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裡無情,情裡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三姐項下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削,是無情,乃是至情。生為情人,死為情鬼。故結句曰「來自情天,去自情地」,豈非一篇盡情文字?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
話說鮑二家的走來打了興兒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編了這混話,越發沒了捆兒了。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混話倒像是寶玉那邊的了。」好極之文,將茗煙等已全寫出,可謂一擊兩鳴法,不寫之寫也。尤二姐纔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麽?」拍案叫絕!此處方問,是何文情!
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麽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裡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情語,情文至語。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只在裡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裡站著,他只站在頭裡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頭嗑瓜子。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大家正說話,只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來了。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著,帶了興兒回去了。
這裡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纔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這裡一應不用你記挂。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擇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裡,不知多早纔來,也難為他眼力。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唸佛,以了今生。」賈璉問:「到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裡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裡與老娘拜夀。他家請了一起串客,裡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千奇百怪之文,何至於此!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纔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有來了不曾?」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麽樣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裡去了一向。後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他萍踪浪跡,知道幾年纔來,豈不白耽擱了?」尤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他怎樣說,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只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人,說什麽是什麽。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唸佛,只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著,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就如這簪子!」說著,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復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著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大約未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未來。賈璉只得回復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却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裡再悄悄長行。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又見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記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飢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賈璉深為奇怪,余亦為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家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談叙談。賈璉因笑說:「鬧過之後,我們忙著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踪跡全無。怎麽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伙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裡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强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因又聽道尋親,又忙說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著,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裡,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兄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娘,不過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家。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係寒貧,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裡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乃吾家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只隨身收藏而已。賈兄請拿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捨此劍者。」說畢,〔一〕大家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正是: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處探望。誰知賈璉出門之後,尤二姐操持家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閣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餘,只安分守已,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衆人,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景况,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溫之後,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將靶一掣,裡面却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著一「鴛」字,一把上面鏨著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挂在自己綉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賈璉住了兩天,回去覆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只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両銀子。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家,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只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當,只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煙一干人說,我却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著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裡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裡纔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可巧。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猫兒狗兒都不乾淨。我不做這剩忘八。」極奇之文!極趣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臉打綠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豈不更奇!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忽用湘蓮提東府之事,駡及寶玉,可是人想得到的?所謂「一個人不曾放過」。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麽?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似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逕來找賈璉。
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家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係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叙,此處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耻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當下唬得衆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駡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勸賈璉:「你太多事,人家並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湘蓮反扶屍大哭一場。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纔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厮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那小厮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珮叮噹,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册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註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踪無影去了。
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裡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裡去了。後回便見。
總評:尤三姐失身時,濃妝艶抹淩辱群兇;擇夫後,唸佛吃齋敬奉老母;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
鴛鴦劍能斬鴛鴦,鴛鴦人能破鴛鴦,豈有此理?鴛鴦劍夢裡不會殺奸婦,鴛鴦人白日偏要助淫夫,焉有此情?真天地間不測的怪事!
〔一〕此處列本比諸本獨多「解囊出劍捧與賈璉,賈璉命人收了。」兩句,交代的清楚明白。不過這不像作者的行文風格。
本章完!