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種豪華原是幻,何嘗造孽,何是風流?曲終人散有誰留,為甚營求?只愛蠅頭!一番遭遇幾多愁,點水根由,泉湧難酬!
題曰:
春困葳蕤擁綉衾,恍隨仙子別紅塵。
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流造孽人。〔一〕
却說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此等處實又非別部小說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說林黛玉不叙寶釵,反仍叙黛玉。蓋前回只不過欲出寶釵,非實寫之文耳,此回若仍續寫,則將二玉高擱矣,故急轉筆仍歸至黛玉,使榮府正文方不至於冷落也。◇今寫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寫黛玉實是寫寶釵,非真有意去寫黛玉,幾乎又被作者瞞過。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妙極!所謂一擊兩鳴法,寶玉身份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此句寫賈母。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亦自較別個不同,此句妙,細思有多少文章。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總是奇峻之筆,寫來健拔,似新出之一人耳。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此處如此寫寶釵,前回中略不一寫,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釵之正文也。◇欲出寶釵,便不肯從寶釵身上寫來,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轉出寶釵,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變體。人多謂黛玉所不及。此句定評,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將兩個行止攝總一寫,實是難寫,亦實係千部小說中未敢寫者。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為人,方許他妒。◇此是黛玉缺處。寶釵却渾然不覺。這還是天性,後文中則是又加學力了。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况自天性所禀來的一片愚拙偏僻,四字是極不好,却是極妙。只不要被作者瞞過。視姊妹弟兄皆出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此反謂「愚痴」,正從世人意中寫也。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八字定評,有趣。不獨黛玉、寶玉二人,亦可為古今天下親密人當頭一喝。 八字為二玉一生文字之綱。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又」字妙極!補出近日無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寫來,使後文來得不突然。氣的獨在房中垂泪,寶玉又「又」字妙極!凡用二「又」字,如雙峰對峙,總補二玉正文。自悔語言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元春消息動矣。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携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隨筆帶出,妙!字義可思。遊玩。先茶後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宴小集,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寫。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漸入佳境一樣。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裡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又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裡來。」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借賈母心中定評,又夾寫出秦氏來。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係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看此聯極俗,用於此則極妙。蓋作者正為古今王孫公子,劈頭先下金針。 如此畫、聯,焉能入夢?
既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可往那裡去呢?不然往我屋裡去吧。」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個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的房裡睡覺的禮?」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伏下秦鍾,妙!雖然和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又伏下一人,隨筆便出,得隙便入,精細之極。寶玉道:「我怎麽沒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侯門少年紈絝活跳下來。衆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那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此香名「引夢香」。襲了人來。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來,又如何寫得出?連說:「好香!」進房如夢境。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妙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艶極,淫極!芳氣籠人是酒香。已入夢境矣。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設譬調侃耳,若真以為然,則又被作者瞞過。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擺設就合著他的意。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一路設譬之文,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余所不知。於是衆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一個再見。媚人、二新出。晴雯、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則知歷來小說難與並肩。四個丫鬟為伴。文至此不知從何處想來。秦氏便分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猫兒狗兒打架。細極。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惟批書人知之。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一篇《蓬萊賦》。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去。」(一句)[百]忙裡點出小兒心性。正胡思之間,忽聽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雲散,開口拿「春」字,最緊要!飛花逐水流。二句比也。
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閒愁。將通部人一喝。
寶玉聽了,是女子的聲音。寫出終日與女兒厮混最熟。歌聲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熌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艶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吁!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閒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却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上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千古未聞之奇稱,寫來竟成千古未聞之奇語。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從那裡來,如今要往那裡去?我也不知這裡是何處,望乞携帶携帶。」那仙姑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與首回中甄士隱夢境一照。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因近來風流冤孽,四字可畏。纏綿於此處,是以前來訪察機會,佈散相思。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採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瓮,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點題。蓋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遊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細極。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士隱曾見此匾對,而僧道不能領入,留此回警幻邀寶玉後文。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正恐觀者忘却首回,故特將甄士隱夢景重一滃染。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也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余則喜其新鮮。◇有修廟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虛幻境,(以)[似]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奇極,妙文!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有幾處寫的是:「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虛陪六個。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遊玩遊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册。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裡肯依,復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正文。三字,兩邊對聯寫道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便知」二字是字法,最為緊要之至。感嘆。
進入門來,只見有十數個大厨,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是各省地名。寶玉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封條看,遂無心看別省的了。只見那邊厨上封條上大書七字云:「金陵十二釵正册」。正文,點題。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册』?」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為『正册』。」寶玉道:「常聽「常聽」二字,神理極妙。人說,金陵極大,怎麽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裡,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兒呢。」貴公子口聲。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厨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册可錄矣。」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册」,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册」。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册」厨門開了,拿出一本册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流靈巧招人怨。
壽夭多因毁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恰極之至!「病補雀金裘」回中與此合看。
寶玉看了,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蓆。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駡死寶玉,却是自悔。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這個,又去開了「副册」厨門,拿起一本册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面書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却是咏菱妙句。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拆字法。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擲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嘆停機德,此句薛。 樂羊子妻事。堪憐咏絮才,此句林。
玉帶林中挂,金簪雪裡埋。寓意深遠,皆生非其地之意。
寶玉看了仍不解。世之好事者爭傳《推背圖》之說,想前人斷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說,亦非常人供談之物。此回悉借其法,為兒女子數運之機。無可以供茶酒之物,亦無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筆。待要問時,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丟下,又不舍。遂又往後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挂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顯極。虎兔〔二〕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感嘆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好句!
後面又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其詞曰:
富貴又何為?繈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後面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其書云:
子係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好句!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綉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好句!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拆字法。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又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云: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云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詩後又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真心實語。
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厦,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今却於警幻意中忽寫出此八字來,真是意外之想。此法亦別書中所無。恐把仙機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是哄小兒語,細甚。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為前文「葫蘆廟」一點。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册,是夢中景况,細極。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珠簾綉幕,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已為省親別墅畫下圖式矣。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係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絳珠為誰氏?請觀者細思首回。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奇筆攄奇文。作書者視女兒珍貴之至,不知今時女兒可知?余為作者痴心一哭,又為近之自棄自敗之女兒一恨。寶玉聽如此說,便唬得欲退不能退,貴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寶玉天分中一段情痴。 貴公子豈容人如此厭棄,反不怒而反欲退,實實寫盡寶玉天分中一段情痴來。若是薛阿呆至此,聞是語,則警幻之輩共成齏粉矣。一笑。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携住寶玉的手,妙!警幻自是個多情種子。向衆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孫雖多,竟無一可以繼業。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禀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二公真無可奈何,開一覺世覺人之路也。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一段叙出寧、榮二公,足見作者深意。
說畢,携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係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為『群芳髓』。」好香!寶玉聽了,自是羨慕。已而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味異,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隱「哭」字。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是寶玉心事。壁上也有一副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女兒之心,女兒之境。
無可奈何天。兩句盡矣。撰通部大書不難,最難是此等處,可知皆從無可奈何而有。
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衆仙姑姓名:一名痴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那肴饌之盛。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因名為『萬艶同杯』。」與「千紅一窟」一對,隱「悲」字。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製《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闢鴻濛……故作頓挫搖擺。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別,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咏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三字要緊。不知誰是個中人。寶玉即個中人乎?然則石頭亦個中人乎?作者亦係個中人乎?觀者亦個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歌,翻成嚼蠟矣。」警幻是個極會看戲人。近之大老觀戲,必先翻閱角本。目睹其詞,耳聽彼歌,却從警幻處學來。說畢,回頭命小鬟取了《紅樓夢》的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揭開,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作者能處,慣於自站地步,又慣於陡起波瀾,又慣於故為曲折,最是行文秘訣。
第一支 紅樓夢引子
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非作者為誰?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愚」字自謙得妙!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讀此幾句,翻厭近之傳奇中必用開場副末等套,累贅太甚。 「懷金悼玉」,大有深意。
第二支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
第三支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挂。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自批駁,妙極!但其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妙!設言世人亦應如此法看此《紅樓夢》一書,更不必追究其隱寓。因又看下面道:
第四支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悲險之至!
第五支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探卿聲口如聞。
第六支 樂中悲
繈褓中,父母嘆雙亡。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堪與湘卿作照。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
第七支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妙卿實當得起。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絕妙!曲文填詞中不能多見。視綺羅俗厭。却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至語。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第八支 喜冤家「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艶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艶魄,一載蕩悠悠。題只十二釵,却無人不有,無事不備。
第九支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麽天上夭桃盛,此休恰甚。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末句開句收句。
第十支 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警拔之句。 喝醒大衆,是極。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過來人睹此,寧不放聲一哭?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厦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見得到。
第十一支 留餘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蒼穹。
第十二支 晚韶華
鏡裡恩情,起得妙!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綉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第十三支 好事終
畫樑春盡落香塵。六朝妙句。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頽墮皆從敬〔三〕,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
第十四支收尾 飛鳥各投林收尾愈覺悲慘可畏。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二句先總寧榮。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泪的泪已盡。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將通部女子一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又照看「葫蘆廟」。與「樹倒猢猻散」反照。
歌畢,還要歌副曲。是極!香菱、晴雯輩豈可無,亦不必再。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自站地步。因嘆:「痴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綉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艶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難得雙兼,妙極!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綉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真極!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色而不淫」四字已濫熟於各小說中,今却特貶其說,批駁出矯飾之非,可謂至切至當,亦可以喚醒衆人,勿為前人之矯詞所惑也。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多大膽量敢作如此之文! 不見下文,使人一驚。多大膽量,敢如此作文。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錯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絳芸軒中諸事情景由此而生。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說得懇切,恰當之至!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妙!蓋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况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四〕」說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這是情之未了一著,不得不說破。推寶玉入帳。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陽臺、巫峽之會。如此方免累贅。數日來,〔五〕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那日,警幻携寶玉、可卿閒遊。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略露心跡。狼虎同群。凶極!試問觀者此係何處。忽爾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樑可通。若有橋樑可通,則世路人情猶不算艱難。寶玉正自徬徨,只聽警幻道:「寶玉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機鋒。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亘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可思。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謂善於讀矣。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看他忽轉筆作此語,則知此後皆是自悔。寶玉方欲回言,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竄出,直撲而來〔六〕。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襲人、媚人等上來扶起,拉手說:「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接得無痕跡。歷來小說中之夢未見此一醒。
秦氏在外聽見,連忙進來,一面說丫鬟們,好生看著猫兒狗兒打架。細,又是照應前文。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透不著。 雲龍作雨,不知何為龍,何為雲,何為雨。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裡沒人知道,他如何從夢裡叫出來?」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痴。〔七〕
總評:將一部全盤點出幾個,以陪襯寶玉。使寶玉從此倍偏倍痴,倍聰明倍瀟灑,亦非突如其來。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筆妙人。
〔一〕底本無此回前詩,己本(貼條)、戚本、蒙本、楊本、舒本等有,據補。
〔二〕「虎兔」,己本、楊本作「虎兕」。有人據此認為此句暗示元春死於兩派政治勢力的惡鬥之中。
〔三〕「從敬」,庚、戚、蒙、舒、甲辰諸本同。惟己本作「榮玉」,楊本作「瑩玉」。按前文可卿判詞末兩句以「榮」、「寧」對舉,則此己本之獨異文字就值得注意,以「皆榮玉」對「首罪寧」,似較「皆從敬」稍勝。
〔四〕〔五〕〔六〕按:第五回結尾部分,各本與底本間有一些異文,常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現據己本擇要對照如下(他本個別文字有出入):
「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未免有陽臺、巫峽之會。數日來,」:「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
「那日,警幻携寶玉」一段:「因二人携手出去遊玩之時,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從後追來,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爾今偶遊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
〔七〕「正是……」原無,據庚、戚、蒙、舒等本補。己、楊本聯語作:「夢同誰訴離愁恨,千古情人獨我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