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用別號,亦新奇花樣,且韻且雅,呼去覺滿口生香。結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興利除弊」之文也。
此回纔放筆寫詩、寫詞、作札,看他詩復詩、詞復詞、札又札,總不相犯。
湘雲,詩客也,前回寫之。其今纔起社,後用不即不離閒人數語數折,仍歸社中。何巧活之筆如此?
海棠名詩社,林史傲秋閨。縱有才八斗,不如富貴兒。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泪亭。
却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面諸事不能多記。〔一〕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曠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無聊之際,只見翠墨進來,手裡拿著一副花箋送與他。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纔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凉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娣探謹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採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瘝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几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於其中,或竪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栖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面說,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後面。
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裡拿著一個字帖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只等著,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芸恭請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託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直欲噴飯,真好新鮮文字。並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讀令人不解,思之則噴飯。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啓,並叩台安。男芸跪書。一笑。 接連二啓,字句因人而施,誠作者之妙。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麽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裡去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裡了。却因芸之一字工夫,已將諸艶請來,省却多少閒文。不然必云如何請如何來,則必至有犯寶玉,終成重複之文矣。
衆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必得如此方是妙文。若也如寶玉說興頭話,則不是黛玉矣。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這是正經大事」已妙,且曰「平章」,更妙!的是寶玉口角。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麽,人還不全呢。」妙!寶釵自有主見,真不誣也。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麽,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看他又是一篇文字,分叙單傳之法也。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纔不俗。」看他寫黛玉,真可人也。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未起詩社,先起別號。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佔的。」最妙!一個花樣。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衆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衆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衆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駡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衆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妙極趣極!所謂「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看因一謔便勾出一美號來,何等妙文哉!另一花樣。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麽。妙文!迎春惜春固不能答言,然不便置之不叙,故插他二人問。試思近日諸豪宴集雄語偉辯之時,座上或有一二愚夫不敢接談,然偏好問,亦真可厭之事也。李紈道:「我是封他為『蘅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必有是問。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真恰當,形容的盡。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王』就好。」妙極!又點前文。通部中從頭至末,前文已過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懷,得便一點。未來者恐來之突然,或先伏一綫。皆行文之妙訣也。寶玉笑道:「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麽。」赧言如聞,不知大時又有何營生。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麽。我們愛叫你什麽,你就答應著就是了。」更妙!若只管挨次一個一個亂起,則成何文字?◇另一花樣。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却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麽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麽?」假斯文守錢虜來看這句。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纔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纔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裡地方大,竟在我那裡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够,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脚,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極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纔好。」探春道:「若只管會的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纔好。」寶釵點頭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够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的,或情願到他那裡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衆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係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李紈道:「方纔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咏起他來?」真正好題目。妙在未起詩社先得了題目。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纔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真詩人語。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衆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待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看他單寫黛玉。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好香!專能撰此新奇字樣。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纔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麽?」黛玉也不理。寶玉道:「我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理豈不公。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衆人都道:「自然。」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咏白海棠 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黃昏。
大家看了,稱賞一回,又看寶釵的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穠艶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最恨近日小說中,一百美人詩詞語氣,只得一個艶稿。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看他清潔自厲,終不肯作一輕浮語。
淡極始知花更艶,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正「一鳥不鳴山更幽」也。愁多焉得玉無痕。看他諷刺林、寶二人,省手。
欲償白帝憑清潔,看他收到自己身上來,是何等身份。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是: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宿雨還添泪一痕。妙在終不忘黛玉。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寶玉再細心作,只怕還有好的。只是一心挂著黛玉,故平妥不警也。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纔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衆人。李紈等看他寫道是:
半捲湘簾半掩門,且不說花,且說看花的人,起的突然別致。碾冰為土玉為盆。極妙!料定他自與別人不同。
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衆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虛敲旁比,真逸才也。且不脫落自己。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看他終結道自己,一人是一人口氣。逸才仙品固讓顰兒,溫雅沉著終是寶釵。今日之作寶玉自應居末。
衆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話內細思,則似有不服先評之意。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只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裡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纔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纔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下別人無話。一路總不大寫薛、林興頭,可見他二人並不著意於此。◇不寫薛、林,正是大手筆,獨他二人長於詩,必使他二人為之則板腐矣。全是錯綜法。
且說襲人忽然寫到襲人,真令人不解。看他如何終此詩社之文。因見寶玉看了字貼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那裡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裡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裡面差使的。姑娘有什麽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麽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小子們僱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裡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綫頭却牽出,觀者猶不理會。◇不知是何碟何物,令人犯思奪。却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妙極,細極!因此處係依古董式樣摳成槽子,故無此件,此槽遂空。若忘却前文,此句不解。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衆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纔好看。自然好看,原該如此。可恨今之有一二好花者,不肯像景而用。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
秋紋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的纔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顔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凑趣兒,誇寶玉又是怎麽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衆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衆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竪也得,却不像這個彩頭。」
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纔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纔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衆人聽了都笑道:「駡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看他忽然夾寫女兒喁喁一段,總不脫落正事。所謂此書一回是兩段,兩段中却有無限事體,或有一語透至下回者,或有反補上回者,錯綜穿插,從不一氣直起直瀉,至終為了。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纔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晴雯聽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裡分出二両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麽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宋」,送也。隨事生文,妙!向他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與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的。」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和鶏頭妙!兩樣鮮果;又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妙!隱這一件公案。余想襲人必要瑪瑙碟子盛去,何必嬌奢輕發如是耶?因有此一案,則無怪矣。這絹包兒裡頭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著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麽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纔可見在三姑娘那裡?」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裡商議起什麽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只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從後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去後,不在話下。
一時,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裡若少了他還有什麽意思。」襲人勸道:「什麽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挂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回復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麽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麽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纔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與他韻。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雲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强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衆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麽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可見越是好文字,不管怎樣就有了。越用工夫,越講究筆墨,終成塗鴉。先笑說道:「我却依韻和了兩首,更奇!想前四律已將形容盡矣,一首猶恐重犯,不知二首又從何處著筆。好歹我却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衆人。衆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種得藍田玉一盆。好!「盆」字押得更穩,總不落彼(三)[四]套。
自是霜娥偏愛冷,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拍案叫絕!壓倒群芳在此一句。雨漬添來隔宿痕。
却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真好!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更好!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幹風裡泪,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二首真可壓卷。◇詩是好詩,文是奇奇怪怪之文,總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來壓卷。
衆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衆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他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却於此刻方寫寶釵。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够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够。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裡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蹰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裡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罎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麽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必得如此叮嚀,阿呆兄方記得。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麽,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
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裡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咏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湘雲笑道:「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虛字纔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唸,一時凑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册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凑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後來。」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雲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那般〔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貼在墻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纔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薛家女子何貞俠,總因富貴不須誇。發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雲、釵兩不暇。
〔一〕回首賈政點學差一段,列、楊本無,而舒本僅有「卻說賈政出差去後,外邊諸事不能多記」一句。按此處出現賈政點學差的情節,顯得有些突兀,一般認為是作者後改,為了讓寶玉能夠「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曠蕩」,而把賈政支開的。
〔二〕「那般」,原作「奈邦」,己、蒙、楊、列本同,當為早期母本原誤。戚本作「那些」,舒本作「奈那」,甲辰本作「此而」,則應為後人所改。現酌以音訛校改如是,今人也有校作「愛那」、「奈何」的,可參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