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你持戒,我為你吃齋;我為你百行百計不舒懷,我為你泪眼愁眉難解。無人處,自疑猜,生怕那慧性靈心偷改。
寶玉通靈可愛,天生有眼堪穿。萬年幸一遇仙緣,從此春光美滿。隨時喜怒哀樂,遠却離合悲歡。地久天長香影連,可意方舒心眼。
寶玉啣來,是補天之餘,落地已久,得地氣收藏,因人而現。其性質內陽外陰,其形體光白溫潤,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寶玉,將欲得者盡皆寶愛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環秋復春,生生死死舊重新。君家著筆描風月,寶玉顰顰解愛人。
却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蓋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者。他本係此地人,革職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此)[仕]途宦境,描寫的當。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叙了兩句,畫出心事。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畢肖趕熱灶者。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細!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凑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註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要說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實無可託之人。文筆逼切得宜。雨村一面打躬,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奸險小人欺人語。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幹瀆。」全是假,全是詐。 借雨村細密心思之語,容容易易轉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頭心頭。最妙!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係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二名二字皆頌德而來,與子興口中作證。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寫如海實寫政老。所謂此書有「不寫之寫」是也。 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說。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大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可憐!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顧盼之憂,何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泪拜別,實寫黛玉。 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棄父樂為遠遊者。以此可見作者之心寶愛黛玉如己。隨同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 細密如此,是大家風範。
有日到了都中,繁中减筆。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且按下黛玉以待細寫。今故先將雨村安置過一邊,方起榮府中之正文也。帶了小童,至此漸漸好看起來也。拿著宗侄的名帖,此帖妙極,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榮府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濟危,大有祖風,况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君子可欺[以]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謙恭下士之時,雖政老亦為所惑,在作者係指東說西也。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春秋》字法。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春秋》字法。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因寶釵故及之,一語過至下回。不在話下。了結雨村。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後筆墨,與前兩回不同。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黛玉常聽得三字細。 以「常聽見」等字,省下多少筆墨。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意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顰顰故自不凡。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寫黛玉自幼之心機。 黛玉自忖之語。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先從街市寫來。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却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先寫寧府,這是由東向西而來。黛玉想道:「這是外祖母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却不進正門,以下寫(寧)[榮]國府第,總借黛玉一雙俊眼中傳來。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細密周詳。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的小厮上來,復抬起轎子。衆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衆小厮退出,衆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以上寫款項。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三間內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厢房,挂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纔剛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如見如聞,活現於紙上之筆。好看煞!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櫳,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此書得力處,全是此等地方,所謂「頰上三毫」也。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寫盡天下疼女兒的神理。 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讀時不覺泪盈雙袖。叫著大哭起來。幾千斤力量寫此一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旁寫一筆,更妙!黛玉也哭個不住。自然順寫一筆。 逼真。一時衆人慢慢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書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寫出,却是天生地設章法,不見一絲勉强。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書中人目太繁,故明註一筆,使觀者省眼。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邢氏。這是你二舅母,王氏。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李紈。」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纔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衆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聲勢如現紙上。 從黛玉眼中寫三人。第一個肌膚微豐,不犯寶釵。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為迎春寫照。第二個削肩細腰,《洛神賦》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為探春寫照。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渾寫一筆更妙!必個個寫去則板矣。可笑近之小說中有一百個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臉面。其釵環裙襖,是極。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畢肖。 欲畫天尊,先畫(縱)[衆]神。如此,其天尊自當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此筆亦不可少。互相厮認過,大家歸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妙! 層層不露,周密之至。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惟有你母,今日一旦先捨我去了,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麽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不禁我也跟他哭起。衆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
衆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寫美人是如此筆仗,看官怎得不叫絕稱賞!却有一段自然風流態度,為黛玉寫照。衆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 從衆人目中寫黛玉。◇草胎卉質,豈能勝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笑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纔三歲時,聽得說文字細如牛毛。來了一個癩頭和尚,奇奇怪怪一至於此。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非襲《西遊》中一味無稽、至不能處便用觀世音可比。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愛哭的偏寫出有人不教哭。 作者既以黛玉為絳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許哭。妙!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是作書者自註。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人生自當自養榮衛。 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却明寫癩僧一點。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冠,反用暗筆。蓋正十二釵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釵或恐觀者忽略,故寫極力一提,使觀者萬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為後菖、菱伏脉。
一語未了,只聽得後院中有人笑聲懦筆庸筆何能及此!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後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亦]非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 另磨新墨,搦銳筆,特獨出熙鳳一人。未寫其形,先使聞聲,所謂「綉幡開,遙見英雄俺」也。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原有此一想。 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論。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衆姑娘不同,彩綉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挂珠釵,頭。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頸。裙邊繫著豆綠宮縧、雙衡比目玫瑰佩,腰。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異,不肯泛泛同流。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為熙鳳。作者讀過《麻衣相法》。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啓笑先聞。為阿鳳寫照。 試問諸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追像至此者? 英豪本等。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阿鳳一至,賈母方笑,與後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阿鳳笑聲進來,老太君打諢,雖是空口傳聲,却是補出一向晨昏起居,阿鳳於太君處承歡應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閒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想黛玉此時神情,含渾可愛。只見衆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亦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叫王熙鳳。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學名」固奇,然此偏有學名的反倒不識字,不曰學名者反若假。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携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量了一回,寫阿鳳全部傳神第一筆也。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纔算見了!這方是阿鳳言語。若一味浮詞套語,豈復為阿鳳哉! 「真有這樣標緻人物」出自鳳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筆看。况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仍歸太君,方不失《石頭記》文字,且是阿鳳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却是極淡之語,偏能恰投賈母之意。 以「真有」「怨不得」五字,寫熙鳳之口頭,真是機巧異常,「怨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聰明特達者。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這是阿鳳見黛玉正文。怎麽姑媽偏就去世了!」若無這幾句,便不是賈府媳婦。說著,便用帕拭泪。賈母笑道:「我纔好了,你倒來招我。文字好看之極。你妹妹遠路纔來,身子又弱,也纔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亦甚矣。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携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麽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麽吃的、什麽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當家的人事如此,畢肖! 三句話不離本行,職任在茲也。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總為黛玉眼中寫出。 熙鳳後到,為有事,寫其勞能,先為籌畫,寫其機巧。搖前映後之筆。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不曾?」不見後文,不見此筆之妙。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纔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接閒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却是日用家常實事。想是太太記錯了?」陪筆。用得靈活,兼能形容熙鳳之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麽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仍歸前文。妙妙!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余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試看他心機。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深取之意。 很漏鳳姐是個當家人。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以黛玉之來去候安之便,便將榮寧二府的勢排描寫盡矣。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一個「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衆小厮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綢車來。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未識黛卿能乘此否。衆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厮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了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衆小厮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了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黛玉之心機眼力。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厢廡遊廊,悉皆小巧別致,分別得歷歷,可想如見。不似方纔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為大觀園伏脉。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後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一時人來回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追魂攝魄。 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暫且不忍相見。若一見時,不獨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 作者綉口錦心,見有見的親切,不見有不見的親切,直說橫講,一毫不爽。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亦在情理之內。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赦老亦能作此語,嘆嘆!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纔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那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得體。 黛玉之為人,必當有如此身分。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命兩三個嬤嬤,用方纔的車好生送了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衆人幾句,又囑咐了幾句,方是舅母的本等。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衆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這一個穿堂是賈母正房之南者,鳳姐處所通者則是賈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厢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真是榮國府。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蜼,音壘。周器也。一邊是玻璃。,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雅而麗,富而文。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實貼。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先虛陪一筆。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黛玉由正室一段而來,是為拜見政老耳,故進東房。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若見王夫人,直寫引至東廊小正室內矣。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窑美人觚——內插著時鮮花卉,並茗碗、唾壺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兩邊,也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花瓶俱備。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此不過略叙榮府家常之禮數,特使黛玉一識階級座次耳,餘則繁。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寫黛玉心意。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借黛玉眼寫三等使婢。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金乎?玉乎?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姑娘到那邊坐罷。」喚去見,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風範。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傷心筆,墮泪筆。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寫黛玉心到眼到,傖夫但云為賈府叙坐位,豈不可笑?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三字有神。彈墨椅袱,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彝周鼎、綉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黛玉便向椅上坐了。近聞一俗笑語云:一莊農人進京回家,衆人問曰:「你進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莊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衆罕然問曰:「皇帝如何景况?」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捎著一口袋人參,行動人參不離口。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茅厠的人都富貴無比。」試思凡稗官寫富貴字眼者,悉皆莊農進京之一流也。蓋此時彼實未身經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詩者亦往往愛說富麗話,故有「脛骨變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琉璃」之誚。余自是評《石頭記》,非鄙薄前人也。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點綴宦途。再見罷。赦老不見,又寫政老。政老又不能見,是重不見重,犯不見犯。作者慣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綫,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王夫人囑咐與邢夫人囑咐,似同(的)[而]迥異。兒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訴一面愁苦。我有一個孽根禍胎,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這家裡的『混世魔王』,與「絳洞花王」為對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是富貴公子。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啣玉而誕,頑劣異常,與甄家子恰對。極惡讀書,是極惡每日「詩云」「子曰」的讀書。最喜在內幃厮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這是一段反襯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對著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啣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有曾聽得,所以聞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以黛玉道寶玉名,方不失正文。雖「雖」字是有情字,宿根而發,勿得泛泛看過。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黛玉口中心中早中此。况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又登開一筆,妙妙!豈得去沾惹之理?」用黛玉反襯一句,更有深味。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係同姊妹一處嬌養慣了的。此一筆收回,是明通部同處原委也。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裡拿著他的兩三個小么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這可是寶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異之批今始方知。蓋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爾口角,大都皆然。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不寫黛玉眼中之寶玉,却先寫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寶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興口中之後,余已極思欲一見,及今尚未得見,狡猾之至!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客居之苦,在有意無意中寫來。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從後房門後房門。由後廊是正房後廊也。往西,出了角門,這是正房後西界墻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厦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宇。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來,靈活。無一漏空。少什麽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二字是他處不寫之寫也。四五個纔總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這正是賈母正室後之穿堂也,與前穿堂是一帶之屋,中一帶乃賈母之下室也。記清。便是賈母的後院了。寫得清,一絲不錯。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禮耳。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大人家規矩禮法。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佈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却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作者非身履其境過,不能如此細密完足。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夾寫如海一派書氣,最妙!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的改過來,幼而學,壯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權達變,多至於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誠可悲夫!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然後盥手畢,又捧上茶來,方是吃的茶。總寫黛玉以後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為一表也。 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閱「王敦初尚公主,登厠時不知塞鼻用棗,敦輒取而啖之,早為宮人鄙誚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飲一口,不為榮婢所誚乎?觀此則知黛玉平生之心思過人。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唸何書。黛玉道:「只剛唸了《四書》。」好極!稗官專用「腹隱五車書」者來看。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麽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院外一陣脚步響,與阿鳳之來相映而不相犯。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余為一樂。 形容出姣養,神。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文字不反,不見正文之妙,似此應從《國策》得來。 從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則下文更覺生色。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一〕」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個極蠢之物相待。妙極!心中正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個年輕〔二〕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此非套「滿月」,蓋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則皆可謂之秋月也。用「滿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曉之花。「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鬢如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真真寫殺。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縧,繫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寫寶玉只是寶玉,寫黛玉只是黛玉,從中用黛玉一驚寶玉之面善等字,文氣自然籠就,要分開不得了。便吃一大驚,怪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此一驚,方下文之留連纏綿,不為孟浪,不是淫邪。何等眼熟到如此!」正是。想必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
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了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總是寫寶玉,總是為下文留地步。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却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這寶玉極恰,二詞更妙。最可厭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語。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凉。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末二語最要緊。只是紈絝膏粱,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紈絝矣。 紈袴膏粱,此兒形狀有意思。當設想其像,合寶玉之來歷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來作揖。厮見畢歸坐,細看形容,又從寶玉目中細寫一黛玉,直畫一美人圖。與衆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三〕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泪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至此八句是寶玉眼中。心較比幹多一竅,此一句是寶玉心中。 更奇妙之至!多一竅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謂「過猶不及」也。 寫黛玉,也是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勝三分。此十句定評,直抵一賦。 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終是何等品貌。寶玉看罷,因笑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於中,一發乎外,可見文於下筆必推敲的準穩,方纔用字。道:看他第一句是何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瘋話。與黛玉同心,却是兩樣筆墨。觀此則知玉卿心中有則說出,一毫宿滯皆無。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一見便作如是語,宜乎王夫人謂之瘋瘋傻傻也。 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見如故,與此一意。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妙極奇語。全作如是等語,[焉]怪人謂曰痴狂。 作小兒語瞞過世人亦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亦是真話。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與黛玉兩次打量一對。 姣慣處如畫。如此親近,而黛玉之靈心巧性,能不被其縛住,反不是性理。文從寬緩中寫來,妙!因問:「妹妹可曾讀書?」自己不讀書,却問別人,妙!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好。」探春寫探春。便問何出。借問難說探春,以足後文。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况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黛玉泪因寶玉,而寶玉贈曰顰顰,初見時亦定盟矣。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如此等語,焉得怪彼世人謂之怪?只瞞不過批書者。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奇極怪極,痴極愚極,焉得怪人目為痴哉?衆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也有無。」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將黛玉亦寫成一極痴女子,觀此初會二人之心,則可知以後之事矣。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試問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蕭然坦臥何如?駡道:「什麽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地下衆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如聞其聲,恨極語却是疼極語。你生氣,要打駡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一字一千斤重。寶玉滿面泪痕泣千奇百怪,不寫黛玉泣,却反先寫寶玉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就沒趣,不是寫寶玉狂,(下)[亦]不是寫賈母疼,總是要下種在黛玉心裡,則下文寫黛玉之近寶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如今來了這麽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不是冤家不聚頭」第一場也。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不如此說則不為姣養,文靈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所謂小兒易哄,余則謂「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裡面,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幮裡。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女死外孫女來,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孫女者當然。寶玉道:「好祖宗,跳出一小兒。我就在碧紗幮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小兒不禁,情事無違,下筆運用有法。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雪雁。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的丫頭,名喚鸚哥妙極!此等名號方是賈母之文章。最厭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滿紙皆是紅娘、小玉、嫣紅、香翠等俗字。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幮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亦是賈母之文章。前鸚哥已伏下一鴛鴦,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寶玉之文章。 襲人之情性,不得不點染明白者,為後日舊案。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賈母愛孫,錫以善人,此誠為能愛人者,非世俗之愛也。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即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痴處:只如此寫又好極!最厭近之小說中,滿紙「千伶百俐」「這妮子亦通文墨」等語。 世人有職任的,能如襲人,則天下幸甚。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鬱。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麽還不安息?」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可知前批不謬。自己淌眼抹泪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寫來。 前文反明寫寶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寫黛玉,幾被作者瞞過。◇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的說:『今兒纔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所謂寶玉知己,全用體貼功夫。 我也心疼,豈獨顰顰!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後百十回黛玉之泪,總不能出此二語。◇「月上窗紗人到階,窗上影兒先進來」,筆未到而境先到矣。 應知此非傷感,來還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麽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也不知來歷。聽得說,落草時從他口裡掏出,上頭有現成的穿眼。癩僧幻術亦太奇矣。 天生帶來美玉,有現成可穿之眼,豈不可愛,豈不可惜!讓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總是體貼,不肯多事。 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纔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作者每用牽前搖後之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㨄下文。
總評: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泪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泪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一〕「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此句疑非正文。「蠢物」是叙述者的口氣,用在此處有調侃的意味;黛玉從未見過寶玉就不想見他也不合情理。但此句後已有批語,則它可能是早期批語甚或作者自批而混入正文的。
〔二〕原作「輕年」,他本或作「年輕」。按「輕年」與「年輕」義同,而書中他處多作「年輕」,故予統一。後文仿此。
〔三〕原作「兩灣似蹙非蹙眉煙眉,一雙似空非空目□□」,第一個「眉」字被後筆塗改為「籠」,「空…空目□□」則被改為「喜…喜含情目」,又有硃筆加上方框。此兩句諸本異文較多,情况複雜,茲據列本。從底本缺文及己本、楊本原抄後句僅作「一雙似目」看,或是作者原稿就沒有最後擬定。列本此語雖公認較佳,當也非作者原擬。後文第二十三回寫黛玉「竪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庶幾近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