇瑰愈妙。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說:「好好的,正為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只說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個?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麽?」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新鮮,真新鮮!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寶玉又誚謗讀書人?恨此時不能一見如何誚謗。 所謂「開方便門」。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大家聽聽,可是丫鬟說的話。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裡想著,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二字從古未見,新奇之至!難怨世人謂之可殺,余却最喜。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寶玉目中猶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猶有「聖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語,宜乎人人謂之瘋傻不肖。這些話,怎麽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麽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那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又作是語,說不得不乖覺,然又是作者瞞人之處也。還有什麽?」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一件,是婦女心意。調脂弄粉。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寶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忽又作此一語。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此一句是聞所未聞之語,宜乎其父母嚴責也。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麽,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總包括盡矣。其所謂「花解語」者,大矣!不獨冗冗為兒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調侃不淺,然在襲人能作是語,實可愛、可敬、可服之至,所謂「花解語」也。 「花解語」一段,乃襲卿滿心滿意將玉兄為終身得靠,千妥萬當,故有是(余)[語]。閱至此,余為襲卿一嘆。丁亥春。畸笏叟。 真正逼人。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方纔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錶來照應前鳳姐之文。看時,果然針已指到亥正,錶則是錶的寫法,前形容自鳴鐘則是自鳴鐘,各盡其神妙。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扎掙的住,次後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過下引綫。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為下文留地步。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綉綫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纔住了「好姐姐」,又聞「好妹妹」,大約寶玉一日之中,一時之內,此六個字未曾暫離口角。妙甚!纔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此却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補出嬌怯態度。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寶玉又知養身。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所謂只有一顰可對,亦屬怪事。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綿纏密切入微。咱們在一個枕頭上。」更妙!漸逼漸近,所謂「意綿綿」也。黛玉道:「放屁!如聞。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睜眼。起身起身。笑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妙語,妙之至!想見其態度。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凑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想見其綿纏態度。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妙極!補出素日。寶玉側身,一面躲,對「推醒」看。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纔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遙與後文平兒於怡紅院晚妝時對照。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想見情之脉脉,意之綿綿。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又是勸戒語。幹也罷了,一轉,細極!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補前文之未到,伏後文之綫脉。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細膩之至!乃父責其子,縱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乾淨」哉?今偏「大家不乾淨」,則知賈母如何管孫責子遷怒於衆,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鬱,難堪難禁,代憂代痛,一齊托出。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語亦屬行雲流水。 一句描寫[寶]玉,刻骨刻髓,至矣盡矣。壬午春。只聞得一股幽香,却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却像似淫極,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口頭語,猶在寒冷之時。誰帶什麽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正是。按諺云:「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余今續之曰:「美人忘容,花則忘香。」此則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有理。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自然。黛玉冷笑冷笑便是文章。道:「難道我也有什麽『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活顰兒,一絲不錯。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麽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活畫。 情景如畫。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如見如聞。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畫。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奇問。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一時原難解,終遜黛卿一等,正在此等處。因問:「什麽『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畫。「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的是顰兒,活畫。然這是阿顰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寶玉笑道:「方纔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畫。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先一總。黛玉只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原來只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蕩無忌處不特此一件耳。便哄他道:「噯喲!像個說故事的。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麽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又哄我看書人。「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山名洞名,顰兒已知之矣。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裡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謊再謅不完的。你再批評。」黛玉道:「你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耗子亦能升座且議事,自是耗子有賞罰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猶穿壁嚙物,其升座者置而不問哉?因說:『明日乃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難道耗子也要臘八粥吃?一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議的是這事,宜乎為鼠矣。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幹的小耗原來能於此者便是小鼠。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裡果米最多。』廟裡原來最多,妙妙!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玉。』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玉兄也知瑣碎,以抄近為妙。只剩了香玉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玉?』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玉兄,玉兄,唐突顰兒了!應道:『我願去偷香玉。』老耗並衆耗見他這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却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的妙!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衆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玉,作意從此透露。滾在香玉堆裡,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可怕可畏。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這樣才情、這樣學術却只一耗耳。衆耗聽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麽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緻美貌的一位小姐。奇文怪文。衆耗忙笑說:『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余亦說變錯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玉」〔六〕,却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纔是真正的香玉呢。』」前面有「試才題對額」,故緊接此一篇無稽亂話,前無則可,此無則不可,蓋前係寶玉之懶為者,此係寶玉不得不為者。世人誹謗無礙,獎譽不必。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駡了人,還說是故典呢。」「玉生香」是要與「小恙梨香院」對看,愈覺生動活潑,且前以黛玉,後以寶釵,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妙! 不犯梨香院。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有誰!他饒駡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原多。妙諷。只是可惜一件,妙轉。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更妙!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他急的只出汗。與前「拭汗」二字針對,不知此書何妙至如此,有許多妙談妙語、機鋒詼諧,各得其時,各盡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諷則偏而趣,此則正而趣,二人真是對手,兩不相犯。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裡,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正是——
總評:若知寶玉真性情者,當留心此回。其與襲人何等留連,其於畫美人事,何等古怪。其遇茗煙事何等憐惜,其於黛玉何等保護。再襲人之痴忠,畫人之惹事,茗煙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態萬狀,筆力勁尖,有水到渠成之象,無微不至。真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入於魔而不悟,甘心墮落。且影出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勢不能輕登彼岸之形。凡我衆生掩卷自思,或於身心少有補益。小子妄談,諸公莫怪。
〔題解〕此回己、庚本缺回目,據諸本補。該回目各本一致,且本回己、庚本批語中多次提及,當係作者原擬。
〔二〕此批顯係後人所加。但因其說明了甲辰本删除批語的理由,對瞭解後出抄本(列藏、舒序、楊藏、鄭藏本等)因何均為白文本,有其認識價值。姑存之。
〔三〕「奇文」二字,據文意當為批語。庚本後人墨眉:「奇文句似應作註。」
〔四〕「」,己本同。底本還批註了音義,可見係當時新字。其他抄本抄者因不識此字,遂有「歡歡」等五花八門的改字。後第五十回「只見寶玉笑掮了一枝紅梅進來」,情况相似。
〔五〕金聖歎《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請宴【上小樓】:「秀才們聞道請,似得了將軍令,先是五臟神願隨鞭鐙。」批:「又嘲戲生員切己事情。」此處與生員無涉,乃借用金批,有嘲諷寶襲關係的意味。
〔六〕以上七處「香玉」,諸本同,惟甲辰本改作「香芋」。按:果品「香玉」未見,而芋頭則是臘八粥的常用食材,故甲辰本改以「香芋」諧音影射林小姐「香玉」似更合理,所以幾乎為所有新校註本所從。但這裡是寶玉的叙述,他一開始就是要借講故事調侃黛玉,雖在旁人聽來或許是說「香芋」,而在寶玉,他說的每一個都是「香玉」。故以不改為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