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的,推不開;知心的,死不改。縱然是通靈神玉也遭塵敗。夢裡徘徊,醒後疑猜,時時兜底上心來。怕人窺破笑盈腮,獨自無言偷打咳。這的是、前生造定今生債。
話說紅玉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見賈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門檻子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纔起來,就有幾個丫頭來會他去打掃屋子地,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掃地。
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是寶玉心中想,不是襲人拈酸。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不知「好」字是如何講?答曰:在「何等行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中悶悶的,一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裡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八字寫盡蠢鬟,是為襯紅玉,亦如用豪貴人家濃妝艶飾插金戴銀的襯寶釵、黛玉也。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著看花兒,這裡瞧瞧,那裡望望,文字有層次。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遊廊底下欄杆外,似有一個人在那裡倚著,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翻出者,皆係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可知上幾回非余妄擬也。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的那個丫頭在那裡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著,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却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此處方寫出襲人來,是襯貼法。只得走來。襲人道:「你到林姑娘那裡去,把他們的噴壺借來使使,我們的還沒有收拾了來呢。」紅玉答應了,便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攔著幃幕,方想起今兒有匠人在裡頭種樹。因轉身一望,只見那邊遠遠的一簇人在那裡掘土,賈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著去。衆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快,都不理論。文字到此一頓,狡猾之甚。
展眼過了一日,必云「展眼過了一日」者,是反襯紅玉「捱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裡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所謂一筆兩用也!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家三〔一〕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
且說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用《金剛咒》引五鬼法。唪誦。那賈環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點上燈,拿腔作勢的抄寫。小人乍得意者齊來一玩。一時叫彩雲倒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燈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衆丫頭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暗中又伏一風月之隙。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呢。」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纔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風月之情,皆係彼此業障所牽。雖云「惺惺惜惺惺」,但亦從業障而來。蠢婦配才郎,世間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尤多,所謂業障牽魔,不在才貌之論。 此等世俗之言,亦因人而用,妥極當極!壬午孟夏,雨窗。畸笏。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兒是那幾位堂客在那裡,戲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話。說了不多幾句,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是大家子弟模樣。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內。余幾幾失聲哭出。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慈母嬌兒寫盡矣。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了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兒呢。」彩霞奪了手道:「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說,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厮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計,已伏金釧回矣。只是不得下手。今兒相離甚近,便要用蠟燈裡的滾油燙他一下。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人都唬一跳。連忙把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裡外屋的拿了三四盞看時,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蠟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給寶玉擦洗,一面又駡賈環。鳳姐三步兩步跑上炕去,給寶玉收拾著,阿鳳活現紙上。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樣慌脚鶏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板。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纔是。」為下文緊一步。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駡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駡道:「養出這樣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補出素日來。你們倒得了意了,這不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也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替寶玉來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幸而眼睛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麽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總是為楔緊「五鬼」一回文字。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鳳姐笑兩笑,壞極。 為五鬼法作引,非泛文也。雨窗。道:「便說自己燙的,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嘆。也要駡人為什麽不小心看著,叫你燙了!橫竪有一場氣生,到明兒憑你怎麽說去罷。」壞極!總是調唆口吻,趙氏寧不覺乎?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得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沒有,這遍方纔說回來,偏生又燙了臉。林黛玉便趕著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著一臉藥。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麽燙了,要瞧瞧。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著,搖手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寫寶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經筆墨。林黛玉自己也知道有這件癖性,寫林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經筆墨。故二人文字雖多,如此等暗伏淡寫處亦不少,觀者實實看不出。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二人純用體貼功夫。 將二人一併,真真寫他二人之心玲瓏七竅。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裡了,有什麽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凑上來,强搬著脖子瞧了一瞧,問疼的怎麽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干,免不得賈母又把跟從的人駡一頓。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寫來。
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了一跳,問起原故,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惜一回,又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又口內嘟嘟囔囔的持誦了一回,就說道:「管保你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灾。」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裡知道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渾話,却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過。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下來,暗中就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掐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大家子的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見如此說,便趕著問:「這可有什麽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人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灾。」賈母道:「倒不知怎麽供奉這位菩薩呢?」馬道婆道:「也不值什麽,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使幾斤香油,添在大海燈裡。這海燈,就是菩薩的現身法像,晝夜是不敢熄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好作這件功德。」馬道婆聽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們心願捨罷了。像我們廟裡,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南安郡王太妃有許多,願心大〔二〕,賊婆先用大鋪排試之。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捨不起這些,就是四両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點頭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嗇也。[壬午夏雨窗,畸笏。]◇日費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餘斤,合錢三百餘串。〔三〕為一小兒,如何服衆?太君細心若是。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點,多捨些不妨;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捨多了倒不好,賊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來,後用如此數語收之,使太君必心悅誠服願行。賊婆,賊婆,費我作者許多心機摹寫也。還怕他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要捨,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這樣,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來打躉關了去。」馬道婆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命人來吩咐道:「以後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小子們帶著,遇見僧道窮苦之人好施捨的。」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閒逛了一回。
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有「各院各房」,接此方不覺突然。二人見過,趙姨娘叫小丫頭倒了茶來與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彎角,趙姨娘正黏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有鞋面子。見者有分是也。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麽顔色,弄一雙給我。」趙姨娘聽說,嘆口氣道:「你瞧瞧,那裡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樣的東西,也到不了我手裡來!有的沒的都在那裡,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那馬道婆見說,果真挑了兩塊袖起來。
趙姨娘問道:「可是前兒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餘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了,鼻子裡笑了一聲,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那一個?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個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趙嫗數語,可知玉兄之身份,况在背後之言。我只不服這個主兒。」活現趙嫗。一面說,一面又伸出倆指頭來。活現阿鳳。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麽?」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是心膽俱怕破。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四〕這一分家私要不教他搬送了娘家去,我就不是個人。」這是妒心正題目。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道:〔五〕有隙即入,所謂賊婆,是極!「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裡都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麽樣?」馬道婆聽說,鼻子裡一笑,二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也難怪。明不敢怎麽樣,暗裡也就算計了,賊婆操必勝之券,趙嫗已墮術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還等到這時候!」趙姨娘聽這話有道理,心裡暗暗的歡喜,便問道:「怎麽暗裡算計?我倒有這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他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裡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遠一步却是近一步。賊婆,賊婆!趙姨娘道:「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人家來擺佈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還是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了委屈還猶可,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了法馬了。就便是我希圖你的謝,靠你又有什麽東西能打動了我?」探謝禮大小是如此說法,可怕可畏!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了些,便說道:「你這麽個明白人,怎麽也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麽不得?」馬道婆聽說,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有何難。如今我雖手裡沒什麽,也零零碎碎攢了幾両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的文契給你,你要什麽保人也有,到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撒得謊!」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在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所謂狐群狗黨,大家難免,看官著眼。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両的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痴婦,痴婦!走到厨櫃裡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有道婆作乾娘者來看此句。「並不顧」三字怕殺人。千萬件惡事皆從三字生出來。可怕可畏可警,可長存,戒之。滿口裡應著,伸手先去接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掏出十幾個紙鉸的青臉紅發的鬼來,並兩個紙人,如此現成,更可怕。 如此現成,想賊婆所害之人豈止寶玉、阿鳳二人哉?大家太君夫人誡之慎之。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裡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寶玉乃賊婆之寄名兒,[一樣下此毒手,]况阿鳳乎?三姑六婆之為害如此,即賈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齋唸佛之夫人太君,豈能防範得來?此[係老太君一大病。]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為寫出,使看官再四著眼。吾家兒孫慎之戒之!正纔說完,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裡,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却說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二三篇書,自覺無味,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綫,更覺得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所謂「閒倚綉房吹柳絮」是也。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笋,妙妙!「笋根稚子無人見」,今得顰兒一見,何幸如之。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恐冷落園亭花柳,故有是十數字也。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純用畫家筆寫。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閨中女兒樂事。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裡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日齊全,倒像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人送了兩瓶茶葉去,有照應。你往那去了?」黛玉笑道:「哦,可是我倒忘了,該云「我正看《會真記》呢」。一笑。多謝多謝。」鳳姐又道:「你嚐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道:「論理可倒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可也不知別人嚐著怎麽樣。」寶釵道:「味倒輕,只是顔色不大很好。」二寶答言,是補出諸艶俱領過之文。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嚐著也沒什麽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黛玉道:「我吃著好。卿愛因味輕也。卿如何擔的起味厚之物耶?」寶玉道:「你果然吃著好,把我這個也拿了去罷。」鳳姐道:「你真愛吃,我那裡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人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叫人送來就是了。我明日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我來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閒話。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雙]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 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衆人聽了都一齊笑起來。我也要笑。
黛玉便紅了臉,一聲兒也不言語,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好贊!該他贊。林黛玉含羞笑道:「什麽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此句還要候查。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給我們家作了媳婦,你想想——」便指寶玉道:「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大大一泄,好接後文。還是根基配不上?模樣兒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那一點玷辱了誰呢?」林黛玉便起身要走。寶釵便叫道:「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
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奶奶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忙叫著鳳姐等要走。周、趙兩個也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站一站,我和你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裡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裡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此刻好看之至!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是已受鎮說不出來,勿得錯會了意。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起來了,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自黛玉看書起分三段寫來,真無容針之空。如夏日烏雲四起,疾閃長雷不絕,不知雨落何時,忽然霹靂一聲,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樂如之,其令人寧不叫絕!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黛玉唸佛,是吃茶之語在心故也。然摹寫神妙,一絲不漏如此。己卯冬夜。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嘴裡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賈母、王夫人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裡,都一齊來看時,寶玉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亂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慟哭起來。於是驚動衆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衆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亂麻一般。寫玉兄驚動若許人忙亂,正寫太君一人之鍾愛耳。看官勿被作者瞞過。正都沒個主見,只見鳳姐兒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鶏殺鶏,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此處焉用鶏犬?然輝煌富麗,非處家之常也,鶏犬閒閒,始為兒孫千年之業,故於此處必用「鶏犬」二字,方是一簇騰騰大舍。衆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泪天泪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裡,丟不下那裡。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寫呆兄忙,是愈覺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煩。好筆仗,寫得出。 寫呆兄忙是躲煩碎文字法。好想頭,好筆力。《石頭記》最得力處在此。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從阿呆兄意中,又寫賈珍等一筆,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忙到容針不能。此似唐突顰兒,却是寫情字萬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顰兒之丰神若仙子也。 忙中寫閒,真大手眼,大章法。
當下衆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什麽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的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的日落。王子騰的夫人告辭去後,次日王子騰自己親來瞧問。寫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輩並各親眷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也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越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時,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收拾得乾淨有著落。 收拾的得體正大。夜間派了賈芸等帶著小子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乾哭。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有主意。賈赦還是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都不靈效,著實懊惱,四字寫盡政老矣。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當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唸書人自應如是語。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裡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一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心中歡喜稱願。補明趙嫗進怡紅為作法也。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他兩個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語不驚人死不休」,此之謂也。「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就如同摘去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了。斷不可少此句。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裳穿好,讓他早些回去罷,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裡也受罪不安生。」大遂心人必有是語。這些話還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駡道:「爛了舌根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麽知道他在那世裡受罪不安生?怎麽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麽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唸書,奇語,所謂溺愛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還不像個避猫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遂了心了。我饒那一個!」一面駡,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中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材都作齊備了,偏寫一頭不了又一頭之文,真步步緊之文。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駡道:「是誰做了棺材?」一叠連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
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不費絲毫勉强,輕輕收住數百言文字,《石頭記》得力處全在此處。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看書人亦要如是看法為幸。唸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又聽說道:「有那人口不安,家宅顛傾,或逢凶險,或中邪祟不利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等聽見這些話,那裡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如此真切,作者是幻筆,合屋俱是幻耳,焉能無聞?心中亦是希罕,政老亦落幻中。便命人請了進來。衆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只見那和尚是怎生模樣: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滿頭瘡。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但見: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却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言。避俗套法。因聞得尊府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政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那道笑道:「你家現放著希世奇珍,如何倒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點題。誰知竟不靈驗。」那僧笑道:「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石且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觀者著眼,方可讀《石頭記》。 棒喝之聲。故此不靈驗了。讀書者觀之。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誦持誦,只怕就好了。」「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聽持誦否?
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正點題,大荒山手捧時語。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見此一句,令人可嘆可驚,不忍往後再看矣!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所謂越不聰明越快活。
却因煆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可嘆你今朝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無百年的筵席。冤孽償清好散場!」三次煆煉,焉得不成佛作祖?
唸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外人沖犯。是要緊語,是不可不寫之套語。三十三天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著,回頭便走了。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何得再言?僧道踪跡虛實,幻筆幻想,寫幻人於幻文也。壬午孟夏,雨窗。賈政趕著,還說讓他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使人去趕,那裡有個踪影?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自守著,不許別個人進來。
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的醒來,能領持誦,故如此靈效。說腹中飢餓。賈母、王夫人等如得了珍寶一般,昊天罔極之恩如何報得?哭殺幼而喪親者。旋熬了米湯來與他二人吃了,精神漸長,邪祟少退,一家子纔把心放下來。通靈玉聽癩和尚二偈即刻靈應,抵却前回若干《莊子》及語錄機鋒偈子。正所謂物各有所主也。◇嘆不得見玉兄「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李宮裁並賈府三艶、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唸了聲「阿彌陀佛」。針對得病時那一聲。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笑。衆人都不會意,惜春問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麽?」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這一句作正意看,餘皆雅謔,但此一謔抵顰兒半部之謔。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衆生;這如今寶玉與二姐姐病了,又是燒香還願、賜福消灾;今兒纔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覺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麽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那些貧嘴惡舌的人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
總批:先寫紅玉數行引接正文,是不作開門見山文字。
燈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薩」,「大光明普照菩薩」引五鬼魘魔法是一綫貫成。
通靈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見,却又不靈,遇癩和尚、跛道人一點方靈應矣。寫利慾之害如此。
此回本意是為禁三姑六婆進門之害,難以防範。
此回書因才幹乖覺太露引出事來,作者婆心,為世之乖覺人為鑑。
總評:慾深魔重復何疑,苦海冤河解者誰?結不休時冤日盛,井天甚小性難移。
〔一〕原作「四」,庚、戚寧、蒙、列、舒本均同,當係早期原稿本之誤。據有正、甲辰本改為「三」,楊本則改為「幾」。
〔二〕「有許多,願心大」,文字有點彆扭,意思還明白。其他各本改文也未見佳,不從。
〔三〕此批折算月耗油量顯誤。有網友提出後一「斤」字應為「金」字音訛,為月耗油錢額。可參考。
〔四〕此後列、楊本多出「來,真真把人氣殺,叫人一言難盡。我白和你打個賭,明兒」22字,語氣似更完整順暢。但因庚、戚、蒙等本同無此語,當非底本奪漏,而是列、楊本擅增。
〔五〕原只作「馬道婆道」,亦通。為兼顧庚本批語,據諸本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